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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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10 15:14
那时高云主任被医院里的那些人剪的发型也像这个女演员。她那典雅别致的头发突然少去一半,反差也就更大,看上去让人感觉也更加刺眼。有一段时间,高云主任从早到晚都戴着一顶医生专用的那种白帽子,甚至夜里睡觉也不肯摘下来。但不知为什么,这种她已经戴了十几年的白帽子,此时再戴在头上却怎么看都感觉别扭。不仅让人感觉别扭,还有了一种渲染和丑化的作用,似乎像一个尼姑或道姑,总之怪怪的。
这时高云主任的处境之所以日趋恶化,是因为市中心医院的领导层又发生了变化。
当时社会各界的各个单位都进驻了军代表,称为“三支两军”。所谓“三支两军”,三支是指军队支左、支工、支农,两军则是军管和军训。支左当然是支持当时的左派群众,支工则是支援工业,支农是指支援农业。至于军管和军训,则是对一些地区、部门和单位实行军事管制,对学生进行军事训练。但当时派驻地方基层单位的军代表主要任务还是“支左”,也就是支持地方左派的革命工作。
来市中心医院的军代表是一位姓周的年轻军人,他竟然就是当年那位学雷锋做好事在女厕所门口抱弃婴的解放军战士。后来这个孩子的事在广播电台播出之后,他还被那位电台女记者请到直播间去做了一档长达二十分钟的访谈节目,详细谈了自己在当时产生的思想活动和心理感受。因此也就随之出了名,后来还被营首长在队列前表扬过一次,并且很快被提升为副班长。到他来市中心医院搞“支左”时,就已经成长为一名副连长。这位周连长一来医院,就了解到高云主任的情况。当时高云主任并不认识周连长,而周连长却早在几年前就已从新闻媒体和那位电台女记者那里知道了很多关于高云主任的事情。不过他在跟高云主任谈话时,脸上并没有带出声色。周连长与高云主任的这次谈话,是在一个非正式的场合进行的。当时高云主任正在用一支拖把擦洗楼道,恰好这时周连长走过来。周连长放慢脚步朝她看了看。高云主任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边,仍然埋头擦地。
周连长走到她面前,稍稍沉了一下问,你就是高云?
高云主任停下拖把,直起腰捋了下那半边头发,点点头说是。
高云主任这样回答,是因为她把这个年轻军人当成了来医院看病的普通患者。她在门诊楼里做卫生时,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过去曾让她看过病的患者从这里经过,认出她之后或在身后指指点点,或走到她跟前不冷不热地问一句话。每当这时,高云主任总是面无表情地有问必答。所以,高云主任这样回答周连长时,并没有抬头去看他。跟在周连长身边的人立刻低声呵斥,站好了回答问题!现在跟你说话的是医院新来的军代表,周连长!
高云主任这才赶紧站直身体,垂下头。
周连长又问,你过去,是在妇产科?
高云主任点点头,说是。
跟在周连长身边的人介绍说,她过去是妇产科主任,地道的反动学术权威。
高云主任说,我……我有罪……
高云主任说这话时声音很机械,而且已经有些麻木。
周连长没再说话。他看一看高云主任,又看了看,就转身走了。
让高云主任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没过多久,市中心医院的领导班子就进一步发生了变化。那位电台女记者竟然也调到这边来,而且还担任了医院革委会的副主任。原来这位女记者叫陆晓红,她调来市中心医院也与周连长有直接关系。其实周连长也是偶然遇到陆晓红的。自从那次弃婴事件之后,他们二人因为各自忙于工作,也就没再联系。周连长是在一个上午无意中遇到陆晓红的。当时陆晓红来市中心医院,是想去太平间找宋神经商量一次报告会的事,正准备穿过门诊大楼到后面去,迎面就看到周连长走过来。她立刻停住脚,看一看周连长,周连长也看一看她,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都呀了一声。陆晓红说,你是……小周?周连长也说,你是小陆……陆晓红?接着两人都抢步上前,四只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
陆晓红一听说当年的那个年轻战士小周现在已经成长为周连长,而且还作为军代表进驻市中心医院,顿时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嘴上连连说好啊,太好了,祝贺你,祝贺你取得了这样大的进步!周连长不好意思地说,你这几年进步也很大,我们经常在收音机里听到你采写的新闻报道,看得出你已经投身到这场运动中来,而且还总是站在斗争的最前列。两人又聊了几句这几年各自的情况,陆晓红的神情就严肃起来。她说,这个市中心医院可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你来这里担任军代表,可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啊。周连长点点头,也颇有同感地说是啊,我已经感觉到了,这里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阶级斗争的确很复杂。然后又说,你对这里的情况应该很了解,听说这一段时间,你经常跟后面的宋师傅一起出去作报告,还在外面组织了很多活动。陆晓红立刻谦虚地说,我对这个医院的情况也不能说完全了解,只是……知道一些。周连长说,总之比我了解得多,所以,你今后还要多帮助我。
十三
这一次周连长与陆晓红见面之后,两人就又恢复了联系。周连长经常邀请陆晓红来医院参加各种活动,自己偶尔也去广播电台做一些有关卫生战线的评论节目。就这样终于有一天,周连长忽然向陆晓红正式提出自己的想法。当时刚刚在医院的学术报告厅开完批判会,周连长从主席台上一下来,就低声对陆晓红说,你先不要走,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于是,陆晓红就跟随周连长来到他的办公室,然后问有什么事。
周连长又考虑一下,说,最近一段时间,医院这边人手很紧张。
陆晓红听了有些奇怪,不知道周连长所说的人手紧张是指什么。
周连长说,前不久刚刚出了一件事,医院革委会的刘副主任,在做按摩治疗时被中医科的孟庆东给按成腰位截瘫了,现在已经……嗯,大小便失禁,不能正常工作了。
陆晓红想一想说,这件事,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孟庆东是不是已经自杀了?
