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的春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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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10 14:51
一
我拖着一箱破碎的爱来到马德里的那天晚上,下着雨。一个西班牙女人去机场接我并且把我带回了家。
她告诉我,她明天要回马拉加。早上会有人来接我,并把我送去学校。
那个人是她男友的弟弟。
西班牙女人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画册对我说:知道吗?这是我男朋友!他是画家!
她怕我听不懂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西班牙女人亲吻画册时鼻孔上两个金环儿不停晃动,发出了一种清脆的响声,像一首童谣。
她又说,明天他弟弟来接你!女人见了他,都会发疯!
说完,她把这本已经印上了三个红唇的画册放进了镶着金边的黑色柜子并上了锁。
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天真。尽管这个西班牙女人看上去比我大很多岁,但那种喜悦只属于恋爱中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那个西班牙女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门铃响时,我正在厨房洗杯子。当时我只想喝水却发现所有的杯子都泡在水池里:咖啡杯,红酒杯,水杯,啤酒杯,还有两只儿童可乐杯明显标着MAC赠送字样。
有人在电话里问,你是无依吗?我是桑。我在楼下等你。
五分钟以后桑上了楼,因为我一直没有下去。我等他上来是为了帮我拿两个行李箱。它们对我来说太沉重,装满了十年逝去的青春,永远不可能回来的年轻和美貌。
我,那个曾经光彩夺目的夫人和母亲。而今觉得自己就像一具干尸被装进这个行李箱又亲手把她拖到马德里,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
我打开门,只见两股泉水涌来,便大喊一声:人在哪儿?
你好!桑说了一句中文。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桑就站在身旁,刚才自己看到的只是他的两只眼睛。
Hola!我说了一句西语。
桑解释他只会说“你好”这一句中文。
我解释西语只会一点,于是下意识地打起了哑语手势。
我上了他的车,车子行驶在马路上,不停地发出怪叫。
桑提醒我系上安全带。那时的我,心是乱的。就在我上飞机前的那天下午,随着天空中一只怪鸟飞过头顶,嘶叫一声,鸟屎挂在我头发上,我还没有来得及问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跟着我的白发先生来了这个地方,而我们已跨出民政局大门,从此结束了我们戏剧般的婚姻。
那头白发突然对着天空长叹一声:当年,一堆乌鸦屎掉在我头上,我就成为了诗人。命!这是命!都是命!
我再一次朝天空望去,天上什么鸟都没有,只有两片乌云。他那头白发却已消失在北京这条堵塞的三环路,似乎从来没有通畅的时候。
我爱他!我坚信直到现在依然那么爱他,那头白发,那个老人,那个永远长不大的诗人。
直到多年以后,我望着马德里的天空渐渐暗下来的那一刻,我依然觉得还爱着他,爱得那么深刻,像是血和泪交汇的河流翻滚着,每一分钟都不能停息。不能去想!因为那会使人死亡。如果死亡足以证明爱情,如果死亡可以挽回从前的恩爱,那么我想用命去换取。因为死亡也无法使过去重新开始,于是我选择了活下来!
那夜,我坐上飞往罗马的飞机,意大利小伙递给我红酒时,我说了句Grazie!那么自然。好像我们在罗马的日子就在眼前,那头白发似乎还躺在身边,在罗马一家陈旧的酒店,电梯老得让人感觉随时要出故障。如果没有爱,我们怎么会每分每秒在一起,从不分开。就是上厕所的时间都要相互道别一声。
诗人欧阳江河说,人家是一辈子夫妻,你们二十四小时在一起,这辈子也就是两辈子!
似乎午夜巴黎还在眼前,为了让我见到巴黎圣母院,为了让我见到埃菲尔铁塔,诗人多多盯着巴黎出租车上的计价器不停地唠叨:他为了你,不要命了!
而今,我坐在同一架飞往罗马的航班,我却离开了他!离开了两个天使般的孩子,独自前往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西班牙!
车子还在马德里温柔的坡度上行驶。
桑问我,是否喜欢听西语歌?
