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葱皮(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洋葱皮
  • 发布时间:2013-11-10 14:59

  马可·波罗中文书店

  罗马的马可·波罗中文书店,是由意中友协这个民间组织开的。书店开在闹市区的冷巷里头。那条巷弄真叫冷僻:冬天的时候穿堂风扫过,天空凝重,墙壁斑驳,色调灰暗,给我留下了“中世纪”的印记。这儿车子开不进来,人没几个,如若有人推开那书店的门,里头的人会略感意外。通常,那位会讲几句中国话的意中友协主席--一位毫无风范可言的糟老头大多在的。不知怎么回事儿,每次见到他时,他总是在与一位意大利老太婆说话。而“意大利老太婆”,是时时换面孔的,但基本上面相糟糕。见人进来了,主席转过脑袋,用中文说道,你好。书店雇用一位中国女留学生,正百无聊赖,这时强打起精神从椅子上站起。我望着大半空的书柜问道,没进新书?女留学生说,没有呵,他们说没资金了。那几册书我大部翻过,就再取下翻翻。来这儿一趟不容易,我得先乘十多个站巴士到火车站,再从火车站转换12路车在威尼斯广场下,走上半个来小时方能到达书店。这么一家破书店,可对当年的我来说,却是犹如“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毛泽东语,指社会主义阵营的阿尔巴尼亚),隔上一礼拜两礼拜,非要来一趟不可的。那年代在海外,对认得几个汉字的人来说,恐怕都闹过“文字荒”的。比如说意大利,没有华文报纸,接收不到中文电视中文电台,凡是汉字都极少见到。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差不多就跟生活在沙漠中无异了。故此,马可·波罗这家破书店,虽说书无几册,气氛也不怎么好,我还是成了这儿的常客。

  我国内老家县城办了一份报纸,叫《青田侨乡报》,一个月一期。报社朋友给我寄来报纸,接到报纸的那天,我心情非常好,很流畅,甚至有种“沉甸甸”的感觉。我拆开牛皮纸信袋,展开那张小报,先浏览一下标题,不马上看,怕太快就看完了。忙完活儿,沏了壶茶,坐下,点上烟。先看感兴趣的,留有余地,还是不能太快就看完了。这样子断断续续,一天内将那张小报看完了。我看完后拿给工人看,因是在厨房里翻阅的,难免油渍斑斑,但报纸仍是不会丢掉的。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无聊,又会捡起报纸来看,这回是看中缝了,有时是广告,有时是生活小常识,比如大蒜吃什么好生姜有什么作用。看烂了,都能背了,报纸还是不会丢的,收起。我一位会画点画儿的朋友轮休日过来了。他是在番人餐馆刷盘子的,一星期下来,话没说几句,人都憋闷傻了。他拿我的小店当作歇力、透气的地方。我说景宁一位朋友寄茶叶来了,惠明茶。画画朋友说,惠明茶好呀,多年没喝到了。我沏上一壶,倒入陶瓷茶盅,碧清碧清的。我慢条斯理说道,报纸,上礼拜到了。我起身去吧台找出那张脏兮兮的报纸,简要说了下里头内容。画画朋友将报纸折起,放进夹克衫里面口袋。画画朋友说道,现在有茶喝,就不看报纸了,省着看。

  我有好几次,实在没东西看,就翻阅《现代汉语词典》,随手打开,一页页翻过去,也能过过干瘾的。

  我现在算是有了固定地址,就通过马可·波罗书店订了几份国内的文学杂志和一份《文艺报》。我那时小店刚起步,欠一屁股债,经济拮据,登杂志、报纸的钱,可说是从牙齿缝里抠下的。我有次去书店,碰到一位新来的中国女留学生。她说她是南京人。女留学生说,这儿全是你们浙江人,我想找份工作都没门路呢。按这位留学生说的,在书店上班,只能领到象征性的一点工资,根本不够开支。她接下去要去大学城上学了,想攒点钱。我说那我给你问问看吧。我从书店出来,女留学生从后头跑步赶上我,她说要去买点东西。那块空地,在那处形同“中世纪”的街区里,算宽敞了。尤为难得的是那天偏偏有阳光,淡淡地晒于地上。那个印象,我至今仍记在脑子中。

  离罗马一百公里处小镇

  有一两次,我在睡梦中醒过来,腮帮上挂着泪痕。男儿有泪不轻弹,白天的时候,当我意识清醒的时候,我是断然不会像娘们儿那样哭哭啼啼的;可睡梦中,我就不好控制了,那不争气的泪水就流出来了。我热爱文学,可我偏偏又接受命运的安排跑到这番邦来做厨房。这厨房和文学,风马牛不相及,相距太过遥远了。而且,人在厨房里一日日干下去,脑子必定生锈,只晓得广东炒饭是怎么炒的,杏仁鸡丁是怎么炒的,春卷是怎样炸的。我越想越焦急,越想越伤心。日有所思,夜里头就不得安宁了。我有时彻夜无眠,望着天花板数数,窗外透进薄光,汽车跑动的声音多了起来,一个晚上就这样折腾过去了。我已有一两年没动笔了。那种想坐于桌前安静地写写字的欲望如犯毒瘾的人一般,愈来愈烈。我横下心来,抛开一切,决计抽出个时间段去写作!那个时候,“写作”对我来说是奢侈的,是具有某种崇高性的。

