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人物畫發展」 寒山的闡釋和方法

　　在當代藝術批評領域，水墨話題的爭論是最激烈的，也是持續時間最長的一個領域。二〇〇〇年以後，水墨的爭論已經從簡單的傳統與現代之爭轉化到更複雜的語境，創作也從要不要現代轉到如何現代，藝術家和批評家也從簡單的批判傳統轉到如何在批判中發展傳統。在這樣的背景下，從二〇一二年開始，我與上海寶山國際民間藝術交流與研究中心合作進行了一個持續性的學術研究項目「水+墨」，這個項目主要圍繞水墨畫裡面的核心價值：即水墨畫如何在當代藝術中被提煉和更新進行研究，課題研究的結果以展覽、論他和文獻的方式來呈現，展覽和論壇在上海寶山國際民間藝術博覽館舉辦，文獻將於明年在上海大學出版社出版。「水＋墨：人物畫的發展」是「水＋墨」系列展覽中的第三個展覽，在當代水墨展覽領域裡，討論抽象和觀念的展覽比較多，討論人物畫的展覽卻相對比較少，所以此次「水＋墨」的展覽主題是「人物畫的發展」，主要聚焦和人物相關的水墨創作和發展，展覽邀請了蔡廣斌、靳衛紅、蔣奇谷、黃一瀚、黃國武、李周衛、王勁松、吳松八位藝術家討論水墨與當下生活的關係，以及由此引起的創作語言上的變化。為了更深入的討論「水墨人物畫的發展」這個主題，在展覽期間還舉辦了「當代水墨人物畫與中國藝術史的發展」論壇，由批評家王南溟擔任論壇主持，邀請藝術家黃一瀚、蔡廣斌、吳松，以及德國的跨文化交流專家阿克曼（Michael Kahn-Ackermann）和來自意大利的策展人馬瑞虯（Maurizio Bortolotti）分別就水墨人物畫在當代的發展線索，當代水墨如何發展，西方學者對水墨人物畫的判斷和反應這幾個話題進行主題演講和討論，以呈現水墨人物畫這一領域的最新研究成果。

　　「水＋墨：人物畫的發展」之所以選擇蔡廣斌、靳衛紅、蔣奇谷、黃一瀚、黃國武、李周衛、王勁松、吳松這八位藝術家，是因為這八位藝術家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物畫傾向，代表了當代水墨人物畫發展的八個方向，他們的作品為我們揭示了當代水墨領域中的各種可能性。黃一瀚在論壇的發言中首先反對「新文人畫」的方法，他強調藝術在現實當中要有創造性。他提出了「雙原創」的觀點，認為當代藝術的創造不僅僅是社會單維度的創造，也必須包含著藝術語言的重新發現和再創造。我們對藝術的判斷，必須是觀念和藝術語言的雙原創，中國當代藝術才有曙光。而對於當代水墨在未來的發展，黃一瀚認為加緊西化是一條出路：「我認為油畫要加緊民族化，而新水墨反倒加緊西化，如果新水墨再不在更高層面跨過西化一關，如果還不斷在沒有更新觀念和技法的老民族元素裡兜圈子，那這個畫種將患貧血症，這是我提醒大家思考的問題。」

　　黃一瀚堅持水墨畫應當介入到當代生活中去這一立場，影響了很多年輕藝術家。本次參展的藝術家黃國武、李周衛就是黃一瀚的學生，他們都來自廣州。黃國武和李周衛的作品與徐悲鴻以來的美術學院人物畫專業有關，人物的造型輪廓線與墨色渲染的結合是現實主義人物畫的創作特征。但是黃國武和李周衛在中國畫人物畫的基礎上作了一點突破，這種突破表現為從人物寫生式的繪畫到與人物有關的形式創造。所不同的是黃國武選擇了人物與風景的結合，而李周衛面對日常生活的人群。在他們的作品中，人群不再是畫面的主體，景觀才是。他們用淡淡的筆墨為我們呈現了被社會景觀打造的對象。

　　對於黃一瀚「油畫要加緊民族化，而新水墨反倒加緊西化」的觀點，靳衛紅在論壇上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她認為黃一瀚的觀點代表了一種態度，但這是一種「退步」的態度。她說：「中國當代藝術發展了三十年，大家都面對現代性這樣一個困境和問題，於是我們更多的把眼光放在西方這樣一個資源，因為我們覺得這是中國水墨畫要走現代化的一條非走不可的道路。那麼這裡面就產生了問題，我們現在依然在談論繪畫已經是一種退步的思維。因為在杜尚、博伊斯之後，這個世界已經是無所不能，而到了阿布拉莫維奇這樣的藝術家我們只有驚歎，那麼我們還選擇繪畫，這表明我們的態度是「退步」的——「退步」是一種態度，這是一種選擇。我們無論採用什麼樣的繪畫方式，用繪畫表達觀念也好，用繪畫表達媒材也好，用繪畫去跟傳統對話也好，它都是一種「退步」的態度。既然選擇了這樣一個態度，也是選擇在當代社會的一個立場。」靳衛紅對當代水墨的思考和她的藝術立場也體現在她的創作和這次展出的作品中。女性一直是貫穿靳衛紅創作的主題，其中大部分是赤裸的。正如阿克曼在論壇中所評價的：「靳衛紅的繪畫首先指向自身，是女性個人內省的表達」。同時，靳衛紅的作品也指向社會，這些女性在被觀看的同時，也在觀看他者。