我望着他黑色的卷发点了点头。车还在行驶,驶过一个荒凉的山坡,像是我的人生,前面好像没有路了,但车子依然在行驶……
车速很慢,或许是桑为了让我了解马德里放慢了车速,或许是那时的我自己放慢了速度以至于身边的一切都慢了……
桑把我带进了他的公寓。
两只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中发绿。
桑介绍说,这里是厨房,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自己做吃的。这里是卫生间,因为这个卫生间的淋浴坏了你可以去我卧室洗澡。这里是客厅,这是电视,如果想听音乐,那里有很多碟。这是儿童房。我有两个孩子,所以你今天可以放心住在这里。这两个床都可以,如果你喜欢爬上爬下,你可以睡这里。他指了指儿童床的上铺说,很安全。放心吧。不会掉下来。
那时我想说我也有两个孩子,突然又哽住了。好像什么东西卡住了,像失语一般,想说又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随着光线绿得通透。它让我想起好友店里的祖母绿,卖得很昂贵,每颗都有被专家鉴定过的证书。
透过他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另一种光,傲!
桑递给我一把钥匙说:这是公寓的钥匙。你走后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可以!我去庄园住,大概是周三回来。所以你不用担心没有地方住,因为你有几天的时间找房子。这是那个学生公寓的电话,你可以问。大概是在这条街。他把一张纸条给了我,又说,这里离你学校很近,你只要直走,一直往前走不用拐弯就到了你的大学。如果你有不清楚的地方或者走丢了,你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电话。他把电话写在了那张纸上,说,这是那家出租公寓的电话,这是我的。你不要弄错了。都记好以后,他教会我怎么开门锁门和使用一架极其古老的欧式木制电梯。
我说,很喜欢这电梯,在罗马我坐过这样的电梯。
但我没有说下去,那时我的心突然又碎了一地。
然后,他带我下楼。告诉我旁边是两家酒吧,都不贵。晚上喜欢喝酒就去那儿喝。他说,我哥哥是画家,他住在中国,中国人喜欢喝很多酒。晚上你可以去这里喝酒。因为就在楼下,所以我不担心你会丢!
我喜欢喝酒,酒是我的命。
他笑了笑,都清楚了吗?钥匙是否还需要再开一遍?
我说,不用了,都会了。
他又问,你再看一下路,认识吗?
我说,放心吧,我没有问题。
他说,我相信你没有问题。OK!今天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想!喝酒睡觉!
途中我们去了马德里大学。在一片寂静的山坡上金黄色的树林里,落叶满地,桑推开办公室的门,向教授们解释了我由于签证晚了而迟到了一个月。希望他们给我两天的时间,因为我要找房子住。所以安排在周一对我的西班牙语言进行测试。
我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桑走时推着一个咖啡色的皮质行李箱泛着岁月衰退的痕迹。我有那么一种感动和酸楚。看着他行李箱的滑轮渐渐远去,它似乎滑去了我很多的忧伤,一点一点,很久远,那在中国的所有情感……
二
早上醒来,我躺在儿童房,到处是玩具,汽车,海盗船,还有很多银币撒在地板上,童话书,纸片。我抱着一个洋娃娃,很想给她打针,喂她吃药,觉得她好像是病了。我从一个小药箱里找到了听诊器、体温计、针筒,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秘密。好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洋娃娃。这么蓝的眼睛会转,一碰她的肚脐,她就哭了。
娃娃的哭声让我回到了遥远的中国。在江南的水乡,奶奶就这么每天把我抱在灶口带大了我。因为我生下来只有三斤,像一只耗子。怕我冻死,她每天把我抱在灶口取暖。那时没有钱买洋娃娃,她用布缝成一个像娃娃的东西给我做玩具。
村里的那条河流是那么清晰,它流淌着她,一个农村妇女对我的全部的爱。奶奶不认得太多的字,只是小时候在私塾里念过几年书,她告诉我,那时先生很严厉,每天身上带一把尺子,不会背就用尺子打手心。奶奶拿着尺子打过我很多次,拿针扎过我不计其数,还用麻袋把我装起来沉到河里去。
就是这条河流。
它流淌着我所有的叛逆。
因为我太淘气太任性,因为我从小的基因里就布满了反叛。但是我的奶奶,她爱我。她以她的方式惩罚我之后,从她破了的棉裤兜里掏出一个鸡蛋。家里的母鸡只生一个鸡蛋。每天天还没有亮时她就要去鸡窝里把那个蛋掏出来放在那口大灶里煮熟了偷偷地给我。因为家里有三个孙女儿,但母鸡只生一个蛋。她只能趁着天没有亮就偷偷把蛋放在我的枕头边。因为那两个孙女都喝过人奶,我早产,我的母亲没有奶水,我从来不知道人奶是什么味。当我成为母亲的那天下午,医生给我挤出的第一口奶,我喂给了自己。
确实是甘甜的!