  我收拾简单行囊,于冬天一个灰蒙蒙的日子里乘火车去了一座小镇。那是一个死角,不在主干线上。小镇近于死水一潭,新的建筑、现代化的气息,可说一点没有。小镇停滞在了中世纪的氛围中,与冬季阴沉的气候融为一堂。我印象中,我在小镇那十数天里,天气就没晴朗过,一直是阴天和雨天。那种雨天,嘀嘀嗒嗒,真叫那个阴冷啊。居住的条件也不好,没暖气。本来欧洲的房屋大部都是安装有暖气管道,可只要是中国人住进去了,就把暖气给切断了。勤俭节约是咱们的美德。再说,对于做点小生意的或打工的,经济状况的确是捉襟见肘,只有能省则省一招了。我窝在斗室里,两天时间写了一地废纸。长时间没动笔了,脑子没法进入轨道,此一时彼一时,不是光靠斗志昂扬就能跨越过去的。我心灰意懒,很是沮丧。

  餐馆的王梁受朋友委托,每天做牛杂火锅给我吃,陪我喝酒。番人不吃牛杂,认为不卫生或其他什么原因--反正他们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拿来喂狗的。咱中国人却偏好这口,碰上牛杂不吃是没道理的。我曾与王梁一块儿去猫狗食品店买牛杂。手胳膊长浓黑猪毛的番人见惯不怪,随手抓了几把装塑料袋里。王梁赶紧摆手,称呼他朋友,要挑带筋头的。牛杂便宜得很,差不多等于吃白食。但好吃。王梁放了大蒜子、红辣椒、生姜,味重如铁。大冬天里,我们吃得脑门子出汗。葡萄酒是散装的,王梁去酿酒人家拿大玻璃瓶装来,一次十公斤,比喝水还要省钱。我心想,这地儿好在有个王梁。王梁热心肠,是个话篓子。两人每回都喝个半醉方休,说过的话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餐馆白天几乎一点生意都没,天天吃鸭蛋;晚上有点儿生意,周末还不错。朋友的弟弟和妹妹尚在读书,白天他们就读书去,晚上来餐馆吃饭、帮忙。大部分时间里,这家餐馆仅王梁一人守场,他进进出出,其实一点事儿都没,但瞧他样子却挺忙的。或许他还真是忙的,就算餐馆没生意,头绪还是繁多的吧。

  朋友的弟弟、妹妹,老大不小了,可他们却是睡在同一张大床上的--可能是因为房间里太冷了吧。他们各盖各的被子,经常吵架。星期天的白天,餐馆一般有点儿生意的,王梁推开他们的房间门,叫他们起来去餐馆帮忙。两兄妹蒙上被头,装聋作哑。王梁生气了,他说你们俩至少要起来一个!于是他们开始互相蹬腿,被窝下头风起云涌;他们将对方的被头给掀了,一个说,还不起床!另一个声音更大,你还不起床!他们争来争去,就动手了,弟弟打不过妹妹,脸被抓破了。妹妹披头散发地从床上跳下,嘴上嚷嚷道,烦死了、烦死了,连个礼拜天都睡不好觉!

  找不到自己位置

  有一种说法,每一个物种都有自己适合的位置的。比如说一个水库里,有经验的养殖者会放养三种类型的鱼苗:一种鱼活动范畴在浅水区域;一种鱼活动范畴在中层水域;一种鱼活动范畴在深水区域。这样子平面的水库就成立体的水库了,空间予以充分利用。而三种类型的鱼,则互不干涉又相得益彰。

  我在番邦的十余年,可说从未找到过自己的位置。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或者说这儿压根儿就没有我的位置,而我却阴差阳错地跑来了。我当时最强烈的感觉是,自己是一条被搁浅在沙漠中的鱼,奄奄一息。

  我为什么要出国?那显然不是我自己的人生安排,而是随大流盲目跟风的结果。我无任何外语基础,而且天生这方面愚笨,我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要知道,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再没有比“失语症”的生活更为痛苦了,更为令人抓狂了。没有言语,无法交流,一个人的尊严从何谈起?一个人的趣味从何谈起?一个人的涵养从何谈起?统统归零。人长期处于一种语言隔离状态之下的环境里,那种孤独感、那种沮丧感,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有切肤体验。而我本来是可以回避开的,但我却没有,我跳进了火坑,这是一个大错位。另外一个错位,是我所从事的工作。俗话说女人怕嫁错郎,男人怕入错行。一项对己毫无兴趣可言的工作,无疑等同于慢性自杀。在这儿我丝毫没有贬损体力劳动之意,但这些活儿于我是千真万确不合适的。我这人对金钱并不看重,我更看重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可不管是做厨房也好,衣工场也好,开餐饮业也好,精神方面的含金量几近于无。如若再对金钱不敏感的话,那人的兴趣点在哪?人的成就感在哪?人的自我价值在哪?当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背道而驰时,人的动力和活下去的理由,就值得商榷了。

  有人说,并非就你读了几句书的,人家什么高级知识分子到了海外还不是入乡随俗,该干吗干吗的,做出了一番事业。这也是我的一大错位。我到了国外,不干实事,却满脑子红花绿草死不悔改要写文章,这步棋之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

