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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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10 15:17
但就是这样几句简短的对话,却让当时参加葬礼的一个好事者注意到了。这好事者是老太太大儿子的一个手下,在单位里号称小秀才,平时常给报社电台写一些“豆腐块”之类的消息报道。这一下就给他捕捉到一个大题材,于是回去连夜奋笔疾书,写了一篇题为《革命自有后来人》的报道。报道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两个革命家庭的两代革命者聚集在市中心医院的太平间,一边是已故的当年老英雄和她的后代,这些后代如今也都已在各自的岗位上成长为革命的接班人;另一边则是本市著名的殡葬英模宋根旺同志以及宋根旺同志的儿子宋大兴同志。而最值得一提的是,现在宋根旺同志的儿子宋大兴同志也已经成长为一名光荣的殡葬工人,正与他父亲并肩站斗在殡葬业的第一线,全心全意地为广大革命群众,也为人民服务着。恰在这一天,巧遇当年的革命英雄老太,于是也就在市中心医院的太平间里,演出了这样一幕罕见而又令人感动的两个革命家庭的“革命自有后来人”。应该说,这篇报道写得有些含混不清,而且从主题看,也让人觉得有些不知所云。但这位好事者将报道写好之后,第二天一早就给报社和广播电台各送去了一份。结果电台当天就给播发出来,跟着报社那边也见了报。
当时社会上正在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提倡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人员的勤务员,都是为人民服务。于是一下就抓住了这个涌现出的典型,很快在这座城市里又掀起了一个“向宋根旺同志看齐,以宋根旺父子为榜样,比、学、赶、帮、超”的新高潮。宋大兴也就随之浮出水面,立刻受到火葬场领导和全社会的广泛关注。那时还没有电视采访,有模范人物涌现出来,就是被各单位请去作报告,谈切身感受和自己思想转变的发展过程,这时的流行话语已经不再叫“讲用”,而是称讲演。
从这以后,宋大兴一下也忙起来,经常被拉去四处给人家“讲演”。宋大兴毕竟也算是初中毕业,所以“讲演”起来就比他父亲宋神经当年作报告的文化含量要高一些,而且表达能力也更强,感染力也就大大提高。每场“讲演”总是气氛热烈群情振奋,宋大兴的讲话经常会被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打断。高云主任曾在收音机里很认真地收听过宋大兴某次“讲演”的实况录音,感到很吃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宋神经的儿子竟然还有如此的口才。高云主任凭着这几年的政治嗅觉立刻断定,这个宋大兴很快就会红起来,而且红的程度绝不亚于他父亲宋神经。
事情是出在那一年的春节。
高洁插队时已经是知青运动的后期,去的地方离这座城市很近。集体户里的气氛也就不同于那些老知青。大家竞相表现积极,谁都想给贫下中农留下好一点的印象,希冀能尽快被选调回城。这应该是高洁的情绪最低落的一段时期。尽管她平时很少回城探家,但每次回来,都流着泪对母亲说不想再回去了。宋大兴在这时则显示出一个男人的风范,他总是说笑话让高洁开心,还讲一些他在火葬场见到的让人闻所未闻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说有一次在工作时,突然听到焚尸炉里传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待他从观察的窗口朝里一望,竟然有一具尸体在火中一蹦一蹦地抽搐,看样子像是要坐起来。当时他吓得撒腿就跑,拉来一位老工人问是怎么回事。人家一看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并不稀奇,尸体被火一烧身上的肌肉和韧带就会收缩,由于受力不均匀,尸体就会出现这种现象,让人看了就像是要坐起来的样子。
这种事虽然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高洁却有了另一种感觉。她想,尽管宋大兴对自己的这份工作很满意,却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这的确是一种令人在生理上难以接受的职业,很难想象一个人如果在这种地方工作一辈子,心理上会受到怎样的摧残。高洁一想到这些,心里也就释然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值得同情的人。这种感觉让高洁的心里感觉好过了一些。当然,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感觉,宋大兴在她心里也才不知不觉地温馨起来,而且渐渐地有了那种男人的粗壮亲切的可信赖感。这种信赖感是否来自于反向的同情,或者是同病相怜,抑或是在那个特殊时期的想寻找倚靠的心理需求,高洁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一年春节,高洁直到除夕才回来。她一进门就感觉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年夜饭竟然摆到了专家楼这边,宋家父子也破天荒地在这边像主人一样地里外忙碌,这在往年是从来没有过的。接着吃饭没多久,宋大兴就喝醉了。当时据高云主任替他解释,说是大兴这段时间的工作实在太紧张了,经常不断地要被各单位请去作报告,还要坚持岗位工作,大概身体疲劳才不胜酒力。然后大家就将饭桌收拾起来。跟着高云主任就告诉高洁,这一晚她要跟宋神经住到平房宿舍院那边去,因为明天一早肯定会有很多医院里的同事过来拜年,家里没有人不礼貌。但无论高云主任怎样解释,高洁还是感觉这件事有些蹊跷。在高洁的印象中,自从医院退还了专家楼这边的房子,母亲就再也没到平房院那边去住过。
不过在当时,这种感觉只是在高洁的心里一掠而过。
那时人们的生活中还没有电视机,即使有收音机,除夕夜里也没有“春节联欢晚会”,而无论搓麻将、推牌九还是打扑克又都有赌博之嫌,至少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所以在除夕之夜小孩子们去外面燃放鞭炮,年轻人就多是凑在一起喝酒聊天,成年夫妇的娱乐内容则是关起门来共享天伦。当时曾有好事者做过一个社会调查,在除夕夜里大行房事的夫妻几乎占了团聚家庭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因此各单位在旧历年底召开群众大会时,领导讲话在最后就总要特意加上一句:“在欢度新春佳节之际,也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忘记计划生育。”高洁这时已到晓事的年龄,对母亲住到平房院那边去的原因自然心领神会,于是也就并没有往别处想。直到很多年后,高洁再回想起这件事仍然觉得是一个谜。尽管那一次事后,宋大兴矢口否认他曾与高云主任有过什么默契,高云主任更是绝不承认此事与她有任何关系,但高洁还是坚定地认为这件事绝非如他们所说,只是宋大兴酒后的一时冲动。
