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的春天(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马德里
  • 发布时间:2013-11-10 14:52

  女人走了过来,她很漂亮,头上插着白百合和我那晚一样,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她过来亲我。我也亲了她两下。

  两个孩子围着桑,桑没来得及给我们介绍便被孩子们拉着去了足球场。

  她看着我,她的两个眼睛是不一样的颜色。像以前我养过的那只波斯猫。

  她很友好:我叫罗莎娜。

  我叫无依。我只会一点点西语。但是我可以讲英语。

  她说,我不讲英语,只讲西班牙语。

  我说,很抱歉,那我只能听你讲。因为我怕表达不清楚。

  她说,没有关系,你跟我说话就当练习。桑很喜欢你。

  我说,谢谢。我们只是朋友。

  桑终于走过来,我觉得松了口气。两个可爱的孩子在那里踢球。老大是儿子老二是女儿,看上去和我的儿子和女儿差不多大。

  桑拉着我的手说,罗莎娜,她是无依,她是中国人。我昨天把她带回了马德里的公寓。她睡在儿子卡洛斯的床上,我今天把她带回来了。

  我立即解释,是。昨天我喝太多了,我记不住路。睡在你儿子床上。我很抱歉。

  那你今天也要睡在这里吗?

  我说,不。不。你别误会……

  桑拽着我的手说,是!罗莎娜。我很抱歉,我已经把她带回了家。请你尊重我。

  罗莎娜对着我笑了笑,说,美女,好运!

  我看着她走远,突然心里一阵酸楚。我想追上去,但是桑一直拉着我的手,你要说什么?你冷静点!

  我们只是因为喝多了。如果我们清醒,我想我们不会这么做。

  是你喝多了。我没有。

  如果不喝醉,我不会!

  今天早上你没有喝酒。

  我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行为。我不是中国男人。

  桑!我现在想回家。

  桑抱住我,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哪儿?

  他吻我,很强烈。

  罗莎娜远远地站在那里,两个孩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桑拉着我的手,我们走过草坪,走过游泳池。我们像是刚从游泳池里爬上来早已湿透。我们走了很远很远……像是走过了很多日子很多生活很多艰辛很多次轮回。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很暗很暗的地方,那里有蜡烛有一种古老的音乐,路很狭窄,突然发现很多门。亮了,是天窗,他说这是为了红酒。我才看到,我的天啊。全是酒啊。这些被灰尘覆盖的都是酒。

  我们去了客厅,客厅是个大浴缸。

  他给我放热水。

  墙上挂着他和妻子的照片,两个孩子,小的还抱在手里。他是个斗牛士。他举着两只牛耳,那么多人在挥动白手帕。他那么骄傲,一套绿色的服装让他整个人显得宝石般绚烂。

  你是斗牛士?

  我已经不斗牛了。

  九

  我躺在白色大理石的浴缸里喝着朗姆,香皂滑向了我的腿间,随着朗姆酒滑进我喉咙到达身体底部,那烈火般燃烧的激情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瞬间引来无数蝴蝶。当我想喊叫时才发现嘴边停满了蝴蝶,大理石上,地毯上,在被蝴蝶包裹的古老灯罩下,我们此起彼伏的身体居然发出了高山流水般的古筝声,似乎从千年前他们就相识经历多少次轮回让如此遥远的我们在这里相爱。

  桑像一只熊贪婪地滚动在我的林子里吮吸着新鲜的露水,他又一次游在我的八百里湖水,如此柔软的水,他不知疲倦,那是一种从东方来的神秘力量,他焕发青春,他那么野性!

  我感觉自己成了女皇,享尽了人间所有的幸福,随着这场昏天黑地的做爱,那经历的一切中国苦难随之消失殆尽。

  醒来时除了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年轻和美貌以外什么都记不起来,甚至连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忘得一干二净!

  突然我感觉我听懂了他的语言,那么自然,没有障碍,感觉自己已是西班牙女人。

  那是我孪生哥哥。我想告诉你,他是最骄傲的斗牛士。在一场斗牛中被牛角顶了出去。他医治无效。但他希望我顶替他,他不希望他败给了牛。

  没人知道吗?没有。

  很小的时候我就被送去了巴拿马,我和我的姑姑生活在一起。他临终前,我回到了马德里。我的哥哥死在了巴拿马。死的那个不是我。姑姑很伤心,她一直以为死的是我。我经常去巴拿马看望她。唯一知道真相的是罗莎娜。不,他的妻子罗莎娜!