周连长说,孟庆东自杀还是小事,这样一来,领导班子的力量也就削弱了。
周连长把话说到这里,聪明的陆晓红就已经猜到了他找自己谈话的真正意图。
果然,周连长说,我是这样考虑的,你一直对市中心医院这边的情况比较熟悉,如果能到这边来工作,大家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每天在一起并肩战斗,就不知你……
周连长说到这里把话停住,然后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陆晓红。
陆晓红稍稍沉吟一下,然后笑笑说,我当然愿意,这也是向你学习的一个好机会。然后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最近我们电台领导也正要求年轻一些的编辑记者下到基层去,到火热的战斗第一线去,一边体验生活锻炼自己,一边写出直接反映革命群众斗争生活的真实报道来,而且最好是在一个地方沉下来,在基层挂职,我回去向领导汇报一下吧。
周连长一听连声说好,这太好了。
陆晓红回到广播电台立刻向领导汇报了此事,当即得到领导的支持。于是就这样,她就来到市中心医院体验生活,并接替当初刘副主任担任的医院革委会副主任职务。在宣布陆晓红接替副主任的全院欢迎大会上,还对资产阶级卫生路线进行了批判。在这种时候,高云主任和其他一些被揪出来的人自然都要站到台上去。这天高云主任一走到台前,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主席台上的陆晓红。她凭直觉意识到,自己要有更大的麻烦了。果然,大会进行到将近一半时,陆晓红就站起来走到高云主任的面前,然后说,高云,抬起头来。
高云慢慢抬起头。
陆晓红问,你还认识我吗?
高云主任说,认识。
陆晓红说认识就好。
陆晓红这样说着,与坐在旁边的周连长对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说,我可是亲眼见过你这个大主任当年是如何趾高气扬的样子,你认为自己是妇产科主任就了不起吗?就是学术权威了吗?我可以告诉你,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现在就是一个小孩子也可以向你发起挑战,你相信吗?高云主任慢慢抬起头,看了一下陆晓红。陆晓红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知道你不相信,好吧,现在我来问你,中医有一味药叫“五灵脂”,你知道吗?
高云主任想了想说,好像……听说过。
那好,陆晓红说,这种药是什么东西?
不……不知道。
如果吃了这种五灵脂感觉胸闷气短,甚至吐白沫,又是什么问题?
这……很难说……
陆晓红点点头自豪地说,可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后代,一个刚刚小学毕业的孩子就能说出来!他不仅能说出来,而且还可以做出相应的处理,怎么样,要不要让他来告诉你这些知识?
高云主任朝台下瞟了一眼。她已经看到了,宋大兴正站在台下……
高云主任被清理出医生队伍之后,工作就改为打扫楼道和厕所。一幢六层的门诊大楼从上到下共有十几间厕所,包括抽水马桶和男厕里的小便池,都要一丝不苟地用手去刷洗。后来在平房宿舍院的革命群众一致要求下,这边的平房茅厕也由高云主任清扫,并明确由宋神经负责率领全平房院的住户共同监督高云主任的工作质量和改造态度。
这时宋神经已经正式被结合进市中心医院新领导班子,担任革委会委员,主抓后勤工作。但宋神经并不喜欢那间专门为他设在办公楼里的办公室,他觉得一天到晚坐在那样干净明亮的地方很不习惯,所以平时有事没事就仍然还在后院的太平间里。后来索性让人将办公桌也搬来这里,每天就在太平间办公。这在当时的全市卫生系统一下被传为奇闻。
宋神经的住房也是如此。他的身份变了,地位变了,工人阶级的本色却没有变。医院领导先是将高云主任当初腾出的那两间平房宿舍院里的平房分给他,这样跟过去的两间平房再一打通也就合成了一套。后来医院革委会成员相继都搬进专家楼,就又将高云主任腾出的那套三间带客厅和浴室的房子分给了宋神经。但宋神经拿了房门钥匙却并没有搬过去。宋神经说他现在已经没有老婆了,家里人少清静,他们父子俩有这四间平房住已经很宽敞了,专家楼的那套房子,还是让给更困难的革命战友吧。所以,医院内外的人渐渐就都知道,如果有事找宋神经,只要去两个地方就一定能找到他,一是平房宿舍院,再就是医院后面的太平间。此时宋神经作报告也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水平。社会各界来请他作报告的仍然络绎不绝,内容也由过去单纯的控诉和声讨,发展为阶级教育的“忆苦思甜报告会”。
这时高洁已上初中,跟宋神经的儿子宋大兴在同一所学校但不同班。学校也请宋神经来搞过一次忆苦思甜报告会。高洁这时才知道,原来宋大兴家里竟然是血统工人。当时所谓的“血统工人”,是指往上数三代以上,包括三代都是工人。宋大兴家里往上已经数不清几代,祖祖辈辈都是做殡葬业的,只不过那时还不叫殡葬工人,叫仵作。据宋大兴私下向高洁解释,所谓仵作,其实也应算是医生的一种,其职业性质跟今天的法医有些相近,不仅要做有关殡葬的事情,还要负责验尸一类工作。宋大兴说,直到他曾祖父那一辈,在当时仍是很有名的仵作,曾经协助政府破获过很多凶杀命案。但宋神经在台上作忆苦思甜报告时却并没这样说。他说他家祖辈都是抬死人的,有的时候赶上尸体的死相很差,或是已经腐烂发臭,熏得很多天都吃不下去饭。当时搞忆苦思甜报告会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就是吃“忆苦饭”。
通常要在作忆苦思甜报告的人将气氛渲染足了,在全场的情绪进入高潮的时候,扩音器里就开始播放悲悲凄凄的歌曲,唱的是:
天上布满星
月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
在这如泣如诉的歌声中,同学们就会排成缓缓的长队,被一脸愁苦的老师每人分发一只野菜团子,是用一种叫灰灰菜的野生植物制作的。
这种野生植物在今天一些高档酒楼里又可以见到,但大都已被包装成“纯绿色食品”,卖到了十几元甚至几十元一盘。在那个时候,高洁对“旧社会”这个概念的具象认识,也就是这只野菜团子。她觉得那个万恶的旧社会真是太可怕了,竟然要吃这样难吃的东西,不要说味道,仅从颜色和形状看就令人作呕。但偷偷扔掉是绝对不行的,尤其像高洁这样的家庭背景,只能努力地将这团黑褐色的东西吃下去。
幸好有宋大兴,自告奋勇替高洁分担掉了。
这时宋大兴已经有了向高洁献殷勤的意识。宋大兴对高洁的家庭背景态度很鲜明,他反复向高洁申明,只要她跟那个反动学术权威的母亲在思想上划清界线,他们还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高洁自然不敢得罪宋大兴。母亲曾在家里反复叮嘱过她,要她想方设法接近宋大兴。高云主任这时已经不像从前,她很希望自己的女儿跟宋大兴这些平房院的孩子打成一片。高云主任对高洁说,不要计较宋大兴曾对平房院的那些人揭发过她们母女吃西瓜蘸白糖的事,更不要计较他父亲宋神经在外面作报告时说过的关于当年他妻子是如何死的那些话。高云主任神色凝重又有些淡然地对女儿高洁说,有些事是不必过于认真的,如果太认真就会吃眼前亏,说不定还要吃大亏。高云主任对高洁说,你只有跟宋大兴这样的孩子在一起才不会被别人欺侮。高云主任说,现在是人家的天下,所以,跟人家的孩子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