当时的我只有三斤,医生说恐怕养不活了。奶奶就把我包在一张草纸里坐着机动船从城里的医院把我带回了这个小乡村。按理,她是我外婆,但她希望我叫她奶奶。于是我随了她的姓。奶奶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就是邻村她都没有去过。她的亲生母亲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雪白的皮肤、瓜子脸,却从来不对人笑。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她走过的地方都会有一种虫子莫名死亡。只要她摆动她的红裙,田里的农夫们都会放下锄头,所有的青蛙都跳出来了,所有的虫子都死了。她在生下我奶奶以后难产死了。而她的后妈在我奶奶五岁那年,因为在上海做珠宝生意亏得血本无归而跳河自杀了。
就死在这条河。
奶奶每天都要在这条河淘米洗菜,而这里埋葬着她的后妈。之后,奶奶得了一种头晕病,经常会犯,一犯就在床上躺几天有时甚至几周:头晕啊头晕啊。
我给洋娃娃喂完药后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那时的太阳已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亮,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柜子,简洁干净。
很亲切。我的家也是这样的白色窗帘这样的白墙这样的儿童房。我突然感觉床上躺着的不是那个会哭的洋娃娃而是我女儿,她四岁了。她叫秘密。因为她生下来时太小,从我的身体里掉落时,红色的一团。我大哭起来,哭得比她怀里的婴儿还响!我的儿子也来看望她,看着床上多了一个小东西,问我:妈妈姐,你的大肚子怎么没有了?真奇怪!他到处找我的大肚子,那时他三岁多,叫我:妈妈姐。或许在他的印象中,他和我有一个共同的爸爸。一个白发老头。他比我整整大了三十岁。他喊我,我宝,喊他儿子,宝宝。
当我再一次抱起她,喊她秘密,我发现她流眼泪了。我确定她不是洋娃娃,她是我的女儿,她要找妈妈。
我抱着她很久很久,想给她一点爱,多一点,甚至是所有的爱。这是一种天生具备的母性。我紧紧地抱着她,抱着她,很强烈地爱。
窗外的歌声、叫喊声把我从遥远的东方又喊回到了西方。
我推开窗户,男人,女人,酒瓶,香烟,雪茄,大麻味弥漫在大街上。
这里是欧洲,所有女人梦想的浪漫地方。这片地中海的大陆,它似乎为爱情所造。
这是那个西班牙男人的家,墙壁上是他两个孩子的照片,金发碧眼,和手里的洋娃娃一模一样。
我放下了手里的洋娃娃,把她装进了盒子。
她只是一个四岁孩子的玩具!
它或许是我生命中缺少的那部分爱。
三
弯曲的街道米黄色的房子像从白巧克力中捏起来的,奶油般香甜。阳光耀眼,金色绚烂,几乎所有人都戴着墨镜。大街上的男女在欢呼。是球赛。巴萨赢了马德里。梅西把球踢得惊心动魄!男人女人们都端着酒瓶边喝边喊!女人们叼着烟踩着高跟走在大街上,似乎一切都不在乎。
烟圈一个个飘在头顶,所有烦恼也随之散去了。
狂欢!这里是西班牙。人们多么疯狂!
