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不是滩(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上海
  • 发布时间:2013-11-10 14:43

  流水落花说:报警了呀,一大帮的大盖帽跑到广东,像是下雨后的小蘑菇。小蘑菇不抓他,还陪他一起喝酒,把啤酒瓶子的肚子都喝大了。

  陈元觉得,流水落花比喻得很生动。但他发现了破绽:他不是在湖北吗?怎么去广东抓人?

  流水落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在湖北了?你不晓得,我爸爸可坏了,他天天都要和我一起,我不答应就要砍掉我的手,他还拿剪子剪我,把我的头发都剪掉了。

  陈元想,这不是帮她理发吗?这样省钱呀。你看看超女李宇春那个头,剪得狼啃了似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听说一次要上千块的,如果真要剪一个有性别的头,那还了得?跟当杀手差不多了。

  陈元涌出一股媒体人的责任感来:如果真像你所说的,我一会儿就派个记者,舆论监督监督,一定要把你尽快解救出来。我们一报道,全国媒体一参与,特别是《南方周末》。各省市领导开会前,一定会看《南方周末》。省市领导一发话,看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往哪里跑。

  陈元有些激动起来,仿佛受害的不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子,而是自己的母亲或者是自己的女朋友,他似乎有点明白什么是弑母夺妻之恨了。陈元说:你再说仔细一点吧,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

  流水落花竟然一下子不高兴了,说:你想听什么?

  陈元说:你不要怕,你说说,他们第一次“那个”你,是什么时候?几岁?说得越清楚越好,我们记者要的就是细节。

  流水落花瞪大了眼睛说:你太过分了吧!

  陈元说:就是觉得你说得有些糊涂,一会儿说是你爸爸,一会儿说是你哥哥,一会儿是湖北,一会儿又是广东。你再想想,是不是搞错了?陈元想了想,最后很认真地加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呀?

  陈元说她有病,是指她有点键忘之类的,并没有骂她的意思。陈元从流水落花的表情来看,怎么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但从说话颠三倒四的样子看,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也许是个神经病。只是他太激动了,所以把自己的怀疑随口说了出来。

  没想到自己这句话像是一根弹簧,把流水落花弹了起来。流水落花进门后,握手的时候没有站,接名片的时候没有站,这时候却突然站起来了。一个女人站着面对一个坐着的男人,这种味道又不一样了。流水落花站着,大声哭了起来,嘶喊着说:你还是老总呢,你太欺负人了。

  后来,有位心理学家给陈元分析:说一个人有病,确实不妥。因为这个社会人人都有病,胃病,颈椎病,忧郁病,最多的是神经病。比如投票选总统的时候,如果聪明人占了大多数,最后被选上的,肯定是个傻瓜。神经病多了,在人们的眼里,神经病就是健康的。因为神经病不会像癌症要致命,又是脑子问题,所以很多人能遮就遮,能掩就掩。神经病患者最不喜欢听“有病”这两个字,是因为把他们最大的秘密揭穿了。心理学家最后说:可能就是那两个字,刺激了她,就犯病了。

  陈元赶紧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流水落花也不接,还是不停地哭着,一句一个:你太欺负人了。

  听陈元办公室里有人哭,外边的记者们都朝里看。这是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中间却设置了一个玻璃墙,只要站起来就能清楚地看到里边的事情。大家发现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哭,又都坐下了。在人们的心里,漂亮女人的哭,有时候是撒娇,有时候是调情,有时候是希望恩宠。

  所以说,记者们都表现得很平常。已经有几个人用上海话,也就是比鸟鸣还难懂的语言,在交头接耳了。上海人一说上海话,自然存在着某种歧视,一下子就把人分成了两派,分成了三六九等,分成了城与乡、敌与我。

  记者们议论的无非有三点:一是这个女人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可能是“新来的”什么时候带着逛了南京路。有人最后想到了手机,说“新来的”亲吻过手机,屏幕上正是这个女人,反正已经很亲热了。一再声称自己是单身,原来招牌是洗头房,背地里是卖肉的。二是这个女人找上门了,还在哭在闹,肯定是已经有结果了,怀上小囡是肯定的,说不定是三个,三胞胎嘛。而且呀,怀胎后发现染上了不三不四的妇科病,来寻找解决办法的。这个“新来的”如此不负责任,想抵赖。三是这个女人可能是有夫之妇,或者这个“新来的”已有妻室,一石站着二鸟。

  不管怎么样,这个“新来的”不能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到办公室。对人家动手动脚,让人家严辞拒绝了。他们说,这真是一个“港督”。别以为他们说的是彭定康,英据期间的香港行政长官,这是上海话,傻逼的意思。

  陈元作为人才,在危难时期,被紧急引进到上海,眼前看来是有成效的,起码这家报社一时不用关门了。按说,报社里的几百号人,不用东奔西走找工作,应该感激陈元,应该拥戴陈元才对。在陈元的老单位,他用彩票的办法把报社救活以后,大家都把他当成大英雄了。一提到陈元这个人,都说他哪里是办报纸啊,他在办印钞厂哩。到上海后,许多当时的同事,都纷纷打电话写信,想追随他一起干,但都被陈元拒绝了。当时走的时候与领导有言在先,他留不下来,那没有办法,人家是为了女人。但是他不能挖这里的墙根子。

  现在是在上海,行情就不一样了。上海的报社招聘时,一般只招本地人。没有本地户口可以,但一定要在上海念过大学。这样一来,上海报社里的编辑记者,大多数是本地人。本地人的优越感,抹杀了新闻人应有的那股子拼劲,还有一股子找茬的精神。所以陈元所在的这家报社,除了师长安与林记者几个外地人之外,几乎没有多少人把陈元当成救命恩人。一部分人眼红陈元那五十万元安家费,心想你还没有干一天活呢,一大笔钱就装进腰包了;一部分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闻理想,只看重眼前利益,报社开一天他就赶一天的场子,四处拿拿红包,混到哪一天报社真的关门了,也应该有一大笔的遣散费。拿了钱想工作就找,不想工作就在家里养养小猫小狗,反正家里也不缺这点生活费。最有抵触情绪的,就是写信告黑状的那些人,他们觉得陈元越成功,他们头上的帽子就越危险,哪天这家报纸成功了,也就是他们让位的时候了。他们明白,陈元是不会养着一帮不拉屎还占着茅坑的人。自从流水落花一进入陈元的办公室,还没有闹事时起,这帮子记者们就已经议论纷纷,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流水落花哭的声音更大了,而且一把鼻涕一把泪。陈元想,再这样下去,真会出事了,不晓得的人,真以为他把人家“那个”了。陈元赶紧喊林记者进来,把这位叫“迷迷”的小姐带出去,报个名。而且交待说,一定要照顾照顾,安排个长得帅的,军衔高的。