  我有位老乡、老前辈,原先在国内时写过小文章的,到了法国后,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哪条筋脉给他搭牢了,居然进了一家华文报社当编辑。这个人无疑成了我的楷模了。我到法国巴黎后没几天,便四处打探他的电话号码。接着就跑到电话亭给他打电话。我心情有些激动,犹如孤儿碰到了亲人一样,一肚子的话都不知先说哪好了。我语无伦次。大意是说我对他久仰大名啦,在老家时没机会认识,没想到在巴黎通上电话啦……我还说到他在报社做事,是家乡的骄傲啦等肉麻话。对方打断我的话问道,你、什么事儿?我吞吞吐吐说自己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是老师的追随者呢……对方再次打断我话头问道,有事儿你快说呀,我这边忙。我鼓起勇气说道,我目前还没找到事做,不知你们报社,像校对什么的工有没有?我一定能做好的。对方道,那是不可能的。你初来乍到的,如果有洗碗工我给你介绍吧。过后通过两三次电话。我在华文报纸登“豆腐干”了,赶紧跟他说了;失业苦闷时,也给他打过电话。真正与他碰面是在一次婚宴上。一位八竿子挨不着边的亲戚请吃喜酒。他作为当地华人圈里的文化人,坐门口进来的桌子前登记人情钱的账。我交上红包后,说某老师,我就是与你通过电话的那个某某,今天我们终于碰面了!这位某老师戴个老花眼镜,仰起头来呵呵了两声。酒席散场前,我跑主宾席去找他,想多聊上几句,可他人不在。出来廊道上,我与他们夫妇俩倒是碰见了。我许是喝了酒缘故吧,见着他时就大跨步走过去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我亲热地叫他某老师,说刚才找他没找着。他眉头皱起来,显然已经不悦。他老婆问他,这人是谁?他说不晓得。这话我听入耳了。我说某老师,你怎么不晓得我呀,我是某某啊,刚才,我不是自我介绍过的吗……我也写小说写散文的呀……我在说这些废话时,很有可能酒气熏天,我的臭气和唾沫说不定都已喷到他脸面上了;再说我把他的手握住就没松动,致使他发怒了。他一把摔开我的手,嘴上说神经病!我没防备,再加上喝了酒重心不稳,打了个趔趄。我看着他们夫妇扬长而去的背影,酒一下子醒了,羞愧得无地自容。

  老板,你信写不完的呀

  我在法国的时候,见到《欧洲日报》上有一则台湾某影视公司的电影剧本征稿广告。我于是蠢蠢欲动,异想天开,想通过这条途径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我废寝忘食、同时又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在那儿写呵写的,终于写成了一个东西。我从未写过什么电影剧本,连最基本的格式都不懂。我跑到巴黎那家有名头的中文书店凤凰书店去“蹭书”,盘腿坐于地板上,不管营业人员的白眼,拼命翻阅剧本方面的书籍。我自认为有点小聪明,翻过几本电影剧本后,便觉得可以入手写了。我设计人物,编排故事大纲,写对话,写场景,挺顺的。就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用,算不算得上是电影剧本了,心里一点没数。我写好后拿给那时在巴黎打工的一位姓叶的朋友看。他说我的《漂洋过海》题目不好,太大路货。我回去苦思冥想,忆想起了当年在国内某高校进修时看过的一部影片《走出非洲》--那部电影我很喜欢,我以为以个体的生命体验来表述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既有对立的一面又有包容的一面,极具震撼力。我因此想,我一个来自亚洲的东方人,对西方完全懵懂无知,即使现在人的身体是在欧洲了,但人的心灵是永远无法走入欧洲的。故此,我将题目改作了《走入欧洲》。我将文稿拿到那位远房大伯住处,用他的复印机复印了两份,给邮寄到台湾那家影视公司去。

  我来意大利后,差不多把这事儿给忘了。一天我接到巴黎房东的一个大信袋,里头塞着这个文稿。退稿是这个东西的必然命运。一段日子后,我认为这个稿子里的有关素材还是可用用的,于是就这儿割一块那儿割一块地写了若干小说及散文。我的写作时间,一般安排在午后三时至六时。因为这个时间段,几乎欧洲所有的店铺都是要关门休息的,我利用了这个时间段。天气凉爽的情况下,我就坐店堂的餐桌上写;天气热的情况下,我就在地下室仓库里写。店里二厨,原先在国内的时候是个爱打架的人,他崇尚武力,对其他事儿有点漠然。他见我趴在桌子上写个不停,便问道,老板写信啊。我嗯嗯呵呵的。是啊,在这以开餐馆为主业的欧洲华人圈里,一个人捏了笔坐下来花费心思花费工夫地去写汉字,除去写信还能写什么呢?那时候电话费贵,一般没重大事情是不会轻易打电话的,书信是与远方的亲人传情达意的最佳通讯工具了。二厨睡过一觉或打过几圈麻将后过来上班,哼着小调下地下室换衣服,见我仍埋头写个不停,便问道,老板,信还没写好啊?我再次嗯嗯呵呵的。如此反复,二厨不禁觉着奇怪了,有次他说,老板,你信写不完的呀?我说是啊,朋友多,每人一封……就这样子了。二厨说,我写信很简单的,说身体没病,在做工没打赌,就行了,不超过三五百个字眼,写信不就报个平安么。

