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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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10 15:13
宋大兴在“小将上讲台”的活动中也曾有过很出色的表现。他的这个表现甚至可以这样说,对我们国家在当时的教育事业都做出了具有相当意义的贡献。时至今日,他当年的一些做法仍还有实际意义。所谓“小将上讲台”,是当时在搞“教育革命”中的一种提法。那时批判“师道尊严”,而且认为传统的教学方式是老师的“灌输式”,是“一言堂”,是要把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培养成“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因此提出要把课堂办成宣传革命思想的阵地,而且要由“革命小将”来占领,于是也就很快形成了这种极为著名的“小将上讲台”风潮。而所谓的“小将”,自然是指学生。换一种说法也就是让学生上讲台,自己给自己讲课。老师则也要作为学生,坐在下面听课,用当时的另一种说法叫“评教评学”。
宋大兴作为第一个上讲台的“革命小将”,竟然将一堂枯燥抽象的化学课讲得别开生面,而且生动活泼,让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饶有趣味。那天前来观摩的外校师生很多,还有一些区局革委会的领导,教室里挤得座无虚席。区局领导对这样一堂由小将上讲台宣讲的化学课极为重视,因为这节课刚好讲到化学元素的“化学价”问题。这一块内容历来属于知识难点,学生学起来记起来都很困难,以往就是很有经验的老教师也感到颇费脑筋。因此,区局领导就想来看一看,革命小将上讲台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在这个上午,宋大兴特意穿了一件白衬衣,下面是绿裤子,所以他神采奕奕地一走上讲台,立刻让坐在底下的人感觉眼前一亮。他先为大家讲解了化学元素化学价的定义和原理,用的当然都是学生自己的语言,使人感觉深入浅出,言简意赅。然后,他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副竹板,两手一挥就上下翻舞着打起来,一边打着嘴里唱道:
一价氢氯钠钾银
要做革命接班人
两价氧钡镁钙锌
教育革命练红心
三铝四硅五价磷
掌握知识打敌人
说变价
也不难
二三铁
二四碳
二四六硫都齐全
小将讲课只等闲
铜汞二价最常见
不仅敢想
还--敢--干--!
这样一段快板表演,让当时所有在座的人都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如此难记,而且枯燥抽象的化学价问题竟然被宋大兴编成了一段快板,说起来如此朗朗上口,同时还穿插了宣讲革命思想的内容,不仅容易记忆,形式也生动活泼。区局领导看到这里不由得带头鼓起掌来。直到今天,这座城市的化学教师在讲到“化学价”这一节时,仍还使用这种类似快板的形式,只是不再叫快板,而是改为口诀,当然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版本,使内容更加单纯而且严谨。但很多人都明白,万变不离其宗,因为化学元素本身所具有的化学价是不会改变的,所以版本之间的区别,也就不过是将化学元素的排列顺序变动一下罢了。
宋大兴这一堂别开生面的化学课,立刻在全区引起极大反响。后来区局领导又特意为宋大兴搞过几次观摩课,组织全区各校的师生都前来观摩。而宋大兴这种将生硬枯燥的知识编成快板的方法,也就很快风行起来。于是各校的“小将上讲台”纷纷传出经验,除去“化学快板”又出现了“数学快板”、“物理快板”和“政治快板”等等,一时各校的课堂上竞相响起一片清脆的噼噼啪啪的竹板声:
三角三角三条边
矩形四边直角连
正方各边都相等
菱形对角看对边
……
牛顿力学三定律
惯性物体看外力
速度质量成反比
作用方向正相抵
……
矛盾对立统一体
形而上学不讲理
辩证唯物靠自己
唯心主义坏透底
……
据说在当时,曾有一位赋闲在家的中学教师,听了社会上风靡一时的“快板教学”突发灵感,一时兴之所致就将数学、物理、化学以及政治等各门课程的课本都编成快板,而且大胆提出教育革命的新思路,要将中小学生的所有课程一律改为快板形式,搞一整套“快板版”的课本,其中对俄语课程的“快板化”处理,尤为引人注目。
那时举国上下都在响应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但国际上的阶级敌人蠢蠢欲动,每时每刻对社会主义阵营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不死。尤其“苏修”,更是在中苏边境屯兵百万,频频挑起“珍宝岛事件”等一系列边境冲突,使中苏关系一下紧张到一触即发的状态。为了适应战备的需要,当时的中小学就都开设了俄语课程。当然,学的多是“站住!”“不许动!”“举起手来!”或“缴枪不杀!”一类命令式的短语。偶尔也学一些稍带抒情意味的诗句,比如歌曲《东方红》的歌词。这位在家赋闲的中学教师,将俄语《东方红》的歌词搞成中文译音的快板,使人读起来就感觉别有韵味:
瓦斯多
科
瓦斯多
科
扎列尔
逊才--
夫扎什罗
别拉什
乔尼
别拉什
乔尼
夫科代依--
莫宰多
莫宰多
……
这段俄文的快板似乎不太上口,格式也有些凌乱。但是据这位中学教师讲解,只要掌握要领,说起来就会有板有眼而且合辙押韵。因此,这段快板一度在这座城市极为风行。不过这位赋闲在家的中学教师很快就被革命群众揪出来,而且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因为他编的这段俄语快板不仅听起来莫名其妙,从谐音上也很容易使人产生不好的联想,甚至有些反动意味。比如“莫宰多”,据懂俄语的人考据,竟然是“毛泽东”的谐音,这显然就大逆不道。当时《东方红》这首歌曲是至高无上的,几乎成为那个时代的最强音,就是我们国家发射上天的人造卫星,在距离地面几十万米的太空播放的也是这首乐曲。因此,它是很神圣的,神圣得不允许有丝毫的冒犯。人们由这个中学教师炮制的这段俄文快板联想到这种语言的出处。用“苏修”的语言来朗读这样一首革命歌曲的歌词,自然会让人感到一种别有用心的意味。
人们由此认定,这个中学教师这样做应该是居心叵测的。
十
其实再早,宋大兴与市中心医院中医科的孟庆东主任并不熟悉。他俩相熟,也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那一阵宋大兴经常要到医院的太平间为他父亲宋神经送饭,因为宋神经已经越来越忙得不可开交。当时社会上经常有人自杀,医院的急诊抢救室几乎应接不暇。但是这些送来的人大多都已经没有抢救价值,有的只在抢救室里放一下就直接拉到后面的太平间。这样一来,也就给宋神经这里增加了很大压力。大凡这种自杀者,身边一般都没有亲属,有的就是来了也不敢上前,只是躲在远远的地方一边看着一边偷偷地流泪。而这些死者由于是自杀,或服毒或溺水或卧轨,死相也就千奇百怪,样子大都很难看。宋神经只好将这些人的遗容简单整理一下,使他们走得不至于太不像样子。但即使这样,也是一项很庞杂繁复的工作。宋神经不过是一个太平间的看守员,为死者整容只是业余爱好,因此面对众多死者就感到有些吃力。那段时间,他几乎成了一个专业的整容师,只要没有出去作报告,就会在太平间里从早忙到晚,废寝忘食地为以各种方式自杀的死者拼接身体,或修复面容。
那是一个上午,医院前面给太平间推来一个卧轨自杀的人。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从衣服的残片看应该是个知识分子,在左胸衣兜上还别着半支已被火车车轮辗碎的“英雄牌”自来水金笔。这个老人是被一块一块地拎进来的,总共有五六块的样子。据说是当天早晨,被人们在铁道边发现的。有关部门立刻赶来勘察了现场,认为死者应该是在深夜卧轨的,而且采取的方式很独特,是伸展四肢将头枕在铁轨上,这样一来,他从头到脚就被轧成整整齐齐的几块。当时人们只在铁路旁边找到死者肢体的残块,却没有发现头颅。最后,还是被一个小孩子无意中发现了。这颗沾满污迹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头颅竟然就在人们的脚下,有几次还被当成一块巨大的土块绊来绊去。人已轧成了这样,自然也就没必要再送去医院。但勘察人员考虑到尸体存放的问题,就还是决定拉来市中心医院的太平间,待调查清楚其自杀动机再送去火化场处理。死者的自杀动机很快就被调查清楚,自然是属于“畏罪自杀”。
此人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而且在学术上颇有建树,在全国学术界也很有声望。他的儿子是一家研究所的电气工程师,由于经常与国外同行交流科研成果,互通专业信息,最近终于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打成“里通外国的潜伏特务”。这位老教授想一想自己过去的经历,当年也曾在国外留学,而且这些年还始终与当年的导师和在国外的老同学保持联系,情知儿子的事肯定也会株连到自己,一旦被人家揪出来后果可想而知,于是就在这个深夜独自走上高高的路基,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摆成一个“大”字,躺在两根冰冷幽长的铁轨上了。其实这具已被轧成碎块的尸体处理起来应该很简单,而且问题已经查清楚,只要拉去火化场烧掉就是了。但有关部门却突然又来了一个通知,让医院方面一定要为死者整理一下遗容,而且还要穿上体面像样的衣服。
原来这个老教授的儿子,也就是那位研究所的电气工程师,因为一个当年的学生在对立面组织,而且还是一个头头,而这个组织又在一夜之间夺取了那家研究所的领导权,这位电气工程师也就随之从“牛棚”里被解救出来,并且摇身一变竟成为研究所新领导班子的重要成员,而且还是市里一个什么组织的重要人物。这位电气工程师听说了自己父亲的事,顿时悲痛欲绝,当即就要来医院太平间看一看。有关部门得知了此事,才赶紧通知医院方面,让这边尽快将尸体整理一下。