  罗莎娜一直在我哥哥身边,直到亲自把他送进坟墓,他葬在了巴拿马。那是我的坟墓。那边,他指了指窗外,那是他的。以后我们就葬那儿。如果你和我在一起。

  那时我笑了,好像那就是我们的结局。

  桑抱着我在温暖的水里,这么亲切,所有的无奈都被这温暖的水化解,那些各自背负的责任和爱。

  罗莎娜一直没有走出丈夫去世的阴影。桑为了给她那么点精神慰藉,这也是他哥哥临终前交代他的,要他照顾两个孩子和妻子。但是无法改变的是他和他哥哥是那么相像,似乎是一个人,在罗莎娜眼里他成了她真的丈夫。于是她的要求一点点增加。刚开始只是因为孩子,孩子叫桑父亲。他们没有告诉孩子真相,孩子们认为去世的是叔叔。

  直到那天桑假装着摘下两只牛耳,所有朋友为他狂欢的夜晚,罗莎娜觉得真的是她的丈夫回来了。那天夜里,罗莎娜趁孩子睡着后爬到了他的床上。

  那是我哥哥的妻子!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我哥哥的尊重。但是罗莎娜告诉我,她需要!

  罗莎娜很漂亮。我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西班牙女人。

  她不是西班牙人,她是委内瑞拉人。她是当年的世界小姐,嫁给了我哥--一个从不言败的斗牛士!

  我看到了桑眼睛里的迷茫,就像他看我时一样迷茫。

  那时我觉得他整个人又变了,那么神气那么傲骨,似乎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就是个屁!我的哥哥告诉我,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很大,有时生活又很小。这种享受是用生命在换取,他觉得很残酷。但是你不斗死它,它就斗死你!

  我说,我也有两个孩子。孩子的父亲是一个诗人。

  他比我大了三十岁,那年我只有二十一,他五十一,白发苍苍地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十年的生活如同一首朦胧诗,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明白为何要在一起又为何要分开。有时我觉得生活像诗歌,它是欺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请不要忧伤……普希金。他唱了起来。OK!我尊重诗歌!

  赢了又怎么样?把牛斗死了赢得的是别人对你的掌声,不去斗它,赢得的是自己更大的生活,赢了自己不再那么虚荣那么骄傲的心!当然斗牛只是一种比方。

  他说,我觉得如果你斗牛,牛能听你的!

  我说,那肯定。不是我斗牛,牛斗我啊!

  突然他从浴缸里爬了起来,递给我一个红色斗篷,你试试。我觉得你行!现在,我呢,就是那头牛。

  他喊了一声:OLAY!

  我把他的帽子戴在头上了,晃了晃红色的斗篷,他像公牛一样钻了进来。我还没有甩开斗篷,已被他斗倒。

  我愿意这样慢慢地被他挑逗、戏弄、驯服,直到他刺进我身体。我要把身体里所有血液都为他流尽,忍住一切疼痛,毫无声息地一点点在他身上流干净,甚至流尽我所有的人生。

  我终于倒下了,没有一点气息。

  他骄傲地站在那里!

  躺在桑的身边是那么踏实。他的胸肌很发达,毛茸茸的很温暖,好像我从来没有这么安全过,似乎天塌下来我也不再害怕。他是那么健壮,他抱着我,我就像一只小猫懒懒地躺在那儿,感觉所有的阳光都照耀着,像是在一片草地上,又像是在一片金色的沙滩上,他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我觉得活着真好。

  睡得死去,如同死了一样,整个现实世界所有烦恼都没有了,睡得那么深那么死,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睡到了现在。新鲜得像竹林里的露水,像野地里的草莓,他的身体散发着这样的香味。我只想和他睡在一起,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们再也动不了。

