我的“廊桥遗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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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15 12:32
而我的支持,就是把能够搜集到的所有关于中国廊桥的资料,都给他分类、整理、打印、装订好,给他节约一点儿查找的时间。
看他坐在圈椅里,全神贯注地翻着我给他装订好的资料,那种专心,那种认真,那一脸的稚气。我的心上,涌起了一片温柔……他又成了一个大男孩了。
突然,他像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哦。他们有230多座廊桥啊?
我告诉他:是啊。不过现在,只保存下来93座了。可就是93座,也了不起呢。这只是一个县啊。现在也不过才20万人口呀。你想么,20万人口的小县,却修建过230座廊桥,是不是一种惊人的“中国现象”呀?还有,他们是“中国环境生态第一县”。
他边看边答:是的。很惊人。哦,空气质量全国第一?哦,“丽水,是浙江的西藏;庆元,是丽水的西藏。”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这庆元县,很远呢。可真漂亮。怡姐,谢谢你的指教。
我笑了:说什么呀。什么指教?只是我在想,应该把中国的文化遗产,用我们自己的手和眼睛,介绍到世界上去。我想起了一句格言:“白云从不向蓝天许诺,却朝夕相伴;风景从不向眼睛许诺,却直入心底。”……
他好像被触动了,拿出了手机,说:等等怡姐,你再说一遍……
我复述了一遍,他用手机快速地记录着。我问他怎么用手机记录。
他边用手机记录边念:“白云从不向蓝天许诺,却朝夕相伴;风景从不向眼睛许诺,却直入心底。”对吗?太棒了。然后才回答我,怡姐,手机就是我的采访本。又简单,又快捷。野外拍照,哪有时间写字啊。有碑文的,我就照下来,回来再整理;没碑文的,我就用手机记录……
他真是个聪明人。
母亲做了她拿手的几个小菜,做了葱花饼,熬了金银粥,又从清早就煲了她的独门绝技“鲈鱼汤”。曲非吃得很惬意,也很痛快。我吃得很少,一直在看他吃;母亲吃得更少,一直在看我们两个吃。这个家,因为他,因为他吃得爽且自然,突然就有了一种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的温馨。男人的温馨。
看得出母亲的欣慰与兴奋。她的动作轻快且麻利。她用心地煮了手磨咖啡,推开了茶几前的落地窗扉,院子里的那株黑松树后面的天宇,被夕阳镀出了满天云锦。她又选了一套质地特别明澈的云玉咖啡具,将炼乳、砂糖、咖啡壶在茶几上放好,才自己去厨房里洗刷锅碗瓢盆去了。
我和曲非在茶几前对坐,听他讲他的印度故事。
曲非看我仍然坐在轮椅里,说:怡姐,我给你搬个藤圈椅过来。
我说:不用。除了写字和画画,在家里,我也都是坐在轮椅上的。轮椅就是我的腿。
他一愣,没有再坚持,却沉默了。
这一刻,我忽然感觉我们的心靠得很近很近。他不说话,却懂得了我的窘困与逼仄。
他没有说话,却去摆弄自己的照相机,摆弄好了他说:怡姐,你别动,我给你拍几张照片。我保证,比你在名家画展上的那张好。
我真的就没动。
他娴熟地坐在对面拍了几张,又移动了圈椅再拍了几张。然后,他端着相机,走到我的身边,一张一张地回放给我看--
他真是一位大摄影师,就这几秒钟里,他抓住了我的一切优点与美好,把我拍得比真人要漂亮多了。就是面对镜子,一个女人独自摆POSE,我也显不出这么些优点呢。我只能连声说好好好。他似乎受到了鼓励,继续端着相机,在屏上指点着教我,若是以后拍照,应该选个什么角度表现自己的美好。他离我太近了,他的呼吸,甚至身体的温度,都迫近了我,让我颤颤地紧张、胆怯。我装作潇洒地将轮椅后撤,笑着说:我哪会拍那么多照片?谁会要给我拍照片啊?……
曲非却认真,他说:当然会有许多人,许多机会你要拍照啊。你再出新书,就用我给你拍的这些照片。
我应道:这一定。
他还在摆弄他的相机,说:我一会儿,就把你的照片发到你的邮箱里。另外再做两个镜框,给你放大两张。
我还没应哪。突然他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怡姐,我有一个想法。
我问:噢?……
他激动了,说:怡姐,你其实……可以和我一起去看廊桥的。庆元的廊桥……
我一惊:怎么可能?