宋神经这一次为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老教授整理遗容,在专业技术上应该是受到一次很严峻的考验。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几块破碎的肢体连同头颅都连缀在一起,还要对被车轮辗轧破烂的伤口进行修复,然后再清洗干净,再一件一件地将那位电气工程师儿子指定的衣服都穿起来,最后套一身中山装,再在外面穿一件呢子大衣。这样说起来容易,而真正做起来简直就是一项极为复杂的系统工程。这时市中心医院的那位刘副主任还没有腰位截瘫,她担心这件事有什么差池,就亲自来到后面的太平间督阵,并且意味深长地说,你宋师傅现在已经不是咱们医院普通的工友了,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清楚,所以这一次的这件事,一定不能出一点纰漏。
宋神经当然明白刘副主任这番话的含义,他已经被内定为市中心医院革委会成员,而且很快就要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在这种时候他自然更要谨慎从事。于是他向刘副主任点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有数,然后郑重其事地说,请领导放心,他一定会完成好这项工作。
当天下午宋神经就开始忙碌起来。他整整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将这位老教授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浑身上下穿戴整齐,脸上还化了淡妆。刘副主任再到太平间时,一看这位安详地躺在铁床上的老教授,简直认不出来了。回头再看一看疲惫不堪的宋神经,就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宋神经连忙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说,我的手……我的手刚刚摆弄过这些东西……不干净的……刘副主任立刻说,这才真正是一双革命的手,一双劳动者的手,一边说着就又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宋神经的手。但是,就在刘副主任跟宋神经握手的一瞬,她自己的身体突然也踉跄了一下,跟着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宋大兴也就是在这时走进太平间的。宋大兴在这个中午按父亲的吩咐,去医院食堂买了一份“四喜丸子”和半斤米饭。宋神经每次为死者整容之后,都习惯吃几只“四喜丸子”,而且食欲也会莫名其妙地大增。他这时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甚至想喝几口烧酒。这个现象就连宋神经自己也无法解释。
在这个中午,宋大兴走进太平间,正好看到刘副主任头晕目眩险些摔倒的样子。但由于她正和宋神经搀扶在一起,而且两人都是一脸的倦容,就使宋大兴的感觉有些模糊,一时搞不清究竟是他父亲宋神经搀扶疲惫的刘副主任,还是他父亲由于疲惫被刘副主任搀扶住。宋大兴并不知道,刘副主任在这个中午的确很疲惫。这段时间,医院里的各项革命工作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这一夜也是通宵未眠,不仅整整研究了一夜工作,而且到天亮时又召集各群众组织的头头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布置后面的工作。所以,她当时的感觉并不比宋神经轻松。就在这时,宋大兴将手里的饭盒放到一边,然后说了一句话。当时宋大兴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而且指向也很模糊,使人搞不清楚究竟是对他父亲宋神经说的,还是对那个刘副主任说的。但总之,他的这句话宋神经和刘副主任都听到了。
他说,找个医生来按摩一下吧,医院里有这样的专家。
宋神经和刘副主任立刻一起回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
宋神经问,你说的……是谁?
刘副主任问,你说的,是中医科的那个孟庆东?
宋大兴冲他二人点点头说,就是那个孟庆东,听说他推拿按摩很有名,很多外面的患者都来挂他的号,就是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谁累了也让他去给按摩一下呢。
宋神经听了眨一眨眼,又看看刘副主任。
刘副主任似乎还不太相信,他按摩……真有这样好?