  桑说我像大麻一样令他如此放松和享受。他喜欢抱着我,他用一只脚轻轻一钩,我便动不了,不再反抗。

  这是力量。一个男人的力量。

  我在他眼里是这么小,似乎一碰就要化。

  从他的床上起来,我年轻了许多,像是回到了十八岁的季节。早上他给我做早餐。我喝着咖啡吃着奶酪还有鱼子酱,这真的是个梦。从三斤多被奶奶抱回村子吃着羊奶长大,那时连奶粉都买不到,后来把我放在羊圈里吃着羊奶长大。而今,我坐在这里用着银光闪闪的刀叉,面对着他这样绿色的眼睛,我觉得这怎么可能?可每当他亲吻我,说想和我去中国时,我知道这是真的。

  当第一次见到你和你的两个箱子,你从那么遥远的中国来到我身边,你是那么小。桑说,你凄凉的眼神让人不知所措,再也没有这样凄凉的眼神了!你的眼睛里饱含着一个中国所有的苦难,何止是中国,还有西班牙,甚至整个欧洲都没有希望了。在你眼里。享受生活吧,我的小。

  我没有这么夸张吧?

  他把手放在心上说,真的,太凄凉了。你跟牛一样固执,已被斗得晕头转向,就差下剑了!

  我笑了。

  我觉得吧,你两眼空无,只有诗。真可怕。

  我又笑了。

  牛眼我能看明白,女人我看不懂!女人个个想成为斗牛士,关键是把男人斗晕后,自己找不到方向!

  我说,我不会斗牛,只会打乒乓。

  更晕!旋来旋去!

  桑,他的肩膀他的背是那么挺那么漂亮。在他的背部有一个纹身是达·芬奇。我总是喜欢亲吻那个地方,达·芬奇的生殖器。他说,这个位置就是他往牛身上下剑的地方。

  我们抱在一起,躺在浴缸里,桑说,我的小,你带我去中国学太极。

  他孩子般单纯地看着我,眼睛里只有水。感觉是一片大海望着我茫茫无际,让我觉得人生也空无,只有快乐。

  我爱喝他调的酒爱吃他拌的沙拉。

  桑,喜欢把头躺在我双乳间,让我这么抱着他,有时我觉得他像一个孕育在我身体里的胎儿。他说我很弱小甚至使他不得不做出让步因为他是男人他只会做一件事。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感觉他喜欢我,看着我时那种神情,它会使我什么都可以就此放下,人生是这么简单,幸福是这么简单。

  当两个人抱在一起,如此优美的身体,那么白,白得我不想再用羊脂玉来形容,因为再好的玉也有瑕疵。

  桑总是这么说,我喜欢你身上爱情的痕迹,它让我感受到你坚定的信念,像那头斗篷下的牛。

  他抱着我,紧紧地强烈地却很柔软。

  那时我想哭。

  十

  中国糖果店就在我的住所下,每天都营业。星期天只有中国店开着门,整个马德里,西班牙,甚至整个欧洲的周日,只有勤劳的中国人没日没夜在为那口白米饭工作,没有节假日没有旅行。似乎中国人自从生下来便注定只为那口白米饭活着。

  我去中国店的时候,店门没有开。隔壁的邻居告诉我,就在今早,三个青年男子持枪进入这家小店抢了50欧元。他们用枪砸了中国老板的脑袋。店老板头盖骨碎裂正在医院急救。而下午当我再次路过这家店时,店门已经开了,那个青田女人坐在柜台前依然是那么热情。

  中国女人真坚强。她亲眼看着他们砸了她丈夫的脑袋,她仍然在店里卖东西。她说,如果我今天关了门,明天我的孩子就没有面包吃了。

  这是在欧洲的中国人,归国后被称为华侨。

  桑那双绿色的眼睛出现在马德里华人街USERA的49号,他的车在开过这条臭气熏天的华人街。垃圾成山。

  在我描述过的那条贩卖地沟油的鬼街,他也叫了一盆水煮鱼,尽管第一口辣得他浑身痉挛,但慢慢地他觉得好吃,辣、过瘾,就像我,是那么热烈。

  我们去了中国店买了很多冒牌运动服,他觉得一点也不假,真货,和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他放下了他所有的骄傲来到了我住的公寓,七个中国民工挤在一起。走过那又脏又乱的过道,他走进我的房间,门没有顾得上关。