高洁看到,母亲在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就像在说一条真理。
十四
后来高洁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甚至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
变化是从全国进入“革命大串联”的高潮开始的。
在高洁的记忆里,那时街上突然到处都是操着外地口音的青少年,有大学生,也有中学生,甚至还有年龄更小的孩子。这座城市似乎一下被外地的年轻人占领了。他们大都身穿绿军装,腰扎宽皮带,头戴绿军帽,胳膊上套着各种各样的红袖章,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走在街上一边唱着歌,随便看见哪家饭馆推门进来坐下就吃,吃罢抹一抹嘴背诵几段“毛主席语录”,然后站起身就走。餐馆里的人不仅不要钱,还要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边相送也随着背诵毛主席语录,看上去大家都很默契。
一般来吃饭的人背诵的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回应的人则背诵的是:“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如果我们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一时大街小巷满地行走坐卧的都是红卫兵,红旗红书红袖章再佩上绿军装,满世界的色彩搭配都让人感觉很别扭。直到很多年后,高洁才找出原因,原来色系的配伍规律中,红和绿这两种颜色一般是不宜搭配的。正如俗话所说,红配绿,赛狗屁。
那是一个晚夏的夜晚,高云主任直到深夜才踉踉跄跄地回来,进门什么也没说,一头倒在床上就不动了。第二天早晨,她天不亮就又爬起身去上班了。就这样一连几天早出晚归,回来都是不讲一句话,两眼总是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地方发愣。高洁看到母亲这样的神色有些害怕,知道医院里肯定又出了什么事情,却又不敢多问。直到几天以后,她才从外面人们的议论中,零零星星听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一天下午高云主任正在打扫厕所,医院里突然闯进一群外地来串联的红卫兵。其一个浑身戎装梳着两个小抓鬏的红卫兵女战士走到高云主任的跟前厉声喝道,高云,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还认识我吗?!高云主任一见眼前这群来势汹汹的红卫兵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女红卫兵,只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红卫兵女战士冷笑一声,朝身后挥一挥手,立刻有人过来将一块大牌子挂到高云主任的胸前。厕所先不要扫了,径直押到医院的学术报告厅来开批斗大会。
这时学术报告厅里早已挤满人,有外地来的红卫兵也有本医院的革命群众。医院方面已经明确表态,坚决支持外地革命小将的这一革命行动,医院方面将尽全力提供一切方便条件。所以批斗大会一开始,立刻就进入了高潮。原来这位红卫兵女战士就是当初的那个未婚母亲。她原本是外地一所大学的学生,那一次也是因为一时意乱情迷,被一个助教老师种下了恶果,为避人耳目才独自跑到这座城市来处理自己的腹中之事。不料竟就撞到了高云主任的手里,也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遭遇。现在一闹起运动,她第一个起来造反,先是率人将当初那位负心的助教老师给批倒批臭,待报完这一箭之仇,就又想起当年在这座城市蒙受的那一场羞辱。于是,她这一次特地带来一群战友,借着革命大串联的机会来找高云主任报仇雪耻。这个红卫兵女战士先对高云主任进行了一番声讨控诉和触及灵魂的批判,自然只说了自己那一次被检查的过程和所遭受的令人难以启齿的羞辱,但并没有说出当时检查的真正原因和目的。接着在台下一阵口号声过后,这个红卫兵女战士又大声喝道,高云,抬起你的狗头来!高云主任被人揪着头发慢慢抬起头,就看到台中央正放着一张医院特有的诊床。高云主任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顿时变了颜色。
红卫兵女战士厉声喝问道,你还认识这张诊床吗?
高云主任老老实实地说认识,这是我用过的诊床。
红卫兵女战士顿时声泪俱下,用手一指说,就是在这张诊床上,不知有多少我们的阶级姐妹和我一样被你羞辱,遭到了非人的待遇,这张诊床就是你们这些城市老爷卫生部的老爷们的罪恶见证!会场上的口号声立刻又惊天动地地响起来。随后,口号声被红卫兵女战士用手势压了下去。
她走到高云主任面前说,高云,你现在听着,我们革命小将向来说话是算话的,我们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对你就坚决只采取文斗,但文斗也要真正触及你的灵魂,今天就让你也躺到这张诊床上,亲身体验一下当初被你迫害的那些革命群众是什么样的感觉。
然后女战士又转身对台下说,我们今天这场批斗大会还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为大家上一堂别开生面的革命生理解剖课。她这样说罢一挥手,几个革命小将就将高云主任推搡过来按到诊床上,接着就开始当众扒她的衣服。高云主任躺在诊床上并没有反抗,甚至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那样木然地任凭几个小将扒了她的上衣又扒裤子。这中间,她只说过一句话,她平静地说,你们想一想吧,我的年龄几乎和你们的母亲一样大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呢。但革命小将们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就这样被激动的情绪鼓舞着将高云主任的衣服一路扒下去。当扒得高云主任只剩了一条内裤时,那个红卫兵女战士看着高云主任身上雪白的肌肤也有些迟疑了。她走到诊床跟前看着高云主任说,高云,你现在知道是什么感觉了吗?!高云主任这时已经面如死灰。她有气无力地答道,我……知道了。
又问,还要我们再扒下去吗?!
别……别再扒下去了……
是什么感觉?!