他说:怎么不可能?这一路上,你坐在车上;下了车,我用轮椅推着你;遇到小河小溪,我,我背着你过去……
我笑了:曲非老弟,你在讲童话。要知道我这一辈子,只去过一次北京,去领奖。那一次的折腾,让我发了誓,下次就是领一个一百斤重的金奖杯,我也不出门了。
他问:为什么?
我说: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我没有。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是我不能有的。
他说:可是,你是那么喜欢廊桥!
我说:喜欢,不等于就一定能够拥有。好了,不说这个话题了。明天你就上路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我也……你看……我也不能送你……
他却坚持:怡姐……你可以去的。我开我的野马。庆元,对我来说只是个短途。有一次,我从北京一直开到哈萨克斯坦的首都阿斯塔纳。那可才真是一个人的长途。
我说:阿斯塔纳?不是阿拉木图吗?
他说:改了。早就改了。
我说:知道我的孤陋寡闻了吧?看他还想劝我,我用手指做了一个“嘘”字,不说。不。给我发邮件,像你在印度时一样,让我看你的廊桥……
窗外,月华已如水。勾勒出黑松的强劲,短墙的栅栏--当他用他温热的大手握住我纤弱的手怅怅告别的时候,我的心疼了一下。多么好的一个大男孩、大男人啊!但是于我,“可望而不可即”。有过今晚这样一个美好的夜,已是上苍对于我的恩赐。
我知道我自己。
B·6
三十岁的曲非心上涌动起一种温柔的感觉,是在“名家美术馆”里发现他少年的偶像“跳跳虎”的作者素怡那一刻开始的。
他是个走过世界的男人。走南闯北,漂洋越海。很多国家,甚至总统、总理、酋长,都接见过他,和他握过手,聊过天,合过影,甚至拍过肩膀。也严肃。也认真。也庄严。但没有给他心头涌动起一种情丝,一种温柔的情丝的这种感觉。见素怡却不同,当他知道那个一天里曾经两次被他“帮助”过的娇弱、冷漠的年轻女人,竟然就是他从小喜欢、膜拜过的“跳跳虎”的作者的时候,特别是他看过那些和“跳跳虎”在性格、气势、环境完全不一样的仕女工笔画的时候,他的心头突然就涌起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动,抑或可以称之为“激情”。特别是在暴雨中,他无意识地抱起浑身淋湿、淋透的她的时候,他觉得她是那么轻那么轻,轻得如一片带雨的云,轻得像一个温润的梦……而她,又是那么冷那么冷,冷得像一片坚硬却又脆弱的冰,冷得像一个他永远不可触摸的……什么呢?……这些复杂的感觉与印象交错重叠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温柔和深深的感动。
从此以后,曲非的心上就永远抹不掉这个叫素怡的女人的影像了。在青岛,在北京,在印度;在路上,在车上,在飞机上……他记得他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细节,他感觉得到他和她在一起的丝丝缕缕的气氛。一切都那么远,又那么近;一切都那么如梦,又那么真切。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但他珍贵着、珍惜着这种感觉。所以,在印度的时候,他的邮件中几次都写到“如果你来了就好了”、“如果你能来就太棒了”。而这一次,到庆元拍廊桥,他下意识地就邀请了素怡。当然,他也被素怡温婉却决绝地谢辞了。然而,到庆元,看到兰溪桥之后,他的这种想法更强烈了。他想,他一定要动员素怡姐放弃她自己坚持的原则,她应该到更阔大的空间、更美丽的山水间,吸纳自然元气,感受生命快乐,使自己的心情、身体、感情,都有一个更好的、更大的释放空间。
看到兰溪桥,曲非有些愣怔。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想,五百年前,在这千山万涧阻隔的庆元人,何以能够修建这样一座美丽、伟大的桥呢?……他溪上、溪下、桥边、桥里,一口气拍了几十张照片--全景、桥墩、桥梁、桥碑、桥内景、桥外景、檐梁、檐头、雕塑、神龛、雕像、对联、雕刻……
他甚至就直接坐在他的越野车座上,取出笔记本,给素怡发去了第一封邮件。邮件里写满了他对庆元和兰溪的感悟,附件了十几张他选出的照片。他想要和素怡同步的心情,比在印度还强烈。
发了邮件,他取出了素怡为他准备的“资料本”,找到了正在重建的黄榕桥工地地址,毫不犹疑地发动了车,向黄榕桥工地奔去……