  他吻我,就在这个挂满衣服被褥的阳台。在那堆脏乱的被褥中还有三盆为我们开放的白色的茉莉花。那是我搬进来时从一个黑人这里买的,很便宜,但是开得那么灿烂。

  这么香。香得使这个夜晚变得虚假。

  他拎起我的双腿,我像一条无法前行的小船被他拖着绳索靠岸在床的边沿,他下跪在地板上,他亲吻我的玫瑰,他真诚地吻着我的一切,是那么享受。

  那永不凋谢的玫瑰。

  她为所有爱情盛开,为所有享受她的男人尽情开放,任何地方,在北京,在中国的一个小乡村,在西班牙,庄园里的浴室里,在USERA的小房间……

  她,那朵傲然的娇艳的玫瑰。

  汗水如同大海般疯狂和平静,当浪花来临,我们紧紧地抱着,那么紧,紧得成了一体,紧得似乎要把对方窒息。

  我的小,我要和你在一起。

  在马德里的一个贫民窟,一张无法支撑力量的小床上,任凭他摆弄我,只有镜子中的我们。

  我要和你在一起。桑说。

  罗莎娜怎么办?

  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应该有我自己的女人!

  两个孩子需要你,罗莎娜需要你。

  罗莎娜不是我妻子!我要娶你。

  我不需要婚姻来维护我的尊严。它在爱情面前是那么脆弱!

  我们结婚,你必须要有居留卡。

  我根本不在乎。

  但你要合法居住在这里,我不想你的居留再有问题。

  别和我谈什么居留、什么国籍,我们都是人。都一样。我不需要你因为这个娶我。

  那你带我去中国吧。我要学太极!

  他拿出了一枚戒指说,是假的,在中国店买的。因为真的太贵了,我没有钱买!

  假祖母绿在黑夜里散发着一种单纯的光,就像此时的我们水灵灵的,嫩得像水草,像一望无际的草原,像黑黝黝的森林,在那里我们相遇与相识,分手与告别。

  它绿油油的,它很美丽,它绿得那么自然,它一点也不神秘。

  手机响了一夜,我们都没有听到甚至没有去看一眼。我们熟睡我们睡得似乎死去我们不再想明天我们打算就这么睡下去甚至死亡。

  直到第二天下午,阳光照得我们不得不拉上窗帘,那时我发现手机遗落在沙发底下,还在叫。我接起电话,我的儿子告诉我,他的父亲在医院急需开颅手术。

  老诗人在干下那杯二锅头后瘫倒在酒桌,从此结束了他那狂傲的诗酒生活。就如同歌里唱的那样,要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他成了半边瘫。

  桑望着我时裸露着他的身体,他的肌肉他的线条他的黑色的毛发和绿色的眼睛,他望着我,吻住我的脖子。

  我要回中国,明天就走!他中风了!

  他说,我很抱歉。

  对不起。我必须马上回国。他需要我。

  你有你的自由!

  我们有两个孩子,我是孩子的母亲!

  没错!你是孩子的母亲!可,你不再是他的妻子,从你离开中国的那天起!当然你可以照顾他。

  我很抱歉!我努力把戒指取下来,要还给他。

  为什么?因为他吗?因为你还爱着他,是吗?我尊重你所有生活!但你没有必要为他丧失所有青春和幸福!

  他需要人照顾!我必须回去!桑。两个孩子在中国。

  亲爱的,我不希望你取下来,永远也不。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中国!OK?我应该和我喜欢的女人在一起!

  桑,我必须回国。

  要用你的一生吗?

  是!这就是我的一生!

  一个中国男人。一个抛弃你的中国男人。他是你的一生?

  是。他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不!

  我爱你!

  因为我嫁了一个比我大三十岁的男人,因为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因为他又娶了比我年轻的女人。这就是你爱我的全部理由!

  不!

  桑,这不是爱情!是同情!我不是你的罗莎娜!因为我的居留卡出了问题,因为你要以婚姻的形式帮助我留在西班牙,是吗?

  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你和他,是吗?他,一个缺少责任心的丈夫,一个沉迷于酒精的男人,一个早已不写诗歌的诗人!这就是你的爱情,是吗?

