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葱皮(三)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洋葱皮
  • 发布时间:2013-11-10 15:00

  烫工夫妇

  烫工是温州乡下人,体格结实,上身赤膊时,肌肉一股股的,像有小老鼠在里头蹿动。烫工咳嗽,也是有特色的,中气很足,一口白痰一如子弹般射出去,挂在窗外树梢上,老长时间不会掉落,稠得很。如此看来,烫工干烫工活儿是最合适不过了。

  烫工在一家华人衣工场干烫工活儿,每天起得比我早,回来比我晚,我们之间很少有照面的时候。一般情况下,我尚躺在床上,正要鼓足劲从地铺上爬起时,烫工已在与我房间一墙之隔的洗手间弄出动静了。烫工在五分钟内搞定一切。我起床进洗手间时,他去了厨房吃早餐。我去厨房时,他人已在楼下地面,正向地铁站方向走去。

  烫工住的是一个储藏室,没窗户,里头空间很小,仅够摆进一张单人钢丝床。烫工一个人住,倒也马马虎虎。他将那门打开一半儿,空气流通不成问题。烫工老婆出来后,这事儿就有点不好办了。储藏室在走廊头上,如果他们不把门关上,那么上洗手间或其他什么事儿走过走廊的人,就会看见储藏室里面的内容。烫工体格那么强壮,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道,他与久违的老婆在一块儿,枯木逢春似的,那还不干柴添烈火呐!故此,这储藏室的没窗户,着实让烫工夫妇十分尴尬。这还算好的。最为糟糕的情况是烫工去上班--烫工老婆一人躺床上时,那门要是半遮半掩的,说不定就有麻烦喽。像这种出租屋里,居住人员颇为混杂。烫工夫妇夜夜捣腾得鸡飞蛋打,其他单身汉跟随着心猿意马,早就心儿痒痒,欲火攻心了。现在,烫工外出,没有坚守阵地,而阵地黄花肯定是分外香的啦。最最关键的一点是,那扇门没有关上,留着那么一条诱人的缝,一条让人想入非非的门缝。不知是真是假,说是有人曾溜进储藏室非礼过烫工老婆。这话不必全信,但也不能说就是空穴来风。

  一段日子后,烫工老婆通过巴黎当地华文报纸的广告栏找到了一份工作,替一户“金边人”带小孩。谈工时,对方问烫工老婆是一个人在巴黎还是和老公一起在巴黎的?烫工老婆说是一个人。对方录用了她。因为烫工老婆事先知道,这户人家要招的保姆,必须是单身的,说是怕里应外合。

  烫工老婆去那户人家带小孩后,烫工重新做了单身汉。烫工思念老婆心切,人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如果说在以往,老婆人在国内,自己人在国外,两人不能相见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现如今,他们两人都在巴黎,都在同一座城市里,却是天堑相隔,过着牛郎织女的日子,那就说什么都说不过去了。烫工感到格外地纠结和酸楚。烫工有时下班,不直接回住家,而是乘上地铁去老婆带小孩的人家门口,在那儿游荡。烫工老婆以丢垃圾为藉口,从屋子里出来。两人在街头碰面,有许多话要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此时的他们呆如木鸡,大眼瞪小眼。烫工一把抱住老婆,说我想死你了!老婆在烫工怀里蠕动,嘤嘤哭泣。烫工说道,家里来信了,阿秋好,阿生好,家里都好……老婆说,我们自己家的孩子丢那里……跑这儿给人家带小孩,我想想都心酸……烫工说,还不是为了他们今后好点……别想太多了。

  有一天烫工老婆外出买东西,时间要宽余一点;恰好烫工又逢轮休,他们两人就去一家“金边人”开的点心店吃饭了。真是冤家路窄呢--他们刚刚落座,一盘炒河粉尚未开始吃--那家的男主人推门进来了。男主人看见他们俩,脸马上拉了下来。烫工老婆吓得面如土色,足足有半分钟开不了腔。男主人只管找地儿坐下,没搭理他们。烫工急中生智,低声对老婆交待道,你就说……我是你哥哥。烫工老婆当作刚见到男主人样子,站起身子朝那人走去,说我和我哥碰见,我们好长时间没碰面了,他说……一块儿吃点东西……我等下就回去。男主人转过脑袋看烫工,三看两看,觉着他们的确有点儿像,方才释然。

  这事儿是烫工亲口对我说的。当时在场还有其他数位房客。烫工边说边用温州话破口大骂,说狗生的欧洲不是人待的地方,老婆都没胆认……人跟鬼一样!