一个意外的事件,一下子拉近了曲非和庆元造桥的农民间的距离。
事情很突然,也很偶然。曲非在黄榕桥工地不远处停了车,他左手拎三脚架,右手提设备箱,正大步向工地上走去。他看见的现场让他很激动--这真是原始的造桥工地啊。也许五百年前,庆元的祖宗们就是使用的这种办法,没有任何电力,也没有任何现代工具,全靠造桥的农民们手拉肩扛,他们正在为木桥上桁梁。桥下,是一排用木杈支住桁梁的农民;桥上廊架上,几个艺高胆大的年轻人演杂技似的站在高高的廊架上,把绳子放下来,由桥面上的人套住桁梁。一个精干的中年人站在桥头的岩畔上,口吹着哨子,手里挥动着红绿旗指挥着整个“队伍”的行动。他的身后,两个年轻人立起了一根好高好高的木柱,不知道准备做什么。
曲非选了一个角度。支起了三脚架,准备固定相机……
正在这时候,他看见那两个扶木柱的年轻人,一个闪失,前边的摔倒了,后面的那一个紧抱着木柱,他大喊着与木柱一起倾斜,木柱正要砸向吹哨子的指挥者头上。曲非心上一紧,扔掉相机,飞身几步,一把推开吹哨子的指挥者,同时用双手垫了一下那根砸下来的木柱!指挥者被推出好远,跌倒了;曲非这一垫,也让木柱缓冲了几许,没有硬硬地砸在地上。但曲非感到他的右小臂木然一撞,然后就是疼痛难忍。他抱着右臂跳了起来,工地上,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叫!……
指挥者爬起来,懵懂地知道,若不是这个城里来的“记者”,他的老命可能就在这一刻交待了。他朝那两个滚在地上的青年吼了一句粗话,赶快跑到曲非眼前,忙问:“断掉了吗?断掉了吗?……”
曲非这才想到问题很严重。他试了试,又甩了甩,长吁一口气说:“还好。我很结实呢。”他笑了起来,指挥者看他笑了,也就笑着说:“个小子。你有种!”
曲非眼看着被砸中的右小臂倏倏地凸起了一块红红的“山岭”,早有一位农民,从溪边坡上采了一把什么绿叶子,双手揉了揉,又放在嘴里使劲地咀嚼了,连唾沫带绿叶地糊在他的手臂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咒语……
就这样,曲非到达庆元的当天,在黄榕桥工地,与造桥世家的吴其强、吴有志叔侄成了知心朋友。
当夜,他和守桥的吴氏叔侄露宿在黄榕溪畔。
吴其强告诉他,无论造桥、修桥,晚上是要有人守在工地的。
“这是和山神、溪仙、桥神做伴呢。”吴其强认真地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山有山神,水有水仙。你在河上造桥,既动了山神的土地,也乱了水仙的风水。虽然动工前已经烧了纸钱,敬了香火,但是,你干活的时候,还是要有人留下守夜。桥一建,桥神就来了。你若不好好陪着他,他会生气的。他一生气,山神、水仙也要生气。你这桥就造不安宁。桥是要人走车过的,不安宁怎么能行。这是规矩。你信不?”
曲非连连称是。说我相信。一地有一地的规矩么。
他们用一只大的铝锅,架在柴火上,一块木板上,放着庆元的山菜、香菇、腊肉、鱼干,一坛米酒,三只海碗,还有曲非带来的方便面和青岛大红肠。
吴其强告诉曲非,这叫“朝天三下锅”,只要水开了,什么都可朝锅里下,菜翻上来就可以吃了。
“不过这酒是自己酿的,后劲大。你要慢慢地喝。喝急了,会头痛。”吴其强说。
他们把住海碗,就着“三下锅”,从庆元的远古,一直说到曲非去过的国家……
吴有志听说曲非走过四十多个国家,心里羡慕死了,直喊:“哎呀。哎呀。我这一辈子是白活了呀!……”
吴其强斥他:“你知道个鸡鸡。人是各有命的。你能跟着我学造桥,吃香的喝辣的,在庆元就是好命了。这世上,当皇帝的都有。轮得着你吗?……”
吴有志一点儿气也不生,反倒应和着说:“那是,那是。今天若不是这曲老师救了小叔你,恐怕山神爷早把你叫去做鬼了呢……”
吴其强也笑了,说:“正是。你看曲老师,真是一条汉子。多高的个子耶。我当时一看,完了,他的这只胳膊是要废了。哪知人家……没事情呢。”他摸了一下曲非的肩头,说:“硬哉来开。曲老师,你若来造桥,也是一把好手。”
曲非应道:“我真的想和你们造桥耶。”
吴其强摆摆手说:“哪里是说说就当真的事情。明天我们上大梁。你好好给我们照几个相就感谢了……”
三个人把一坛米酒全喝了,微微有些醉。他们就地就睡了。曲非看他们叔侄只是垫着一个草垫子,要把自己的睡袋让给他们;他们哪里会答应。推推让让间,吴有志对睡袋这东西发生了兴趣。
曲非说,我下次来,给你们一人带一个过来。
吴有志问:“你还会来?”