当时高洁送走了母亲高云主任和继父宋神经,看一看宋大兴仍然醉醺醺地昏睡在另一个房间里,自己便又拿出一瓶红酒自斟自酌地喝起来。人在除夕夜这种时候本来就容易感伤,高洁一边独自喝酒,想到自己如今窝在农村,上大学的理想如同一个泡影还遥遥无期,或许这一辈子真就这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了,不知不觉就将一瓶红酒都喝光了,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朝床上一仰就沉睡过去。等她再猛然醒来时,就发现宋大兴不知什么时候正趴在自己的身上。这件事说起来真的有些滑稽,一个原本清醒的人,最后却让一个已经喝得烂醉的人给奸污了。但高云主任却不同意这样的说法。高云主任郑重地向高洁指出,这不叫奸污。高云主任对这件事是这样分析的,宋大兴早与高洁青梅竹马,肯定暗中心仪已久,因此渐渐地也就将这件事认为是既定了的事实。俗话讲每逢佳节倍思亲,自然也就倍思情,年轻人在这种时候又喝了那么多的酒做出这种事来自然是可以理解的。高云主任说,这怎么能说是奸污呢,凭宋大兴现在的身份和那么高的思想觉悟,他怎么会做出奸污这种流氓下作的事来呢?高云主任说,这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年轻人自制力差,把持不住,一时冲动偷吃了禁果。
然而被奸污了也好,被偷吃了禁果也罢,那一年春节过后,高洁回到插队的农村,不久就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当时高洁真是气得两眼发黑。她一下想起农村里流行的一句极粗俗的糙话--哑巴让狗操了,吃亏还说不出来。但是,当高洁从农村匆匆地赶回来,对母亲说了这件事之后,母亲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地平静。母亲先问高洁是以什么理由回来的。当听说是向村里请了病假,就又问高洁,村里的那个杨队长是否知道这件事。
高云主任所说的杨队长,是指高洁插队的村里的一个生产小队长,过去高洁回来探家时曾对母亲说起过这个人。这个杨队长一直有追求高洁的意思,还曾经托村里的人来向她说过媒。高洁自然不会同意,却又不敢明确回绝人家,恐怕得罪了当地人日后不要说保送上大学,就连选调回城也没了指望,所以就一直这样模棱两可地将此事拖下来。
这时高云主任就面无表情地说,最近上面有一个文件,你们知青那里应该也传达了。高洁问什么文件。高云主任说是关于知青的文件,其中有这样一条,凡是强奸女知青并造成严重后果的当地农村干部,一律严惩不贷,而且对被害人还要给予特殊照顾,可以提前选调回城。高云主任说到这里又特意补充了一句,说,你这样可就算是有了严重后果呢。高洁先还没有反应过来,眨着眼看了看母亲,突然就明白了。她涨红脸张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高云主任并没有看高洁,顾自收拾着书桌上的资料平淡地说,这件事究竟怎样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现在带的医大实习生里有一个女生,听说就是这样从农村回来的,可是据她的同学在背地里说,当初还指不定是怎么回事呢。高洁仍然没有说话,就这样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愣呆呆地看着母亲。
后来母亲再也没提起过此事。高洁也没有再提。
十八
高洁要做人工流产自然是再方便不过的事。很多年以后,宋大兴还一脸色情地对高洁说,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有那样一个妇产科主任的岳母在,他就是三天两头让高洁怀孕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就像他那焚尸炉上的大抽屉,内容随装随掏就是了。
这一次做了人工流产之后,高洁要求母亲对宋家父子守口如瓶。她说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她也不想再追究什么,想一想这些年他宋家父子也给她们母女帮过很多忙,这一次的事只当是报答他们宋家。从今以后大家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高云主任对高洁的这个说法未置可否。不过事后高洁还是从宋大兴的眼神里看出来,他已经知道了此事。那时人们的道德观念还不像今天这样开放,女孩子曾跟人家有过这种事而且还做了人工流产,是一件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塌天大事,甚至比身体残疾了还要严重。所以,高云主任在跟高洁闲聊时,话里话外也就经常透出“木已成舟”或“生米煮成熟饭”之类的意思。但此时高洁对母亲的这些意会已经顾不上理会。就在那段时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全国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里播发了一条关于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并公布第一次高考时间就定在这一年的冬季。高等院校在冬季考试寒假入学,这在新中国成立以来恐怕还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高洁从未有过地兴奋起来,她索性不再回农村去,每天闷在家里,拿出全部精力投入紧张的功课补习,准备迎接这期盼已久又千载难逢的高考机会。
高洁还记得,那好像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宋大兴忽然到专家楼这边来。那几天高云主任去外地开会了,宋大兴知道这边家里没有人,这个下午就特意提前下班,给高洁送了一些吃的东西过来。他一进门就赶紧声明,说自己下班之后已经洗过手了,而且是反反复复认真洗的,所以带来的食物保证干净。高洁看着他那诚惶诚恐的认真样子忍不住笑了。她说自己正准备报考医科大学,一个未来的医生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其实高洁在当时对宋大兴的看法还不算坏,她觉得这个人虽然虚荣,也有些狡猾,但虚荣狡猾得很朴实,因此也就让人觉得挺可爱。高洁经常想起小时候宋大兴在自己面前炫富时的神气,那种用水果刀吃西餐一样地削切白萝卜的样子非常有趣。宋大兴在这个周六的晚上为高洁搞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高洁也就难得放松地跟他一起大吃了一顿。吃着饭时高洁问他,你真这样支持我考大学吗?
宋大兴一边对嘴喝着一瓶白酒,说当然支持。
高洁问,为什么?
宋大兴说,这是你多年的理想么,现在终于等来这个机会不容易,你一定能考上。
宋大兴说得这样体贴入理,高洁听了一下有些感动。她看着他又半开玩笑地说,你就不怕我上了大学以后,又看上别的人,如果我跟别人好了怎么办?