我……罪该万死……
高洁是从宋大兴嘴里知道这些细节的。她先是不肯相信,说宋大兴胡说八道。宋大兴很认真地说怎么是胡说,当时他和他父亲宋神经就站在台下,所以看得很清楚。宋大兴说,你妈妈里边穿的是一条粉红色的内裤,还绣着花边对不对?高洁一听就哭起来。她明白这件事一定是真的了,母亲确实有一条粉红色绣花边的内裤,而且那条内裤非常小。
那段日子里,高洁无论去上学还是放学,都与宋大兴同去同回,这的确让她免受了很多人的欺负。宋大兴也经常跟高洁说一些心里话。那一阵他说自己的心里很烦,都是因为他父亲宋神经。宋大兴在背地里也叫他父亲宋神经,这让高洁对他有了一丝亲切感。宋大兴说,他父亲宋神经最近被医院革委会的领导分派了一项很重要的任务,让他尽快再找一个女人结婚。医院领导说,现在我们的宋委员职位越来越高,今后的革命工作肯定也会越来越忙,总这样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毕竟不是长久的办法,既不仅不利于工作,也不利于休息。医院领导说,列宁同志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所以宋委员首先就要先解决好休息的问题,具体说也就是重新再找一个革命伴侣的问题。宋大兴对高洁说,这段时间他的家里简直就没有消停过,医院领导几乎每天都要带一两个女人来跟他父亲宋神经见面,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有年轻的也有上岁数的,可是他父亲宋神经却一概摇头。宋大兴对高洁说,那些女人在他看来自然都没有他母亲好看,但他早已不耐烦了,于是就劝他父亲宋神经,说差不多就行了,也不要太挑剔,有的女人连他看着也挺不错的为什么还不同意呢。宋神经却并不说出不同意的真正原因,只对医院领导说不合适。他说尽管选择的是革命伴侣,但既然是伴侣将来也要在一起过日子,所以,他觉得不合适的女人当然不能同意。后来还是医院革委会一位姓赵的副主任脑筋灵活,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开了窍,于是说好了好了,他大概已经摸准宋委员的脉搏了。
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宋大兴问高洁,你猜我爸爸宋神经看上了谁?
高洁当然猜不出宋神经看上了谁。
宋大兴说,他一定是看上了你妈。
高洁立刻站住了,瞪着宋大兴说,你开什么玩笑?!
宋大兴愣了一下。
高洁说,你再开这样的玩笑,可别怪我翻脸骂你!
这时高洁与宋大兴的关系,基本还是宋大兴处于追随的位置。宋大兴一见高洁有些恼了,连忙很认真地说他并没有开玩笑,真的没有开玩笑,这件事千真万确,前一天医院革委会的那个赵副主任来他家跟他父亲宋神经谈话时,他在一旁亲耳听到的。高洁冷笑一声说,那就是你爸爸宋神经真的神经了,这怎么可能呢,他是一个革命造反派,而我妈妈是牛鬼蛇神,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再说你爸爸真这样想就不要革命立场了?宋大兴说,他父亲宋神经的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他也搞不明白,总之那个赵副主任这一次跟他谈话时,他没再摇头。当时赵副主任是这样说的,他说,宋委员你这不同意那不同意,这件事就有些奇怪了,实话告诉你,组织上为你介绍的这些女同志可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条件可以说都很优秀,有的甚至还是没结几天婚的,比你年龄小很多呢,这样的女人你都不同意,是不是心里早已有什么人了?宋神经一听这话就闷下头去。赵副主任又说,如果真有你就说出来,这也是对革命工作有利的事,咱们无产阶级能砸烂一个旧世界,再创造一个新世界,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到的呢?只要你说出心里想的是谁,我们去帮你牵线搭桥就是了。宋神经听了仍然不说话。赵副主任就说,这样吧,我来替你说,如果不是你就说不是,说对了不用说话就行。于是先说,是不是门诊挂号的那个胖姐?宋神经立刻摇头,说不是。赵副主任又说,那就是注射室的蓝红卫?嗯,这还真是个漂亮女人呢。宋神经又摇头说不是。赵副主任这才说,那咱就别再舍近求远了,是住在你家旁边的高云,对不对?宋神经立刻就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这时赵副主任的神色就严肃起来,说宋委员,这个问题可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了,你一定要想好了,高云是一个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属于敌我矛盾,这是早已定了性的,你娶这样一个阶级敌人当老婆这事可有些危险啊。宋神经忽然歪嘴一笑说,关了灯都是一样的女人。赵副主任又想一想点点头说,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好吧,组织上相信你,就凭咱们工人阶级的坚定立场和烈火红心,当年就是吃人的旧社会都可以给它烧掉,更别说是一个高云了。
这时宋神经又吭哧了一下说,只怕……人家还不同意呢。
赵副主任一听立刻沉下脸,批评说宋委员,这就是你不对了,这我就要批评你了,现在你想跟高云结合,这是给她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是要将她彻底改造好,让她到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阵营中来,换句话说这可是抬举她呢,只有咱们不想要她的份儿,哪有她说不同意的道理,她如果真敢这样说不是给脸不要脸吗?在这个下午,宋大兴说到这里,高洁就告诉他,凭她对母亲这些年的了解,她还真有可能给脸不要脸。
十五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荒诞。高洁至今想起来,她后来的生活走向荒诞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那天回到家里,高洁发现母亲竟然没像往常一样去医院打扫厕所,而是一边哼着歌在洗家里的床单和脏衣服。这使高洁很意外,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母亲哼歌了。母亲每天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就再也不想动了,连脚都懒得去洗,所以家里的脏衣服向来都是由高洁来洗的。这时,她再想起宋大兴曾说过的话,心里就不由忽地一沉。高云主任回头看见高洁,还冲她微微笑了一下。高洁突然感觉母亲的这个笑容很陌生,不仅是表情,也包括这笑里的内容。果然,高云主任先是告诉高洁,说医院领导今天特意放了她一天假,让她将家里的内务整理一下。然后就又说,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也让她利用这一天的时间认真考虑一下。高洁告诉母亲,说这件事,她已经知道了,现在她只想听一听母亲考虑的结果。
高云主任立刻惊愕地睁大两眼,说你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洁说,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高云主任点点头说,知道了也好,那就不用再跟你详细说了。
高洁盯视着母亲问,这样说……您已经决定了?
母亲避开高洁的目光,又埋下头去继续洗衣服。
沉了一下,她说,他们对我说,这是一项政治任务。
高洁一下没有听懂,说这种事,怎么会是政治任务?
