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與《護生畫集》
- 来源:中国怡居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豐子愷,護生畫集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5-12-03 15:10
二〇一五年九月十五日,是豐子愷先生逝世四十周年紀念日,他的很多後人與學生從海內外來到豐子愷先生的故鄉浙江桐鄉市石門鎮,深切緬懷這位大師。十一月七日,首屆全球豐子愷散文獎頒獎典禮又在桐鄉舉行。十名金獎獲得者中,有德國漢學家顧彬、著名詩人余光中、新加坡女作家尤今、馬來西亞女作家李憶莙、中國文聯副主席及國家一級演員奚美娟等一批名家。
正如中國語言學家、文學家葉聖陶先生稱:「子愷的畫開辟了一個新的境界,給了我一種不曾有過的樂趣,這種樂趣超越了形似而神似的鑒賞,而達到相與會心的感受」。豐子愷先生集畫家、文學家、翻譯家與藝術教育家於一身。一八九八年十一月九日誕生在浙江桐鄉石門鎮一個書香之家,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五日在上海逝世。被譽為「中國漫畫之父」的豐子愷先生的畫作上萬,而他的《護生畫集》最為著名且創作過程具有傳奇色彩。
緣起弘一法師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九年,豐子愷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求學時,李叔同是音樂美術老師,豐子愷對他的人品才華佩服得五體投地。一九二七年九月底,己出家當和尚成為弘一法師的李叔同雲遊到上海,沒住寺廟,而是住在豐子愷在上海江灣立達學院的家中,並為他的寓所定名為「緣緣堂」。豐子愷與老師朝夕相處,聽他講經說法,深為佛學的精深浩大所動。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一日,豐子愷依從弘一法師皈依佛門,成了一名法名為「嬰行」的佛教徒。皈依儀式就在豐子愷家中舉行。在那年十月初,豐子愷曾拿了兩幅戒殺漫畫,向青年佛教學者李圓淨居士請教,李圓淨十分欣賞,並建議豐子愷繪製一批此類漫畫,以結集濟世。豐子愷覺得此意甚好,同時想到兩年後(一九二九年)弘一法師年屆五十,也正可以用此為他祝壽。這個設想得到了弘一法師的贊同和支持。法師為此多次致信豐子愷,就畫集的主題、選材、佈局、字體以至紙張、裝訂、發行等細節都作了詳盡的安排,尤為強調:「發願流布《護生畫集》,蓋以藝術作方便,人道主義為宗趣。」法師為畫配詩並書,一畫一詩,馬一浮作序,於一九二八年二月由上海開明書店、佛學書局等出版贈閱,此即《護生畫初集》。一九二八年農曆八月,法師寫了一封長信給豐子愷和策劃畫集的李圓淨居士,信裡囑咐,護生畫應該以優美柔和的情調,讓看畫的人產生悲憫的情感,而且指出標題用《開棺》、《懸梁》、《示眾》等粗暴的文字,會使人感到厭惡,而優美的作品才耐人尋味。《護生畫集》中都是勸人愛惜生靈,戒除殺機行善積德的詩畫,出版後,產生較大影響,十年中銷售二十萬冊,還被翻譯成英文,行銷歐美。
續於戰亂之中