宋大兴很认真地说,你不会的,你不是那种女人。
高洁问,哪种女人?
宋大兴吭哧了一下说,就是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宋大兴看一眼高洁说,你跟我都已经……那样了,后来还又……嗯,你不会再去跟别人好的。
高洁问,你就这样肯定吗?
宋大兴嗯一声说,是,我敢肯定。
这天晚上宋大兴又喝了很多的酒,结果就没有回去。这一夜高洁才真正品味了宋大兴。如果说春节除夕的那一次高洁还是被动的、迷迷糊糊的,那么这一次就是理智的、清醒的了。她发现宋大兴并不像是做过这种事的,到了这时显得有些羞怯甚至是慌乱,而且每做一步都对高洁非常体贴,这让高洁感到很惬意,也有些心醉。高洁就从这一晚才开始懂得了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她觉得男人就如同是蜡,看上去摸上去都很坚硬,而且轻易不肯改变形状,只是不要碰到女人,尤其是他们喜欢的女人。女人在他们面前就像火,至少是一种温度很高的东西,男人一碰就会变软了,甚至融化了,变成了一摊黏稠的液体。这一夜高洁一边被宋大兴拥着心里在想,也许母亲真的是对的,母亲毕竟是过来人。
从这以后,高洁对母亲的一些看法或说过的一些话,也就有了新的认识。
高洁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尽管母亲的前半生在事业上还算顺利,虽然经历了这样一场可以说是浩劫的运动,但并没有将她打倒,她直到这时仍然堪称是一个一流的妇产科专家,可是她的生活却也坎坷多舛。当年她与前夫离婚,虽然是她自己的选择,可在当时,像她这样年轻的一个女人与自己的丈夫离婚总不是什么好事。那以后她就一直独身生活,直到与这个宋神经在一起。高洁始终觉得,母亲竟然能与宋神经生活在一起,而且夜里能睡在一个床上,这是她此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她始终不能忘记,当年自己小的时候,母亲曾经反复叮咛她不要跟宋大兴一起玩,她说宋大兴的父亲在那种地方工作,身上肯定会有数不清的细菌,回家来就会把这些细菌传给宋大兴。可是后来,母亲竟然与宋神经成了夫妻,还睡到了一张床上去。高洁一直不敢想,在夜里,当宋神经用他那双白天刚刚摆弄过死人的手去抚摸母亲时,母亲会是什么的感觉?但是,也恰恰因为这一点,高洁才更加钦佩母亲。高洁发现,母亲平时虽然不说,但她对生活一直是有着自己的信条的。
也正因如此,高洁考取医科大学之后,在临去报到时一边收拾着行李才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其实有的时候,她很佩服母亲……
十九
高洁在医科大学读到四年级时,高云主任的问题也终于得到彻底解决了。
所谓“彻底解决”,不仅意味着高云主任在运动期间所遭受的一切迫害都得到彻底的平反昭雪,而且相关的知识分子政策也被完全彻底地落实了。这期间被扣发的工资自然都要如数补发,一分一厘连利息都不能少。当初抄家时被弄走的东西如今大多已不知去向,也都要一样一样地清算,然后作价如数退赔。仅此两项加起来,高云主任就领到了一万多元。那时的“一万多元”可不是今天的概念。在当时对一个月薪只有四十几元的工人来说,几乎就是干一辈子直到退休的收入总和。
宋神经由此再次成为受众人瞩目的新闻人物。市中心医院里上上下下无论医生还是护士,都在议论说,别看宋神经平时闷在太平间里不言不语,其实他的眼光才最远见卓识,“动乱”时期知识分子如同臭狗屎,谁见了都要捂着鼻子躲闪犹恐避之不及,只有人家却反其道而行之,毫不犹豫地向高云主任母女施以援手。现在好了,一个在停尸房里摆弄死人的工友,不仅弄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妇产科大主任当老婆,还一下得了这样一大笔钱,要不是当初抓准了机遇,就凭他宋神经?只怕修行到下辈子也没有这个福分呢!由此人们也就不由得感叹,看来为人一世真应该积德行善啊,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假。
医院这种地方原本就是一个很古怪的场所,女人们的身上都有着非常复杂的色彩。穿上白大褂面对患者时,一个个就是知识分子乃至高级知识分子的形象,但转身私下里一聊起天来,从里到外就都成了道地的家妇乃至长舌妇。
这些议论是由医院的一项新举措引起的。
“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被粉碎以后,举国上下拨乱反正,百业待举百废待兴。市中心医院也准备乘势而上,加快医院的基本建设步伐,将丢掉的时间再夺回来。因此决定将过去这片平房宿舍院拆掉,盖一座集科研、教学和临床于一体的综合建筑。那时还没有“拆迁”这样的说法,医院对平房宿舍院里的住户原则上是全部重新分配住房。
只有宋神经的情况比较特殊。宋神经虽然算是平房宿舍院的住户,但他与高云主任是夫妻关系,因此高云主任在专家楼的那套住房就应该也在他的名下,如此一来他虽说是平房院住户,但还应不应该再分配住房就成了问题。后来经医院领导慎重研究决定,如果宋神经想要住房也可以再分配,不要房子就给予适当的经济补偿。但宋神经对医院领导明确表态,说他不准备再要房子了,也不要任何经济补偿。宋神经很认真地说,他在运动期间曾经站错过队,说错过话,而且还做过不少错事,现在从上级领导到下面的群众不仅不怪罪他,反而还都对他抱以如此宽容理解的态度,他已经感激不尽,怎么还有脸面再向领导伸手要房子要钱呢,况且他也并不是没有地方住,他家的住房倘若跟普通职工比起来不知要宽敞多少倍呢,至于钱就更不用说了。
医院领导听了宋神经的这番话也就不好再坚持,只是安慰他说,当初站错过队的事今后就不要再提了,至于说错过话做错过事也没有那么严重,再说如果细究起来,谁在那个时候又没说过错话做过错事呢,那时候你宋根旺同志整天办公都在太平间里,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你说话最多的内容也不过就是“忆苦思甜”,现在谁又能说忆苦思甜忆错了呢。然后医院领导就郑重地向宋神经宣布,说你的问题都已经向上级讲清楚,今后的任务只要搞好安定团结,踏踏实实地工作就行了,再有就是在家里多做一些事情,为高云主任分担一些家务,用一些心思安排好高云主任的生活起居,这也是为医院做贡献。
这时高云主任的工作的确已经繁忙起来。每周两天的门诊,预约挂号的患者应接不暇,自己还要搞课题,带学生,三天两头又要去外地参加各种全国性或国际性的学术会议。医院领导根据高云主任的具体情况,对她的住房又重新做了调整,将原来的那套房子改为四室两厅,而且位置也由过去的“主任楼”调到了后面别墅式的“院长楼”。宋神经在拒绝医院领导重新分配住房时,所说的“他家住房跟普通职工比起来不知要宽敞多少倍”,指的也就是这边的“院长楼”。宋大兴那时住在火葬场的单身宿舍,平时不大回家,所以宋神经搬家那天是医院给派的人手。那天一直干到傍晚,宋神经才将平房院这边的东西收拾利落,码了码、捆了捆整整装满一辆三轮车。待蹬着拉到专家楼这边的“院长楼”门口,按了一阵门铃,高云主任才从种满紫藤萝的小院里开门出来。高云主任看一看那摇摇晃晃的一三轮车家什,对宋神经说,东西都搬来了?