  郦桑桑

  这女人四十出头,年龄与经历同曹女士相仿,也插过队,好像是在内蒙还是哪的。郦桑桑说自己的家庭很好,方方面面都好。她是用过“方方面面”这词儿的。郦桑桑于是就有更多理由想家了,想念过去在家时的种种好光景,想念家人的好,待她好或自身条件的好、优异。郦桑桑有时机器正踩着,毫无预兆地就哭开了,先嘤嘤啜泣,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继而渐渐扩大,坐她前后座的车工听见了。那位与老袁相处的女车工,菩萨心肠--哪怕计件工耽误的是自个儿的工夫吧--她还是关了机器,转到郦桑桑身旁说道,你家里有吃有穿的,什么都不愁,就别太牵挂了呀。郦桑桑索性放声大哭,一车间的人全听见了她呜呜的哭啼声。她倒不会像农村妇女那样边哭边倾诉,只是单纯的哭,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女工自个儿也抹泪了,她想起家中身体不好的男人,一辈子没出息,尽受村里人气……女工自己强咽下满肚子泛滥的酸水,拿手纸替郦桑桑揩去泪痕和鼻涕。郦桑桑哭过一场后,至少有三两天情绪是好的,像是把什么沉闷的东西给倒掉了,走起路来轻快如风,哼着小调。

  郦桑桑原先并不认识曹女士。她应该是公派出来考察的,某部门的一个商务考察团吧。出来之前,郦桑桑和家人即私下里打过算盘--找个落脚点留下来,赚足一个数目就回去,然后开公司创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下海经商”是一种潮流,如若能赴海外“捞第一桶金”打底儿,更是人人削尖脑袋愿干的事儿。郦桑桑是通过钟导演的旅游公司认识曹女士的,两人京腔味的普通话一搭,就熟络了。郦桑桑暂且在曹女士家做做家务,搞卫生做饭。晚上,她和钟导演一块儿欣赏曹女士的钢琴独奏。

  郦桑桑以文化人自居,瞧不起其他打工者,尤其是两位三十出头的上海妇女,她对她们“冷眼相待”。我们住的地方是个半地下室,是曹女士租来给工人住的。一套房子,住了怕有十来号人吧。郦桑桑自觉地担当起宿舍管理的工作,写了两张纸约法三章,贴于客厅上;过两日洗手间里又贴了一张;又两日,厨房里也贴上了。那位叫小王的上海女人,背地里撇嘴道,这下好了,再没地方好贴了吧。小王有几分姿色,比另一位上海女人小郑好看。小王于是比小郑忙,夜里头常常出去,往往到下半夜了才回来;有一天就没回来。郦桑桑看在眼里,心急如焚。郦桑桑在以前就曾给曹女士汇报过情况的,曹女士说只要不影响到上班,我们就别管了。曹女士这次听了郦桑桑的汇报,还是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曹女士轻描淡写说道,那我得提醒她两句了。过后郦桑桑跟随曹女士坐钟导演车去他们家住了两日。回来后郦桑桑说这儿简直就是鸡窝嘛,哪是人住的地方啊!我说你爽呀,与老板娘同乡,住高级住宅,夜间还可听听钢琴。郦桑桑说,那是。郦桑桑的话,不能说就没双关语的含意。小王听了,敢怒不敢言,生一肚子闷气。

  小王有几次在洗手间里动静颇大,传来一阵呕吐声。郦桑桑听见后心花怒放,乐不可支。郦桑桑说,上海女人在日本,就好这手,没想到她把传统带意大利来了。小王现在是影响到工作了。她非计件的车工,是按月拿工资打纽扣的。小王一天中跑厕所的次数越来越密,曹女士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向小王提出了严正警告。小王请两天假,回来面白如纸,连嘴唇都发白,没一点儿血色。郦桑桑说这就是荒淫的代价!欧洲正规医院不做堕胎手术的,小王想必是通过江湖郎中做的人流,特别损害身子。小王咬紧牙关,为了保住工位,坚持每天上班。钟导演怜香惜玉,有天在家煲了个补汤拎来,让小王趁热喝下去。曹女士倒没觉有何不妥(也许他们事先通过气的);郦桑桑可是不舒服极了,像是闹肚子,连嘴巴都歪斜了。郦桑桑在我们面前愤愤不平说道,怀个野种,还当英雄母亲咧!