抗戰爆發,豐子愷全家逃難內地。一九三八年在廣西宜山時,豐子愷為祝弘一法師六十壽辰又繪畫六十幅,即寄給在福建泉州的弘一法師,請他配詩書寫。這就是《護生畫續集》。聽從了弘一法師的意見,續集與初集相比較,少了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殘酷畫面和粗暴文字,更多平和之氣。弘一法師對豐子愷的工作十分贊同並予合作。法師回信囑咐他在自己七十歲時作護生畫七十幅,此後每十年作一集,直至百歲時作第六集一百幅,「護生畫功德於此圓滿」。當時,豐子愷正處於逃難流亡之中,得悉法師的這個囑托,非常惶恐,十分擔心辜負了恩師的重托。但恩師之囑,豈能推托?於是回信說:「世壽所許,定當遵囑。」《護生畫續集》於一九四〇年十一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弘一法師此時已年邁體虛。抱病配詩文並書寫,夏丏尊作序。法師還為續集寫了跋文:「己卯秋晚,續護生畫繪就,余以裹病,未能為之補題,勉力書寫,聊存遺念可耳。」法師自知來日無多,先後給李圓淨、夏丏尊寫信,要求他倆和其他先賢對豐子愷後幾集的編繪鼎力相助,並為以後的《護生畫集》的取材、編排、風格等方面作了詳細的交代。一九四二年十月,法師在泉州圓寂。一九四六年後,夏丏尊先生、李圓淨居士相繼離世。《護生畫集》功德圓滿的使命落到了豐子愷一個人身上。第三集的素材早己集齊並已經開始繪製,只是豐子愷因生計所迫,忙於作畫賣畫,因而時斷時續一直未能完成。一九四九年一月,豐子愷到福建泉州弘一法師圓寂處拜謁,一位居士在法師的床上拿出當年他應允完成護生畫的那一封信,「世壽所許,定當遵囑」赫然在目。法師的七十冥壽就要到了,豐子愷決定立即開始繪製《護生畫集》第三集。他停止刊布潤例,閉門謝客,在廈門南普陀寺法師修行處附近租了一間屋子,一住三個月。畫到最後一幅時,豐子愷實在找不到合適的素材了。這時,弘一法師的弟子廣洽法師來信講到了一件事:他在車上遇到一個乘客,帶了五只雞準備回家宰殺。這些雞見了他就叫個不停,分明有求救之意。廣洽法師便將雞全部買下,帶回寺院,使它們免遭殺身之禍。豐子愷讀罷,深受啟發,遂據此畫成一幅《幸福的雞》,完成了《護生畫集》第三集的七十幅畫稿。
前兩集都是弘一法師親筆題詞的,但現在法師已圓寂,就要另外請人了。章錫琛知道後,建議他到香港去找葉恭綽題詞。不久,便得到葉恭綽的復信,慷慨允諾。但說自己年事已高,又加體弱,因此只能書寫文字,題詞的內容還須豐子愷擬定。於是豐子愷便於一九四九年四月初前往香港。葉恭綽很快就把七十幅字寫好了。《護生畫集》第三集,於一九五〇年二月在上海大法輪書局出版,豐子愷在序言中把作此畫冊的緣由及畫旨作了詳細的說明。
終生履行諾言
《護生畫集》問世後,在佛教界內外一直以各種形式版本印行、流傳,也有人誤以為「護生」是要護一切動植物,那麼人只好餓死,豐子愷曾這樣回應:「護生者,護心也……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足以養成人的殘忍心,而把這殘忍心移用於同類的人……護生實在是為人生,不是為動植物,勸普世間讀此書者,切勿拘泥字面。」馬一浮也曾說明護生是要「去除殘忍心,長養慈悲心,然後拿此心來待人處事」。但是這部教人善行的書的命運卻有重重波折。
廣洽法師是豐子愷的密友。早在廈門作《護生畫三集》時,豐子愷曾對廣洽法師說:十年後當再作第四集八十幅。但深恐人生無常,世事多磨,今後當隨時選材,預先作畫,陸續寄往新加坡,請廣洽法師代為保存,並加督促。第四集在廣洽法師海外募款的幫助下,由朱幼蘭(上海佛教協會副主席,著名書法家)配詩文並書寫,廣治法師作序,於一九六一年初在新加坡詹匐院出版。
一九六五年,豐子愷檢閱畫稿題材,已近《護生畫五集》所需的九十幅,廣洽法師也來信勸其提早編繪。於是豐子愷將詩文寄虞愚先生書寫,自己逐一作畫。一九六五年八月,寄往廣洽法師。法師己在新加坡募集出版款項,簽好出版合同。親自作序,九月,第五集出版發行。然而,當《護生畫五集》運到上海時,恰逢「文革」,統統付之一炬,焚燒地點正是在豐老「日月樓」門口。
秘密完成六集