宋大兴又点点头,说是。
刘副主任这时才好像恍然想起来,点点头说对了,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是有人说起过,这个孟庆东专会摆弄这种事,前一阵还有不少外面的群众揭发他有这方面的问题呢。
宋大兴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刘副主任。
刘副主任想一想说,那好吧,你去把这个孟庆东叫来吧,让他按摩一下试试,我们这也是……为了革命工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么,再这样下去恐怕就真要累垮了。
刘副主任说这番话同样也有些模糊,虽然说话的对象是宋大兴,但把那个孟庆东找来究竟要为谁按摩,却并没有说清楚。因此,宋大兴在这个中午去找孟庆东时,也就并没有明确告诉他是为谁按摩。当时孟庆东听了心里也有些疑惑,他早就听说过这个叫宋大兴的孩子,也知道他是看太平间的宋神经的儿子。他有些搞不懂,叫他去太平间按摩什么,难道要为死人按摩吗?但他只是在心里这样疑惑,却并没敢问出来。
这时孟庆东刚刚被医院内外的革命群众揪出来,正在停职反省,每天被关在中医科门诊室的小套间里写交待材料。这种时候最令人恐惧,因为谁都明白,停职反省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待写出交待材料之后,接下来就要被革命群众拉出去开批斗会,胸前挂上大牌子,甚至戴着很高的纸帽子去外面游街。然后是抄家,再然后是被关进“牛棚”。所以那一阵,正是孟庆东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不过宋大兴又说了一句话,还是让孟庆东的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宋大兴虽然没有明确告诉孟庆东去太平间究竟为谁按摩,但向他透露,这一次叫他去按摩是他提议的。这也就是说,去太平间做按摩治疗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太深的背景,也没有什么不祥的意味。这才使孟庆东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于是他连忙向宋大兴道谢,并连连夸奖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就这样一路夸奖着,跟随宋大兴来到后面的太平间。
在这个中午,孟庆东一走进太平间首先看到的是宋神经。他凭着多年行医的经验,立刻从宋神经的脸色判断出来,他应该很疲惫。也就是说,需要按摩的人很可能是他。但就在这时,刘副主任又面无表情地从宋神经的身后走出来。这让孟庆东更加吃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竟然会看到市中心医院革委会的刘副主任。随之也才恍然意识到,现在宋神经已经是全市闻名的风云人物,这个太平间自然也就已成为医院的革命重地。
这时刘副主任看一看走进来的孟庆东问,听说你会按摩?
孟庆东点点头,说是。
刘副主任原本接下来想说,宋师傅工作了一夜很辛苦,你为他按摩一下吧。但还没等她开口,这句话却被宋神经抢先说了。宋神经对孟庆东说,刘副主任这一夜工作很辛苦,你为她按摩一下吧。孟庆东听了连忙点点头,又朝左右看了看。他的意思是想寻找一个治疗的地方。这一点宋神经和刘副主任自然都看懂了。于是宋神经也朝四周环顾了一下,然后想了想,就走到墙边拉过一张铁床,又取来一条干净些的布单铺在上面。孟庆东看一看这张蒙了布单的铁床,又看一看宋神经和刘副主任,一下有些迟疑。刘副主任却立刻走过来,微微一笑就仰身躺到铁床上了。刘副主任这样做大概是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想表现一下自己一个彻底唯物主义者的大无畏精神,二也是考虑到影响。当时孟庆东毕竟已被正式宣布停职反省,在这种时候,如果去中医科让他按摩,显然不合时宜,而如果让他去自己的办公室,一旦传出去则影响更不好,甚至还会有界线不清之嫌。所以,刘副主任也就只好屈就在这张铁床上。
刘副主任躺上去时还轻松地说了一句,这张床也蛮不错呢。
这大概是孟庆东行医以来最为精心的一次推拿按摩。他的手法刚中有柔,实中有虚,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又像马踏春泥,十根手指虽然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地在刘副主任柔软的身上揉来捏去。就这样揉捏了一阵,刘副主任很快面色绯红,渐渐地还发出轻微的呻吟……
十一