有首墨西哥的歌这么唱:我去了西班牙!人们是这么疯狂。搞!整日整夜!整日整夜!人们是这么疯狂。
年轻人都戴着巨大的耳机,走在大街站在地铁里双耳都浸在音乐里,感觉周围的车、房子、人、经济危机、五万人失业跟他们这样的神情相比那简直是自寻烦恼!牛仔裤都在屁股下面,男人露着两块紧绷的臀肌,女人露着蕾丝丁字裤摆动着自己的性感。他们的脖子上都围着色彩绚烂的围巾。所有的搭配都极其到位,手上的戒指,鼻子上的小耳钉,色调和谐,每个人都像一幅油画,不管它是灰色的还是亮丽的,美!有时走着走着对面突然走来一个老人,白发,鲜红的嘴唇,胸前挂着深蓝色宝石,小手包镶着钻。走起路来那种自信和安静让人觉得:人老了也是一种骄傲!走在马德里,任何一个人的穿着都是美丽的,甚至是夸张但也极其沉着。总之怎么穿都对,怎么搭配都没有错!
我顺着纸条上的地址去了地铁,地铁站里的警察帮助我找到了要去的站并且带我走了一条特殊的通道。在这条黑色的通道里他问我哪个国家的,我说中国。他直言他不喜欢中国人,他们只知道钱。钱。钱。他把我送到车上,给了我一张地铁图,说,别走丢了。美女!
从地铁出来是一条繁华又古老的大街,旁边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警察,我问他,PEZ街在哪里?
他朝我挤了一眼吹了一声巨响的口哨,引得旁边的路人停了下来,于是对面两个警察也朝我这边走来。
他说,美女!你真的很漂亮!哪个国家的?
我说,我是中国学生。
一双棕色的眼睛又挤了一下,他说,我是马德里警察。我都不知道这条街在哪儿,何况你一个外国人!别担心,美女,我会帮你找到!他从裤兜里拿出一个手机,问我,见过这个吗?然后手机里出来一张地图。就这里。他说,美女,右!往右,有个广场,有喷泉!他怕我听不懂喷泉是什么东西?于是他整个人跳了起来,两手不停地舞蹈,水!水!知道吗?往右!往右,就是!
傍晚的阳光还是那么强烈,晒得我想睡觉。我又一次路过这里,警察们骑着骏马在广场上排成一排,突然又一声口哨,震天响。我回头,是他!给我指路告诉我永远往右的那个警察。我要是真听了他,到了喷泉广场再往右就是回来了。
而他就在这里,骑着一匹棕色的马!
我很想跳上他的马背,和他一起绕着马德里往右!
往右……
四
我和桑的又一次见面是一个早晨,我在一个地铁口等他,那天的风很大,似乎要把整个马德里刮走。他说,这是来自西班牙南部的风,很多人就这么被刮疯了。南部有几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傻子,痴呆症,这是西班牙特有的刮疯!
我们一起去了警局希望能延长我的学生签证。因为我是马德里大学的学生,使馆却给了我旅游签证。这样,我将拿不到学生居留。我只是一个游客,我只能在欧洲停留70天。桑告诉我,当时他的哥哥在给我申请课程时并不知道这个规定,但是他希望和警局说明情况,并希望他们能给个解决办法。警局让我再等两个星期,他们会给我答复。
桑说,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给我打电话,任何时候。因为我失业了,所以我有时间。
我说,我也刚被解聘。老板是个诗人!
他说,诗人?你真幸运!我的老板是头牛!