曲非答:“我一定再来。”
A·7
我忽然开始多梦。而且是些春梦。朦朦胧胧却非常放肆的春梦。是我懂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梦。
当我知道“我不能够……”的时候,我很理智地放弃了许多梦想。
佛说:舍得。
可是最近,这些梦自己悄悄地复活了。而且,复活得强烈。
我知道个中缘由,是因为他,因为他的出现,顽强地进攻式的出现。然而,在我的梦里梦见的,从来都不是他。从来都没有他。没有他,我却依然做着那些美丽的、让我潮湿的梦。春梦。
我是自然而然地懂得并学会“自慰”的。那是在我青春勃发的年纪里。虽然残疾让我自卑、自悲,但青春并不因为我的残疾而忽略了我。那个年纪里,我曾疯狂地用自慰发泄我的愤懑与怨怼,也用自慰满足我的美丽梦想。甚至,自慰之后,我会写出更好的童话、画出更美的美女。但是后来,当我以“绝望”做了生命的底座之后,我完全地摒弃、甚至厌恶了这种青春方式。因为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半截人”,必须异常地、理智地、勇敢地面对我可能的、漫长的、寂寞的一生。既然上苍已经告诉我,我不可能有那样的一种幸福的话,我干什么还要用那么美的幻梦、那么激动的高潮、那么悲凉的结束……来糊弄我自己呢?我可以忘记一切地写“跳跳虎”啊;我可以静冷地描摹那些古代的美丽的女子啊。不正是这两条逼仄但通达的路,让我和母亲活得很安稳、很快乐吗?
可是我忽然开始多梦。而且是些春梦。
曲非的庆元行让我牵肠挂肚柔肠九曲。比他去印度的时候牵挂得厉害。厉害得多。
萧蓉姐姐来邮件,问我的《跳跳虎的天空大战》什么时候可以交稿,我推托说正在筹备画展;“名家”的小许来电话,问我有何新作,她随时来取,我告诉她我在赶出版社的稿子。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我就这样在轮椅里推着自己在屋子里转呀转呀地心神不安。在等着、盼着曲非的短信或是邮件。
感谢曲非,他懂我的心思。他理解我。
一天里,我总会如约收到他的一个邮件,有时,甚至是两个或者三个;而短信的铃声更像天使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拨响了我思念的心弦。当他用视频录像发来了庆元农民造桥上梁的同期声时,我感觉我竟然是和他一起在当时的现场。他特别告诉我,他交了两位真正的桥工朋友,那个结实、清瘦的中年人叫吴其强,是世袭的传承人;那个高一些、眉清目秀的青年人叫吴有志,是大学毕业生呢,但他下决心回到老家,要把这联合国认定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手艺,扎扎实实地掌握住。
曲非说,在那么僻远的山乡,有这么坚强的男人,有些文化,中国的文化,才得以传承与发展。曲非说,我家的老爷子说得很对,他要我朝深山老林里走,朝原始状态走。这样,我的镜头,才能发现,才能探索,才有追求,才有深度。
母亲当然懂得我的心事,她看我总在读曲非的邮件,总在看那个造桥的视频,她小心翼翼地说,这个曲老师真是个好心、有心的人啊……你听听他录的这歌,多结实、好听啊……
是的,他视频里的民歌,我想,是“劳动号子”吧,确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太白金星云头走,
黄榕溪上起桥楼,
好时好日挑今日,
今日后头是锦绣。
溪上造出上天桥,
脚踏云梯上云霄,
肩扛喜梁脚踩稳,
一步更比一步高。
在这歌声里,画面是一群光着膀子的造桥汉子,他们抬起挂了红绸的大梁,蹬着木梯边唱边一级一级攀上去。吴其强唱一句,汉子们应一句;那个叫吴有志的年轻人,也光着膀子在指挥着举丫杈的帮手们边前后移动支撑边应着吴其强的歌声……