宋神经说都搬来了。
宋神经问,你看……放在哪?
高云主任冲他微微一笑说,你看呢,你看这些东西放在哪合适呢?
宋神经愣了一下,走到门口脱了鞋拎着进到屋里,楼上楼上看了一遭就又光着脚出来了,然后没再说话,就将那一车破烂家当蹬到医院的太平间去了。半夜宋神经再回来时,高云主任还没有睡。高云主任穿着柔软的淡红丝质睡衣,手里拿着正看了一半的医学资料从楼上的书房下来,说你还要放什么东西吗?宋神经自然已经没有东西可放,他接下来要放的只是自己。于是就问高云主任,他睡在楼上还是睡在楼下。高云主任心平气和地看着他问,你觉得睡楼上合适还是睡楼下合适呢?宋神经朝四周看了看,又朝楼梯那边看了看,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踮起脚在四处转了一下,觉得自己睡在哪里都不合适,于是就知趣地转身出来了。这一晚宋神经回到医院的太平间,从此就在这里住下了。
这时高洁已从医科大学毕业,凭借母亲的关系被分来市中心医院当了肾内科医生。高洁回家对母亲说,您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副院长了,在医院里总该注意一下影响。
高云主任说怎么了,我有什么事影响不好吗?
高洁说,您怎么可以让宋叔去住太平间呢,那是活人住的地方吗?
高洁这时已经把宋神经叫宋叔。她觉得这样称呼好,既礼貌,也能保持一定距离。
高云主任说,我并没有让他去住那里,是他自己要去住的。
高洁说算了吧,我是您的女儿,还不了解您么,对我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高洁说,您知道现在医院里都怎样议论您吗?高云主任冷冷一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些无聊的人嘴里如果能吐出象牙来就奇怪了。但高洁还是把话说出来,她说,人家都说您如今有钱有地位了,又还阳了,过去的那些臭毛病就又都出来了,把人家宋叔像块烂抹布似的丢在一边了。高云主任哼一声说,他们这样说是嫉妒,我现在就是有钱了,怎么样?我的钱和我的地位本来就应该属于我,都是我自己努力干出来的,不像有些人是靠“打、砸、抢”得来的,谁看着眼红自己也去努力啊,如今可是讲究真才实学的时代,对谁都是平等的。
高洁听了沉一下,然后不软不硬地说,您可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高云主任就是因为高洁的这句话跟她吵翻的。
高云主任厉声说,小洁你不要胡说八道!
高洁说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是事实。
高云主任说我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了?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高洁自然也不肯示弱,迎着母亲的气势说,这还用我说么,有些事您自己应该最清楚!
高云主任说我清楚什么,正因为我没有忘记过去,现在才这样只争朝夕地拼命工作!高云主任说小洁我提醒你,你可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过去你不是照样也瞧不起那些没文化的工人么,现在这是怎么了?别忘了你可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后代,你那身上有一半还流着少校军医的血呢!高洁听了母亲这最后一句话,突然愣住了,她没有想到母亲在这时竟然会提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些年来除去被审查时,高洁和母亲是从不提起这个人的,对于他们母女来说,这个人就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时高洁看着母亲,脸色煞白地冷笑着说,是啊,如今又在搞统战了是吧,听您的意思,还想让我再去找他吗?高云主任这时也已经发觉自己失了口,赶紧把话岔开说,我知道,你跟宋大兴已经在准备结婚的事了,且不说这件事你是不是决定得有些草率,即使真要跟他结婚,也没必要这样早就替他父亲说话。
高洁跟宋大兴筹备结婚的事确实没有告诉高云主任。高洁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她认为这件事对于母亲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应该是心照不宣的。换句话说即使天底下的人对此事都不理解,母亲也应该理解。但让高洁没有想到的是,恰恰出乎她的意料,母亲对这桩婚事竟然反对得近乎有些失态。
当高云主任得知他们已确定了婚期之后,甚至当着宋大兴的面就质问高洁,她说,且不论你和他的家庭有多大差别,就凭你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医科大学毕业生,一个堂堂的市中心医院肾内科医生,却要嫁给一个火葬场的火化工,你自己觉得这般配吗?!当时宋大兴在一旁冷笑着问高云主任,说我和高洁的家庭有什么差别了?高云主任转过头来,微笑着看一看宋大兴,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不觉得,你们的家庭有什么差别吗?宋大兴说,我没觉出来,我的父亲和她的母亲过去经常在一个床上睡觉,如果再倒退几年,说不定我父亲一高兴还能让她母亲给我生出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来呢,我们两人的家庭差在哪了?宋大兴这番极具冲击力的纯工人式的话语险些将高云主任撞了一个跟头。
高云主任立刻气得满面通红,身体摇晃了摇晃险些栽倒。这时高洁已经感觉出母亲的脸色有些不对头,连忙为她量了一下血压。果然,母亲的血压已经达到一百九。
从此以后,高云主任就再也不能生气,因为血压动辄直冲二百。
二十
让高洁没有想到的是,结婚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宋大兴,都是一个不知不觉的转折。这种转折几乎是全方位的,不仅是两个人的感觉,也包括两个人的关系。