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列為「上海十大反動學術權威」之一的豐子愷的身心備受摧殘。雖然在精神上,他尚且能以自己深厚的人生閱歷和涵養,冷眼觀世,淡定自守,然而身體上的摧殘,卻著實令這位老人不堪忍受。一九七〇年二月,豐子愷因在所謂的「五七幹校」即農場屢受風寒,得了重感冒至染上中毒性肺炎。雖因搶救及時,脫離危險,卻引起了肺結核病灶的復發,醫生給他開了三個月的病假,他故意不服藥,以拖延病假,使自己贏得時間。
其實,早在這次生病之前,豐子愷已經拿起了手中那支一生從未停止過的筆。那時豐子愷的起居室設在「日月樓」二樓的陽台,陽台上的一張床小得無法伸直雙腿躺下。為了不影響家人,他每日淩晨四時即起,點亮一盞四瓦的小台燈,吟詩作畫,著述翻譯。豐子愷自認這些作品難見天日,總其名曰《敝帚自珍》。等到早上出門去「牛棚」報到時,他早已完成了兩三個小時的筆耕。每天這兩三個小時的寫作,給豐子愷帶來的是充實和愉悅,讓他過足了自己內心精神生活的「癮」,足以神定氣閑地出門去從容應對。
《護生畫集》第六集原本應在一九八〇年弘一法師百歲誕辰時出版,深感人生無常的豐子愷,逢此亂世,更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前五集《護生畫集》作為豐子愷的重要罪狀,已讓他飽嘗屈辱,吃盡苦頭。現在又要作第六集,風險之大,不言而喻。「文革」期間書都被抄家抄走了,找不到繪畫的素材,朱幼蘭冒著風險找到《動物鑒》為他提供畫材。豐子愷對朱幼蘭說:「繪《護生畫集》是擔著很大風險的,為報師恩,為踐前約,也就在所不計了!
此集題詞,本想煩你,因為風險太大了,還是等來日再說吧」。朱幼蘭卻說:「我是佛門弟子,為弘法利生,也願擔此風險,樂題詞。」豐子愷擔心自己不能看到畫集的出版,就在每一幅畫上都標明了頁碼,防止出版時順序被搞錯。因此在一九七三年,他就秘密完成了第六集一百幅畫的繪製,豐子愷如釋重負。朱幼蘭極為秘密地保藏了畫稿。豐子愷於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五日逝世。當時,國內報紙對豐子愷的逝世一點消息也不報導,還是通過廣洽法師的關係,新加坡的《南洋商報》和《星洲報》專門刊發消息。
一九七八年秋,廣洽法師來滬,當他從朱幼蘭手中接過第六集畫稿,獲知經過時,萬分感動,他在跪祭豐子愷時,眼淚滾滾而下。廣洽法師回到新加坡向諸善募集淨資,於一九七九年十月由香港時代圖書有限公司出版,並同時發行了第一至第五集的再版,封面裝幀仍沿用荷花老版本。時年八十歲的廣洽法師,為第六冊作了序。他贊歎道:「蓋居士處此逆境突襲之期間,仍秉其剛毅之意志,真摯之感情,為報師恩,為踐宿約,默默的篝火中宵,雞鳴早起,孜孜不息選擇題材,悄悄繪就百幅護生遺作的精品,以待機緣;不幸於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五日齎志以歿,享壽七十有八。」又云:「蓋所謂護生者,即護心也,亦即維護人生之趨向和平安寧之大道,糾正其偏向於惡性之發展及暴力恣意之縱橫也。是故護生畫集以藝術而作提倡人道之方便,在今日時代,益覺其需要與迫切。雖曰爝火微光,然亦足以照千年之暗室,呼聲綿邈,冀可喚回人類蘇醒之覺性。」他後來感歎地寫道:「不受環境的挫折而停頓。不受病魔的侵患而退餒。以護生則護心。永遠保持這顆赤裸裸對待人的良心善念,生死以之,義無反顧。」可惜豐子愷已於,未能見到第六集出版。
豐子愷的行為更是感動了很多人,台灣作家席慕蓉說在第六集裡「一個佛教徒的溫和慈悲的心腸顯現到了極點,一個藝術家的熱烈天真的胸懷到了最後最高的境界……每一筆每一句都如冬陽,讓人從心裡得到啟示,得到溫暖」。
原稿終回故里
《護生畫續集》的書畫原稿曾經遺失,所幸後來被豐子愷的私淑弟子朱南田在書攤上覓得,變賣家中沙發湊錢買回,原封不動地還給了豐子愷,後交廣洽法師保管,與其餘畫稿一起,才躲過了十年浩劫。