  三、漂泊异域的人

  拖拉机手

  我在奥地利的格拉茨待了一个来月,与朋友餐馆的大厨混熟了。这位老兄,在老家是开手扶拖拉机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到番邦后,他说自己是困在笼中的老虎,动弹不得。晚上睡前,拖拉机手跟我扯先前在老家开拖拉机的事儿。先前什么都不发达,在农村里开辆手扶拖拉机跑运输,就是能人和牛人。拖拉机手说,我那条四都港源里,出挑点的女孩都逃不出我手掌心的,蚕吃桑叶一样一个个吃掉。我说就凭你是开拖拉机的?拖拉机手说当然!拖拉机手接着说道,我一次带一个,让她坐在我身边,转弯时我手肘用力地顶过去,三探两探心中就有数了,进县城请吃饭,给灌点酒,再买身衣服……就八九不离十了。我对你说,女孩都虚荣心的,喜欢到县城逛街买东西,四都港那时没班车的,我的拖拉机就是班车,她们白乘班车有吃有喝有衣服穿……我对你说,有次我一口气带了两个……有天三更半夜我醒过来,整个员工宿舍里静悄悄。拖拉机手的床头灯亮着,他在入神地看一张照片。我嘀咕问道,想老婆啦?拖拉机手说想婊子。拖拉机手说话一向直白,我没惊讶。

  夹于拖拉机手皮夹子里的那张人头照片,的确是妓女,菲律宾人。我曾看过那张照片,属照相亭里拍的自动快照,一般用于张贴身份证明表格的。女人一如大多数菲律宾人一样皮肤偏黑,大眼睛,嘴唇尤其黑,头发自然卷。拖拉机手目光呆滞说道,她回菲律宾了,要嫁人了。据拖拉机手说,他与这位菲律宾籍妓女交往一年多,他每次去妓院都点她,雷打不动。作为回报,这位菲律宾妓女每回让他做两次。而这一点在妓院里是犯规矩的。拖拉机手讲不了几句德语,那位菲律宾妓女同样讲不了几句德语,他们两人的相处,可谓肢体语言胜于口头语言。就是在这种鸡与鸭搅作一团的情形下,他们之间却硬是萌生出了感情,尚且感情深厚。如此看来,人类的情感世界实在是丰富多彩啊,无坚不摧,是没有什么樊篱阻挡得了的。拖拉机手本是个特别容易喜新厌旧的人,换女人犹如换衬衣那么随意,没想到到了这格拉茨,竟栽在了一个烟花女身上。

  由于存在语言方面的交流困难,他们分开后没办法以书信的方式来传情达意;打电话,往往喘气的声音要比说话的声音多不知多少倍。他们对着话筒接吻,呼叫对方昵称……拖拉机手泪流满面,哽咽不已。这千山万水,这残酷的现实,活活地将他们给剥离开了。菲律宾女人离开之前,把自己的小姐妹介绍给了拖拉机手。菲律宾女人对拖拉机手说道,你见到她就当是见到我吧。这位菲律宾女人,长相与那位菲律宾女人大同小异,外人是分不大出来的。然而,在拖拉机手心目中,那是大不相同的。事实上,拖拉机手他现今去妓院点这位菲律宾女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于重温旧梦。许多有关那位菲律宾女人的消息,拖拉机手是从这位菲律宾女人口中获知的。他们之间的交谈自然存在障碍,但这面对面的连比带划总要表达清楚一点的。

  每逢拖拉机手轮休那日,他必定洗个澡,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套上一身浅色西装。拖拉机手没下楼蹭饭,吃自个儿买的干粮,喝牛奶。拖拉机手春风满面地从户外铁楼梯下来,神采奕奕。我说逛街去了?拖拉机手说是啊。我说时间还这么早,就去了?拖拉机手说,先走走,去朋友餐馆坐坐。妓院一般晚上才开门营业的,可拖拉机手午后就出发了。他四处溜达,酝酿一番,充分享受去之前的这派宁静。这堂每礼拜的必修课,对拖拉机手来说意义非同小可。拖拉机手就曾对我说过,我做一礼拜牛马工,还不就是为了这个休息日!

  连女士一家子

  每每在记忆的深处与这位连女士照面时,我便会没来由地联想到早年看过的一部电影--日本影片《啊,野麦岭》。这两者之间有关联吗?恐怕牵强附会。《啊,野麦岭》剧情内容,反映的是战后日本百废待兴时期,一群纺织女工的艰辛人生和凄惨命运。有一组镜头,一位胖乎乎女工因在纺织机前忙得脱不开身,而将尿尿拉在裤裆里--遭受工头拖出去毒打一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还有那群纺织女工绝望的哀号,死鱼一般的眼神,以及“卓别林式”的忙碌身影,都在我的脑屏中挥之不去。如若硬要将连女士与这部影片搭上一点边的话,或许在“时代背景”和“忍辱负重”这俩词儿上可以“混淆”一下的。连女士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出国的。当年的神州大地,不说百废待兴的话,至少也是穷得丁当响了。长时间的折腾闹革命和与外面世界的绝缘,使得咱们中国的国力衰弱,民众的生活水准大大低于西方国家。连女士便是在这种国与国之间地位悬殊的情况下,跑到意大利做淘金梦的。至于说到“忍辱负重”,我们可假设和推想的。连女士抛夫别子,在不懂语言无任何经济基础的境况下,只身一人来到这番邦,其间的难处和困境,不用说也有几箩筐的,唠叨起来怕是没完没了吧。