高云主任停下手来耐心地说,宋委员平时的革命工作很紧张,家里需要人料理,而且他自己的身体也需要人照顾,去跟他组建一个家庭,实际也就是为了帮他照顾家和他的身体。高云主任这样说着又看一眼高洁,我现在是什么政治面目?人家领导交给我这样一个任务已经是对我天大的信任了,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啊。高云主任一边这样有些幸福地说着,脸上就又浮出那样一层死一样的微笑。高洁看着坐在地上洗衣服的母亲。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她。高云主任又仰起头,冲着破败的屋顶长长出了一口气。她说,以后就行了,我再也不用去扫那个臭厕所了,他已经对我说过了。高洁立刻问,你说的他是谁,是宋神经吗?高云主任看一看她,然后很认真地说,是宋委员。高云主任说,他说以后我连医院也不用去了,只要待在家里就算上班了,做一做饭,收拾一下内务就行了。
高洁忽然有些恶毒地笑了,说对,你再给他生个儿子。
高云主任突然瞪大两眼,愣愣地看着高洁。
好半天,她才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妈妈?
然后她的眼里就有泪流出来。
高洁感到这一天简直就像世界末日。当天晚上,宋神经就堂而皇之地过来了,身后还带了几个人。宋神经一进门并没有跟高云主任打呼招,甚至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旁若无人向那几个人吩咐,说这间房子以后要做厨房,在墙角用砖垒一个大灶,要能烧煤又能烧柴的那一种,而且还要跟墙的那一边相通。墙那边的房间是卧室,所以还要再盘一个火炕。宋神经对那几个人说,他一年四季除去夏天都要睡火炕,否则浑身的筋骨就会很痛,因此这个火炕一定要盘好,不仅好烧还要热。那几个人听罢立刻就撸胳膊挽袖子,张张罗罗地准备动手。这时高云主任才一旁轻声问了一句,我们……怎么办呢?宋神经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说,我那边的房子已经收拾出来,拿上东西,今晚就搬过去吧。
于是,就从这一晚起,高洁就又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当时的格局是这样的,四个房间,宋神经和高云主任暂时各住一间,然后就是宋大兴和高洁,也是各住一间。高洁至今仍还记得,她在那一晚先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后来到半夜时,就被一阵奇怪的呻吟声惊醒了。她听出,这是母亲在呻吟。母亲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痛苦,但这痛苦中却像是透出无尽的畅快,如同释去重负一样的轻松畅快,总之是一种很陌生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始终没有停止,几乎通宵达旦。宋大兴却似乎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第二天早晨什么都没说,匆匆吃过早饭,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这是高洁和宋大兴第一次各自去学校。
高洁初中毕业时遇到了麻烦。
这时刚刚恢复高中教育,但还没有普及。初中毕业生一般有三个去向,一是直接分去工矿企业参加工作;二是上山下乡去农村插队;只有在可走可留的条件下,才有可能被准许继续读高中。按当时的分配政策,独生子女是可以无条件留城分配工作的,两个孩子就要“两丁抽一”,也就是所谓的“一走一留”。高洁和宋大兴原本都属于独生子女,但高云主任与宋神经又重新组建了家庭,这就一加一等于二了,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应被划为“一走一留”之列。但高洁并没向学校讲明自己家庭状况的变化,也没让宋大兴讲,两人填表时,家庭成员一栏仍都填写的是单亲。所以,宋大兴很顺利地就被学校告知已经决定让他留城,可以安心地等待分配工作。高洁虽然也被列入留城的名单,却不能分配工作,只在家里待业。
高云主任一听说此事就来学校找到高洁的班主任老师,询问这是为什么。高洁的班主任老师姓于,是一个脸色干黄的女人,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精神面貌看上去却已像是四五十岁的样子,一副黑框眼镜几乎将一张暗色的瘦脸遮去一半。于老师的两眼在镜片后面一闪一闪地说,是啊,如果按高洁同学的条件确实应该分配工作,至少也应该去上高中才对。
高云主任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给她分配呢?
于老师说是啊,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给她分配呢?
高云主任说,我是在问你。
于老师笑一笑说,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才对。
高云主任说,我不明白。
于老师说你应该明白啊,你自己的事情怎么会不明白呢?
高云主任一听这话立刻拽一拽自己的衣襟,然后昂首挺胸正色问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请你讲清楚。
于老师又微微一笑说,你的那个丈夫,也就是高洁的父亲解放前是干什么的?是国民党陆军医院的少校军医,不仅是反动知识分子,而且还是一个反动军官,那时候说不定还跟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坚强柱石中国人民解放军打过仗呢,这种敌人的后代,我们能让她随随便便就进入到工人阶级队伍里来吗?高云主任立刻说,可是,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跟那个人离婚了。于老师一听就笑了,说,离婚只是一个形式问题,但并不能改变事情的实质,比如说你吧,你这个当年的妇产科大主任现在不戴听诊器了,整天抡着扫帚扫厕所了,就说你不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了,这可能吗?高云主任听了也微微一笑说,看来你们校方对高洁的家庭情况还真是了解得很清楚啊。于老师说是啊,这可是关乎到培养革命接班人的问题,将来印把子落到谁手里的大是大非问题,来不得半点马虎,我们当然要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高云主任不慌不忙地说,可是,我的问题你们只说了解了一半啊,我现在已经被摘去了帽子,虽说仍是个摘帽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但广大革命群众信任我,又让我戴上了听诊器,我现在已经站到毛主席革命卫生路线一边来了,也是一名光荣的白衣战士了,这个情况你们校方了解吗?高云主任在说这番话时,脸上充满了自豪感。
这时高云主任的确已经正式接到通知,又回医院上班,而且医院革委会领导在全院群众大会上明确宣布,经过上级领导反复研究,决定将高云同志的问题改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听一听,高云主任已经又被称为同志了,这个“同志”的级别和意义可要远远高于当初的那个“主任”呢。高云主任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又对于老师说,还有,你刚才把高洁的情况也只说对了一半,是前一半,高洁现在的家庭状况,你们详细了解过吗?比方说,高云主任又微微一笑,看着班主任于老师问,她现在的这个父亲,也就是继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班主任于老师立刻大感意外,说继父,难道……高洁同学现在又有了一个继父吗?