宋大兴无论在情感还是修养方面,结婚以后都表现得越来越粗糙起来。高洁渐渐才明白,母亲的有些论断其实是蕴含着很深刻的哲理的。情感粗糙的男人一般精力都很旺盛,性欲也很强。这是因为,一个人要运作情感是很费精神的事情,也需要消耗一定的体力,在这方面一旦粗糙自然也就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于是也就正好可以全力以赴地直奔主题。
高洁在决定与宋大兴结婚之前,也确实犹豫过。这倒不是因为职业的巨大差异,而且她也不想做那种陈世美式的人物--在那一段时期,社会上有数不清的“陈世美”如雨后的蘑菇一下在神州大地上冒出来。压抑时期产生的感情往往是靠不住的,应该也是不真实的,随着一个人的处境和地位发生变化,自然也就会土崩瓦解。当然,所谓的对爱情忠贞不渝者也大有人在,但同时也有很多人在时过境迁之后就另做打算了。所以,在那个时候,各种各样大同小异的情感悲剧到处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上演着--高洁只是逐渐觉得,宋大兴的性格越来越与自己相悖,而且太过悬殊。她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变了还是宋大兴变了,或者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变,大家本来就都是这个样子,只是两人所处的客观环境变了。
高洁与宋大兴虽然可以说是一起长起来的,但她始终说不准,宋大兴究竟是属于哪一种性格的人。但有一点却很清楚,那就是她终于不得不承认,母亲当初还是说准了,宋大兴跟自己确实不是同一类人。不过当初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大家毕竟还都年轻,年轻的高洁并没感觉年轻的宋大兴在性格上有什么让自己难以接受之处,反而觉得他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很粗犷,也很豪放,这样的粗犷豪放反而让宋大兴显得更像个男人。然而高洁成熟之后才意识到,这种粗放的外表往往是带有一定装饰性的。既然是装饰,天长日久就会褪色。其实任何事物都是这样的规律,颜色衰减的直接结果,就是让质地的本来面目暴露出来。
宋大兴跟高洁结婚很长时间之后,热情仍然不减。
他的兴致和性欲永远像他的焚尸炉一样熊熊旺盛,也像焚尸炉一样随时都可以燃烧。只要他一燃烧起来,绝不顾及时间地点和任何特殊情况。高洁发现,宋大兴从事殡葬工作以后,人的形状渐渐也变了,尤其结婚以后变化更大。他这时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开始脱发,眼看谢顶越来越严重,而且面色红润,身体也异常地强悍粗壮。他似乎越来越狂热地喜欢他的火葬工作,说得更具体一点,也就是热衷于烧死人的尸体。如果他偶尔在家里休息一天,就会走来走去地烦躁不安。他每天下班回来,总是滔滔不绝地说今天又烧了多少多少具尸体,哪一具尸体是什么样的古怪表情,哪一具尸体看遗容风度肯定是高级知识分子,哪一具尸体看衣着打扮就知道是当今在合资企业做白领的假洋鬼子,哪一具尸体不用任何根据一眼就能看出是当官的,而且是那种一方面拼命为自己捞好处,另一方面又寡廉鲜耻地拼命往上爬的小人。然后,他就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些尸体如何烧不透,如何要用钩子挑起来再翻过去,最后又是如何将这些热乎乎散发着焦臭气味的骨灰倒出来装进小盒子里。宋大兴每说起这些就显得异常激动和兴奋,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而每到这时,高洁也就意识到,他胸膛里的火焰又在一点一点燃烧起来,于是也就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宋大兴的性冲动是很随机的,有时在吃饭的时候,有时在做饭的时候,厨房、厕所、客厅、卧室,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因地制宜地发生。高洁经常正撅在那里做着什么事情,突然感觉自己后面的裤子被猛地一扒,跟着迅雷不及掩耳地来一下,接着就是一阵山摇地动的撞击。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正坐在书桌前翻看资料或写什么东西时被宋大兴突袭,这时她仰在自己的书桌上,压着那些散乱的纸张,听着宋大兴呼呼的喘息,简直感觉他就是一座焚尸炉,而自己则像一具正被焚烧的尸体。这时的宋大兴已经不再像当年,他似乎对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怀有一种刻骨的仇恨,同时,对高洁的母亲高云主任也怀有莫名的敌意。不知这两者是由谁迁怒于谁,总之最后就都发泄到高洁的身上来。宋大兴曾对高洁说,他在她的书桌上操她是最过瘾的。一次高洁仰在自己的书桌上,一边被他干着,在底下自暴自弃地说,我这可是在自己的家里啊,活得简直就像个婊子。宋大兴听了却哈哈大笑,一边在上面大动着说,你这个婊子还不如人家那些正经的婊子呢,一辈子也没有从良的机会!高洁就是从那一次,像是被提醒了一下。当时她看着正在得意忘形的宋大兴,面无表情地说,这也是说不定的事呢。宋大兴被高洁说得愣了一下,突然像个撒气的气球,一下就泄了。
有一段时期,高洁突然发现自己对宋大兴的了解与日俱减。她虽然与宋大兴从小一起长大,也算得上是一支青梅半匹竹马,却感觉他似乎越来越陌生。宋大兴从小就有一个深沉的习惯,经常盯住一个地方或一样东西静静地沉思,有的时候甚至可以这样静默很久。当年,宋大兴的这个习惯曾使高洁如醉如痴。她认定他虽然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太高的文化修养,却有着一个睿智的大脑,而且有一个博大的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能有一个这样的丈夫,高洁多少感到一些欣慰。所以,在他们刚结婚时,每当宋大兴陷入这样的静思,高洁在家里就会轻轻地走路,轻轻地做事,轻轻地拿放东西,甚至轻轻地咳嗽,唯恐扰乱他的清神。但是,有一个星期天,当宋大兴又是这样从早晨起来就呆呆地坐在床上吸烟,快到中午时高洁实在忍不住了,终于问他,你一直这样出神,究竟在想什么?