  连女士是个能吃苦的人,同时她也是个脑子好使的人。连女士的文化程度,我估摸也就初中的阶段吧。她一个文化程度不高且无特长可言的县城女子,第一步把自个儿嫁到了省城,而且对方还是个体操教练。当年并无什么选美活动的,有点模样儿的女子往往都愿意进入女子体操队,练体形、练姿势、见世面,从而在操场上、在舞台上抛头露面,得以充分展露自个儿的样貌。连女士的老公,恰恰就是担任女子体操队的一位教练。按理说,面对美女如云,他早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可偏偏没有;他偏偏就成了连女士的老公。连女士进省城后,没工作;一段日子过后,她老公单位照顾家属,招她进单位机关招待所做服务员。机关招待所的工作很清闲,连女士每天将小孩带到单位里,她边打毛线边带小孩,下班前上街买个小菜,回家做顿热饭,侍候得体操教练心满意足没得说的。

  连女士终究不是一个甘于认命的人。她通过老家“去番邦”的途径,成功地把自己弄到了意大利。连女士在南部小城和习师傅开餐馆站稳脚跟后,便把老公和两个子女带出来了。那位体操教练到了这番邦,下不了厨房上不了厅堂,英雄无用武之地,人一下子矮了一大截,精神相当地苦闷。能够让这位体操教练唯一引以为荣的是罗马一家大餐馆的老板娘,曾经是他的学生。那位女子体操队的学员,在某次表演赛场上,被一位回国探亲的华侨相中--飞抵罗马做了现成的老板娘。体操教练说道,她上次打电话来,叫我去罗马玩呢。连女士道,欧洲都很现实的,光叫你去罗马玩有什么意思?问她借点钱还不照样没音讯了!很显然,现如今体操教练和连女士在家庭中的地位已然颠倒。连女士女强人的形象渐渐树起。她忙里忙外,干活不怕脏不怕累,而且手脚麻利;外头的应酬,她同样应付裕如。连女士与当地人士打得火热,上至政府官员,下至水电工,她哪位都没落下。夜里头,连女士喝得醉醺醺回来,一见体操教练仍在灯下呆坐,她就火了,说这么迟了还不睡……我这样子一天忙到晚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哦!卫生局的罚款单不处理掉,这店还开得下去开不下去呀……有什么老醋好吃的!连女士酒喝得再多,再怎么晚睡,她第二天必定早起,该买菜买菜,该办事儿办事儿,从不会有误。而体操教练则三天两头赖床,那双手比金属还重,老是递不出去。连女士和番人对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敢说,不怕出洋相,进步就快;而体操教练死爱面子,头天熟记的单词,第二天实用时就卡壳了。他们家一对子女,往往站在连女士一方,说爸爸怕苦怕累,不思上进。

  桃 花

  “桃花”的名字不叫桃花,她另有尊姓大名的。我只是觉得,在叙述她这个人时,冠以“桃花”一名较为妥帖,姑且称之吧。桃花是个情感颇为丰富的女人。

  我第一次见到桃花,场景如一幅画儿:一条老街,光线些许暗淡,环境显得凝重。但桃花没受暗色调影响,反倒因了衬托成为了亮点。桃花穿白衬衫,黑筒裙,皮凉鞋,这套行头乃餐馆跑堂的服饰,极其简朴,很自然。桃花的妙处在于她那头乌黑的秀发,与整个情景太般配了,似乎飘逸,带动了铁般沉静的空间。桃花是刚刚从餐馆里头出来,应该是下班要回去了,她在餐馆门口站了会儿,她的头顶上方是中餐馆通常悬挂着的红灯笼……这个瞬间,在我的脑子里头顽固地占有一席之地。

  这个地方临海,属吃码头饭的一座小城。小城平日很安静,有远洋轮靠岸了,水手们呼拥而上,小城就热闹上一阵子,而后再度归于寂静。有一天,一艘中国远洋轮停泊在码头上。来该地的中国轮船并不多,先前来过两趟。每一次碰到这些中国水手时,桃花都会说见到你们太高兴了,可以痛快地讲讲中国话!这次的这拨中国水手一上岸,就四处打听此地有没有中餐馆,一位在码头开吊车的工人说道,有,杭州餐馆。小城不大,水手们没花多大工夫就来到了杭州餐馆。桃花的老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乐着呢。桃花老公说道,我今天上街买菜,车子刚开出路口……树上鸟儿叫得欢,我心里嘀咕是什么鸟儿呀……是喜鹊,不信还真不行,这不,高朋满座了嘛!水手们嚷道,快快炒几道菜,这海上漂的日子,馋坏了!桃花老公边穿上工作服边拖腔带调说道,瓦西里同志,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桃花一如一只花蝴蝶扑腾,倒茶上水。桃花说,这国外不比国内啦,将就着喝点茉莉花陈茶吧。水手们说有茶喝就很不错喽。一位英俊水手定眼朝着桃花看--不能不说他失态了,如入无人之境忘乎所以了。桃花白衬衫的纽扣解了三颗。那第三颗纽扣可说是桃花的杀手锏,所向披靡,屡试不爽。