我们同时笑出了声,笑了很久,我一下子就轻松了。
桑送到西班牙大广场时,我忘了给他吻。我没有这习惯。他用西语提醒我时,我一只脚已跨出车门。一秒之差,吻落在了我的唇上,像他的眼睛润润的,我为自己不懂礼节而尴尬却发现他的脸也红了。他的胡子真扎人,当时我的脸被扎红了一个星期,一周我的脸都红红的,地中海的胡子真够猛的,可能跟他们以前都是海盗有关。
我的脚跨得如此匆忙,因为在中国必须这么快,无论是地铁还是公交,任何一个地方都高速运转,如果你慢了一步那就什么都赶不上。
不仅是时间,金钱甚至爱情,婚姻也是一样。女人三十就是剩女了,说白了就是黄花菜,没有人要了。
吻是不经意的。而我却从来没有过这样平等安静的吻,那吻甚至是认真、圣洁的。尽管那只是西方人的一个礼节,但它让我很长时间都沉浸于此,那么温暖和坦然。
当我独自走在CRAN VIA的大街,深夜,他们亲吻,拥抱,抚摸,这是男女,相爱,思念,爱抚,无法克制,就在马德里的各条大街小巷任何角落,甚至在一个巨大的垃圾桶旁,在他们扔掉手里的酒瓶后热烈地长吻,而他们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依然爱得如此缠绵,相互搀扶着走过皮草店,珠宝店,剧院,冰激凌店,电影院,糖果店,玩具店,香水店,SARA店,咖啡店,甜点店,于是拐弯走进巷子口的蔬菜水果店,拎着新鲜的散发着田园香味的蔬果,慢慢地走向那个沉淀几百年历史的木电梯,晃晃悠悠却从不担心会有意外地上了楼。
二楼左边的那扇白色窗户里住着这个女人。经常在半夜出走,有人已经报过警了,因为半夜三更出去买酒有时半夜三更喝醉了回来。在上飞机以前我买足了保险,如果我死于意外我的亲人将得到四万欧元的赔偿,保险公司将负责把遗体遣送回国。免丧葬费。这是我出国前想象的凄惨前景。
遥望夜空,想起东方已是一片雄鸡白。
那里有一块陆地叫:食堂。北京东三环附近一家没有门牌的餐厅,中国仅存的一块人间天堂。
那些年,我们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欢乐,以至于今天都将以忧伤奉还。无论是我挺着大肚子追寻着渺无音讯的白发诗人,那腔对爱情执着的信念,还是那个养了十五只猫等待着爱情渐渐逝去的青儿,还是那个嫁了三次依然不幸福的建,或者是那个一直想嫁人可当有人想娶她时她便反悔而在第二天清晨又哀叹自己没有嫁出去的梅,甚至是那个所有人认为她拥有幸福美满婚姻的君却无人知道每当凌晨四点她独自坐在厨房给自己开会以此来逃避失眠。那个骄傲的小提琴家,那个忧伤的二胡独奏家。
我们去鬼街吃地沟油去三里屯喝假洋酒去雅秀买假名牌,在中国似乎什么都假了而我们的心是那么真实。当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所有的人生苦难都随之饮去了,只有开心。
这是北京,我深深地爱着他们,这一堆可爱的朋友同样也是一群病人!他们如此坦诚地喝酒,如此单纯地过着那永远无法实现理想的中国生活。
灯火辉煌的夜,走在北京最热闹的鬼街,光着膀子的北京爷们儿手举二锅头,桌上放着几瓣生蒜,嘴里嚼着心里美(一种红心萝卜)皮大喊着:操!
这是中国的首都。首都北京欢迎你。
二十一岁那年,我带着一箱子理想,头也不回,离开了爱我的奶奶,离开了江南水乡,来到了梦想中的京城,一头扎进了二锅头。
北京那么土,土得掉渣。
我还是那么热爱它。北京,这块魔幻的土地,似乎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却一切都有可能!在北京,有一天突然觉得什么希望都有了,而另一天又觉得什么希望都没有!
五
这是我第一次和桑喝酒。
我们去了一个很小的酒吧,在马德里的拉丁那街道,那是一条酒吧街,周末很热闹。
酒吧小得没有座位,所有人都站着喝。
卡门端着一大铁桶啤酒,铁桶上挂着开瓶器,冰里竖着啤酒。
卡门说,多喝点,享受生活。
她穿着露脐衫,肚脐上也挂着耳环,她很性感,腿上的丝袜窟窿很大,像是刚被猫抓破。当我发现到处都是窟窿时才知这是一款新型设计,透露着要被男人撕破的强烈渴望。
桑站在我旁边,给我递来一盘橄榄,说,你试试这个。
记得第一次吃这样的橄榄是在意大利,我和两个诗人,还有翻译家,我们在意大利的小村子,村子里从来没有去过中国人,走到哪儿都被当怪物一样被人瞪大眼睛那么瞧。
我说,很好吃。
桑又递给我一大盘火腿和一盘虾说,这是西班牙火腿,这是中国虾。你喜欢哪个?