高云主任一下就笑了,说,这件事从我嘴里说出来,你还怀疑吗?看来你们校方的工作还真的是有疏漏啊,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高洁现在的这个继父姓宋,叫宋根旺。高云主任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问于老师,宋根旺这个名字,你们学校应该听说过吧?然后不等于老师回答就又说,我想你们肯定是听说过的,你们学校不是还请他来做过忆苦思甜报告吗?于老师一听立刻张大嘴。高云主任又点点头,说对,老宋同志的家里可是正正经经的血统工人,他本人现在是市卫生局革委会委员,市中心医院革委会常务委员,现在高洁的家庭情况你都清楚了?于老师连连点头,说唉呀唉呀,这些情况在此之前我们确实不清楚,不过没关系,现在还来得及,您先回去等消息,我立刻去向学校领导汇报这件事。
高云主任回来没多久,宋根旺宋常委就从卫生局那边又给学校挂了一个电话。宋常委还是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用仗势欺人的口吻说话。他在电话里先是慢条斯理地说自己正在局里开会,传达一个有关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内部文件,时间很紧。然后就又向学校郑重申明,说高洁现在是他宋根旺的女儿,虽然不是亲生,但比亲生的还要亲,倘若在高洁的分配问题上学校有半点刁难或歧视,他就会认定是有人在暗中搞阶级报复,那么他也就一定要亲自到教育局去一查到底,无论什么人,一旦查出来决不手软。当时在这座城市里,宋根旺的名字的确是家喻户晓,如果问“美帝”或“苏修”的头子是谁也许有人说不出来,但说起宋根旺却几乎是妇孺皆知。校方被宋常委的这个电话吓慌了手脚,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此事。这时毕业生的分配工作已基本结束,要想再将高洁分去工矿企业显然已经不可能。校方商量到最后为稳妥起见,就将高洁找来,问她自己有什么具体的想法。高洁对学校领导说,其实她对进工厂当工人并没有多大兴趣,她真正的理想是将来能上大学,所以还想继续读高中。
这一来问题反而简单了。
高中在当时被认为是“上山下乡的缓期执行”,所以只要能找到一点出路的初中毕业生就都不愿意去读高中。现在既然高洁自己提出来,校方自然求之不得。其实学校还有一个左右为难的问题,高洁突然冒出宋常委这样一个继父,也就意味着她又多了宋大兴这样一个哥哥,而宋大兴早已被明确留城进工厂,如果按“两丁抽一”的分配原则,高洁实际应该下乡插队,起码去上高中才对。现在这样正好皆大欢喜,也是两厢方便的事。
于是,高洁就这样被分去读了高中。
十六
在高洁来学校拿入学通知书这天,班主任于老师笑嘻嘻地对她说,高洁啊,你仗着那个革命继父没去农村插队,反而上了高中,已经算是很万幸了,再高的奢望我劝你就不要再想了,俗话说攀得高摔得重啊,这句话的意思你明白吗?高洁眨一眨眼说不明白,于老师您的话我真的不明白。跟着高洁就严肃起来,而且很认真地说,没去广阔天地炼红心,这怎么能说是万幸的事呢,难道上山下乡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吗?于老师也发觉自己失了口,连忙又赶紧往回解释着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凭你这样的政治条件,将来上大学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如今对工农兵大学生的政审条件比参军还要严格,人家的身上是什么血统?至少三辈以上都是工人和贫下中农才行,就凭这一点,你那个革命继父也帮不了你啊。于老师眨眨眼问高洁,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血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啊!
这个于老师的家庭出身也很不好,据说是小业主,就因为这个原因她要求入党多年仍未获批准,而且已经数次被推荐去上“工农兵大学”,均因政审不合格被打回来。所以,她对血统问题也就格外敏感。
高洁听了冷笑着说,于老师啊,您这样说话可是又要给自己找事了啊,您在宣扬资产阶级唯心论的形而上学呢您知道吗,您在否定我们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意义呢你知道吗?于老师一下又愣住了。高洁说,我那个革命继父可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无产阶级都能改造一个旧世界,难道还不能改造我吗?于老师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的意思是说,血统就像品种,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无论怎样改,这件事都是无法改变的,什么人就是什么命,这些都是天生注定了的,那水里的蟾蜍还想吃天上的飞禽呢,你说这现实吗?高洁在生物课上学过,自然明白所谓的蟾蜍也就是俗称的癞蛤蟆,也明知于老师所说的天上的飞禽其实指的就是天鹅,顿时气得脸红起来。她盯着面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说,于老师您今天才真的是万幸呢,我刚刚拿到高中的入学通知书,心里很高兴,我现在不想跟您计较您知道吗,您刚才说的这些话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您在向学生宣扬资产阶级封建的宿命思想呢您知道吗,难怪说对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臭老九就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呢,现在您就这样神气,今后如果再让您翻过身来还有别人的活路吗?
班主任于老师绝没有想到,这个平时少言寡语的高洁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下竟有些不知所措地愣住了。高洁又说,我今天如果真抓住您的这些话不放,那您恐怕连老师也当不成了您相信吗?高洁这样说着又微微一笑,幸好我现在已经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才不会受您流毒的影响。她这样说罢就转身昂首挺胸地走了,走得真像一个革命接班人。于老师连忙从后面追上来说,哎……哎,高洁同学你等一下,你先等一下,我刚才那些话不过是随口说一说的,要论思想觉悟你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啦,这一点我是你的班主任老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这样说也是想激励你一下,好让你树立起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决心和信念啊……
高洁就这样在这个班主任于老师的一路赞扬下,走出了她的初中母校。
高云主任经常对高洁说,你不要总是埋怨我,其实这些年来,我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决定,尤其在你的问题上,否则你初中毕业能那么顺利地上高中,以致后来能如愿以偿地考上大学,直到现在,成为医院里最年轻的副主任医生吗?高洁却对母亲的这些话不以为然。高洁对母亲说,我上大学没有依靠任何人,我是凭着自己的能力从农村考回来的,这跟旁人没有任何关系。高云主任说可是上高中呢,当初你如果不依靠别人能上那个高中吗?高洁说上高中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就是上了高中又怎么样,我毕业时还不是照样去插队了?