一九八四年八月,豐子愷之女豐一吟給正在征集文物的浙江省博物館副館長汪濟英提供了一條線索:豐子愷《護生畫集》原作四百五十幅並書法題款共九百件,在新加坡的廣洽法師處珍藏。而此時己有八十四歲的廣洽法師也正在考慮將這批書畫安放在何處。香港、台灣都想要,他不給。桐鄉市石門鎮豐子愷故居「緣緣堂」也曾是考慮之一,但因為當時那裡收藏條件差,更談不上防潮和恒溫的設備,這批作品沒能落戶緣緣堂。
豐一吟寫信給廣洽法師,說明這套畫集收藏在浙江省博物館的重要意義。經過豐家和浙博的共同努力,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七日上午,在杭州西湖孤山文瀾閣的捐贈儀式上,廣洽法師親手將《護生畫集》原稿,還有弘一法師與豐子愷兩代藝術家共同使用過的文房遺物「雙聯盤」無償捐贈給浙博,成為浙博的鎮館之寶之一。浙博以陪廣洽法師到普陀山朝拜作為答謝。同時,豐子愷的幼子豐新枚也將豐子愷畫給他的《敝帚自珍》等精品一百零四幅捐給浙博。
《護生畫集》六集全部作品真跡於二〇一三年五月在浙江博物館與公眾見面。此前,這四百五十幅作品中僅有一百幅以「有情世界——豐子愷的藝術」於二〇一二年在香港藝術館展出,就已引起轟動,大陸、台灣及世界各地的「豐迷」紛紛前往觀看。此次雖然只有一百二十四幅是從冊頁中分解出來掛在鏡框裡供人欣賞,其餘三百二十六幅和封面放在展櫃中,並採用高清掃描後,觀眾可通過觸摸屏觀看,但畢竟是《護生畫集》來到浙江省博物館已二十八年後,四百五十幅首次整體亮相,有的連豐家的後人也未見到過,因此再次掀起豐子愷熱。豐子愷長女豐陳寶的兒子楊子耘說:「以前覺得宗教題材應該蠻小眾的,不太有人要看,沒想到這幾年大家越來越喜歡。」
星河暗轉使人愁
如今豐子愷先生的作品作為「中國夢」的公益廣告已遍佈上海的大街小巷和各大報刊。然而去年,一條豐子愷故居日月樓被迫關閉的消息在網上瘋傳,令人驚訝,有的網友甚至發出:「偌大的上海難道容不下一個豐子愷故居?」的責問和感慨。
日月樓位於上海陝西南路三十九弄長樂村九十三號。經過亭子間上到二樓,正中一間有室內陽台的房間便是豐子愷當年的臥室。陽台呈梯形,三面有窗,頭頂還有天窗,透過天窗,每天都可以看到日月輪轉,豐子愷由此將此樓取名「日月樓」。還留下「日月樓中日月長」的佳句,馬一浮又為這句話寫了上聯「星河界裡星河轉」,並以篆體書寫贈豐子愷。豐子愷先生在此居住了二十一年,「文革」中被造反派強行霸占。前幾年,豐家後代籌資將二、三樓買下,按原貌復原,免費向社會公眾開放,豐家後代和眾多社會人士義務擔任講解員,一些收藏界人士還捐贈了許多有關藏品,開放四年半來,已接待了海內外參觀者五萬多名,豐子愷研究會的牌子也掛在這裡,這裡已成為上海民辦公助博物館的一個典型。但由於一樓在「文革」中被造反派霸占,現住一樓的居民開出的天價使豐家後代無法接受,參觀者只能輕輕走上二、三樓,然而一樓的居民不顧靜安區有關部門和居委會的再三調解,製造種種麻煩,一再阻撓參觀。逼得豐家貼出「告豐子愷藝術愛好者」書,宣佈「被迫暫時關閉」。
記者聯繫到豐子愷先生的小女兒豐一吟先生,已經八十六歲高齡的她已氣憤得不願談論此事。豐子愷先生的外孫女楊朝嬰女士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我們繼承外公的精神,自己掏錢做公益,無償授權把外公的畫做公益廣告,誰料到最後竟落到如此結果,實在太傷心、寒心了!」一位名為「吳達」的網友寫詩:「日月樓台日月稠,人去樓空怎回眸,最憶豐草香徹骨,難忘藝海月如鉤。長樂銀杏心中苦,舊居秋雨耳邊憂,又見浮雲蔽日月,星河暗轉使人愁。」
豐子愷先生說「護生者,護心也。」可他哪裡會知道今世之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