孟庆东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在太平间为刘副主任按摩,无论对于刘副主任还是对于他都是一次很关键的治疗。接下来没过多久,他就接到医院的通知,让他一边继续写交待材料,一边在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监督改造的同时恢复工作。不过只能看门诊,而且也不再有中医科主任的头衔。但那时还没有“专家门诊”,主任医生、主治医生和普通医生门诊挂号费都是一样的五分钱,因此孟庆东主不主任也就并没有人在意。刘副主任从此也就经常让孟庆东来给自己按摩,先是在工作间隙到中医科的诊室来,后来渐渐地由于工作实在繁忙,很难抽出像样的时间,干脆就让孟庆东去她的办公室。
孟庆东很快发现,刘副主任不仅患有很严重的颈椎病,而且还伴有腰椎间盘突出。于是在他的小心建议下,索性就让刘副主任连续接受几个疗程的按摩治疗。每个疗程一个月,疗程之间休息三天。孟庆东的医术果然非同凡响。那段时间,刘副主任的面色眼看着一天天红润起来,而且精力也越来越充沛,走起路来步履轻盈,浑身上下似乎充满了弹性。
孟庆东所写的交待材料,在医院革委会这里也很顺利地得以过关,被认为态度较好,经医院领导研究决定,虽然其问题已属“敌我矛盾”,但还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是孟庆东的处境最为奇特的一段时期。他问题的性质是“敌我矛盾”,却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这也就是说,不管怎样说,他的问题还是“敌我矛盾”,即使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仍无法改变问题的根本性质。但是,虽然是“敌我矛盾”,可是处理的方式又是人民内部矛盾的方式,这一来又削弱了“敌我”的性质。他虽然身在“人民”之中,却又并不属于“人民”。于是就这样,他每天坐在中医科的门诊室里,或为革命患者望闻问切,开具处方,或被通知与革命群众一起去参加各种批判大会或批斗大会。尽管混迹于革命群众之中,却又游离于轰轰烈烈的运动之外,无论批斗的一方还是被批斗的一方,似乎都与他毫无干系。他就像一个影子徘徊在人们身边,却又被人们视而不见。当然,也曾有革命群众提出质疑,说孟庆东早已被揪出来,为什么突然一下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逍遥派”?在那个时候,所谓“逍遥派”是专指一些游离于运动之外的人。但不知是群众的这个声音过于微弱,还是其他的声音过于强大,总之这个问题虽被提出来,却并没有引起医院当局的重视。
后来据宋大兴对高洁说,孟庆东是在一天中午将他叫去中医科的。
宋大兴在那个中午刚去后面的太平间给他父亲宋神经送过午饭,正要回平房宿舍院去,经过前面的门诊楼时,就被孟庆东叫住了。孟庆东好像刚吃过午饭,手里还拿着一只铝制的饭盒。他看见宋大兴就招招手说,哎,宋大兴,你过来一下。
宋大兴看看他问,什么事?
孟庆东说,来,你跟我来。
他见宋大兴还有些迟疑,就又说,我给你看一点东西。
宋大兴又犹豫了一下,就还是跟着孟庆东来到楼上的中医科。当时中医科里的医生护士都去休息了,门诊室里空无一人。宋大兴一走进来,立刻闻到一股香甜的中草药气味。宋大兴平时很喜欢这种气味,他觉得这种气味让他有一种亲切感,而且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孟庆东带他走进诊室里面的套间,立刻随手关上门,然后从药柜里拿出一只纸药盒。这个药盒的形状有些古怪,看上去细长,而且包装很考究,上面还印了许多色彩鲜艳的图案,正中间有两个凸金套红的大字:“肾宝”。孟庆东将这只药盒拿在手里掂了一下,递给宋大兴。宋大兴发现孟庆东的样子有些神秘,把药盒接到手里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药,孟庆东说,一种很贵重的药。
宋大兴问,治什么病的药?
孟庆东嗯了一声说,是……让男人强壮身体的。
他接着又说,你现在……还小,说了也不会懂。
宋大兴问,给我吃的吗?
孟庆东摇摇头说,你现在还不能吃这东西,这是给你爸爸的。
宋大兴仍有些不懂,看看手里的药,又看一看孟庆东。
孟庆东说,你爸爸长年在那种地方工作,吃这种药对他是有益处的。
孟庆东这样说着,脸上还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复杂笑容。
宋大兴没再说话,但已感觉出孟庆东这笑里含有的意思。
孟庆东又回过身去,在药柜里翻了翻,然后拿出一只有些像罐头的玻璃瓶,递给宋大兴说,呶,这才是给你的,小心拿好,很贵呢,可不要摔了。宋大兴接过这只玻璃瓶,只觉得手里有些发黏,他问,这是什么?孟庆东说蜂蜜,就是飞的那种蜜蜂采的花蜜。
宋大兴一听就笑了,说蜂蜜?蜂蜜也是药吗?
当然是药,孟庆东说,而且是很贵重的药呢。
宋大兴问,它能治……什么病?
孟庆东说,润肠,通便,健脾化积,总之有很多功效。
孟庆东一边这样说着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他看看宋大兴,又说,我想报答你一下,我的话你明白吗?