曲非也光着膀子,也举着丫杈,也在喊着“号子”,他那在印度晒出来的肤色,一点儿也不输庆元的桥工们。只是他太高大了,在一群南方的农民中,这个北方男人有些突出,再说,他也不在行,干得不那么协调。但他那一脸的灿烂,他的那种开心的笑,仍然使我心动--这个阳光大男孩。这个真正的“男人”啊……
我边看边想起了他写来的那些字:
……准备在睡袋里露天睡觉,好好地再接接“地气儿”,好好体味享受一下这天地之间的灵蕴。吴家叔侄仍然和我相伴,吃“朝天三下锅”,喝米酒,听他们讲造桥的故事,睡他们的草垫子。怡姐,庆元的空气太好了,我能够感觉到它的负氧离子超棒。仰望夜空,月半弯,星迷蒙,突然又想起了在凤凰岛和您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想起了我的建议。怡姐,人生苦短,有梦如花啊!……关于廊桥,我现在也才读懂了一半儿。我真的很想、非常想,让您也来这里看看,看看庆元,看看廊桥……
“人生苦短,有梦如花”?
这话真的说得我心动,心恸。……真想有一双翅膀,一下子就飞到庆元,去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看看那些造桥人,真实地看看像桥工一样的曲非;当然,还有那些令人惊讶、讶异的美丽廊桥。特别是那座兰溪桥,太美了。真是太美了。我有一种感觉,那是我的兰溪桥。我从小的梦里,就有一座这样的桥呢……
但是,曲非,曲非弟弟,我知道,这绝无可能。
B·7
读着这厚厚的一大摞庆元廊桥的照片,南莎的心里酸酸的、涩涩的。这酸酸涩涩的感觉凝一块冰,堵在她心头。
照片当然没说的。若不,他也不是、不能叫曲非了。
那些特写,那些局部,那些全景,那些桥墩、桥梁、桥碑、桥内景、桥外景、檐梁、檐头、雕塑、神龛、雕像、对联、雕刻,那些山,溪,花,草,人……当然,主要是曲非他自己发现的入视角度与对艺术的吸纳深度。这本画册肯定成功。她想。
聚会仍然是在“星星座”星老板给她特留的房间。仍然是他们这几个铁哥们,不过,今天增加了两个人,图片出版社的老总周天啸,周总的助手、那个叫陈平平的漂亮女人。南莎“职业病”似的把六个人、包括她自己打量了一下,她立刻选出了男一号曲非和女一号陈平平,甚至,她感觉他们两个“相当般配”。其实,周总和平平她也都熟,也知道他们两个的暧昧关系;他们是曲非的“铁帮”,他们绑在一起做画册,曲非的画册。一年里她也总会和他们聚上一两次的。平平本身就是学平面设计的,也是个摄影发烧友,对曲非更是崇拜至致。曲非的画册几乎全是她负责设计,哪一本都让人眼前一亮,叹为观止。
这不,昨天曲非才从庆元飞回北京,今天晚上,这一大摞精心选出的照片就已经洗印好了。这让曲非和他的“铁帮”们大有话题。
“我容易吗?一千三百多张里头,我精挑细拣地选了八十八张。”陈平平有些夸张地说,“八十八张还得想好了怎么做出六十个页子。”
“一千三百多张?”南朋子听了,问曲非,“你待了几天就拍了一千三百多张?那印度哪?印度你拍了多少张?”
“三千七百多张。”没等曲非说话,陈平平就抢答了,“那一次,我选了一个星期,选了他一百六十三张。他怎么拍的我不知道,可是我选的时候,选得我头昏脑涨晕天黑地!”
周天啸笑了:“又在那显摆自己了吧?平平我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工作。别说三千七百张,就是三万七千张。该你选样,你照样得选。一张也不能少!”
曲非赶快举杯子:“绝对同意周总的指示。希望平平继续努力工作。”
大家全都笑了,纷纷举杯。只有南莎动也不动,更没有举杯。
周天啸见了,故意问:“大导演,不支持我们图片社的工作?”