  眼泪流出来的时候我一点知觉也没有,它流在我的脸颊,依然没有知觉。

  桑吻去了我脸上的泪。

  当他从背后吻住我,当他咬住我的背,当他慢慢解开我的衣带,温情似水,像是整个地中海要袭来,他慢慢地亲吻我的后背、颈、嘴唇。那时我觉得我可以为他丢弃一切,连同我那无法改变的中国命运。当他吻我,当他用右手掐着我的脖颈吻我,当他把我绑在床上,我从无法抵抗的亲吻中醒来,他躺在我的身边望着我,眼睛里的绿色让我感觉到,我够了。

  十一

  飞机升起又降落,当它停留在首都北京国际机场的那一刻,灰得什么也看不见,雾霾埋葬了我的双眼,就像灰暗的人生,只有手上那枚祖母绿戒指闪着光,很绿,像童年时乡村里的小溪,那里有绿色的水草杂乱无章,那里有我的奶奶,一个农村妇女对我全部的爱。

  我到达北京协和医院的时候,他歪着嘴喊着我,宝啊,宝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只有我听得懂他的话,因为我那颗为爱情执着的心。

  那个我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诗人,如今他瘫痪在床。他的新欢女人再没有现身。那是一个二十岁的农村姑娘,一直渴望浪漫,却承担不了别的东西。他,一个六旬老人选择他的年轻女人时,他甚至抱歉地说过,人家这么年轻要跟我,我能做什么?我这么老了,人家这么年轻!

  现在那个年轻女人舍弃了他也舍弃了浪漫,他却要孤独地面对他瘫痪的一生。

  当我得知他的这段婚外情时,我离开了他离开了孩子离开了自己。那种离开,是一种自己和自己的告别!人生是什么?那只是一个面对死亡的过程。

  如今他只有五岁孩子的智商,下身贴着尿布,我如同照料我的两个孩子那样给他换着尿布喂他水给他擦干净拉稀的屁股。

  我每日每夜守在他的身边就像守着一口垂死的钟。当我抱起瘦骨嶙峋的他,当我喂他吃的时候,我想问他,你想到过最终伺候你的那个人会是我吗?你相信过我吗?直到今天我还是那么爱你,就像爱我的父亲就像爱我的孩子那样,无法割舍。当我们之间产下另一个生命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将是我一生的亲人。

  我收到桑的E-mail,已是另一个春天,他依然在马德里大街的那家酒吧,我们站着喝完一桶啤酒的那个地方,似乎那个小小的我还站在这里,扎着辫子,皮肤那么细腻像是一碰就会化了似的。他说,他希望和我一起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去我描述过的竹林,有大熊猫,有古琴声,有茶,还有中国女人温柔的笑。

  东方,这神秘而遥远的国家。

  桑,我记得他的腰,他的肩膀,宽得能容下我所有的任性和错误。

  我,从来没有办法挽回的固执。

  我就是他斗篷下那头要为爱情死亡的牛。

  桑给我来了电话,他告诉我,他要和我一起在中国照顾我的孩子和那个我爱了一生的诗人。他坚信自己要这么做。

  他说,我是那么爱你,那个小小的你。你的声音是那么细腻,像琴声。它在我们彼此的人生中是这么短暂,可忘却它是那么难。

  我始终觉得我们之间是那种默默的,像古琴,像我在终南山那夜听到的琴声,不是惊天动地,它是凄凄的,我所有的人生内容都可以这样,慢慢地,一点点地流逝,像他要战胜的那头公牛,一点点把自己流尽,为了给他所有的骄傲……

  十二

  七年过去了。

  窗外的花儿开了七次败了七次,我根本没有知觉。只是有一天,儿子跟我说话时的声音特别粗大,还带来了一个洋妞说,这是他新女友。我都没有缓过神来,他说,说了也白说,你也记不住,我都记不住这是第几个。

  七年间我的孩子给了我很大的精神支撑。他们陪着我一起长大,突然有一天女儿告诉我,她要去美国了,她的干爹要把她带去美国。

  我觉得她好像还小,但是她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她抹着我的口红,穿着高跟鞋,说,老妈,我要去纽约。我居然同意了她。那年,她还很小,她被寄养在美国人家念书。为了筹集学费,我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包括一些她父亲的手稿,一些画。

  儿子说,老妈,都卖了!让她去纽约吧!那里是实现梦想的地方!