  林记者本来想开句玩笑,说这么漂亮的送上门的一个女人,陈总你怎么向别人的怀里推呢?但是在外边已经听出一些风言风语,也觉得事态有点严重,赶紧对流水落花说:迷迷小姐,我们先去填表吧,你再看看军官们的简历,直到让你满意为止。

  流水落花把递过来的登记表,一下子撕掉了,用这些碎纸片擦着鼻涕泪水。

  陈元示意林记者,先对付着,自己到别处躲一下。陈元向外溜,流水落花却张开双手,向前伸着,要拥抱似的,堵在门口,根本就出不了办公室。这时监控新闻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流水落花死死地盯着画面,看着看着,就入了迷。一会儿嘻嘻地笑着,说真有意思;一会儿抱怨,说真是一头笨狼,比人还笨。等到片尾曲响起来的时候,她还比划着,像要跳舞似的。

  林记者拿眼睛示意了一下,陈元就装作到门口扔垃圾,拉开门终于逃掉了。

  陈元跑到楼下的那条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这是陈元到这家报社后,第一次打量这条街,原来全是在石库门老房子里做古董字画生意的,晚上已经全部闭门谢客了,但是通过玻璃橱窗,依然能够看到里边等待出售的盆盆罐罐。陈元觉得,做一只文物真好,每一分钟的等待,身价都在相应地增值。这和人是完全相反的,作为人,每等待一分钟,增多的只有皱纹和忧伤。

  过了几个小时,林记者打电话说,迷迷小姐情绪稳定,看完两集动画片后,暖洋洋地走了。陈元一回到办公室,林记者就追问:你到底对人家怎么了?我看这女人不错,你是老总,是有身份的人,还是负点责吧,大不了纳个妾算了。

  陈元说:屁话,正房还没有,纳什么妾?你以为是代表名单,排名不分先后呀。其实我真不认识她,当时在外滩玩,看她挺漂亮的,一瓣瓣往黄浦江撒着百合花,就偷偷拍了一张照片。你手机里不是还有章子怡吗?你也要纳她为妾吗?今天晚上,她是来报名的,就凑巧遇到了。我们认识总理,总理不认识我们,这很正常。

  林记者说:陈总,你就瞎编吧。

  陈元说:是真的,我看她说话不清不楚的,就问她是不是有病,两个字,她就疯子似的。

  林记者说:我怎么看不出她是疯子呀?你走后她不但笑呵呵的,还主动倒了一杯水,泡了一杯茶喝着,小嘴轻轻一抿,人家就品出是明前茶。茶这东西,跟早孕试纸差不多,红线白线,把人分得清清楚楚。

  陈元说: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说别的?比如她爸爸或者她哥哥?

  不管流水落花说的“那个”是真是假,陈元都不想对任何人提起。现在的人大腿、胳膊、肚脐眼,什么都暴露出来了,却越来越讲个人隐私了,为一点点隐私就拼死拼活的,这不是扯淡吗?陈元不是为了保护她,是怕再次刺激她。她不像国际争端时,外交部门“表示强烈不满”的口号,她可是真枪实弹,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朝下掉,炸得陈元心里一下一下地跟地震似的难受。

  林记者说:没有呀,她只提起了灰太狼。问灰太狼每次抓住小绵羊的时候,为什么不先咬死它,再拖回家去煮着吃?省得水都烧开了,却给跑掉了。你说说看,这是有病的样子吗?

  陈元感叹:这就怪了。

  陈元有些后悔,如果不是自己“有病”两个字,也许他与她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说不定已经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橘黄的灯光下,他一定要告诉她,自己之所以被阿基米德撬到了上海,就是有她这个美丽的支点;她也许会告诉他,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不会让他白白跑到上海的。两个人说着说着,就牵手了,就拥抱了,就接吻了,就“那个”了,还可能几天之内就闪婚了。

  但是,唉,他妈的,现在竟然成仇人似的,要躲着了。

  陈元想,在这个关键时候,他不能出乱子。等江山已定,特别是这个军官征婚的策划一结束,自己提拔成了总编什么的,谁还怕绯闻谁是孙子。这时恨不得有绯闻才对,小人物怕别人利用绯闻整治自己,但是大名人可以利用绯闻把名气搞得更大,这都是钱啊。你看看历史书,哪个皇帝怕过绯闻了?书上写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其实哪有这么多,皇帝的本事哪有这么大,搞得自己跟猛兽似的。都是想告诉世人,你们以征服一个女人来证明征服世界,我多厉害呀,天下女人莫非王土,就是征服了成百上千个世界,火星我也征服得了。

  半夜里,陈元独自坐在黑漆漆的办公室里,还真有点想这个流水落花了。他打开电视,希望能有《喜羊羊与灰太狼》的节目出现,但是好多台已经停掉了,只有嗞嗞啦啦的雪花点子。陈元骂道:他妈的,她要是现在来找我,该多好呀。

  六、一个人单方面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策划组的会议上,陈元总结大龄军官征婚第一阶段的报道时说:取得了丰满的乳房。底下一下子笑翻了,有人用上海话说:洋泾浜。就是很大兴,有点假冒伪劣的意思。其实陈元想说“收获”,不过也不算口误,哪个女人没有乳房呢?报名的女人一大堆,这就是收获。

  陈元又开始长篇大论了,每一次开战前,他都会这样信马由缰地进行思想动员。他私下里说,做新闻的人,跟喜欢做爱的人一样,就应该有这样的激情,激情是新闻人的命根子。

  陈元说,第一阶段,只是报报名,挖掘一些军人们的英雄事迹,讲述一下对军人的崇敬之情。打电话来的女人们,好像都是人类的母亲似的,带着一条长江与黄河,滔滔不绝,泪水涟涟,此恨绵绵。唠叨着,谩骂着,倾诉着。觉得女人之所以个个像个杀猪的,是因为如今这个社会里,想找一个人发泄一下,牢骚一下,比在沙漠里找一个呱呱乱叫的青蛙还难。久而久之,就得了多动症、狂想症、恐惧症、自闭症、自虐症、忧郁症,等等症。你看看当年,在稍微有点落差的地方,修了多少水库吧?这些水库就跟这些女人的病症一样,长期不开闸放水,憋屈死了,就生水怪了。

  于是,陈元决定临时调整报道计划,第二阶段增加报道内容,开通两条情感倾诉热线,给这些病妇们放放水,泄泄洪。然后由记者整理出一些湿漉漉的情感故事来,弄出八个版的情感专刊,单独定价发行。

  陈元说,晓得迪斯尼是怎么发财的吗?是靠洋娃娃这些衍生产品。就是让一个老子生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生四个闺女,四个闺女生什么?生出一大堆的“虱子”,用“虱子”做什么,加工保健品。

  跑计划生育条线的记者说,陈总,计划生育政策规定,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上海的二胎政策都没有放开,这不是超生嘛?