高洁高中毕业时,宋神经已经开始显露出颓势。平时更多的时间不再去这里或那里开会,而是又安静地待在那间装有紫外线灯管的太平间里了。所以,高洁在高中毕业之后就还是去农村插队了。一次高洁回初中母校开一张证明,又遇到了班主任于老师。
应该说,就是这一次,奠定了高洁和于老师后来的关系。
当时于老师一见高洁就热情洋溢地问,怎么样啦,现在高中毕业了,可以大展宏图了吧?是在本市还是去外地上大学?高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中学教师,无论怎样说也还算得上是一个知识分子,况且她自己也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怎么就这样没有一点同情心呢,难道她天生就喜欢看别人走霉运,就喜欢幸灾乐祸吗?但高洁沉了一下,只是淡淡地说,她马上就要去农村插队了,来这边的学校是要补开一个证明。于老师马上说好啊好啊,需要什么证明我去帮你开,上山下乡可是好事啊,去广阔天地炼红心么,大有作为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么,很有必要么,去做一个新时代的有知识的新农民,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多好的事啊!高洁强忍着自己的情绪,看着她问,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在农村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呢,你怎么就知道我再也回不来了呢?于老师笑嘻嘻地说,你以为你还能回来吗?是凭你那个当妇产科主任的母亲,还是凭你那个当革委会常委的父亲?革命的历史车轮只有滚滚向前,绝不会倒退啊高洁同学,这些年那么多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你见过有几个回来的?凤毛麟角呢!当时高洁看着这个曾是自己班主任的于老师真有些糊涂了,她搞不懂这个女人究竟为什么这样仇视自己。她甚至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因为频频遭受打击而心理扭曲,或精神不太正常了?于是,她客气地说,谢谢您于老师,您的话我记住了,不过我的话也请您记住,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谢您的。高洁的心里很清楚,她最后的这句话于老师未必能听得明白。
但三年以后,于老师终于还是明白了。
三年后的高洁是带着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母校感谢这个曾是自己班主任的于老师的。她一见到于老师就说,咱们两人打个赌好不好?我敢肯定,您无论如何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回来感谢您。于老师眨着眼一下一下地看着高洁手里的这份大学录取通知书,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高洁微微含笑地说,我还是告诉您吧,如果没有您当年的那一番话,也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我在农村这三年里,可一直都在拿您的这些话激励自己,您现在明白了吧?高洁临走时又有些遗憾地说,只可惜您啊于老师,当年被保送上大学没有资格,现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考大学了,您又没有这个能力,我就是想激励您几句都不知该说什么呢。
高洁这样说罢就依依不舍地告别于老师,转身走了。
很多年后,高洁又见到过这位当年的班主任于老师,而且竟然还能清楚地记起她的名字叫于开义。这时的于开义于老师已经是一所普通中学的校长,主宰着这个学校每一届初中毕业生的生杀大权。当时各初中的竞争已经很激烈,大家为了树立自己学校的品牌,也为了争夺生源,都想尽一切办法提高升学率,尤其提高考入市级重点学校的升学率。于校长的这个学校更是这样。只要于校长认为哪个学生没资格去参加全市中考,这个学生就要被学校“分流”出来,提前办理初中毕业手续。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降低毕业生的人数,以此来提高升学率。曾有很多学生家长去教育局投诉,说这个于校长不仅在学校里专横跋扈拿着学生的前途当儿戏,还私下收受学生家长的各种贿赂,而且学校也存在着严重的向学生乱收费等问题。
高洁是以一名医生身份再次跟这位于校长见面的。当时于校长的学校里刚刚又闹出一起教师体罚学生的事件,被学生家长告到教育局去。这是一个初三男生,平时由于喜欢踢足球,对文化课就总不用心。但他脑子极聪明,即使不专心学习,成绩也总是排在班里中等偏上,因此学校也就无法将他分流。学校知道,这个学生如果再用一用功,或许有可能考入市级重点学校,于是就与班主任老师商量给他加大压力。出事是在一天下午。在那个下午学校的毕业班正在加课,但这个学生又跑去踢足球,回来时满头大汗,而且脸上身上都是泥土。当时正在上课的刚好是班主任老师。这个班主任虽然是一个女老师,但平时性格很急躁,对学生也缺乏耐心。她一看这个学生又这样来上课,立刻一股火气冒上来,随手就将他推到教室外面去。据当时正在上课的学生们证明,这个女老师只是用一只手推了这个学生一下,并没有别的太重的举动。这个女老师也一再表明,她这样推他的意思就是想让他先出去,站在外面反省一下自己的学习态度。但她大概由于生气,推的力量大了一些,这个学生又没有防备,身体一下就撞到了教室的门框上。关于这个学生撞到门框这件事,当时正在上课的学生后来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他就是被老师推搡过去,所以身体才撞到门框上的。但另一种说法则是,老师确实推了他一下,可是力量并不太大,这个学生只是由于没有防备,也就没有站稳,因此是跌过去撞到门框上的。但不管怎样说,当时这个学生一下就倒在了地上,而且腰痛不止。到医院经过检查,医生认为是在撞击的过程中,这个学生的肾脏受到了一定的损伤。这一来这件事的性质也就很严重了。
高洁见到于校长时,是学生家长、学校和教育局三方陪同这个学生来医院做详细的检查。当于校长听说高洁是这个医院肾内科的副主任医生,连忙将她拉到一边严肃又带有几分讨好地说,高主任啊,我们可都要对学生负责啊,他们不仅是下一代还是祖国的未来您说是不是?一边说着,底下的手里就暗暗塞过一只牛皮纸信封。高洁知道这个于校长并没有认出自己,但她一眼就认出了她。高洁用手捏了捏这只信封,凭经验估计有一千元左右。当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随手就将这只信封揣进白大褂的衣兜。待做完各项检查,将具体情况都一一详细地在诊断证明上写清楚,高洁就当着学生家长和教育局领导的面将这个信封掏出来说,对不起于校长,您给我的这一千元红包我不能收,我们医院有明确规定,作为一个医生我也有良心。说着躲开于校长伸过来要将信封拿回去的那只手,又说,但是钱你也不能再拿回去了,按医院规定,医生收受的红包都要上交到医院,你有什么事就到院医政科去说吧。高洁这样说罢,就将脸色煞白的于校长送出来,一边送着又笑笑说,我知道您的心里一定很生气,不过没办法,这也是当年上初中时老师这样教我的,那时我的班主任老师也姓于,于老师说为人不能贪不义之财,否则会遭报应的。于校长一听这话突然站住了,睁大两眼看着高洁。高洁又冲她微微一笑说,于校长,您也太瞧不起人了吧?她这样说罢就转身回去了。