  娱乐杂志上的中国女人

  意大利有一种类型的杂志,图文并茂,应该说是以其中的图片做“猛料”的--图片基本上是“狗仔队”偷拍的,图片中的人物,自然非平头百姓了,大凡贵人、名人。这种以“偷窥”名贵之人隐私为“爆料”的软杂志,市场销路极好,上至一本正经的学者、官员,下至翻修轮胎的修理工和工地的建筑工人,都喜欢看,都可堂而皇之地捧于手上看,而不必躲躲闪闪。我家外卖店的小桌子上,就搁了一大叠这类杂志。类似的有好几种,大同小异,隔上一段时间,我就会去报亭添上几本。我不认得那里头的字,我看画面,暴露得多一点的,往往总是看的人多一点;再则,恰巧有哪几位影视圈的红人,是我眼熟的,那就选它了。前来买外卖的客人,一般都需等上片刻,如生意忙,半个小时以上也有的。客人们百无聊赖,就拖过椅子翻杂志。我曾试过,将一些其他杂志混于其中,看有没有人会翻,但从未有人碰过。不管是男女老少,他们的眼光所到之处,就是这类软杂志。

  有一次我买的杂志,里面出现了一张东方人面孔。一位知情者对我说道,这女人是中国人,做模特儿的。随后,我对她的了解渐渐多起来。我老乡中的一位老板,在罗马华人圈名声赫赫。老板个儿不高,蓄八字须,像个日本人。老板在罗马市中心开餐馆的时候,有一天进来一个人,一个高个儿的中国女人。在意大利的华人华侨,大多数是我们浙南方圆的,个子都不高,女人过一米六就算达标了。可这位却有一米七八左右,她进来的时候,老板雪茄都忘了吸了,拖地的女工,也不拖地了,直起腰身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女人是见过世面的,她眼睛看着老板说道,你是老板吧?老板说是呵、是呵。女人说,我想在你这儿打份工,可以吗?老板说当然可以啦……不过嘛,我这小庙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吧。女人说,老板客气,只要你肯收留我,我就感激不尽了。这位日后在意大利时装模特舞台占有一席之地的女人,是随中国一支时装模特队来意大利表演的。表演结束后,模特女人玩失踪人间蒸发了。由于尚未过语言关,为了生存她只能委屈自己,将就着找家中餐馆过渡再说。模特女人在老板餐馆做酒吧。所谓“做酒吧”,就是待在吧台里拿酒水、洗杯子,语言不好关系不大,无须直接与客人打交道的。模特女人个儿太高,而吧台不锈钢水槽的高度是按正常人比例做的,所以她看上去很吃力。老板对模特女人不用说是照顾的,有时自个儿卷起袖子洗杯子。他说看你干活儿还不如自己干,看得比做还辛苦。模特女人莞尔一笑,她总是那么地含蓄,养尊处优。模特女人让老板预支一笔钱,供她去学校学语言。老板思忖过后没答应。老板说,要不就让你做跑堂好了,在实践中练习语言入门更快。模特女人自然没听他的馊主意了。漂亮的女人办法总是比困难多,她很快就弄到了一笔钱,立马去学校学习去了,结束了在中餐馆的打工生涯。过后模特女人回顾起这段日子来,说是做噩梦似的,她还说那位矮个儿老板是个吝啬鬼,鼠目寸光。