  兄妹俩分别时还哭了一场,哥哥对妹妹说,放心,你去纽约吧!家里有我。

  七年,我没有离开他们的父亲一步,尽管那时他早已没有了诗歌,七年,我每天重复着做同样的事情,给他洗脸,喂给他吃,给他擦屁股,洗澡,守着他睡觉。有时担心可能早上醒来,他就不在了。他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很长一段时间他说的都是白洋淀的事情,在那个村子里他爱过一个村妇,因为那个村妇偷鸡给他吃。在那里他睡过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就在芦苇堆里。在那里他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诗。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全村力气最大的人,结果那人却死于非命。他的叙述断断续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就像他的诗歌朦朦胧胧。

  在第二次开颅手术时,古董店的老板独眼龙来找我。他眼力独,只要他过目的古董基本无误,似乎很难欺骗他。所以大家叫他独眼龙。虽然他常说,古董生意先是被骗,然后骗自己,再去骗别人。但是人们依然对他的鉴定坚信不疑。

  你可以把手上的祖母绿戒指卖给我,我将支付他的医疗费用。他说,那是哥伦比亚的祖母绿,是个老货。因为戒指的设计是18世纪的,年代没有错。祖母绿的水头很好,颜色相当正,而且很大。我先预付你40万。先救人要紧!

  我没有来得及想戒指的由来也没有来得及想这是不是祖母绿,它究竟值多少钱。我想独眼龙或许是想帮我渡过难关。故意说那是真的,那时我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了。

  第二次开颅后,他的状态维持得很好,直到那个乌鸦大叫的早晨,他还在说,那堆乌鸦屎掉在我的头顶,我就成了诗人!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很安静很安静,只是他把儿子尚叫到了身边想说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去了那个世界,那个只有灵魂的地方。

  清明节的那天下着细雨,在墓地,两只白鹭在地上走来走去,儿子站在墓碑前说,老爸,我已经考了DELE,我要去西班牙。

  就在我当年的学校,北京的塞万提斯学院,那个叫Fransec的教授还记得我。我再次踏进这所学校我感觉我年轻了。我去参加了西语节,我的儿子上台朗诵西语诗歌时,我似乎又一次看到了他的父亲。

  儿子尚没有告诉我,为何他决定去西班牙留学,并且背着我考了DELE。

  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给他点上了蜡烛,他说,妈妈,谢谢你照顾我的父亲,他是诗人也是浑人!

  他是你的父亲。我说,你不能这么说你的父亲。

  儿子望着我,傻女人啊!我的父亲并不爱你!你忘了他吧!

  我突然大哭,我再也扛不住了。

  他是我爸,你是我妈,但是他不爱你。

  我继续大哭,能气死你的人终究是你最爱的人。只有最爱你的人才这么气你。

  儿子突然走过来抱住我说,傻女人,别哭了!我十八了!我是男人了!这是老爸给我的旅行箱,他说,十八岁,你就自由了!这是世界,他说着拿出一张世界地图,这是你的人生!妈妈,这是你去西班牙那年,老爸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张世界地图和一个行李箱。那年我才十岁!我老爸说,你妈是个勇敢的旅行者!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

  尚紧紧地抱着我,很久很久,直到蜡烛全部熄灭直到天亮,我都感觉我还在被他紧紧地抱着。

  他身上流淌的是我的血。我那对爱情充满幻想执着的热血。他像他的诗人父亲似乎一切都不在乎,他是那么年轻,那么骄傲,那么从容。

  十三

  马德里的春天一点也不冷,却热得要命,大街上甚至有人赤裸着走路。一切那么熟悉,还是那所大学坐落在森林里,空气很清新,就在我上过课的教室,尚开始了他新的西语课程。

  那条街,七年,什么都没有变,它是古老的优雅的,它童话般。

  我还是住在USERA。七年了,那个中国人还开着她的百元店,七年了,那条中国街还是那么脏乱,七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人打扫,似乎所有的记忆还要重现。

  桑来电话时,我已在马德里待了一个月,我去过广场问过那个画卡通的画家,或许他记得我,或许他记得桑。他依然在广场画卡通,他给我画了一张肖像,他没有告诉我有关于桑的下落,他只是轻轻在我耳边说,你的眼角有皱纹了。