  陈元反问:我就不能生双胞胎了?

  记者又嘟囔着:那也不能保证一定是儿子吧?

  陈元反问:你是跑卫生线的吧?那就去照B超呀。

  陈元要办这个情感专刊,总编办的老钟又阴阳怪气地找到陈元说:这个专刊是要用纸印刷的吧?要印刷就要计算成本吧?这些成本不会陈总自己拿五十万的安家费来出吧?我们要明白自己的家底,不要以为阿拉是《解放日报》《新民晚报》。之后,社长也找了陈元说:我们经济上刚刚有点起色,这摊子能不能铺得小一点?老实说吧,现在外边反对你的声音很响啊。

  陈元把自己刚刚领悟到的一套理论摆了出来:现在你把报纸印到多厚,都没有办法与网络比了。唯一能和网络比的,应该就是专刊,专刊办好了,自然就有企业愿意掏钱。所以我们吸引了多少赞助,我们就印多厚的专刊。这样说吧,如果专刊就是产品的话,有多少人掏钱订购卫生巾,我们就生产多少卫生巾;有多少人掏钱订购砂纸,我们就生产多少砂纸。用不着担心买卖赔本,也不用担心有人拿砂纸擦屁股,你说对不对?

  社长一听,一下子就笑了:你的比喻格调不高,但还是非常有道理的。被你这么一比喻呀,我就踏实了。你好好干吧,不过要注意方式啊。社长又提到给宣传部写匿名信的事情,说是几乎几天就是一封,全部都是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甚至把那个女人的照片,都传了过去。

  果然没有出乎陈元的预料,这个情感专刊的计划,一下子拉到了三十万的定向赞助。去掉印刷成本,足足赚了十几万。第一期专刊一出,更是卖疯掉了,护女宝这些女人用品,随之找上门了,一下子又签订了几百万的广告。陈元给他们拟定的广告词是:“有了护女宝,女人不会再流血。”

  在这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大龄军官相亲活动遇到了一个难题。陈元立马通知策划组再次开会,研究解决办法。师长安通报说,游轮公司听说为军人相亲,就答应免费提供船长号游轮,船上吃的、玩的、奖的,也都由他们负责,之外还赞助十万的费用。报名相亲的女人也达到了八千三百多人,我们已经与部队方面一起,初步选定了由三百个女人参加的相亲队伍,听说这跟考公务员的难度差不多了。

  陈元挥了挥手说:别讲这些没用的,直接讲问题吧。问题是不是出在部队了?

  师长安佩服地看着陈元:是的,新娘子一大堆,新郎官却没办法找啊。这怎么办?当时我们找来的大龄军官,天天盼着入洞房似的。他们还打电话说,能不能提前与哪个姑娘,见见面聊一聊,预热一下,体育比赛都可以预热的。但是今天早上,纷纷打电话来,说有这事那事的,不能参加了。其中有个人还说,可能要打仗了,为钓鱼岛的事,要打小日本了。自己是开战斗机的,制空权多重要,侬晓得吧?就是控制老天爷。明显是骗人的嘛,这是和平年代,钓鱼岛是有争议,但是双方都很克制,要以谈判的方式来解决,所以哪有仗打呀,天空中连一只反动的麻雀也找不到吧?除了第一批见了报的二十名典型,现在还缺七八十个参加相亲活动的军官。

  陈元看了看其他人问:你们有什么办法吗?都说说吧。

  其他人都支支吾吾的,说这怎么办呀,人家不来,我们又不敢去抢。就真是抢,这军官个个虎背熊腰,咱也抢不过他们呀。

  总编办的老钟发话了: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层?事先为什么没有紧急预案?我看呀,我们是做新闻的,又不是婚介所。新闻已经炒得够火了,相亲嘛,不办也行,也没有什么花头。

  陈元看也不看他说:那就不办了吧。

  然后顿了顿说:只是猛牛两百万的冠名权,维情公司的协办权,壮大网络视频的播出权,还有那个“上上下下的享受”,在通往游轮的过桥上,也有几万元的广告费吧?好像已经卖出了十几个“权”了吧?每一个权都是钱,你们上海人不叫这个,叫钞票。我们不像那些局长、处长、科长,就是一个组长,只要他们坐在那把椅子上,这些“权”,就跟一个小美人似的,等着他们,缠着他们,肥着他们。但是我们这次卖出去的“权”,是我们辛辛苦苦想出来的。活动不办了,“权”就消失了。既然代表总编辑的总编办发话了,那不办就不办吧。只是请老钟通知一下财务,不但要把收来的钱统统退了,另外再准备一下违约金吧。

  老钟尴尬地说:我只是从新闻的角度想的,没有想到已经签订了这么多的合同。陈总到底是陈总,这样看来,相亲活动还是要办的,而且要办好。只是……

  陈元说:没有什么“只是”了。从现在的情况分析,应该是部队出问题了,组织上怕万一出个岔子,担不起领导责任。比如沉船之类的,当然,这肯定是不会发生的。军官自己嘛,师长安已经说了,还是很高兴参加的。这是见美女,又不是上景阳岗打老虎,我看这个问题不难解决。这样吧,通过私人关系,给每个记者下达几个指标,把自己认识的小舅子、小叔子、老同学,哪怕是老太爷,只要是军官,都统统地请来。这一天正好周末,让他们对部队上说,家里介绍一个女人,约好了相亲。如果还请不到假,就说自己发烧了,可能得了甲流,不就行了吗?

  大家都不吭声了。林记者好像不在,只有师长安鼓掌说:还是陈总厉害,问题就这样轻易给喀嚓了,文娱部肥姐的老公,就是海军部队的,一招呼一大把。

  正当大家起身要离开陈元的办公室的时候,有个人不敲门,就撞进来了。

  陈元还想补充一句:一定要未婚的。

  但是话未出口,就被这个撞进来的人给打断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流水落花。她一进门,不分青红皂白就拉扯着陈元的袖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了起来。只是哭出来的话与昨天不一样了,变成了“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陈元说:我自己也不清楚,你到底要什么说法?我能有什么说法?

  陈元倒了一杯茶,然后递给她说:听说你对茶很有研究,喝一口就晓得这是龙井的明前茶。还真被你说对了,确实是在杭州龙井村看着人家现采现炒的。这茶呀,喝到嘴里,淡淡的,嫩嫩的,在嘴巴里摇摆着,在肚子里扑腾着,学着飞翔似的。像不像一只只刚出壳的小鸡鸡?