  英俊水手单独抽身跑过来找桃花老公。桃花老公在路旁洗车,车子上全是肥皂泡,白花花的。英俊水手从背包里取出两瓶茅台酒、两条软壳中华烟。桃花老公睁大眼睛问道,你、这什么意思?英俊水手说,我想留下来,只要给口饭吃就行。桃花老公开始拿海绵擦拭车子,英俊水手帮忙冲水。桃花老公说道,这外国……你都见到了,没什么大油水可捞的,勤勤恳恳、省吃俭用,还有几个钱存下,手脚稍松动点,就是保个肚皮。英俊水手道,你说的话在理……不过我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我计谋了好久,一直没机会……你们夫妇俩人不错,就收留下我吧。

  这家夫妻店,现在添了个人手。桃花老公对英俊水手不赖,诲人不倦地教他厨艺。很快地,英俊水手就能够独当一面了。有一天,桃花老公对英俊水手说道,我要出去……捞点外快,马没夜草吃不肥啊,你能在我这儿安心干么?英俊水手说能。桃花老公拍拍英俊水手肩膀道,从这个月起,我按大厨工资给你。桃花老公前脚刚走,桃花和英俊水手就搅一块儿了--无一例外地上演了一出通俗戏剧。他们的下场并不怎么好,可谓斯文扫地一点儿都不体面。英俊水手被桃花老公痛揍一顿后赶出门外。桃花老公骂英俊水手是贼骨头!骂桃花是乌贼!这两句骂词在我老家方言里头算是犀利的。

  这段事儿发生在过去时。我来到这座港口小城的时候,至少在面上已是风平浪静。桃花老公在南斯拉夫那边干上了瘾,极少回来。这儿除桃花外,尚有桃花姐姐和姐夫,以及桃花老公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一位白干活的满人。满人五大三粗,会吼两句京剧。满人戏言自己安全系数高,是个能让老板踏实的人。一天,我在仓库里无意间发现了一顶水手帽,歪戴在脑门上走进餐厅。桃花见之瞳孔发亮,而后她莫名地发笑,说你戴着还蛮像回事儿的。又一天,我在住所的床铺底下见到一封已撕开口子的信。那信是国内某女子写给英俊水手的。他们之间可能是恋人关系,可能不是,仅为一点点暧昧性质而已。1990年意大利举办足球世界杯--那女子就是在该时间段里写的信。她说她现在每天在电视上看世界怀,好可怜;女子说你多爽啊,可以亲临现场看比赛,有没有弄到马拉多纳的亲笔签名呀?看来,这位国内的女同胞是想当然了,高估英俊水手海外生活的质量了。

  米兰老板

  餐馆老板,我不知见过两面还是三面。两面是肯定有过的,三面的话吃不准。这位矮个子老板,我在不认识他之前,早就听闻过他的种种传说。老板出国的时间为“文革”前,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吧。那个年头出国的人极少,国门封闭,卡得死,要想出国比登月球容易不了多少(当然夸张了呀)。老板出国的时候,子女已经一大群。也就是说,他当年并不年轻了。老板出国前在老家县城,是位手工业者,可说心灵手巧。他出国后在意大利北部城市皮包工场做工,学习做皮包。他是个聪明人,一年半载学下来,就胸有成竹了。过后他通过亲戚、老乡筹集资金,自己开皮包工场,全数雇用意大利南部地区的人做工人。意大利这个国家,北部与南部,经济相差悬殊,故而南部的人纷纷跑到北部来打工。

  老板的皮包工场生意不错,他接着又在米兰开了家皮包销售店,批发兼零售,生意同样“全国山河一片红”。老板腰包鼓了,心情舒畅了,生活自然就色彩斑斓了。皮包工场里有许多女工,这些来自那不勒斯地区的贫苦人家的女儿们,身体健美,性情活泼,虽然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但她们照旧嘻嘻哈哈,开起玩笑来很黄、很暴力。矮个子东方老板,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她们对手。有时候老板进车间检查工作,催促皮包进度。话还没讲完,人已被那些野蛮的女工掀倒了。有胆大的撩开衣裳掏出白皙大奶,活蹦乱跳地塞进老板口中。女工们肆无忌惮,要脱下老板的西装裤,说要瞧瞧黄种人的家伙是不是像传说中说的那样坚硬如铁。老板到底发火了,大叫大嚷。女工们吐吐舌头吓坏了。

  老板过着如鱼得水的日子。这些女工开销很省的,略微对她好点儿,送个包或请她去饭店吃餐饭,她们就非常乐意与你上床了。其中一位女孩,个子比老板高出一头,脾气特别好,从不会红脸生气。老板把她调到皮包店当售货员。女孩知恩图报,把老板服侍得舒舒服服。老板于是大大收心,不图数量只讲质量了。