据说这一次于开义校长被这个学生家长一直告到了市里,连她为学生检查时向医生行贿的勾当也一并算了进去。这一下教育局也保不住她了,市里的有关方面直接派下调查组,一下将那个学校的教学管理以及财务等问题彻底翻腾出来,果然查出这个于校长很多问题。后来于校长是不是被司法机关处置,高洁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事后于校长曾又来医院找过高洁一次。她对高洁说,我不怪你,什么叫因果报应?这就叫因果报应,人家都说当老师的是桃李满天下,但如果搞不好,也可能是仇人满天下呢,我不怨别人,只能自认倒霉。高洁听了微微一笑说,那时候,您还经常对我们说一句话,脚底打泡,自己走的。
十七
其实高云主任的心里一直很明白,姑且不论别的事,至少在宋大兴的问题上女儿高洁是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的。但即使这件事,高云主任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决策性的失误。有些事是此一时彼一时,不能就事论事,也许时隔多年会是另一种想法,但也要考虑到当时的环境和各种客观因素。正如毛主席当年所说,要用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看问题。
那一阵宋神经虽然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叱咤风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壮,毕竟还是医院领导班子的成员,说出话来多多少少总还有一些分量。而且宋大兴初中毕业被分配到东郊火化场工作,也算是子承父业,这件事在当时一下又被报纸和广播电台炒作起来,号称是殡葬战线上的一对“红色父子兵”。事实证明,宋家父子在当时仍然是一座很牢固的靠山,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身处在当时那样的环境里,只有继续依靠宋家父子这座山、这棵树,也才能风吹雨打都不怕。当时高洁还在农村插队,有些具体情况并不十分了解。
比如在高云主任的政治问题最后下结论时,倘若没有宋神经恐怕就会是另一种样子。那时已到运动后期,各类“牛鬼蛇神”被批倒批臭之后,每个人都要有一个结论。高云主任的情况一直比较特殊,用宋神经的话说从一开始就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但那时革命群众刚刚起来,在运动初期受到一些这样或那样的冲击也是难免的,因此宋神经与高云主任结合之后,只让她先恢复了工作,然后又明确了“人民内部矛盾”的性质,别的问题也就没再去深究。现在到了该有结论的时候,有些问题就不仅仅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样简单了,必须还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于是高云主任第一批就被“平反”了,而且还初步落实了政策。高云主任被平反落实政策的一个最明显标志,就是专家楼里那套三间带客厅和浴室的房子又重新还给了她。后来随着形势进一步发展,就又轮到宋神经退还那间七平方米的平房给高云主任。但由于各方面的情况都已时过境迁,高云主任和宋神经已经是一家人,再这样退来退去显然毫无意义,不过是将房门钥匙从左手交到右手而已,于是退还手续也就作罢了。从此高云主任与宋神经的生活也就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种新的格局,平时高云主任独自住在专家楼这边,而宋神经和儿子宋大兴则仍然住在平房宿舍院。只有到周六或周日,宋神经才偶尔来专家楼这边小住一夜,通常还只住前半夜。曾经有人看见说,宋神经每次去专家楼,总是在后半夜的时候提着裤子踉踉跄跄地出来,走路一跌一撞,看上去疲惫得像个刚种完田的老农。
高洁与宋大兴的事也就是出在这个时候。
其实高洁插队那段时间很少回城探家,跟宋大兴见面的机会也就更少。那时高洁只知道宋大兴已被分到东郊火葬场工作,而且是炉前工。这件事在同学中间一时被传为笑柄。学校领导对宋大兴解释说,因为他家祖辈都是干这一行的,属于血统殡葬工,所以这一次分配他去火葬场工作也算是子承父业,希望他能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的光荣。学校领导说他们相信,即使是宋大兴的父亲宋常委,在这一点上肯定也会同意他们的做法。
果然,宋常委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而且在儿子参加工作的前一天,还送给他一只鼻烟壶。这是一只非常普通的青花瓷鼻烟壶。宋神经说,这只鼻烟壶还是他宋家祖上传下来的,当年宋大兴的祖父亲手交给他时说,干这一行只有一点感觉不好,就是鼻子难受,整天跟死人打交道什么气味都要闻,刚干的时候恐怕不习惯,可能还会呕,所以这只小小的鼻烟壶也就成了宋家的传家之宝。宋神经对儿子宋大兴说,这只鼻烟壶里装的不是一般的鼻烟,而是一种特制的香料,闻了它就能去掉别的一切不好的气味。宋大兴接过这只鼻烟壶打开闻了闻,气味果然很独特,深邃幽远,散发着几百年前的古老香气。
其实宋大兴自己倒并没有觉得这工作有什么不好。那时人们的生活水平普遍还很低,青少年中学毕业一走出校门,作为工薪族,身上通常要有三个标志:藏青色的呢子制服上衣,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明晃晃的“海鸥牌”或“五一牌”手表。有了这三个标志再配上一副白线手套,神气活现地走在街上,远远一看便知是崭新的工人阶级一员。宋大兴一上班自然也添置了一套这样的行头。但他的主题更加鲜明,平日更多的时候还是穿一身火葬场发的再生布工作服。宋大兴很喜爱这身工作服。这种布料质地很粗糙,颜色染得也不是很透,看上去亮闪闪且蓝白相间,在视觉上就产生了另一种效果,总会让人联想到它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性质。
宋大兴刚进火葬场工作时还没有资格当炉前工,只是被安排在火葬车上,每天跟着去四处拉尸体。
一次来到市中心医院的太平间,拉的是一个九旬老太。据说这个九旬老太在解放战争时期还是一个传奇式的女英雄,像电影《烈火中永生》里“双枪老太婆”一类的人物。如今这九旬老太的孝子贤孙们也都已经成长起来,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担任领导职务,因此这个丧葬仪式也就比较隆重。当时宋大兴搬着担架走进太平间,与他父亲宋神经之间只有几句极为简单的对话。宋大兴先叫了一声爸。宋神经应了一声,然后叮嘱他老太太的头上戴了一顶当年的八角帽,有点大,开车时慢一点,注意不要给它掉下来。宋大兴应了一声就和司机一起将尸体抬上车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