  桑依然约定在那家小酒吧。那个夜晚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天亮,桑迟到了,桑失约了,我不再信赖他尽管他说他始终没有忘记我,他还爱着我,他渴望见到我。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夜,那是我人生中最绝望的夜晚,桑忘了我,他已不再是那个要照顾我的桑,不再是那个生怕我走丢失的桑,他或许已经不存在了……

  马德里的春天,斗牛的季节。

  我们去了马德里斗牛场看斗牛表演。牛冲出来时,突然下起了暴雨。这是至今为止马德里最大的一场雨,雨一直没有停,雨顿时冲走了西班牙南部的几个小镇,马德里郊外的一些农场。南部的人们开始在大街上游泳过马路。

  而在马德里的斗牛场,斗牛士依然没有停止和牛的角斗,当所有人给他挥动白手帕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是他,桑。没有错。

  轮椅缓缓向我驶来,是桑。我认得他,虽然他头发微白,胡子也白了,但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绿,绿得那么单纯。

  HOLA,我们相互问好,亲吻脸颊。

  在眼睛与眼睛的交流之间,我们感应着对方。

  随着轮椅的滑动,人群渐渐退出斗牛场。整个斗牛场突然安静了,安静得出奇,在这里刚刚角斗过的那些场面也随之消失了,古老的斗牛场放射出一种特有的宁静,那些有关于血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透露出一股生命的鲜活气息,好像一切要返回到胎儿阶段甚至返回到精血交融的那刻,这是生命的味道,这是斗牛场特有的味道。

  我们静静地相互凝视。

  偶然的相遇打破了现有的时间,我们各自都忘却了离场时间。

  整个斗牛场,只有我们三人。

  我给桑介绍,这就是我的儿子,尚。

  尚说,你就是桑?我认识你很多年了。

  桑说,我也认识你很多年了,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那时你是个胖小子。胖得令人担忧。我们一起去皇家马德里专卖店,给你选的球衣,当时你是守门员,遗憾的是从没有碰到过足球!

  尚说,这个女人,连我这些丑事也说。很多年,我都在想象你究竟有多帅,有多健壮!

  我很抱歉,尚,如今我与轮椅做伴。但是你看,桑抬起胳膊问,OK吗?

  哈哈,跟铁一样硬!

  你搞过女人没有?桑笑着问他。

  很多,就是记不住。

  你很OK!他靠近尚,两人拥抱,用手相互拍打背部,很西班牙。他说,尚,男人可以被女人毁灭,但不可以被生活打败!比如我!从不被生活打败,却经常被女人毁灭!

  尚说,我的母亲照顾了我的父亲七年,同时她也爱了你七年。有一天我突然就撬了她的保险柜!老大,里面什么钱也没有,只有一本发黄的日记叫《马德里的春天》,写得忒烂!她写了七年,简直疯了,为了爱情。她用西语写了七年,我已翻成中文了,要不然没有人看得懂。

  西语?我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听懂过她在说什么。桑大笑,马德里哪有春天?冬天一过直接就是夏天!哈哈。

  尚笑着说,可她却总想着春天!

  桑说,女人,你给她真的,她也不信。

  尚说,你那假戒指,忽悠了她七年。古董店说那祖母绿是真的,花了四十万买了去。她非得花八十万又买了回来。她把房全卖了!她为了爱情,疯了。

  桑说,那戒指到了中国就成真的了。在西班牙时,我给她钻石,她也说是烂石头!南非钻石,荷兰切割。

  多少克拉?

  不大!三克拉。她非说是假货!你对她说爱她,可她非说你骗她!

  桑,我老爸醉了一世,临死前才清醒,他说他的一生什么也没有,只活成了一个名字,叫诗人。他觉得那是一种悲哀。你知道他自认为最牛的事是什么吗?根本不是他的诗歌!他曾经一口气喝下一瓶牛二(牛栏山二锅头),居然没有醉!而所有他的朋友都倒在桌下。他自认为是酒神!为此骄傲了一生!却从没有人理解为何他如此骄傲。