  如果光就是这么点事儿,意思是不大的。后来事情的发展,可说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之外。老板和那位女孩同居后,过上了一段稳定的日子。有一天,过去的女孩现今的少妇--她的侄女从南部乡下来米兰玩。侄女当年十三岁,不过欧洲人发育早,侄女看上去已是十分成熟了,水灵灵的。据另一家中餐馆老板“守财奴”说,老板是利用侄女在家洗澡时,他偷偷从店里溜回来把她哄骗到手的。这些烂事儿同样不足为奇。让人纳闷的是,那两个女人,姑姑和侄女,从此以后就共同住在老板家里了。他们究竟是怎么相处的,外人不得而知。姑姑没有生育(好在没生育!),侄女生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有点儿傻,女儿漂亮、聪慧。有人说侄女生儿子时岁数太小,所以儿子就有点儿傻了。两位女人,从未离开过老板,陪同他走完了人生之路。

  老板来危楼餐馆那天,我记得天气阴冷,雪倒没下。老板不会开车,车子是由侄女开来的。这个女人,当时三十多岁吧,长得不算漂亮,没什么笑脸,穿了一件笨重的裘皮大衣,像是捂了床沉甸甸的棉被。她肤色白皙,嘴唇红艳艳的。张明点头哈腰给她打了杯咖啡。侄女站吧台前喝咖啡,点上一支细细的烟卷。她抽上一口,烟卷的白色海绵嘴上留下了个红印痕。老板那时七十多岁,戴顶礼帽,样子很夸张;跑前跑后,精力很充沛。他训斥张明事情没做好,乱七八糟的,没头没脑。接下来说我不再贴钱了,你们自赚自吃……我白白把店给你们开,还叫我贴钱说得过去么!

  我正是因为拿不到工资,跑到米兰又见了一次老板的面。老板米兰那家皮包销售店,今不如昔,生意一般;至少我那天上门时,没见到一位顾客进来。姑姑一人在看店,她看见中国人推门进来,知晓并非好事,脸上没一点表情。她说你找老板?我说是的。她说老板不在。我踅门口抽了根烟,想想不行,不能就这样走掉!我重新推门进去,没与她搭讪。我脸色肯定不好看,怕是发青了吧。大概半小时左右,姑姑在里头偷偷打电话。过后她对我说,老板叫你上去。老板或许是生病了,靠在椅子上,身上盖了床毯子。侄女依然如故,爱理不理的,不知在忙乎什么。老板好像牙齿痛似的,面部抽搐着叫侄女拿钱来。不够。姑姑上来,手上拿的是营业额的钱,交到老板手中。老板摸索了半天,才将我的工资凑齐。他说你们做工,真的要好好做啊!

  电视机

  拄拐杖老人姓谢。谢姓老人中奖获得的那台电视机放在一老乡餐馆里。我和一位原先在国内电视台工作过的朋友一块儿去那家餐馆。谢姓老人说,这东西搬不动,装不起来。我指指朋友对他说道,他在中国就干这行的。我们打车将电视机搬回谢姓老人家。谢姓老人抖抖索索打开房门,一股刺鼻的气味直扑过来。是那种在医院里常闻到的气味。谢姓老人的桌子上,摆放着针筒及酒精瓶什么的。谢姓老人解释道,腿脚不灵便,就自个儿打针了。谢姓老人除被车撞坏一条腿外,身体上还有其他许多毛病。这些年来,他靠打针吃药维系生命,弄得整间屋子像间诊所,瓶瓶罐罐不少,气味浓烈。

  谢姓老人说,先不急的,喝杯咖啡吧。谢姓老人撑起身子,在房间里摸摸索索。我朋友道,不用客气了,我不喜欢喝咖啡的。谢姓老人道,太难得了,我总得表示一下的呀。谢姓老人烧了一点水,冲了两杯咖啡。他说他身体不好,咖啡不敢多喝。我环视他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光线不足,让人十分压抑。谢姓老人道,没整理,乱糟糟的……我这儿,少说廿个年头没人走动了。我没听明白,问他这话什么意思?谢姓老人道,最后一次是哪年谁来过的,都记不清了,少说廿个年头喽。我和朋友都吃了一惊。我们怎么都没想到,我们今天来的这个地方,是个二十多年没人光顾过的场所呢。

  我们是有备而来的,事先买来了室外天线及电线、插座等。两人分分工,朋友从窗口爬出去,将天线架子搭在屋顶上,我在窗台上打下手。而后进行调试,屏幕上一片片雪花闪闪烁烁。突然就有声音了,屏幕上闪现人影子。谢姓老人一如孩童般高兴,他说有了有了,屋子里闹热了!朋友屏声静气继续调试,图像渐渐清晰稳定下来。谢姓老人眉开眼笑,握住朋友手说,多谢!多谢!朋友好生难为情。谢姓老人拄着拐杖来到衣橱前,仰起头说道,我记得……那上头有瓶酒的,你们看谁爬上去把它拿下来。我明白老人意思,便拖过椅子上去,在厚厚的灰尘里头摸出那瓶酒。我将那瓶酒拿到水槽冲洗。积垢太厚了,我边冲水边用铁丝球用劲刷。这瓶法国白兰地,市面上已见不到了。朋友凑过来说,酒越陈越好,看来我们今天有口福了。可事实上并非如此。这瓶乌黑的酒,因时间过久,瓶塞子一碰即成粉末状了。谢姓老人郑重其事找来两只酒杯,让我们倒出来看看。倒入杯子的酒除漂浮着碎木屑外,颜色也不对头,黑乎乎的。我看朋友一眼,他看我一眼,举棋不定。谢姓老人在一旁说道,喝嘛,酒是好酒,我记得当年是花三十多法郎买的,这瓶最贵,我没舍得喝……就留下来了。我和朋友试着喝了一小口,马上就皱眉头了。这酒不知是什么味道,涩涩的,连舌根都发麻了。谢姓老人见状问道,是不是这酒坏了?我说大概吧。朋友问他道,这酒时间老长了吧?谢姓老人想了想后说,时间是老长了,我那年生了场病……医生要我戒酒……我那年五十多岁,今年八十四岁……是三十几年还是廿几年?