  听到这句话,流水落花眼睛已经瞪得更大了,双脚在地上使劲地弹着,大声喊叫:你说什么?你、你说流氓话。你个流氓。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陈元摸不着头恼了,便解释:我说的是茶叶呀,茶叶是流氓话吗?如果这也是流氓话,中国那么多喝茶的人,不都成了大流氓了?茶文化不都成了流氓文化了?从古代起,茶叶就是出口创汇的重要产品,照你的意思,我们出口的都是流氓话?

  流水落花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说:我亲耳听你说流氓话了。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林记者去黄浦江的游轮上查看举办相亲活动的场地,刚刚回来就看见里边撕扯着,于是进来了,小声地对陈元说:她指的可能不是茶叶,指的是小鸡鸡。

  陈元看了看裤子的拉链,发现是关闭着的。然后“啊”了一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时记起刚才的话,也不晓得为什么把刚出生的小鸡,说成了小鸡鸡。茶叶在嘴里如小鸡,还是比较贴切于茶道的,如果变成了小鸡鸡,确实是很流氓的话。中国文字,在这里一下子表现出无法解释的奇妙来,这是任何一种外国语言,都不可能出现的误会。

  陈元真的不晓得如何是好了。

  社长打来了电话,说是有事情商量,让陈元去一下。本以为可以趁机出去躲一躲,当陈元出门时,流水落花不再哭了,却寸步不离地跟在后边,嘴里不停地说着“你一定要给个说法”。像是和尚念经似的,你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一定是起起伏伏的,像是一首平淡无奇的曲子,也像是蜜蜂飞过花丛时的留言。

  一般情况下,上下级谈工作,应该是隔着办公桌而坐的。但是社长示意陈元坐到沙发上谈,一下子就变成了会客的样子。社长给陈元倒了一杯水,然后说:刚才广告部与财务部已经向我汇报过了,你放出来的这只兔子,果然不同凡响,繁殖能力很强。这个大龄军官征婚的策划,不仅仅是经济效益,也让大家看到了希望,希望可比钱更重要。你把我们这个报社救了,整个报社都应该感激你。我在此代表编委会谢谢你。

  陈元说:这是社长知人善任的结果,给我这样一个大舞台。这是大上海,可不是人人想来就来得了的,我好多老同事,都羡慕死了。

  社长说:你说得也是。在引进你之前,很多人也来谈过。不瞒你说,有些人是北京方面的,也有人是从国外回来的,有些人好多年前就当过大报的领导了。他们资历都很深,背景也很深,有多深?我把它比喻成紫禁城,现在没有办法去量了,你量一量就是破坏文物。这些人如果听听口号,看看理论文章,也许还不错。但最后不是办报纸,是替我们烧钱,挖我们快倒的墙根。到时候他们屁股一拍走人了,我们怎么办?几百号人怎么办?

  社长话锋一转:但对于你,我现在不好下结论了。

  陈元说:社长有话就说吧。

  社长说:我怕有些事情处理不好,是一颗黑痣败坏了一个女人。你说说,这黑痣长在哪里,影响女人?

  陈元嘿嘿地笑了笑:长在别的地方我们也看不见呀。当然是长在脸上了,我最讨厌黑痣长在额头上的女人。

  社长说:这就对了。这黑痣如果长在臀部,她用裙子捂一捂、遮一遮,别人不晓得,也就算了。如果长在下巴上,倒有一点妩媚气,如果长在脸上,特别是长在额头上,就不好看了。

  陈元说:社长是醉翁之意不在痣吧?是不是又听到什么传言了?其实我和她一根球毛的关系也没有。至于她为什么知道我,好像不是很难吧?任何人在前台一问,就是大堂的保安,应该也知道我这个新来的了吧?她那天来报社,也是来报名相亲的,记者也不晓得为什么,就直接带到我的办公室了。我顺便接待了一下,这也是工作呀。

  社长不再藏着掖着说:什么样的接待能弄成这个样子?我看你也不是毛手毛脚的人,不像是临时起了色心的样子。她又喊又叫的,闹出这么大的风声,不是脸上长黑痣,而是浦东与闵行打击黑车,是鼻子上长倒钩了。

  陈元说:我向社长发誓,真的没有一点关系。

  抬头三尺有神灵。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才需要发誓。而且发誓是人世间最最幼稚的举动,这和小孩子过家家差不多,也和举手表决差不多,只是自由民主的初级阶段,永远没有法律那般可信,但又不得不做。陈元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搞到向社长发誓的地步。

  社长目光向前指了指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发誓还有用吗?你看看吧。如果真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用得着哭哭啼啼的吗?她不顾面子地闹来闹去图什么?你要是刘德华,也许可以出出名;你要是张艺谋,也许在下届北京奥运会上,给你一个清唱的角色。但是你是一个刚来几天的策划总监,这个官没有我大吧?她为什么不缠着我呢?所以说,如果不是那种事情,还有什么目的?你还是学学倒钩,遮掩一下吧,哪怕就是用超短裙也行嘛。

  陈元向着社长暗示的方向转过身,发现流水落花正站在门外。她把门推开一条缝,也不进来,只是站在门外边,不时伸头朝里边看,像是找人似的。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社长低着头,压低了声音,好像自言自语一样:我这也是爱惜人才,才苦口婆心的。最近说什么的都有,有些话还相当难听,如果传到上边去,那不是作风问题这样简单,是犯罪,男女关系的事情,网恋呀,一夜情呀,如今能上升到犯罪的情况已经不多了。但我还是站在你这一边,说报社早就调查过了,是谣言。

  社长抬起头,盯着陈元说:有一点肯定不是瞎说吧,就是你们在来报社之前就认识了,因为有人从你这里看到过她的照片。如果不认识,这照片从何而来?

  陈元说:那是巧合。

  社长说:在我这里,你不需要辩解。我找你不是想追究什么,只是提醒一下你,说警告也行。前段时间,河南有个卫生局的领导,人家闹出艳照后两天,就与当事人领证结婚了。你看看,能不能和她结婚算了?虽然现在的女孩子,又是割,又是隆,个个好像都是美女。像她这么不施粉黛还这么漂亮的人,幼儿园也没有了。关键时候,结婚证是个好东西,能分财产是一方面;从另一方面说,一张薄薄的纸,隔着这层纸,性质就完全不同了。领了证就是家庭问题,不领证,这就是男女问题,也就是作风问题。

  陈元说:社长呀,我怎么和人家领导比呀?我都说了,不认识,怎么结婚?

  社长语气硬了一点:万一不想结婚,再自由几年,那也得给人家一个交待吧。你听听,她口口声声要个说法,你不表示表示,怕这样一直闹下去,最后我也不能保你了。

  陈元说:那张照片,确实是在外滩拍的。那次还是你派人陪我去的外滩,这个人可以作证吧?

