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總是在春節踏上返鄉的路,看望日漸年邁的父母。有年更換了時間,把探望的歸期定在七月下旬至八月中旬。
火車沒有按時到達,晚點三個小時。我在七月二十七日晚上近十點走出車站,發現出租車沒有規範的等候地點,只好背著電腦、拎著箱子擠上開往父母所在的貴州師範大學的公交車。姐姐也是當晚到達,但晚點至十一點多。
當我終於站在父母面前時,他們的焦急顯露臉上,那是血脈中最深牽掛才有的深切表達。我的到達在讓他們鬆口氣的同時,他們的心仍舊為姐姐懸著——她的更晚所至令父母擔憂不已。我勸說他們去睡覺,我來等候。但兩人搖頭:「我們怎麼能睡得著?」深夜十二點多,門鈴響起,姐姐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到了。
父母是我們與故鄉的維繫。在我們遠離的漫長時光中,他們一點一點地走向老年。父親耳朵聽不太清了,母親骨質疏鬆嚴重。但他們的相濡以沫是我們都很羨慕的。父親的早餐,全是母親的精心安排——三四顆桂圓、兩個鴿蛋、幾粒枸杞,構成一小碗鮮湯;西紅柿切成四塊,成為蔬菜輔佐;牛筋與幾味中藥熬湯,又是一道補食。父親靠著這些食療以及必須的藥物,堅強地活到現在。他的病史早在四十多歲就無情寫就,三十多年後,很多比他健康的同事一一離世,他仍能拄著拐杖慢慢在校園裡行走,大部分的時間他看新聞,瞭解國家大事;母親也從嚴重的骨質疏鬆中緩解過來,由鐘點工攙扶著去曬太陽,她的最愛就是看北京衛視的養生堂節目。
這次返回,我和姐姐帶父親去醫院檢查,因為他的手掌發紅,母親擔心肝臟出現問題。姐姐先去把出租車叫到家門口,我扶著父親慢慢下樓。他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動,這已經不是我記憶裡那個帶著我們翻山越嶺遊玩的中年男人了,在他肌體一點一點病變的過程,他承受著無法敘說的痛苦。病魔的襲擊來得如此之早,以致他再沒有能力去往我所在的上海和姐姐所在的廣州。母親相伴他左右,同樣沒有到過我們在異鄉的家。
醫院的病人之多,在那裡,生命的堅硬與脆弱無遮無攔地顯示:年輕的可以自己奔上奔下,年老的必須依靠後輩的攙扶才能完成那些驗血、B超等等事項。姐姐說,一個老人無人相陪,又聽不見,醫生、護士都嫌他麻煩。我心底突然感觸——還是有自己的孩子好啊!血脈的傳承不僅僅是根的延續,還是父母老年最貼切的安慰。那些一生輝煌卻無兒無女的人,生命盡頭的孤單、無助想必是難以言說的。父母雖然病困家中,但日常有弟弟、弟媳照顧,無數次急送醫院的忙碌中,父母總在病床上靜躺著,用他們的目光深情注視兒子兒媳——那注視中,是欣慰、是感激、是知足。
賜予我們生命的父母,漸漸老去,但他們卻豁達面對上蒼無情更替他們的肌能——從黑髮到白髮,從朝氣蓬勃到行走不便;從耳聰目明到聽覺渾然。有一年,我春節回來,母親帶著我去看他們買好的墓穴,兩個小小的空格在一個四合院似的僻靜處。那個院落裡,有石桌、石凳和一棵大樹,母親笑語:「我們還可以和鄰居一起打麻將呢!」母親坦然,我卻黯然。我默默地拍攝下那個院落及父母的空格。母親高興地帶著我在墓園裡轉悠,對墓園自然風光滿意至極,「以後,你們就到這裡來看我們了!」我無語,與母親一起遊走,在墓園裡看到幾位父母的朋友,母親仔細看他們的墓碑,沒有傷悲,沒有難過,倒像見了久違的熟人,有些許的感慨,因為母親知道——這是每個人的歸途。生前生後,他們都選擇這個墓園,是一種緣。
這一次,陪同父親看病,最後的結果令人高興:肝沒有問題。父親笑笑,就算結果不祥,他對病早已經看得淡然,他之所以配合,是因為不想讓我和姐姐著急,畢竟我們遠道而來。他在乎我們對父母的親情。盡管我們離開了很久,但他始終用他的方式表達父愛:一個我曾經用過的盆,父親在盆邊上寫著「格」——我的名字,一直保留至今;我出版的書,每一本他都在封面上寫著:「格兒著作留存。楊世峰。」我出版的《水魅》,父親在總序上寫了一句話:「水魅,水的魅力︵柔弱而強勁有力。感悟。楊世峰,二〇一一年八月一日︶」每當在校園裡遇到過去的同事,他會驕傲的告訴他們——自己的兒女都很優秀。
貴陽夏天的涼爽如春如秋,父母所在的校園座落市區。我們成長的這個地方,父母給予了我們一生的財富——正直、善良、坦誠。有那麼一天,當我們也漸漸變老的時候,父母對老年的坦然應對會是我們的榜樣。
離別的那天終於來了,父親握住我的手,用左臉與我的臉碰碰。這是父親從來沒有過的舉動。每次離別,父親只是默默目送,都是母親送到門下。我在與父親碰臉的一剎那,看到父親眼中流露的不捨、擔憂、難過,這個瞬間定格在我心裡,讓我在返回的路上淚流不止。
父母,那種深似海洋的愛還是留不住我們遠走的腳步,我慚愧而自責。唯有的報答是繼續書寫,這是父母希望的人生——他們的基因滲透在我的思索中,引領我關注國家、關注社會,盡一個記者正義的責任……
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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