宋大兴当然明白孟庆东指的是什么,但并没有说话。
孟庆东又说,我的心里有数,那一次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说不定早已被抄了家,让人家剪了头发,这会儿恐怕已被弄到楼下扫厕所去了,所以,我要好好感谢你。宋大兴一听就乐了,说怎么感谢我,就让我吃蜂蜜吗?孟庆东一本正经地说,让你吃蜂蜜也是为了给你治病,我从你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你内有燥火,肠气郁结,你经常嘴里发苦,小便赤短,而且大便干燥,有的时候便里还带血,对不对?
宋大兴立刻吃惊地睁大两眼问,是啊,你是……怎样知道的?
孟庆东一听就笑了,说,我是中医,当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宋大兴更加吃惊了,问,怎样看?
孟庆东耐心地说,中医看病讲究望、闻、问、切,望懂不懂,就是观察人的气色;闻就是闻气味,身上散发的气味、口腔里的气味和排泄物的气味等等;问,就是向患者提一些问题,询问患者身上的感觉;切,就是诊脉。从上一次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发现你面色干黄,口气中有谷臭,所以断定你内有食火,肠气郁积。不过没关系,孟庆东说,这也是小孩子常见的症状,这瓶蜂蜜你拿回去,每天早晚各冲一杯水喝,包你很快就会大便通畅了。
孟庆东这样说罢,又想了想,就找出几张包中药的草纸,将那只药盒和蜂蜜罐头都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又用纸绳捆在一起,拎起来滴溜乱转,看上去就像是两包中药。宋大兴没有说话,一直在看着孟庆东做这一切。这时,他忽然抬起头看着他。
他问,你,真想……报答我吗?
孟庆东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是。
宋大兴说,我提个要求可以吗?
孟庆东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宋大兴没有说话。
孟庆东又看看他,说,你说吧。
宋大兴说,我想,跟你学中医。
孟庆东立刻睁大眼看看宋大兴。他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竟然会向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又很认真地看一看宋大兴,问,你……真想学?
宋大兴说,是,我想学。
孟庆东说,中医博大精深,可不是那么好学的。
宋大兴说,我知道。
孟庆东又沉吟了一下说,好吧。
从这以后,宋大兴就开始跟随孟庆东学中医。
起初在孟庆东的眼里,宋大兴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因此教他也就并不太当真。但既然出于报答,而且宋大兴的父亲宋神经虽然还在看太平间,在医院里的地位却已经渐渐举足轻重,孟庆东的心里也就明白,即使哄这个孩子玩一玩,至少对自己的处境也是有好处的。于是没事的时候,也就真给他说一些中医的皮毛,或讲一讲脉相的“迟、勺、沉、浮”,或让他背一背“四百味汤头歌”。有的时候自己在中医科的门诊室接诊,也让他跟在旁边看一看。孟庆东的想法是,小孩子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有长性,中医这一行又很枯燥,并没有什么好玩的,所以这个叫宋大兴的孩子用不了多久也就会失去兴趣。
但是,让孟庆东大感意外的是,他很快发现,这个宋大兴在中医方面的悟性竟然极高,而且对这一行也有着特殊的兴趣。孟庆东曾给了他一本《医宗金鉴简明读本》,并告诉他这是中医的经典之作,看家之作,它集中了历代名医的经验和医案,所以一定要将这本小册子认真看一看,最好能读懂读透。当时他这样要求宋大兴,不过是随口说一说,并没指望他真会用心去读。但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这本小册子竟然真就在宋大兴那里见了成效。直到这时,孟庆东才意识到,这个叫宋大兴的孩子看似貌不惊人,却真的不可等闲视之了。