　　這種對中國當代水墨發展的關注，也表現在蔡廣斌的創作和發言中。蔡廣斌近年來的創作以水墨結合影像的方法，對水墨人物畫進行了實驗和轉換。本次展覽的《他拍》系列作品是繼《窗》、《自拍》系列之後最新創作的作品。蔡廣斌強調水墨人物畫的發展應當注入當代觀念，這種觀念是對原有表現方法的內容改變。在《今天——用水墨畫人物出於觀念》的演講中，他提出了當代水墨的創作過程：先觀念，即先確定自身的思想觀念和精神，然後找到與自身觀念及主題相吻合或到位的表現形式，進而形成自主化個人化的繪畫手法。傳統與當代的碰撞與融合，在王勁松、蔣奇谷、吳松的創作中也有鮮明的呈現。王勁松水墨人物畫的創作盡量在傳統的基礎上找一些跟傳統有關的東西，但加入了個人性格和對整個社會和時代的理解。蔣奇谷在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任教，水墨人物畫能否當代是蔣奇谷一直在思考的問題，近年來他一直致力於創作一系列尺寸巨大的水墨人物畫，如這次展出的《人山人海》作品可以說是蔣奇谷思考的一個實踐和回答。吳松《日記》系列是以拼貼的方式呈現的，把圖像粉碎再混合。他常常用「梅蘭竹菊」這種傳統的形象來表達新的觀念，並選擇「人物」這一題材進行創作。在畫面中把經典的題材和當代生活的碎片化形象組合在一起，對傳統經典在當代語境中的處境進行描述和展示。吳松在論壇中還分享了自己的創作思路：「在作品中我試圖把過去與現代聯系在一起，試圖通過水墨的這樣一種形式，將這些經典的題材與生活周遭所發生的有關聯的圖像呈現上來，由此引起一些美學和生活哲學上的反映和聯想，使人有一些觸動，這些觸動可能是片段的、碎片化的、穿越式的，但它剛好反映了我們所處語境的一種狀態。」在論壇上，吳淞還向大家展示了「中國當代藝術研究與教學項目」的教學成果，西方的學生在沒有接受過水墨畫學習的背景下創作的水墨作品表現了西方觀念與中國材料的碰撞。

　　此次論壇還邀請了兩位西方的專家，一位是德國的跨文化交流專家，前歌德學院院長阿克曼（Michael Kahn-Ackermann），還有一位是來自意大利的策展人現在喜馬拉雅美術館工作的馬瑞虯（Maurizio Bortolotti），他們以西方視野對中國水墨畫進行了探討。阿克曼是一位漢學家，對中國當代藝術三十年的發展非常瞭解。他在《自我與形象——關於當代水墨人物畫的一些看法》的主題演講中通過圖像分析和心理解剖的方法對中國水墨人物畫進行了學術化、邏輯化的探討。阿克曼認為水墨人物畫發展到今天有很多作品是「Kitsch」的，在當下，「Kitsch」常常被解釋為媚俗藝術，而阿克曼認為「Kitsch」不僅是「差的品味」（bad taste），而是徹底的把人的經驗變為更假的東西。今日的水墨人物畫看起來是對傳統的繼續，但其精神內核已不同，對「人」的表現只是表面的東西，停留在審美層次，也就是「Kitsch」。傳統中國水墨畫的「寫意」並非今日所說的區別於「工筆」的繪畫方式，而是藝術的立場——對於自我探索、材料技法的掌握和自我修養的表達。今日水墨畫的材料和技術雖然由傳統而來，但卻失去了自己的立場。阿克曼認為材料與技術是為特定的藝術立場而設定的，材料與技術只有達到「寫意」的目的才有意義，而今日的「抽象水墨」還沒有達到。這是阿克曼在《自我和形象》中為中國水墨人物畫提供的線索，依據這個線索，他以圖像對比的方式向大家介紹了自己認可的當代水墨人物畫作品，阿克曼認為這些水墨人物畫傳達了對於人體的非傳統的解釋，表現了強烈的自我意識，以及對當代的體驗、經驗的關照和自我探索，例如朱新建、李津、靳衛紅，他們的繪畫保留了傳統的「寫意」，繪畫的過程與繪畫的結果一樣重要，這種繪畫的狀態和繪畫的張力與才情才是運用水墨材料與技術的必然。

　　馬瑞虯同樣以西方人的線索和角度對中國水墨進行討論，這些討論為中國當代水墨畫提供了新的視角。馬瑞虯認為對於歐洲人來說想進入中國的水墨討論是不容易的，對於沒有接觸過水墨畫的歐洲人來說看到中國水墨畫的畫面容易把其放到歐洲回流的形態裡面去，認為其是一種繪畫的回歸。但是後來，馬瑞虯意識到這種認識可能是有偏差的，接觸多了發現水墨畫反應的是與觀念藝術一樣的，呈現的是一種觀念。在以《歐洲人視角中的中國當代水墨》主題演講中，馬瑞虯還羅列了觀念圖像，歐洲回潮的新表現，並結合這次「水＋墨：人物畫的發展」參展藝術家的作品站在自我的立場上對自己進行了反思。

　　需要說明的，「水＋墨：人物畫的發展」展覽所涉及的八位藝術家只是中國當代藝術發展中的個案，他們的創作只是呈現了水墨人物畫在當代發展的八個側面，並不是當代水墨人物畫的全部。此次展覽至少有兩個方面沒有納入其中，一個是「新文人畫」人物畫，一個是「浙派人物畫」。這也意味著水墨人物畫還有很多課題要研究。此次展覽和論壇提供了很多解釋系統，而這個解釋系統對於今天水墨人物畫的發展來說尤為重要。

　　馬琳

　　博士。現為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史論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同時兼任上海大學美術學院99創意中心藝術總監。

　　文、圖/馬琳 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