南莎说:“哪敢?”她站起来举起了杯子,“我的剧照都是你们打折给做的。就凭这一点儿,我也不敢不支持啊……”她话锋一转朝着曲非,“只是想问问你:印度的画册没问题,光印度大使馆就能包圆了。可你这廊桥?准备自费出版吗?……”
周天啸抢着回答:“用不着。我给他包圆了。”
“你包圆?你怎么包?”
周天啸呵呵地笑了:“‘小鸡不尿尿,自有它道道。’南导这您就不懂了。出画册,包圆是一种,推销也是一种。中国旅行社,国际航空--这不是放机舱座位里的,这是他们做礼品的--浙江旅行社,还有庆元政府,我估计一万五千册都打不住。这是曲非啊。曲非的作品啊。这是摄影艺术啊。……”
南莎哑然了。但她按捺不住心里的酸涩劲儿,撇嘴一笑,问周天啸:“周老板,你可知道谁让他去拍廊桥的?”
“我当然知道。”周天啸答。
“我也知道哎。”陈平平抢着说,“为了那个‘跳跳虎’么。”
“哗啦”一声。南莎听见堵塞在她心头的那一块冰,惊天动地地碎了。碎成一些冰屑,那些冰屑针一样地刺透了她的全身,全身都冰凉、冰冰凉。
曲非似乎并没有感到南莎今天的情绪,更没感觉到她此刻的感觉。他对南莎说:“是的。是素怡姐建议我去拍的。她的这个建议,我到了庆元才有了真正的感觉。哎,莎莎,你一定要认识她。”
“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她?”
“她是素怡呀。”
“哦。她是素怡,我就一定要认识她?”
南莎的情绪和声调都不对。全场的人都有些吃惊,也就哑然。
南莎也感觉到了,有些后悔,话逼到这个地儿,她知道自己说错了,有些失态,但已经无法收回来了……
曲非却突然冷静了,他缓了一霎霎,才定定地看着南莎缓缓地说:“因为她是‘跳跳虎’的母亲。‘跳跳虎’之母。她十七岁上就诞生了‘跳跳虎’,这个‘跳跳虎’立刻就影响了十岁的你和我……我见了她本人,才知道她是个残疾人。残疾,但非常健康。冷漠,却非常高贵。她不但能写‘跳跳虎’,还画得一笔非常好的工笔画。她告诉我,她这一辈子只去过一次济南,一次北京,都是为了领奖。但是,她自己不能独自行走,时时都需要有人帮忙。她说,下次,再就是有一百公斤的金奖杯,她也绝对不会亲自去领了。”
全场都哑静了。
曲非不再定定地看着南莎,他转向了宁宁和南朋子:“她喜欢廊桥。中国的廊桥。记得上次和素怡姐通电话后我跟你们说过,我愿意做她的眼睛,做她的腿,让她像我们一样,可以在第一时间里,看到她想看见的风景、人物、民俗。”他再转向南莎,“在我去印度之前,我就答应了她,我一定让她和我一样地在第一时间里感受到印度。所以,天啸和平平知道,我在印度拍摄的所有风景、人物、民俗,无论是照片,还是视频,我都是第一时间电子邮件给她的,然后,才电邮给平平他们编辑。我希望她和我们一样拥有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与欣赏的最大空间。让她‘完全’。这一次,到庆元,我也是这样做的……”
南朋子开车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了解南莎,不是了解,而是太知道她了。作为从小就喜欢、后来热恋着莎莎的他,作为曲非和南莎的铁杆朋友,他知道南莎对曲非和曲非对南莎的友情与感觉,不在一个平面上运转。南莎不知道,曲非也不知道。但他们俩的不知道是在两个“二维空间”里的不知道。他却清醒地知道。他不知道曲非将来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但他却知道,他一定要选择这个莎莎做他的终身伴侣。他爱她的一切。没有什么理由,他就是爱,就是爱她。爱得不能自拔。他一直在等,在等她的幡然醒悟。
记得就是前几天,曲非去了青岛再转庆元之后,南莎在闹情绪,他找了宁宁一起陪着她。
也是在星星座,也是在这间雅座间,南莎突然坚持要喝“小二”,而且是一瓶一杯,用那种喝茶用的玻璃杯。并不等菜上齐,南莎一口就把自己的干了。这让他和宁宁大吃一惊。紧接着,南莎蛮横地再一次斟满,举起杯说:“你们不是说陪我喝酒吗?来,你们都干了这第一杯。宁宁不用。你,南朋子,朋哥,你必须干。”
他笑了,他说:“莎莎,你这样喝,非大醉不可。”
南莎却不听,举着杯子蛮横地问:“你喝不喝?”