  社长声音提高了半度说:我找过他了,他说不晓得。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就给你三天的时间,让她从你的身边消失。现在人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多,比如感情投资,比如以色引诱,比如金钱收买,可能都很有效。你现在来的时间不长,但好坏也是报社一级的领导,我不建议你用违背道德、违法乱纪的手段。就跟这次我把你引进来一样,你怎么办,我只看结果。

  陈元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社长却对着门外招了招手。意思是让流水落花进去坐坐,好像她已经是陈元的老婆似的。但是流水落花却躲到门后边去了,脸对着门,只能听到喃喃自语。

  七、灯火迷离时正是佳人出没的好时光

  陈元离开社长办公室时,这个流水落花又跟在他的身后,像是阳光下甩不掉的影子。更像是一朵花,漂在水面上,流水急,花就急,流水缓,花就缓。你想抛开它,根本没有可能。

  这座办公楼的楼道是圆形的,好像这个设计者早就预料到,将来会发生这种转圈子事件。陈元不停地转圈子,流水落花跟着,像一首宋词,迈着细碎而急切的步子。

  来给报社报料的人见了,以为他们是在练竞走,就对陈元说: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体委的竞走教练吧?我儿子一心想当体育明星,你如果收他做了徒弟,绝对不跟刘翔一样,一年半载才跑一百多米,我让他天天去跑,天天拿金牌,赚好多好多的奖金。

  陈元到上海后,已经有人说过自己跟这个教练长得像,没有想到是真的。陈元说:如果他把奖金全给我,就让他来吧。那人很生气:你以为我们是没毕业的大学生,白干吗?陈元无心再理这样的港督。他顺着这个环形的楼道转了几百圈了,头都转晕了,有些恶心了,就蹲在地上歇一会儿。他一蹲下,流水落花也蹲下了。

  陈元苦笑着说:社长说了,让我们结婚,你愿意吗?

  流水落花回答说: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陈元苦笑着说:我们今天晚上就去你家,见见二老吧。我给他们磕头,下跪也行呀。然后再发一个大大的红包。

  流水落花声音猛然提得很高,像是尖叫: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这尖叫声好几层楼的人都听到了,有人就躲在拐角朝这边偷看,也有人当下忍不住,爽快地笑了。陈元不敢再开玩笑了,爬起来继续转圈子,不知道又转过多少圈,才发现每一圈都得经过厕所。路过男厕所的时候,陈元一下子钻了进去。

  流水落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一脚踏进了门。有个男记者正在小便,一边抖动一边吹着欢快的口哨。看到有个长头发的女人撞了进来,一时慌了手脚,还没有尿完,就提起了裤子。等提起裤子,小便却止不住了,一下子尿湿了裤子。

  陈元嘿嘿地笑了说:是男人你就进来吧,进来呀。

  流水落花看了看门上的大烟斗,赶紧就退了出去。

  陈元在马桶上坐了半天,好像天已经黑透了。陈元发现不再有什么动静了,他提了提裤子,得意地走出男厕所。流水落花不晓得从哪里拉来一把椅子,就坐在男厕所外边,像公厕里的管理员,要收费似的,死死地盯着,就是苍蝇要方便,她也不会放过。

  陈元骂了一声:他妈的。然后又退回男厕所了。

  林记者跑过来说:陈总呀,我都找你半天了,原来你搬到厕所里办公了?还配了一个漂亮的小秘书,待遇不错呀。这地方除了有点臭,还蛮清静的嘛。而且还有一个好处,不会有女人叽叽喳喳的了,听那群麻雀一开口,我这梧桐树心烦得直掉叶子。

  农民有一个习惯,走亲戚串门子,都把一泡屎尿憋回家去,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上班的人,不管早上晚上,都要把一泡屎尿憋到单位去,这叫什么?占用工作时间,就叫工作大小便。让那不多不少的八小时,在大小便中轻松愉快地流逝。每个人,角色不同,都有不同的小算盘。但是陈元想不明白,自己如今沦落到在厕所里办公,这算哪门子事情。

  陈元坐在马桶上问: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林记者说:你想的办法确实管用。开始我们给记者们下指标,让他们每人介绍两个军官参加相亲,他们死活不同意,特别是女记者,像抢了她的初恋情人似的,一千个不情愿。后来倒好,变成废品出售了,见了我就跑来打招呼。现在问题就出来了,计划是一百二十名,如今严重超标了。就跟世界末日,上诺亚方舟似的,让谁上不让谁上,都挺得罪人的。

  陈元问:我们那个游轮能容纳多少人?好像是八百人吧?

  林记者说:这只是座位。再加上甲板,然后像你们陕西八大怪,有凳子不坐蹲起来,其实一千八也差不多吧。只是我们当初已经定好了名额,什么都按名额预备的。

  这时候,陈元真有点要大便的样子,赶紧解了裤带说:活人还能让屎给憋死了?你看看,这不是稀里哗啦地拉下来了吗?那些卡片呀奖品呀什么的,又不是落后国家造核弹头,需要准备十年八年的。让他们再赶制一部分,不就行了吗?

  林记者一时醒悟,赶紧捂着鼻子,说是马上去通知。正要退出去的时候,陈元又招了招手,小声地说:男厕所外边的女秘书,可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社长刚才找我谈话了,要我三天解决问题。我看现在得请你帮忙了。

  林记者说:陈总啊,就像上床这样的私人问题,不好帮呀。

  陈元说:上个屁床!这样吧,你今天晚上辛苦一下,跟在她后边,看看她住在哪里。

  林记者说:是不是学一学间谍,跟踪一下?哎呀,看到《潜伏》这些电视剧,昨天还感叹,咱是生不逢时,如果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不做这窝囊的记者了,而是去做卧底,传传情报,扮一扮假夫妻,说不定咱也能奋斗个革命家了。这次,我就到娘胎回炉一次,在战争年代活他一回,让你看看我天生就是一块搞秘密工作的料子。

  陈元又提起裤子说:回炉一次没有问题,怕你老娘正生你时,枪一响剑一亮,你就缩回娘胎了。少废话吧,一定要小心,不能让她发现了。

  陈元想,不管什么人,都有一个窝。跟老母鸡一样,找到了窝,有没有蛋,明摆着的。如果能找到流水落花的窝,那就能找到她的家人,或者是兄弟姐妹。陈元要亲自去拜访一下,而且要带就带脑白金。这样的礼品与收藏品一样,如果自己留着饮用,其实就是废品,只有炒卖出手的时候,才有价值,甚至是无价之宝。废品与宝贝的差别,就是因为无法定价,才可以信口开河,出手一次炒一次,最后送来送去,价格越来越高。

  陈元要直捣鸡窝,有几个目的,一是了解一下流水落花的家庭情况,比如有没有什么病?有没有被“那个”;二是让家人帮忙做做思想工作,如果真有什么深仇大恨,那咱就坐下来一笑泯恩仇;如果真是看上他了,咱就正正经经地谈,风风光光地娶,哪怕是倒插门,儿子孙子小猫小狗都跟她姓,咱也高兴。只是现在这样子不明不白的,想接近吧,哭哭闹闹的;想离开吧,又跟前跟后的。关键是闹不好,会出大事情,影响自己的大好江山。