  模特女人从底层做起,干了一个阶段的脱衣舞娘,没料到反响挺大的,大红大紫,把一个原本冷冷清清的脱衣舞馆炒得门庭若市。这个时候她的语言能力可基本交流了,一个富人出资让她离开了脱衣舞娘行当,步入初级T型台走猫步。意大利的时装模特儿全为白人,只有一位黑妹。那位黑妹几乎所有的大型时装秀,都没落下,因其具有代表性嘛。模特女人的东方人背景,同样让她获益匪浅。据那位知情者所说,模特女人离开矮个儿老板中餐馆后,可谓青云直上,没多少时间,就在电视上瞧见她的脸面了。现在,模特女人凭借她独一无二的黑头发黄皮肤,在意大利时装模特界炙手可热。与此同时,有关她的风流韵事也屡屡见诸报端、杂志。那位一心想要在音乐上有所造诣或在时装界创下品牌的曹女士,不知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还咋的,有次碰到我时就提到了这位模特女人。她说她一点素养都没有,意大利语糟糕透了!曹女士还指责她是卖国贼。我好奇问道,她也搞政治?曹女士说,她有次电视采访,你猜她怎么说?她说自己的家乡在中国东北,人家问她是不是就是满洲国?她听不懂,说是的是的!

  我住家的二房东,是个香港人。他有次说我们住的这房子就是模特女人的。我问他有没有见到过那女人?香港人说当然有啦,第一次谈房租就是在酒吧碰面的啦,现在么,就直接给她打卡上了,只是通通电话啦。

  蛇头阿三

  冬天里,公路上雾气很大。阿三乘坐朋友的车,从意大利中部一座城市前往另外一座城市。那是夜间凌晨时分,他们在朋友餐馆吃过夜宵回来。阿三打了个盹,什么都不晓得就直接昏迷不醒了。车子撞上路旁一棵大树,挡风玻璃粉身碎骨。开车的朋友脸面被玻璃碴子扎得马蜂窝似的;阿三更惨,因没系安全带,他从车子里飞了出去,脖子卡在挡风玻璃上,割破了喉管,血流如注。附近有三两户居民人家,听到声响,他们纷纷披衣出来查看。其中一位妇女,胆大心细,也有些抢救经验,她与人一块儿将阿三从车上抬下来就近平放地上,用纱布包扎伤口;同时,她用毯子裹住了阿三身子。正是她的施救方法及时得当,阿三保住了一条小命。阿三说,如果他卡在挡风玻璃上多那么几分钟,那么他就没命了;再如果搬他下来如挪来挪去,那他也没命了;再再如果,那妇人不给包扎,不替他裹上毛毯,只要一受寒,他照样小命难保。诚然,当年意大利的医疗技术,也是关键因素之一。阿三这起车祸要是发生在那年头的中国,那也是抢救不过来的。阿三感慨万千,他说是意大利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啊。

  经过漫长的治疗阶段,阿三命是保住了,但嘴歪了,说话囫囵吞枣,很难听得清楚。他吃不进饭,靠吸液体食物聊以保命。阿三失去了工作能力,坐吃山空。那段日子,俄罗斯境内混乱不堪,成了不法分子的天堂。蛇头们从中国的满洲里、二连等边境地带,偷渡人口出境,先抵莫斯科,再转往西欧其他国家。一日,阿三飞抵莫斯科。阿三干不了体力活儿,他忖度干偷渡一行,是无须牛劲马力的,不妨去看看行情吧。阿三歪着一个下巴,脸上的刀疤足有两寸长,讲话含糊不清,似是而非,像是一位经历过场面而又高深莫测的人。阿三在莫斯科的出现,让人刮目相看。不明底细的人,谁都不敢轻看和怠慢他的。阿三看看行情还行,就试着做了几趟生意,没料到出奇地顺利。

  阿三在莫斯科的名气,可谓如雷贯耳,我在遥远的意大利都有所耳闻了。人们说阿三因祸得福,现如今吃省力饭赚大钱了。阿三时常回意大利,在家待上一月半月的。他们一家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花钱大手大脚,什么东西都只选贵的不买对的。以赌博为营生的人三天两头约阿三出来打赌。阿三不带现金,输了画支票,写上数目,签上大名,利索地撕下一张两张。众赌友就说阿三是条汉子,比金刚钻还硬!