那是一个中午,孟庆东突然接了一个特殊病人。当时中医科的诊室很清静,孟庆东刚刚打发走一个患者,跟着就又走进几个人来。孟庆东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这几个人押进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这男人被剃了一个黑白分明的“阴阳头”,胸前还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在“××”的名字上还用刺眼的朱笔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叉。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都身穿褪色的绿军装,手持木枪,每人的胳膊上都戴着一块红袖章,看上去威风凛凛。孟庆东已经注意到了,这男人的嘴角还有一些吐过白沫的痕迹,看样子是刚刚吞服过什么东西。此时他已经有些站立不稳,微微晃了一下,虚弱地哼了一声。
孟庆东想了想,忽然站起来说,让我们的宋医生给你看一看吧。
孟庆东这样说的用意显而易见。这个患者是这样一种身份,而他自己此时又正是这样一种处境,所以面对这几个身穿绿军装手持木枪的人,接诊不是不接诊也不是。如果接诊,为这样一个“反革命分子”看病如果被医院知道了,就有可能成为政治立场问题;而倘若不接诊,在这几个杀气腾腾的人面前又无法交待。也正因如此,他才急中生智想出这样一个办法,让宋大兴这样一个小孩子给他看病,这看上去既像是调侃,似乎在拿这个刚刚吞服过什么东西的“阴阳头”开玩笑,又能使自己有一个回旋余地。孟庆东这样做果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那几个手持木枪的人看一看正坐在旁边捧着书本一心一意背“汤头歌”的宋大兴,都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孟庆东却没有笑,他又说,宋医生,你来给这个病人看一看吧。
宋大兴慢慢放下手里的书,看一看孟庆东。
当时宋大兴绝没有想到孟庆东竟会这样做。孟庆东曾经谆谆地告诫过他,医生治病是人命关天的事,绝非儿戏,所以无论到了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但在这个中午,而且是在市中心医院的中医科门诊室里,孟庆东竟然让他为这样一个刚刚吞服过什么东西的患者看病,宋大兴一时搞不懂。他不明白孟庆东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宋大兴还是走到这个“阴阳头”的跟前,先为他摸了一下脉相,又让他吐出舌头看了看,然后问,你吃过什么?
“阴阳头”迟疑了一下,说,五灵脂。
五灵脂?
是。
宋大兴点点头,又问,感觉哪里不好?
这人说,憋气,恶心,还……还呕吐。
宋大兴沉了一下,说,你不该吃人参。
“阴阳头”听了一愣,立刻面如死灰。
宋大兴的话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孟庆东也慢慢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宋大兴。宋大兴又说,你如果再偷吃人参,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他这样说罢又回头看一看孟庆东说,看他的脉相,现在应该还没有大事,是不是……给他开一点大黄?
孟庆东听了点点头,想了一下对这个“阴阳头”说,如果用大黄就不必在医院这里开了,街上的中药店到处都有卖,你去买七钱,水煎服,每天一次。
他这样说罢,几个手持木枪的人就将“阴阳头”押走了。
事后孟庆东才听说,这个“阴阳头”确实曾服用过五灵脂,而且也确实吃过人参。这个“阴阳头”是市中心医院附近一间中药厂的仓库保管员,这些年由于工作认真,铁面无私,难免在厂里得罪了一些人,所以运动一开始就被群众揪出来,打成“反革命”。他因为经常被批斗,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怀疑自己受了内伤,体内有瘀血,于是就偷偷让厂里一个懂药理的老工人给开了一副“五灵脂小陈汤”方剂。接着为了让自己保持体力,每一次在开批斗会之前,就总是用自己多年存下的人参偷偷煎一点参汤喝下去。后来孟庆东问宋大兴,你当时是怎样知道的,这个“阴阳头”吃过人参?宋大兴说,他当时摸这个人的脉相,好像是吃了中医所说的反药,后来又听说他吃过五灵脂,再闻他嘴里的气味,就断定他应该是吃了人参。宋大兴说,“人参最怕五灵脂”,这是中医所说的“十八反”之一。当时宋大兴的这番话,立刻让孟庆东大吃一惊。中医如果能看到“十八反”这一步,一般没有若干年的功夫是不可能达到的。于是他故意又问,那你再说一说,五灵脂是什么东西?
宋大兴想一想说,是寒耗子的粪便。
孟庆东又追问,寒耗子是什么东西?