  陈元吐了一口唾沫,说了一句“马勒戈壁”。这本是一句国骂,却被一位教授引经据典,考究成一个“成语”,前几天还登在上海滩一张牛逼哄哄的报纸上,不让同为报人的陈元如此低俗一下不行啊。

  林记者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吧,我一定出色完成任务。出门后又补了一句:有很多人找你哩,我去告诉他们,你在厕所里。

  随后就有几个记者,拿着报销单、请假条、派车单、快递单等等,跑到厕所里来,让陈元签字,不过都是“公”的。不知过了多久,陈元已经忘记自己在马桶上边,还以为自己在几天不打扫的办公室里。当有人在厕所外边,轻声细语地叫着他,陈元就随口回答:进来吧。

  但是并不见人,外边还是“陈总,陈总”地叫着。陈元想,这是谁呀?正准备起身相迎时,才发现自己的屁股底下是空的,倒抽了一股凉风。陈元跑出厕所,原来是两个记者,也是找他签字的,不过都是女的。女记者说:听说你在厕所办公,我们就跑到女厕所等着,等了半天也不见你来呀。

  陈元尴尬地笑了笑说:你们现在还不清楚?我是男性嘛。然后笔一挥,就把“陈元”两个雄性十足、粗壮无比的字,签在长短不一的纸条子上。

  两个女记者说:小秘书早走了。她比那些公务员还守时哩,下午两点准时上班,晚上十点准时下班,不多不少,正好八个小时。陈总呀,你干脆把她招进来,真的做个秘书什么的,多好啊。

  陈元在心里想,如果真能这样也不错,反正现在的男上司与女秘书,连苍蝇都晓得不是什么正经的关系。但是,自己现在的级别还不够格,你看到那些桌面上有女秘书的,要么是大富豪,要么是大官员,无钱无权的,其实也可以弄个女秘书,但只能放在桌子底下了。自己现在身居茅坑,连桌子都没有了,这女秘书藏哪里呢?

  陈元又在楼道里转了一圈,报社的人已经稀少了很多,确实已经是十点以后了。如果被吉尼斯的人知道了,肯定会载入吉尼斯大全,成为天下上厕所时间最长的人。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流水落花果真已经“下班”。此时是晚上十点二十三分,正是灯火迷离、佳人出没的好时光。

  八、一颗太阳反射成了成千上万的太阳

  陈元决定把早上上班时间提前到九点,不为别的,只是想在那个流水落花到来之前,尽量把手头的工作干完,以便于集中精力与她“躲猫猫”。

  当陈元早上七点半就起床,向办公室赶来的路上,他发现,提前上班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可以看到一个积极一点、阳光一点的上海。这个繁华的城市,在经受灯红酒绿一整夜的折磨之后,犹如一个夜生活过度的女人,更多地给人传递的是那种沧桑感与疲惫感。对于一群习惯了中午上班、半夜下班的报人来说,每次踏着星光回到家的时候,家人已经早就入睡了;早上起床的时候,家人早就出门了。别说错过了男欢女爱的黄金期,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机会都相当少。再加上不是车祸,就是火灾,还有就是杀人,整天接触的基本都是社会的阴暗面,久而久之,好多编辑记者,患上了忧郁症。陈元有个姓方的老同事,在退休前一天,因为患上了忧郁症而跳楼自杀了。

  陈元第一次这么早地穿过上海。可能因为上海地处东海之滨,太阳比其他城市升起得更早,感觉阳光也比北方城市要厚一些,红一些,湿润一些。陈元经过外滩的时候,这条蜿蜒的黄浦江,已经不再是夜晚看到的一条游移的毒蛇,而是穿城而过的一条金色的长龙。外滩对面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还有那座正在向空中延伸的上海中心,已经褪去了华彩与迷离的灯火,但是它们身上的一扇扇玻璃窗子,像是一面面早起时梳洗用的镜子,把一颗太阳一下子反射成了成千上万的太阳。

  陈元被这成千上万的太阳一照,一下子就精神了,心头所有的阴霾与不快一扫而光,不由自主地唱起了《上海滩》主题曲。

  当他哼着“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把办公室的门刚开了一条缝,林记者就不好意思地挤进来了。林记者有点沮丧地说:陈总你说得太对了,如果我生在战争年代,别说当将军了,怕连一个反动派也当不好的。

  陈元看了看他,不明白他从何说起:看你这功夫熊猫的样子,是不是昨晚一夜没睡?

  林记者说: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连两只老鼠在弄堂里做爱,也看得清清楚楚的。你别说,这老鼠东西不大,他奶奶的,搞起男女关系来,时间比我们还持久啊,关键的时候还吱吱地叫,现在的女人可能零食吃多了,能叫的嘴巴已经没几个了。

  陈元摆了摆手:你这人就是太低俗。大清早的,说些正经的吧。

  林记者说:昨天你不是交待我一个任务吗?我看她下楼后,就跟上去了。还用一块黑布蒙着头。有个参加征婚的军官刚送了一个望远镜,我也带上了。你看看我是不是土匪加军事化武装?我看她从一路公交车前门进,自己就从后门进。看她在玉佛寺那一站下车,我也匆匆忙忙下车。看她进了一个巷子,拐进了安远路,我也拐过去了。走了不远,两辆车撞上了,我想顺便弄条突发新闻做做,刚偏过头只看了一眼,这女人竟然不见了。

  陈元问:后来呢?

  林记者说:巷子里正好有一个公共厕所,我确信她进去大小便了。但是再等也不见出来,心想陈总都可以在厕所办公,说不定她就在厕所里过夜。现在外来的打工仔,交不起房租,什么地方都可以睡的。去年你还没有来,有些人就睡到绿地里、睡到桥洞下,后来因为影响市容,城管就到处清理,这些人实在没有地方睡,后来就跑到殡仪馆里过夜去了。

  陈元说:再后来呢?

  林记者接着说:后来可有意思了,有个喝醉的老头,在殡仪馆睡得太熟了,早上火葬场来拉尸体,以为他是弃尸。经常会有弃尸的,因为活人很简单,还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躺躺,但是现在是死不起,死一个人要花很多钱,一个巴掌大的墓穴要好几万块。火葬场把老头抬上车,正当要推进火化炉的时候,老头大叫一声“再来一杯”,竟然坐起来了。

  陈元被逗得嘿嘿地笑了起来:真的假的?做新闻的,不能瞎编的。我是指流水落花,不对,她叫迷迷。你后来跟踪到什么了?