  阿三在莫斯科混的时间一长,底牌被人识破。有几个同样做蛇头的,知晓阿三那张“破脸”并非场面上的双雄争斗破的相,而是出车祸弄成这副样子的,他的身价立马掉到了谷底,简直是一文不值了。马善被人骑,人弱被人欺,于是就有蛇头出面敲阿三了,说是要给他个下马威。活该阿三倒霉,他一年多干下来,由他手偷渡出来的人口无以计数了,却偏迟迟没带舅舅的儿子出来。阿三这次带舅舅儿子出来,共十余人,他们刚抵莫斯科火车站,就被另一伙人给接走了。从中国刚偷渡出来的人,大多懵里懵懂,一下火车听到有人招呼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跟随过去了。对方蛇头打电话给阿三,说人口在他们手中,叫阿三拿高额赎金来赎。阿三头一遭碰到这等事儿,当然不卖账。阿三嘀咕了半天,对方一句都没听明白。对方问道,你到底爱钱还是爱你外甥?阿三道,钱……也爱,外甥……外甥、我不允许你动一个指头……这句话对方听清爽了,对方对着话筒说道,你外甥就站在电话机旁,我现在就把他的指头给切下来喂鸟。阿三听到外甥撕心裂肺一声惨叫,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阿三从此退出江湖。

  有次在罗马一家超市,我看见阿三那位受过苦难的外甥,他们是好几个男孩一块儿的。阿三外甥的小手指少了一截。这男孩的年纪还很小,顶多十六七岁光景吧。

  暧 昧

  孙先生在罗马没有朋友,他只跟五岁的女儿玩,带她兜风,逛公园。孙先生扎了只风筝,与女儿在公园草坪上大呼小叫,那风筝怎么抖动都飞不起来,但他们照样玩得开心,其乐融融。孙先生不串门,不打听人家生意好差,他只关心自己店里生意。后来他连自己店里生意也不太关心了,就关心女儿,体贴入微。

  孙先生这个不爱串门的人,倒是有过两次来我家小店。一次是借什么东西,他开车过来,直接就钻进来了,拿了东西就走。还有一次,他带女儿过来,喝了杯水。而后我和他一块儿去附近公园。我们在公园散步,他女儿有时跟着,有时跑开,若即若离。孙先生道,人在欧洲,你说得没错,就像拳头打在空气里,太无奈了!我纠正道,我那是转鲁迅的话。孙先生说,拳头打在任何地方,都有反应,就是打在空气里什么都没有,这才是深刻的无奈了。

  当年,孙先生听说他现今的夫人是来自意大利的,他瞳孔都放大了,他嚷道,那可是歌剧的故乡啊!孙夫人自然搭不上嘴,送了一套意大利西装给孙先生。孙先生想了很多,想到米兰歌剧院,想起帕瓦罗蒂,以及《我的太阳》。孙先生在国内的舞台一直唱不出什么名堂,他想要是能让他来意大利学习镀金,亲临歌剧的发源地,那必定会得到真谛,得到真经;他必定会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一展歌喉的。孙先生来意大利后,究竟有没有去学校或其他文艺部门学习过,我不得而知。自我和他认识之时,他即已死了心,可谓万念俱灰。孙先生说,哀莫大于心死,我心死了,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诚然,孙先生有他的掌上明珠,这是最让他温暖的。孙先生说,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了。

  孙先生和孙夫人的关系,可想而知。我和孙夫人没什么交往,对她不了解。不过有一次,我因急于要取出居留,麻烦孙夫人带我去警察局走关系,倒是看到了一点她的世界,或者说她的私密生活吧。

  国内一家影视公司给我打电话,让我火速回国,洽谈我的长篇小说《走入欧洲》改编电视剧事宜。可我的居留在警察局没拿出来,回不去。我听人说孙夫人神通广大,警察局里有人头,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问她了。孙夫人是个直爽人,二话没推,第二天带我去了。孙夫人到警察局后,没按程序排队。她通过公用电话给人打电话,她打电话时吐了两下舌头,笑容可掬的,我私底下认为,那是一个富有暧昧意味的动作。孙夫人说,我朋友还在路上,堵车,我们先去吃点什么吧。我们就近去了一家酒吧,我要付钱,孙夫人没让。她是一个大方的人。孙夫人不时抬腕看表,她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孙夫人熟门熟路,领我从边门走。在走廊上,一位头发灰白的警察迎了出来。他一把抱住了孙夫人,抱得紧紧的,已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礼貌了。警察将手搭在孙夫人肩膀上,很亲热。许是孙夫人提醒他身后有人吧,那警察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而后,他们停下脚步。孙夫人说,你就在这儿等我吧,他说人多进去不好的。