  我的父亲居然告诉我,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根本不是我母亲,而是一个妓女,她真的太迷人了。在她之后的人生中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么迷人的身体。那时我真想骂我的父亲,他是个王八蛋!当我撬开保险柜的那天,当我看到我母亲的日记,我甚至理解了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他那么真实。而我的母亲,她迷恋着一个西班牙男人,她却依然放不下我瘫痪的父亲,或许是为了我们,我和我的妹妹。我鼓足勇气摧毁她的那天夜里,我的母亲差一点自寻短见,她甚至不想再见我!她觉得她的一生都委屈了,嫁给了这么一个混蛋丈夫又生了这么个混蛋儿子。我寻找的是真实!我的父亲告诉我,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真实!但是,人要活得纯粹!我要知道真相,我知道我的母亲爱你。这是真相。

  他,我确定他是个好父亲!尽管他很混蛋!桑说完按了一下轮椅的右键,轮椅往右驶进一条小道,我们都顺着小道前行。

  桑,球我传给你了,射门是你的事了!儿子望着天空时,我似乎看到了他已逝的父亲的眼神。

  桑望着我说,瞧!虽然我这样了,但是还能射门!

  尚说,你非常OK!

  十四

  桑带我去他公寓的那天夜晚,马德里下着细雨和七年前的夜晚一样,桑的轮椅缓缓向前,仿佛那个陈旧的巨大的行李箱依然在行驶,那些过去,那些记忆在行驶。

  七年,什么也没有改变,儿童床还在。

  他说,孩子们都大了,罗莎娜带他们去了南美,永远也不再回来了。

  我问,那个浴室还坏着吗?

  他说,浴室没有修。那床单还是七年前的。你看看,还是那夜你睡过的床单。留着你的酒味你的茉莉花般的气息,我常常想起你。觉得你还会来,觉得你似乎还会因为浴室坏了来我的房间洗澡。你的身体真小你很白你的乳房很小很挺,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我经常想起那个夜晚。罗莎娜希望修理工来修理这里的浴室,我始终没有同意,我说,她还会来。我坚信你还会来。七年了,你还是来了。可罗莎娜再也不会来了。永远也不会来了。

  我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好像一切都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可以过去,而不去追问。甚至没有问他,他是因为什么坐了轮椅?

  七年,我每天都在和死亡抗争。七年,我有过太多的女人,我再也没有那种感觉。当我第一次见到你和你的两个箱子,你从那么遥远的中国来到我身边。那么弱小!你是那么弱小。那时,我只想好好照顾你。而现在我却不能!你还是那么小。

  我们抱在一起像两个孤独的老人好像已经老得无法动弹,需要相互搀扶。我们像是两个即将要告别人生的人,一切似乎是记忆的重现又是记忆的毁灭。

  我坐在儿童床的边沿。

  桑,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绿,他的头发略白,他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

  为了见你,我昨天去中国理发店刮了胡子。还记得那家理发店的老板吗?他去年生了个女儿。他的妻子还问起你,每次我去,她都会问起你,说你总怀疑她的染发剂是冒牌的,她说确实是假的,直到去年她才开始用真货。她说不卖假货了,去年都被警方查了。罚得一干二净!

  我说,明天,我再去染发。染成红色。染成西班牙!

  桑用脸贴着我的脸:还扎人吗?现在,我很中国!你看,一点胡子也没有了。

  我坐在儿童床的边沿。他吻我,他的吻不再是那么有力量他的胡须不再扎人,他的吻那么宁静那么甜蜜,甚至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那种颤抖只有做过母亲的人才有体会,那是当另一个生命从你体内滑落的那一刻,那骄傲的颤抖,那撕裂与大喊!

  他的头温柔地靠在我的双腿间,他像婴儿一样寄居在我的双腿,他像是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问过自己,爱情?命运?

  或许,生活只是一种简单的重复。

  十五

  在马德里RETIRO公园,在那片原始的树林里,松鼠们、鸟儿都在草地上行走,遇人不惊。

  情侣们躺在草地上亲吻、抚摸,他们的眼睛里除了对方的眼睛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望着桑,他坐在轮椅上,绿色的眼睛还是那么骄傲,他按了一下右边的按钮,轮子往右,上了台阶。

  我突然告诉他,我决定留在马德里。

  马德里的春天依然没有任何春天的迹象,白天热得要命,人人赤裸,夜晚冷得要死,四处找毯子。

  潘无依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