  林记者说:这个啊,除了看到那两只快活的畜生外,直到今天早上,我还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冒出来了。

  陈元看到林记者哈欠连天的样子,想必他真是守了一夜。说别人一夜未睡,比如那些到基层慰问的领导们,谁都不会相信的。但是一旦说到记者,陈元是相信的,他们经常为了调查一个黑幕,或者了解事实真相,整夜整夜地蹲点,或者是深入虎穴,与虎一起吃鸡,与虎一起呼啸,只有真成了一只虎,才能报道老虎吃人的那些事儿。

  陈元说:你赶紧去眯瞪一下吧。

  大龄军官相亲的事情,再过两天就要在黄浦江上举行了,这关系到钱的问题,与钱有关的事情,都是关键,都马虎不得。这个活动的成败,还关系到陈元的前途,关系到他是否能够在上海滩站稳脚跟。这个策划虽然给报社带来不少收入,但是活动不成功的话,很有可能成了别人的借口,陈元就拿不到副总编、执行总编这些大帽子,恐怕连总监这个头衔也难保了。

  陈元再次召集策划组会议,还另外通知了各个部门的负责人。这一次陈元没有再做信马由缰的战前动员,只要求大家全力以赴给予支持,特别是采访部与摄影部,部主任要亲自挂帅,派一个强大的采访队伍,对活动进行全方位的报道。陈元说:大家这是支持钞票,看在钞票的份上,有力的出力,没力的赶个场子,吆喝几下也不错嘛。

  师长安是负责相亲活动的统筹,所以他汇报了一下整个活动的进展:我们整个活动是参照著名婚恋节目《相约星期日》来设计的,所以主持人南瓜先生主动打电话来了,说军人为了保家卫国,流血流汗又流泪,给他们征婚这个活动意义重大,他希望能客串一下主持。另外,他们《相约星期日》节目组,想把这次相亲拍成军人专场,通过卫视进行现场直播。我心想,原定的主持人呀,网络视频播出权呀,都是向别人收费的,不晓得怎么答复他们。

  陈元问:有谁晓得怎么答复吗?广告部的人,你们是行家,你们说说看吧。

  广告部的人说:让南瓜出场和《相约星期日》直播,不给人家发车马费就不错了。让他们出钱是不可能的,陈总刚不是说了吗?我们要的是钱,谁给钱当然就让谁上了。

  陈元又问:还有其他意见吗?总编办的老钟,你呢?

  总编办的老钟摆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想法。陈元环顾一周,见不再有人吱声,他胸口的那份激情又翻江倒浪了:南瓜先生是什么?是大名人。名人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不在银行发行的钞票,连兑换也不用,走到美国是美元,去泰国看变性人那就是泰铢。他们平时有钱也请不来的。南瓜先生一露脸呀,等于白请了一个代言人,我们这个活动就又上一个档次了。主持人的档次,就是我们活动的档次,如果美国的名嘴奥普拉出场,我们的活动就是世界级的了。我们好多赞助商、转播商巴不得有这样的名人出场。你赶紧回复他们,热烈欢迎,而且赶早包个红包送过去。这方面的投入,我们得找人埋单,你们跟赞助商联系一下,说我们为了把节目办得更好,花大钱请了名人与上星的媒体,所以费用可能要提一提,至于提多少,尊重他们的意思。

  广告部的人领命而去,会议还没有结束,就笑呵呵地回来回复:哎呀呀,赞助商转播商们,听说南瓜来主持,还有卫视加入直播,就跟见到大财团的老板似的,都高兴得不得了,每家主动把费用提高了百分之十五,说是连合同也不用改了,他们直接付钱就是了。只有一家小企业,说是超出了预算,不能追加了。

  陈元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对这件事情发表任何看法。最后再问问安保、接待、节目等等方面,有没有到位。大家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元正要宣布散会时,总编办的老钟又开口了。他说只有把工作做得越细,到时候才不会出乱子,负责相亲人员名单的人,他好像没有到场嘛,这方面不晓得有没有什么漏洞?名单上的人可都是主角,不能掉以轻心。

  大家都回头朝老钟背后的沙发看,负责这项工作的是林记者,正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老钟说:睡得蛮香的嘛,看来挺辛苦的。

  有人喊了一下林记者,说是领导等他汇报工作,也有人去摇摇他,还顺手拿笔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个叉,他都没有醒过来。但是陈元却说:散会吧。

  大家也就纷纷站起来散掉了,忙着布置各自手头的事情。

  九、犯了桃花劫的人是不会孤独的

  开完会,刚刚吃了一份快餐,就到了下午,太阳已经有点偏西了。楼下大堂的保安打电话说:陈总呀,那个天天来找你的女人,前几天让她登记吧,她说自己是莱温斯基,出入白宫也不登记的。不晓得这个姓莱的,是什么来头。不过心想是你的人,你们是见官大一级,所以之前就放她上楼了。

  陈元赶紧说:我忙着呢,你们一定得拦住她。

  保安说:她今天有点不对头呀,她拿着一把剪刀,气势汹汹的,我们拦过了,她直朝我们捅,挡也挡不住呀。

  陈元说:人命关天,挡不住也得挡挡吧。

  保安说: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从门缝里溜上去了。

  陈元骂了一句:奶奶的熊。

  放下电话,看了看墙上的钟,正好一点五十五分,离流水落花出场的时间仅差五分钟。陈元赶紧起身走出办公室,边走边想,这女孩子真像个模范,发个疯吧,也挺准时的,果然强过如今的公务员。如果有哪个人提一句“向流水落花同志学习”,然后再搞一个事迹报告会,大讲特讲反复讲,她恐怕也能成为典型人物吧?如今干什么事情,哪怕是当小偷,如果富有敬业精神,舆论也会为之一振。可惜的是,如今的典型过几天就会冒出一个。刚把一个盲人扶到马路中间,又一个猛子扎下黄浦江要救人去了。时间一长,学典型就像记者拿红包似的,都忙着赶场子,哪个典型也学不好,到后来我们的精神世界,就真成了龙的传人,七凑八凑地拼在一起,看头是猪头,看耳是牛耳,四不像。说白了,我们现在不缺典型,缺少的是流水落花这样有特色的典型。

  陈元胡思乱想着,在楼道里转一圈。别的办公室要么有人,要么锁着。最后没有办法,他还是一下子钻进了男厕所。刚进厕所,就听到楼道里有人一间一间地敲门,敲一下说一句:你一定要负责任。

  这是不是挺典型的?陈元听得出来,正是流水落花的声音。单独听她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婉转,把每个字都读成了三声,而且像唱戏一样,在每个字后边再绕那么一下,有点像上海人喜欢的评弹。不过没有评弹那么柔软,更像是一个孕妇对着惹事的男人,甜蜜而又愤恨地说着:你一定要负责任哟。

  流水落花今天又换了一个词,开始是“欺负”,后来是“说法”,现在是“责任”。陈元怎么也想不清楚,他怎么欺负她了?他要给她一个什么说法?他要对她负什么责任?这一切,看似简简单单,看似胡说八道,联系起来却充满着严密的逻辑关系,好像一个优秀的学生用这几个词,造出了一个非常完整的句子。这个句子成了一张大网,一步步地撒到他的头上来了。

  陈元照样坐在男厕所的马桶上边,把事先预备好的一张安民告示,贴在他这间马桶的隔板上。告示上写着“此马桶正在维修,暂时停止使用”。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冲进来,真正成了他战斗时期的临时指挥所。

  林记者似乎睡醒了,走进厕所哗哗啦啦一阵子,又抖了抖身子,然后敲了敲隔板说:现在要敲门了,因为这是陈总的办公室嘛。

  陈元问:刚才你睡着了,大家问相亲名单的事情,每个人都通知到位了吧?