  我等了一个多钟头。我后来转到屋外,在花圃前抽烟,抽了至少六根烟。孙夫人叫我,她头发有些凌乱。孙夫人说,你居留没有找到,不知下面分局交上来了没有。我一听气泄了一大半,说那怎么办哇,我是急着要回国的呀。孙夫人说,再想办法吧。

  孙夫人第二次领我上警察局时,出来迎接她的警察年纪更大,酒糟鼻,秃脑门。孙夫人低声对我说道,这个官要大些。这些警察犹如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举止大同小异。这个糟老头更为露骨,托孙夫人后腰的手滑向臀部,做了个十分下流的动作。

  遥远的风车

  这儿所说的“风车”,并非指荷兰风景画上的那种风车,那是庞然大物,没那么洋气。我在这儿说的“风车”,是一种农具,在我老家浙南那一带极为普遍的一种农具,用来扇谷壳的。秋收季节,农人将谷子挑到水碓捣,将捣破皮壳的谷子倒进风车漏斗,再拼上吃奶的气力不停地转动风车把手扇风,这样子流下来的是白花花的米粒,吹出去的是谷壳,也就是秕糠了。在我们那儿,这种用来扇谷的农具就叫风车,也有叫成风橱的。风车的造型十分优美,像一台钢琴(我肯定美化它了),线条柔和富有变化。静时如处子,动时如虎豹。我们摄制组在巴黎搭伙的那家温州点心店老板娘,她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她是温州郊区人,从小参加田间劳动,对诸般农具耳熟能详。有次我在她店里吃饭时,她讲起了风车。老板娘说,我那时真傻呐,以为只要摇动风车,米就会有了,下雨一样下来了……我爷爷在那儿扇谷,箩筐里的米满起来满起来,谷壳飞出去飞出去,我要我爷爷给我扇……我爷爷说你扇不到的,我就要扇,我说我要让米流得多一点……我爷爷拿了个凳子让我站上去扇,我看见米流下来,好兴奋噢……

  老板娘的表姐从荷兰过来。那天她也在座。她说想起过去的事情,真的很美好的!老板娘说,我和她(指表姐),那时在村里很活跃的,参加宣传队,动不动就排练啦演出啦,拉到其他村里搞演出,戏台下黑压压都是人……表姐说,那时我们真是玩疯了呀。我听得很入耳。我坐在那儿想,“风车”这个意象物蛮好的,有抒情的风韵,有象征的底蕴,还可以当作那根维系漂泊者心的套绳桩,是能够做点文章的。过后我还真拿风车作了道具,写成一个反映海外华人华侨生活的长篇小说,题目就叫《遥远的风车》,这是后话。

  老板娘的老公一直没有出现,是何故我淡忘了。我以为,像这种角色,男主角总是要缺失才对的,才能烘托女主角的方方面面的。君不见一出《沙家浜》,阿庆嫂开茶馆,铜壶煮三江,周旋于不同派别男人堆里,智斗添妩媚,举重若轻,胜券在握。如阿庆在场,碍手碍脚的,说不定还吃点干醋,事情办起来就没那么利索了。老板娘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一直供她读书,读到美国去了,那时在联合国工作。在普通人看来,一个人混到了联合国,哪怕只当小翻译打个杂吧,也无疑等同于是上月球了呀;儿子打乒乓球,到中国重金聘名师指教,在北京边练球边玩乐,回法国时领回一位球操冠军媳妇。而后,在一家俱乐部当上乒乓球教练。所有这些,都需要老板娘像牛马一样拉犁干活儿,赚取银子,才能让他们一心一意念书,一心一意打球谈恋爱啊。

  说到风车,老板娘一往情深。她说她要把老家的那台风车给运出来,摆在客厅里……那样子,就好像自己是在家里了。对于生活在海外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共同的命题,哪怕房子已经买下了,连一寸角落都属于自个儿的了;而且许多人在海外的生活年头都早已盖过在国内的生活年头了,但就是找不到那种“家”的感觉。老板娘如是说--意思是将风车当作了海龙王的定海神针,或者说故土的寄情之物吧,我是非常能理解的。

  阿航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