宋大兴仍然一脸冷峻,沉默着没有说话。
高洁又说,你不要想得太苦,有的问题是可以两个人讨论的,你把想不清楚的事情说出来,大家一起研究一下,总比你一个人这样冥思苦想要好。
宋大兴听了,好半天才像一只恐龙似的回过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高洁。
高洁立刻鼓励他说,你说吧,说一说吧。
宋大兴问,说……什么?
高洁有些奇怪了,说,我刚才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宋大兴说听到了,可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啊,我没听懂。
高洁越发惊讶了,想了想问,你这半天……在想什么?
宋大兴说,今天是星期天,中午和晚上吃什么好呢?
高洁奇怪地问,什么吃什么?
宋大兴不耐烦地说,当然是吃饭,吃什么饭。
高洁睁大两眼看着他,好半天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这一上午,就是在想这件事?
宋大兴显得很苦恼,又郁郁地点上一支烟说,就是这样想……还一直没有想出来呢。
当时高洁觉得自己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真是太可笑了,生活也太可笑了。当然,也包括她自己。就从这天起,她开始用全新的眼光观察宋大兴了。直到这时她也才终于明白,宋大兴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他有时竟然可以一动不动呆呆地坐一整天什么都不想。原来他的那颗头颅里是空的,空得空空荡荡,就像一只搪瓷壶,敲起来丁当响。高洁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年那个能将《四百味汤歌》倒背如流的宋大兴,那个对中药“五灵脂”和“白丁香”都了如指掌的宋大兴到哪里去了?难道一个人真的可以变化如此之大吗?
高洁终于感到,宋大兴身上最后的一点神秘感也不复存在了。
夫妻之间,一旦全无神秘感可言,那么也就要走到尽头了。
高洁确实这样想过,也明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她不知道这样的一天究竟隐藏在今后的哪一年,哪一个季节,或者说隐藏在怎样的一个契机里。也许就在这一年,这一个夏季,也许是在遥远的将来,甚至遥远得几乎遥遥无期。这种感觉就如同一个有吸烟嗜好又很爱惜自己身体的人,他很清楚地知道吸烟是一种不利于健康的习惯,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恶习,而自己对这种恶习也迟早要放弃,但就是不知具体在哪一天付诸行动。高洁作为医生很清楚,最可悲的是,有的吸烟者会抱着这个美好的愿望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在生命火花最后一闪的时候,他的心里仍在憧景地想,我会的,总有一天我会这样做的。
二十一
高云主任始终对宋大兴耿耿于怀,认定自己的高血压是被宋大兴气出来的。但宋大兴却并不承认。每当高云主任含沙射影地提及此事,他立刻就会毫不相让地顶回去。他甚至还用一段著名的“毛主席语录”来为自己辩解,他说,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温度可以使鸡蛋变成小鸡,却不会使石头变成小鸡。
宋大兴说,我就是温度。
高云主任立刻问,那我就是鸡蛋了?
宋大兴说也许是吧,但我没这样说。
直到宋大兴与高洁结婚若干年后,关于高云主任的高血压仍然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高洁来看母亲时,经常不动声色地劝她,说过去的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如今都在讲“向前看”,总提那些已经过去的事还有什么意思呢,您的高血压就能好吗。高云主任却说,这件事堵在我的心里永远是一块病,我一见宋大兴就如同鱼鲠在喉,不吐不快。
终于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宋大兴被高云主任的鱼鲠吐急了,干脆就面对面地跟她抢白起来。宋大兴一边喝着酒一边口气生硬地说,高云主任虽然是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又是主任一级的专家,但毕竟是妇产科医生,而他宋大兴就算不懂西医,也终究跟一个肾内科医生睡了这几年,医学知识多少也应该被熏出一点来,高血压这种病可不是一气就能气出来的,这应该是一个常识性问题。宋大兴一边啧儿喽啧儿喽地喝着酒一边说,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血管性病变应该有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生气未必能气出高血压,而性生活不正常,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对中老年人来说没准就能诱发出高血压心脏病来呢。宋大兴的这番话的确既阴损又厉害,正可谓一语双关,一石二鸟,不仅将高云主任的指责顶回去,话里话外还看似不经意地就替他父亲宋神经鸣了不平。这一回高云主任可真给气着了,无论她的高血压当初是怎样得的,这一次的脑中风可的的确确是让宋大兴给气出来的。关于这一点,事后宋大兴自己也不否认。
宋大兴说这番话时,一家人正坐在一起吃午饭。高洁一见母亲突然两眼发凝脸色苍白,跟着额头上渗出一层虚汗,知道母亲的情况不好,就连忙给医院打了电话。好在院长楼就在医院的后面,前边一接到电话立刻就有人赶过来。经过一番紧张抢救最后又做了脑CT检查,确诊是出血性脑血管病,也就是俗称的脑溢血。高洁安排好母亲住院,从高干病房里一出来就没好气地对宋大兴说,这下好了,你看你多大本事啊,能把我妈气成这个样子。宋大兴硬着头皮说,我……我也没想到,你们这些烂知识分子都这样不经气。高洁立刻重复了一句,烂知识分子?跟着又轻蔑地一笑,说,你这个人啊,真可怜,比……还可怜。宋大兴立刻把脸一拉说,你也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不就是个出血性脑血管病吗,有什么了不起?高洁的眼泪立刻涌出来,说宋大兴,你不要太过分了,你知道这出血性脑血管病是怎么回事吗?就是脑溢血!她这一回就是不死恐怕也要偏瘫了,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宋大兴这才耷拉下脑袋,不再吭声了。
这天高洁和宋大兴没有回自己的家,暂时就住到院长楼这边。高洁跟宋大兴一结婚就知趣地搬出去住了,平时只在星期天或节假日才过来看一看母亲,通常也不住下。这套两层小楼的四室两厅,就只有高云主任一个人住。医院里专门配有清洁工每天过来打扫卫生,将楼上楼下都擦得窗明几净。书桌书柜沙发和席梦思床等一类高档家具也都是补发工资以后重新添置的。尽管已经过去若干年,屋里仍还飘着一丝崭新锃亮的油漆味道。那天晚上从医院回来,宋大兴上楼去四处转了一遭,下来时悻悻地说,你妈可真够奢侈啊,你瞧瞧,你瞧瞧,一个人住得跟皇宫似的,典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啊,这要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她可就再也跑不掉了,属于死不悔改啊!高洁说好啊,当年你不是揭发过我家吃雪糕蘸芝麻酱的事么,如果再有运动你就接着揭发吧。宋大兴哼一声说,那是肯定的,对这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我们工人阶级就是看不惯,不仅看不惯还可以说是水火不相容!