  谢姓老人将电视机开得震天响,因他耳背得厉害。不过,就算他听到了声音,凭他那点法语底子,恐怕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吧。然而这并没有阻挡得了谢姓老人享受电视的快乐。谢姓老人执意要出去买瓶酒庆贺庆贺,我们执意没让他出去。离开时,谢姓老人说道,这么多年来,屋里头从未有人说过话,这下子天天有人说话啦!

  远房大伯

  远房大伯是个有趣的人。热情,充满活力。同时,他也有点无伤大雅的吹毛求疵毛病。远房大伯眼前的处境并不太好,但在外人眼中,他西装革履,半秃的脑袋上一丝不苟。远房大伯在穿衣镜前梳头发,李姓老人问道,又要出去啦?远房大伯说,忙死了,都是要紧的事儿呢!不去不行。实际上远房大伯的出门,有时候一点儿事都没,他反正办有地铁月票,兜上一圈不花一个子儿的;有时的确有点事儿。远房大伯好像是台湾方面驻法国某机构的一位无足轻重的编外人员,薪水不高的。他搭铺在李姓老人家的那个角落,除被褥整洁的一铺床外,桌子上尚有复印机一台、传真机一台。我就曾用他的复印机复印过一份文稿的。远房大伯每日里在巴黎城跑前跑后都忙些啥子事儿,我不得而知。我想,应该是些鸡毛蒜皮事儿吧。

  远房大伯是从台湾转过来的。但远房大伯与其他从大陆去台湾的人不同,他并不是因当兵或当官什么的而去台湾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远房大伯常对人说道,我不管政治的,赚钱最要紧。远房大伯有个哥哥还是弟弟,在国民党军队服役,按推测当是混了个一官半职的。国民党军队撤退台湾前,整个中国大地烽火迭起,硝烟弥漫,有许多人见缝插针做生意,捞取其中的好处。远房大伯便是那其中的一条小小蛀虫。远房大伯跟随哥哥或弟弟的部队走,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他们哥俩儿里应外合,捡军需供给物资的漏。同样按推测来看,远房大伯想必是未捞到大财的,而蝇头小利恐怕是源源不断的吧。远房大伯如同叮咬在部队这条大腿上的一只蚊蚋,只顾吸血不止,忘却了自个儿的安危。待部队要撤离大陆前往台湾时,他仍不眨一眼地就渡海过去了。远房大伯当时以为,这无非是一次正常的部队转移罢了。殊不知,他的这一去竟然回不来了。远房大伯家中的娇妻和襁褓里头的儿子,这下子苦煞了。孤儿寡母且不说那小半辈子的望眼欲穿煎熬,光就受其连累所遭的罪,已是一箩筐都装不下了。

  远房大伯在台湾娶了个比他年纪小不少的女人,再添一男丁。远房大伯是个生意人,他跑到法国巴黎开中餐馆。前几年生意不赖,丰衣足食。远房大伯和先前已旅居巴黎的乡人打打麻将,台湾女人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身边。远房大伯的这位台湾女人,我见过一面。那是在街上,远房大伯指点给我看的。台湾女人肤色白净,嘴唇紧抿从天桥上走过。谈不上漂亮不漂亮,但与远房大伯一比较,就显出“嫩”来了。当年更加“嫩”的台湾女人,坐在乌烟瘴气的麻将室里,她听不懂这些老男人的土话,故而基本上不大说话,显得孤单且另类。远房大伯餐馆倒闭后,台湾女人跟了另一位餐馆生意兴隆的乡人。那位乡人,非分之心早就有了,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种事儿往往只有当事者会蒙在鼓里),打麻将的时候常常分心,丢三落四,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捷足先登将台湾女人给弄上手了。可想而知,这一打击对远房大伯是致命性的。

  有次远房大伯领我去他儿子餐馆吃饭。在地铁口碰面时,他身后跟着一位腼腆少年。远房大伯说这位是他小儿子。远房大伯的大儿子,是改革开放国门打开后出来的,其出国手续及费用自然是远房大伯给予的。远房大伯的结发妻子没出来,在老家吃斋念佛。远房大伯儿子餐馆坐落于巴黎近郊,生意马马虎虎。那天来了好多人,好像是远房大伯的孙子生日什么的。餐桌按番人的习俗排列成长方形,每人面前一只酒精炉,清汤锅底伏了只螃蟹。那是我第一回吃这种单人小火锅,也是第一次品尝沙茶酱这种广式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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