宋大兴说,寒耗子学名叫寒号鸟,是一种像蝙蝠一样的哺乳类动物。
孟庆东听了频频点头,连声说好,很好,你照样学下去会很有希望。
后来如果不是孟庆东出事,宋大兴在中医方面真的很可能会有希望。关于这一点,直到很多年后,宋大兴仍然感到遗憾。他曾不止一次地对高洁说,倘若那时候他就这样一路学下去,后来真能成为一代名医也说不定。尽管他的这种遗憾始终让高云主任不屑,甚至有些嗤之以鼻,甚至还极为刻薄地不动声色地挖苦他,说在那个时代,当然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即使普通的家禽飞上天去也没有什么稀奇,但宋大兴还是很怀念他的老师孟庆东。他说,他的老师孟庆东那一次出事,对他的一生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
十二
在高洁的记忆中,母亲的头发一向很好。由于精于保养,总是乌黑发亮,而且还有些自然卷曲,这就使发型显得越发典雅别致。但在那段时间,母亲的头发简直就像韭菜,长起来被医院里的那些人割掉,再长起来再被割掉,就这样割了一茬又一茬。高洁始终搞不懂,那些人究竟为什么这样热衷于剪别人的头发。在当时,给牛鬼蛇神剪头发已经蔚然成风,几乎成为各种批斗会上的一个必要程序,或者说是与会者最期待的压轴戏。每到批斗进入高潮,群情激愤之下,就会有一个手持剪刀的批斗者雄赳赳地走上台去,在一阵口号声中将被批斗者的头发咔嚓咔嚓地剪下来。那一缕缕青丝在风中飘舞,人们激昂的情绪也就会随之更加飞扬起来。而且渐渐地,已形成一种以“阴阳头”为代表的牛鬼蛇神特定发型。这种奇怪的发型就如同身份的一种标记,让人看了立刻一目了然。
高云主任却对这种剪头发的做法有自己的理解。
她对高洁说,让那些人剪一剪头发也好,他们的情绪总要发泄出来,这样剪了头发,他们在心理上得到满足,也就不会再那样凶狠地打人了。但高洁却觉得母亲的这种说法有些牵强。那段日子,类似的场面她在外面看到得实在太多了。她知道,很多人即使被剪了头发,接下来的各种殴打和侮辱也不能幸免。
她曾在街头亲眼目睹过一场批斗会。那个被批斗者曾是一位很著名的歌唱演员,当年在这座城市里几乎家喻户晓,她清脆甜美的歌声曾在各种文艺晚会和广播电台里让人们如醉如痴,如果用今天的说法也就是大腕。当时她被勒令站到一只很高的木凳上,在白得耀眼的阳光下面对着黑压压的革命群众,头低得几乎抵到胸前。这些曾热爱她的人们都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但已不是欣赏她的表演,而是看她被揪出来的丑态。当大会主持者一条一条罗列出她的罪状,包括在单位耍明星脾气,故意刁难领导;包括已经有了很高级别的工资,每一次演出还要向组织上要求高额补贴,否则就罢演,就故意装病;包括去外地演出争待遇,远途要乘飞机,火车要坐软卧,乘船要住头等舱;包括在生活上是多么地骄奢淫逸,作风是多么地腐化堕落等等等等。
其中尤其提到一件事。一次这位歌唱演员随团去山里慰问修铁路的工人,由于条件所限对她招待不周,她就以人家准备的饮料中含碳酸汽为由,说是自己的嗓子喝坏掉了,干脆拒绝一切演出,在当地造成极恶劣的影响。当时站在街头围观的革命群众听了这些事都非常震惊,他们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一向被人们爱戴的大艺术家竟然是这样一种货色,于是立刻都愤怒起来,一片口号声中,当即就给她剪了一个标准的“阴阳头”。人群中还有一位老工人自愿捐出一把剃须刀,为这个女演员头上的“阳面”部分刮得露出青白的头皮。这个女演员一向以满头乌黑的秀发著称,此时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头发就这样一缕一缕散落到地上,心疼得再也支撑不住,晃了几晃一头就从木凳上栽下来。待她被勒令重新站上去时,那青白的头皮上就已经有了斑斑血迹。就这样,她在耀眼的阳光里,在革命群众愤怒的要求下,顶着那半边长短不齐的头发开始字正腔圆地唱起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先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是《东风吹、战鼓擂》,再是《造反有理》,接着是《牛鬼蛇神嚎歌》。这首《牛鬼蛇神嚎歌》是当时专为那些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们创作的,具体的词、曲作者究竟是何人,今天已无从考证,但在当时极为流行,几乎每一个牛鬼蛇神都会唱。其中的歌词很简单:
我是牛鬼蛇神
我是牛鬼蛇神
我有罪
我向人民低头认罪
……
就是这样简单的几句,旋律循环往复,可以一直唱下去。在那个下午,这个女歌唱演员就这样将这首歌一遍一遍不停地唱着,一直唱到天黑,仍在黑压压的革命群众的簇拥下抑扬顿挫地唱着。她那原本柔美的嗓音已经嘶哑,听上去已经不像歌唱而真的是在嚎叫。当时有一位白发老者,在人群中发出低声感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她也有今天,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那天高洁是去很远的市郊买菜,因为那边的菜价便宜一些。等她回来时,这街头的批斗会已经散去。昏暗的路灯下,只剩了一团一团的头发在地上随风滚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