高洁这一天已经被搞得疲惫不堪,没心思再跟宋大兴拌嘴,就抱过一床被褥塞给他,让他睡到楼下的客房去,然后自己就准备在母亲的卧室里睡下了。宋大兴却对这样的安排表示不理解,抱着被褥眨一眨眼,站在门口没动。高洁看看他问,你还有什么事?
宋大兴说,我们为什么……不睡在一起?
高洁立刻明白了宋大兴的意思。宋大兴的性欲已经越来越强烈,白天在火化场的工作越忙,晚上回来热情也就越高涨。这一晚,宋大兴最终还是和高洁一起睡在了高云主任的卧室里。高洁被折腾得一夜没睡。不知为什么,宋大兴从性欲到情绪都亢奋到极点,就那样一次接一次雄赳赳气昂昂地不断重复着,一直干到东方发白仍然锐气不减。高洁早上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疲惫不堪地对宋大兴说,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了,要么你回家去,要么我回家去。宋大兴一脸色情地看着高洁,只是笑而不答。高洁说,不管怎样说,我也不能再跟你住在一起了,我白天还有很多工作呢。宋大兴很流氓地在高洁身上摸了一下,说高大医生,你不跟我住在一起跟谁住在一起?我已经说过了,你这辈子已经没有从良的机会了。
高洁看着宋大兴,冷冷地说,那可未必,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绝对了。
高云主任这一次患中风真的挺过来了,一年之后身体就渐渐康复了。只是行动有些不便,走路时要拄拐杖,语言功能也多少有一点障碍,说话一快或情绪一激动就有些含混不清。但思维和反应仍然很敏捷,无论遇到什么问题,总能很迅速地就抓住事情的本质。
高洁晋升为主治医生以后,日常工作就明显繁忙起来,而且医院上上下下开始风传,说是高洁医生很有可能重走她母亲高云副院长当年的老路,年纪轻轻就当上副主任乃至主任。高洁自从母亲出院后,原本是经常住在院长楼这边的,一来为了照顾母亲,二来也想趁机躲避宋大兴在夜里的纠缠。但工作一忙就顾不上了,经常整夜都耽在医院不能回家。于是高云主任就跟高洁商议,说你现在的工作越来越忙,好不容易有点时间总不回家也不是长久的办法,我一个人楼上楼下又不方便,也需要有人照顾,就雇个小保姆吧,我的那些钱留着也没用处,在银行里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花掉反倒清爽。
高洁听了稍稍沉一下,问母亲,您的……哪些钱?
高云主任说,就是我当年落实政策补发的那些钱啊,现在少说还有一万多元呢。
宋大兴在一旁听了哈的一声就大笑起来。他走过来不无幸灾乐祸地说,您以为您那几千元钱还是一笔巨款哪,如今外面是什么行情了知道吗,牛羊肉七角钱一斤?猪肉带骨头带皮的八角五分钱一斤?实话告诉您,就您那半壶醋钱现在还不够我几个月的工资呢!
当时社会上正在刮“抢购风”,谣传物价要飞涨,闹得全社会都人心惶惶。宋大兴兴致勃勃地正要进一步为高云主任讲一讲当前的经济形势,却被高洁在旁边赶紧用眼色制止住了。高云主任住了一年医院,出院后由于行动不便也已经很久不出门,平时看报纸和电视又总是感觉精神集中不起来,渐渐地也就什么都不关注了,所以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逐渐地甚至有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高洁对母亲说,您这样做就对了,只有平心静气才有利于养病,正所谓眼不见心不乱,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但是,也正因为高云主任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实在太少了,才没有任何精神准备。高云主任一听宋大兴的话立刻愣住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原本那样一笔数目的巨款,当初几乎让所有的人听了都要羡慕得咋舌,现在怎么一下就给莫名其妙地变没了呢?高云主任就是带着这样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又重新住进了市中心医院的高干病房。
待她再从医院出来时,就终于彻底扔掉拐杖,改坐轮椅了。而且从这以后,当年一头乌黑的青丝一下也全变白了,但白得极有风度,坐在黑色牛皮的电镀轮椅上一眼望去,俨然就是一个经典的高级知识分子了。
高云主任是在这一年中秋节出院的。
她出院这天,一回到家里就对宋大兴说,去叫你父亲回来吧。
宋大兴听了奇怪地眨眨眼问,叫他……干什么?
高云主任捋了一下头上的白发,微微一笑说,叫他回家来过中秋节啊,中秋节可是我们中国人传统的团圆节日,怎么能不叫他回来呢?