他赶快说:“我喝。我喝。我一定喝。我只是想问问……”
南莎依然蛮横:“不许问。你喝。你喝了再问。”
宁宁想劝阻一下,她刚刚喊了莎莎姐……南莎就对着宁宁也极蛮横地:“你给我闭嘴。要不然,你陪着你的朋哥哥一块儿喝。”
宁宁看看他,他示意宁宁哑静,然后说:“那好。我也一口干。不就是醉一场么,谁怕谁呀!宁宁,你也陪着……”
他和宁宁都把杯中酒干了,又慢慢斟满,才说--
“我知道你。你在闹情绪。昨天,你听说曲非……”
南莎立刻堵他:“不许说他。”
他也激动了,也火了:“今天我偏要说他!……你那位曲非,一个孙悟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你这个猪八戒,跟不上。跟不上你就闹情绪……”
他话还没说完,南莎就把一杯酒泼到了他的脸上!
宁宁大惊!喊了一声:“哎呀!你们俩儿这是怎么啦?”就忙着用餐巾纸给南朋子揩脸、揩衣服……他挡了宁宁的手,抹了一下眼睛笑着对南莎说:“被我说到痛处啦?……你也会恼羞成怒啊?”他举起了手中满杯的酒,递给南莎,“泼!你再泼一杯啊!……还可以掀桌子!掀翻了它!……大不了你赔偿,我出钱!……你还可以再排一场戏《大导演南莎酒店发疯记》。你泼呀!……”
南莎却笑了,自己拿纸巾要给他擦拭:“哈哈哈……南朋子,你真是个哥们儿。”
他却把南莎的手狠狠一拨:“我告诉你南莎,南导演。我不是你哥们。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疼你的那个男人。时时刻刻,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地疼你!……你是个大导演,却是个小女人。你那点儿小心事儿,我全知道。”
南莎听了,不为他擦拭了。平静地问:“哎,朋子。你知道什么啊?……”
他却仍然不平静:“我知道你!……你说你和曲非是哥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们什么都谈,就是不谈爱情……”
南莎说:“是啊。这又怎么啦?”
他狠狠地说:“说不谈的,正在谈。说不想的,正在想。”
南莎更平静了:“哟,挺哲学哪!那你成天向我表白爱情表白爱情,不正说明,你根本不爱我吗?”
他忽然就被南莎给堵住了。堵在这儿,无从解释。
宁宁一看,真急了。她不管不顾地朝着南莎说:“莎莎姐,我看你可真是个傻逼。别看你是个大导演,你也够二的了。就这,你可大错特错了。要说哥们,我和朋子哥才是真哥们哪。我就是盛他废话的篓子,是他电脑里的那个回收箱。你看我和他腻在一起,那都是我支耳朵他张嘴,他天天跟我说的全都是你。都是南莎。都是南大导演。他买了那么好的房子,装修得那么漂亮,他等谁呀?他说啦:只要这南莎莎不结婚,不到和人家领结婚证的那一天,朋子哥他就要死追到底!追到海枯石烂天倾地陷!……他可是真的。真这么说,真这么做。真这么想。你,你说你傻不傻,你二不二呀!……”
那一刻,他真是感谢这个宁宁小妹子。她把他想说的话全说出来了。他也感觉到,那一刻,这些话,南莎听进去了。也听懂了。
今天这个聚会,南朋子心里早有准备。他是准备南莎发火、发飙的。
果然,从来都谈笑风生的南莎,从来都自嘲自讽的南导,一入席就不大正常,终于忍不住了,发了脾气。但是,她哪里知道,哪里懂得,局外人的南朋子,早就感觉到曲非的心里确实不曾装了南莎,不懂这位南大导演对他的那份“爱情”呢;曲非对她,真的只有一种“哥们”的感觉、“哥们”的意思呢。偏偏是这位“痴女”痴心不改,以为他会对她有爱情呢……
这让南朋子感觉到好笑。同时,也对自己有了些信心。
爱与不爱,关键在“关心”和“不关心”上。特别是在那些绝对的小事、俗事、琐事上。他知道,在这些小事、俗事、琐事上,他关心着南莎的一切,南莎关心着曲非的一切,而曲非却从不关心南莎的任何事儿。但他能感觉到,曲非对那个素怡,却非常非常地关心,甚至心甘情愿地俯首听命。可是,曲非会爱那位残疾的“跳跳虎”之母吗?