  林记者说:保证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现在是高科技时代,你看看那些垃圾短信、垃圾传真都是怎么来的?群发的。我上次采访,认识了一个群发骗人短信的公司,这次就用上了,他们免费给我群发了三遍,目前全部得到回复了。

  陈元说:我们这可不是骗人呀,是实实在在的帮人解决终身大事,是现代红娘。要是放在古代,成全一对就能得到一双绣花鞋,这次我们可以得到几百双了,一辈子也穿不完了。

  林记者连说:那是那是。不过现在宠物也可以帮着穿了。呵,刚才发生了一件大事,恐怕你还不晓得吧?

  陈元说:大事?!什么大事?

  林记者说:还能有什么,又是你那个相好的呗。她楼上楼下地叫着找你,说是要你负什么责任,最后找不到你,她就跑到你办公室里坐着,坐在你那把椅子上。这娘们,往那一靠,两腿翘在桌子上,还真像个靠美色爬上去的总监。

  陈元训道:什么相好的?再这样我要翻脸了。人靠衣装马靠鞍嘛,狗坐在这把椅子上,也可能像个总监。林记者笑起来了,陈元才晓得自己这句话骂了自己,也否定了自己。

  林记者说:今天文明办来检查卫生,你晓得的,搞行政的那帮家伙怕丢饭碗,就找点事情做做,表示自己很重要的样子。桌子上不让留一片纸,不放一支笔。当记者的,靠纸笔吃饭,你说说桌子不摆这些,难道真像婊子似的,摆一些安全套不成?检查组一到你办公室,你那个相好的,不是,是那个女人,呵呵笑着迎上去,抓住领导的手,握着说“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陈元的脸已经铁青了,眼睛变成了两根针,盯着林记者,听他继续说下去。

  林记者说:这检查组的领导也不认识,抓住她的手摇了半天。你晓得的,男人都是这样,跟女人握手时间都长一些,握完了还半天不洗手,想手留余香。领导边握边说,你就是陈元对吧?听社长说,花血本引进了一个人才,原来感觉不值得的,现在看看,这么一个大美女,真是太值得了。检查组领导还准备坐下来,聊聊工作方面的事情。陈总,你也是领导,你晓得的,北京一个扫厕所的,下到基层呀,也要过问一下环保建设问题。领导与那个女人正聊得热火,有人跑进来说,这不是陈元,这是陈元的女朋友。你说说,这领导怎么下得来台,当时半边脸就黑成了非洲人。

  陈元一拍马桶,站了起来,尽量压着一肚子的怒火问:现在呢?怎么样了?

  林记者说:我帮着打了几句圆场,这女人算是安定下来了。陈总,你也别不舒服,这领导是老鼠舔了猫的屁股,自找的。他想发火怕也找不到茬吧?

  大家一时无话,但是陈元的心里,却翻江倒海一样。陈元心想,再这样下去,名声事小,江山事大。看来这第二招不用不行了。听到林记者问,你猜猜我刚才梦见什么了?陈元示意林记者坐下说话,还想倒一杯水给他,但是听到隔壁冲马桶的哗哗声,才明白自己如今还在厕所里。

  陈元说:肯定是梦见你老婆了。老婆好久没有来慰问了吧?等这次活动忙完了,我给你几天假,你回安徽把她接过来,好好给你补偿一下。

  林记者说:谢谢领导关心。她明天早上就来了,真他妈的憋不住了。你说得对,确实梦见老婆了,当时扣子都解掉了,她竟然一下子变成了一只老鼠。我一看,这不就是昨天晚上我见的那只吗?真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啊。老婆再不来呀,只能拿老鼠下手了。

  陈元说:你这个人还是粗俗。

  林记者说:这才是我的长处,粗俗是人的本质,那些优雅的人,基本是些伪君子。

  陈元顿了顿说:看你这样子,有些事情怕是不能交你去办了。林记者急了,站起来说:陈总,你看看,你还是没有把我当自己人,我这人嘴上粗一点,总比那些手上粗一点的人强吧,我可是对你一片忠心呀。

  正说到这里,陈元的电话响了,是社长打来的。这一次,社长直接在电话里说:我们是新闻单位,很多信息都是机密,你那个女的,荷尔蒙过剩,装什么男人?检查组的领导,她竟然也敢戏弄。还是老话,三天时间让她消失。

  陈元放下电话,像是社长在他心里装了两百斤的石头。陈元沉重地对林记者说:刚才的事,闹到社长那里了,他火气不小啊。原以为找到那个女人的家人,可能问题就解决了,现在看来是异想天开。这件事情怕不简单,如果有意针对我,我被搞倒了,最多不当那个总编,但是提拔你做副主任的事情,怕也要泡汤了。所以,下一步还是请你出马吧。

  林记者说:这叫“舍车救帅”。要再去跟踪吗?不晓得那两只骚情的老鼠还会不会出现?

  陈元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那个女人可能已经发现你在跟踪她,我们跟不成,那我们就引,把她的注意力引开,一切就好办了。

  林记者说:这些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就是把敌人引入包围圈,然后一举歼灭。陈总,你不会要灭了她吧?

  陈元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真是战争年代,随随便便杀个人,就一了百了了?就是战争年代,也不像电视上说的那么回事,虽然古代法律不健全,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杀人偿命。而且,这么漂亮个姑娘,就是放在古代,谁也舍不得杀吧?

  林记者说:是的,杀了挺浪费的。

  陈元再瞪他一眼说:你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平时也挺讨女人喜欢的。听说你有三个小时搞定一个女人的经验,我没有瞎说吧?师长安争宠似的,说安排你跟踪过了,第二个忙一定要让他上。我心想他虽是单身,但长得太对不起他爹了,我没有同意。所以整个报社,只能由你出马了。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你的身上来,这不就结了吗?

  林记者说:这不是天上掉奶的事情吗?我愿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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