高云主任这样说罢,慈祥地看着宋大兴。
但宋大兴想一想,却怎么也想不出往年的哪一个中秋节他父亲来这里团圆过。其实自从高云主任中风以后,她与宋神经的婚姻关系也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名存实亡了。在此之前宋神经还不定期地偶尔来院长楼这边看一看,赶上高云主任高兴时甚至还可以小住一晚。但高云主任一病就完了,宋神经再来也无事可做,于是渐渐地也就知趣地不再来了。
宋大兴在这个中秋节的下午又想了一想,就还是去医院的太平间将他父亲宋神经叫来。这一晚一家人过得很融洽。适逢中秋佳节,又是高云主任第一天出院,大家也就频频举杯祝贺。高云主任的情绪似乎也很好,一边吃着饭还不时地为宋神经夹菜,虽然筷子用得颤巍巍但心意已经显示出来。后来还询问到了高洁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的问题。高洁并没有正面回答母亲,只说医院最近接了几个很大的课题,其中关于肾脏修复术专门成立了两个课题小组,她同时是这两个课题组的负责人,现在就连每周四次的门诊时间都要减去一半,个人的事情就更顾不上了。宋大兴也随着说是啊是啊,他这边的工作也很多,从早到晚加班都忙不过来,哪还有闲心考虑生孩子的事呢。高云主任听了笑一笑,问宋大兴,你那里除了火化死者,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忙吗?宋大兴正色说,就是这件事已经忙不过来呢,现在不知怎么回事,每天死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怎样死的都有,从早烧到晚都烧不过来,死者火化也要排队,真有托人情走后门走到我这里来的呢。宋大兴一边这样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冲高洁说,你是当医生的,现在医院里每天死多少人,你应该最清楚。高洁起身开始收拾餐桌,一边说,她晚上还要去医院,夜里加班,课题组的同事还都在那里等着呢。宋大兴的眼神忽地暗下去,看一看她说,今天可是中秋节,晚上也不睡在家里吗?然后就又看了看高云主任,那意思好像在说,你看看你看看,照你女儿这个样子能有得了孩子吗?
高云主任就是在这时把那句话说出来的。
高云主任并没有去注意宋大兴脸上的神情,只是对他父亲宋神经说,是啊,今天是中秋节,你就住在家里吧。在高云主任说这句话之前,宋神经已经知趣地站起来准备回他的太平间去,听到高云主任这样说突然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高云主任就又说,老宋你也该到退休年龄了,就不要再去医院上什么班了,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以后你就在家里跟我做伴吧。一边说着就将轮椅转到楼梯跟前,又回头对高洁说,明天你和大兴帮着收拾一下,以后我们就住在楼下,省得上去下来不方便。然后又冲宋神经粲然一笑,张开双臂轻声而且温柔地说,老宋,抱我上楼去吧。宋神经立刻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一用力就将整个轮椅都一起抱起来,就这样雄赳赳地抱着上楼去了。
高洁站在门口,朝楼梯看一看就转身走了。
二十二
高云主任是在第二年去世的,又是一个中秋节。
高云主任去世的第三天,高洁与宋大兴的离婚判决书也下来了。所以,在这一天的上午,高洁是将两样东西同时送到宋大兴手里的,一是她母亲高云主任的遗体,另一样则是那张法院刚刚送达的离婚判决书。宋大兴接过判决书只是看了一眼就叠了叠塞进衣兜,然后熟练地拉过放着高云主任遗体的平车,对高洁,也对市中心医院前来送行的领导说,放心吧,保证烧得透透的,不掺一点杂质。医院领导就客气地对宋大兴说,好啊好啊,大家毕竟都是自己人,客气话就不说了,高云院长就拜托你,多费心吧。宋大兴笑嘻嘻地说,这话不假,要说费心还真要费一些心,你们不清楚,越是这种大学教授、专家主任一类的高级知识分子越不好处理,烧不透啊,比普通人要多费很多工夫呢!高洁不等他说完就说,我在家里等你,有什么事下班回去再说吧。然后又朝平车上的母亲看了最后一眼,就转身朝外走去。
高洁从火化场出来时,无意中在一群人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已经过去几十年,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她发现,他还不太显老,一头白发很有风度地梳向脑后,身板笔直,看上去仍还有些行伍出身的气派。在他的身边,走着一个五十来岁的丰腴妇人。这妇人看上去白白净净很有些韵致,就是高洁看着,都感觉她有几分性感。她与他矜持而又非常亲密地挽着手臂。两人的胳膊上都戴了青纱,显然,是来送同事或老友的。高洁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过去。尽管她明白,如果这一次与他擦肩而过,很可能就真的是永别了。但是,她就这样看着他,和那个性感的妇人一起钻进一辆咖啡色的“别克”轿车走了。
……
宋大兴直到几天以后才将自己的东西拉走。
这是一个下着秋雨的傍晚,专家楼前的花丛里,雨水已经流成一条潺潺的小溪。一些黄色的菊花碎成花瓣,落进水里,随着溪流漫漫地朝远处漂去。
这时高洁早已搬到母亲这边来住。宋大兴是先打了电话才过来的。宋大兴是明白人,一脸的心平气和。他一见高洁就表示,家里这些床柜桌椅之类的粗重家具他一概不要,火化场那边的单身宿舍地方很小,也不可能放下这些物件,所以只将属于自己的随身衣物和一些手使的东西拉走就是。宋大兴还告诉高洁,他要先将自己的东西拉到市中心医院的太平间去暂时存放,因为他马上要出国学习了,是去日本。最近他们火化场刚刚从日本进口了一套很先进的火化设备,日方答应可以代培技术人员。火化场的领导认为他有文化,而且表现突出,就决定派他去学习。所以,他说,这些东西就只好先存放到他父亲那里了。高洁听了想一想,觉得在财产分割的问题上不应该再亏欠宋大兴,于是讲明,等将他们的那处房子卖掉,三分之二的钱款归宋大兴所有。宋大兴听了却无所谓地摇摇头,将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装到三轮车上,用一根麻绳捆紧,就蹬上车走了。高洁远远地看着他,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中,那辆装得满满当当的三轮车走得晃晃悠悠。
这时宋神经已经又心安理得地住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他将高云主任照料到去世,就又回到医院来。他对医院领导说,他还有一点余热,想发挥出来。医院领导无可奈何地说,你们这一家人啊,说起来也算是咱们医院的一条生物链,前面收了病人先由高洁主任医治,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再来接手,然后从你这里再转到你儿子那里去处理,其实这也合理啊。
宋神经点点头说,是啊,是挺合理……
王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