他不知道。
南莎心里大懊大悔。
导过那么多的戏,阅过那么多的人,偏偏是在一个曲非面前,她过不去这个“坎儿”了。不但过不去这个“坎儿”,还大有在这个“坎儿”前面一头撞死的意思。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非要爱这个曲非?莫不是他从来只把她当哥们而不当女人,她有了一种要让他认识她是个漂亮女人的征服欲?不对。不完全是。莫不是他对她从来都阳光万里却不带一点儿暧昧狎昵?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被忽视、被不尊重、被“不女人”?也是。也不完全是。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她不解。因为不解,她更希望得到他的重视,得到他的关注、他的爱。可是,偏偏没有。
而这位“素怡”,这位从小就影响了他们的、偏偏又是大他们七八岁且残疾的老女人,却一下子就掳走了曲非的心,甚至,他对她有了“爱情”?……她不想信。可是她又觉得她必须信。她的直觉告诉她,曲非对素怡有了非常的感情,也许就是非常的爱情?她不愿意信。但是她又必须信。当她知道,几乎所有的朋友、曲非的朋友都知道他在为素怡奔忙的时候,唯有她,不知道曲非是在为素怡忙碌。这让她恨。让她恼火。其实她知道。只是她不想知道。
但是今天,今夜,她知道了:曲非的心里,没有她。她不要空作遐想,更不必侥存希望。但她却觉得更不懂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了。用她今天“导演”的眼光,曲非心里没有她,但配个陈平平也蛮不错的。陈平平年轻、漂亮,又是他的绝对崇拜者,两个人站在那里、坐在那里,都让人顺眼可心。但是她能够感觉到,曲非对陈平平,还不如对她呢。这么多年来,她唯一感觉让曲非那么上心、那么用心、那么真心的人,就是一个素怡。一个残疾到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基本不能走路的老女人。她甚至摹拟地想象,若是曲非和素怡结婚,那婚礼会是什么情景、什么样子呢?……
这简直让她无法想象。想起如果真是这样的婚姻,她只有绝望。
绝望。绝望却让她一下子轻松了。
她注意到天天在她身边、耳畔饶舌的南朋子一直不说话。她回味起这些年里南朋子对她的“好”,那是真正的“好”。她忽然想起了那句哲言:幸福是不要和你爱的人结婚,而要和爱你的人结婚。
TMD!她突然就下了决心--
她看了南朋子一眼,感觉这个人真够厚道、纯真、坚韧的了。其实,南朋子一点儿也不丑,就是胖一点点儿,没有曲非那么酷。她想,朋子生意做得够精明的了,他手里也扑克牌似的一把子美女,尽他挑,尽他拣。偏偏他就是看上了我……为什么?……其实,他对她的好,她心里非常清楚,也很享受。难道就因为一个不爱她的曲非,她要让人生这放在眼前的幸福溜走吗?……
不。我南莎莎可不是这样没主意的人。她突然就说:朋子。你停车。我得下车走走。
南朋子嗯了一声,缓缓地、稳稳地把车停在了路肩上。
南莎推门下车,见南朋子安坐未动,就吼了一嗓子:怎么?你让我一个人走?
南朋子忙说:哪能啊!我这不是找烟吗?
南莎心里一暖,只有这个朋子知道,她烦,她闷,她苦思苦想这戏怎么导、这事怎么做的时候,她想抽烟。她要抽烟,准有南朋子的一支烟,递到她眼前。
这次也是。南朋子跳下车,递一支软“中华”给她,又打着了火机,凑到她脸前,帮她点着了,这才自己叼了一支,点上。他其实不抽烟,但南莎烦的时候,他一定和她一起抽。
南莎挽了他的胳膊,引他朝林荫树下走,路灯一晃一晃地拉长了他俩的影子。南莎看着这影子,觉得倒也般配。她说:朋子,和你说个事儿。严肃的事儿。
南朋子应了一声:嗯。说。嗯。我听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