我都要!
我喜欢中国。桑看着我,你喜欢西班牙吗?
我说,太喜欢了!不过条例规定只有嫁给西班牙男人才可以住这儿。
卡门说,你嫁给西班牙女人也一样。喝完我带你去舞厅。桑要回家,他孩子多,没有时间。
桑说,我们再去喝一杯MOGIDO。
卡门说,如果他没有老婆,我就嫁给他。他有了老婆以后,我想嫁给他老婆。她扭了扭她的腰,从包里拿出一支雪茄出去抽,只剩下我和桑。
桑问我是否都能听明白?
大概,我能懂。
如果你喜欢女人,就跟她走!
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又问,什么意思?
桑说,卡门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小心她爱上你。
她不是你哥哥的女友吗?
他们一致认为美好的爱情是不能在一起。为了体验美好,为了保持相互间的距离和不厌倦,为了使他们的爱情保鲜,他们决定一个住在马德里,一个住在中国。每年的节假日他们都如胶似漆地在中国或者在西班牙,但是平日里各自保持自己的生活和空间,保持爱情的鲜嫩和花儿一样。
我说,或许是,爱情是遗憾。
他说,你也这么认为吗?好像你很懂爱情。
桑的两只眼睛在灯光下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颜色很复杂。
我说,法国人说爱情的定义是意外,我不知道西班牙是什么情况。
西班牙到处是意外!祝你好运,无依。桑说要回家照顾两个孩子,然后把我们两个女人丢在酒吧。
卡门抽完烟站在我旁边感觉她整个人是一股烟。她吃着火腿和饼干说,走吧。换地。
晕晕乎乎地我跟着卡门到了一个舞厅。卡门说来早了,两个小时以后人就多了。只有我们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她看着我,亲了我一下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孤独。眼泪突然就从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抱着我就大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除了桑!
我突然也哭了,或许是因为酒。酒总是令人伤心。在CALLO,从来没有不会熄灭的夜晚,两个女人抱着哭了很久,直到一声巨响像枪声,把我们打醒后才知我们相互抱着在沙发上已睡了一个小时。
卡门拉着我去跳舞,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整个酒吧都挤满。
舞台上一个很高的女人在表演,她很高很漂亮。卡门说,他以前是男人,现在是女人。
男人与男人接吻,女人与女人抚摸。
HACE!HACE!
音乐不停地响着同一个音符。
没有男人邀请我们跳舞。
我们跳得很孤单。
六
在我回国重新办理学生签证期间,我把其中一个行李箱托付给了桑。
我再一次来马德里时,他在巴拿马,一个蝴蝶纷飞的地方。他在信上告诉我,将在一个月后回马德里见我。
那天,是我第二次走进他的公寓。桑穿着睡衣,矇眬着双眼,他刚从床上爬起来。
他打开儿童房说,你看,这是你的箱子。它就在这里。这是你睡的床!是不是这条床单?你仔细看看。什么都没有变。
桑说,我要洗澡,你去客厅等我。
他给我开了音乐,是一首西语情歌,很抒情。如果不是桑喊我,我已经忘记了我还存在。甜美的嗓音和西语把我带进了一个只有爱情的森林,那里满是绿叶和空气,还有黑黝黝的泥土就像桑的毛发,整个脸都被覆盖像一只黑熊,让你觉得他很蠢笨,蠢笨是爱情,是那片爱情森林和河流,还有泥土,它把你覆盖让你不再有呼吸。
桑说,我们抓紧时间去警局,我没有时间请你喝咖啡。我不希望你的居留再有问题,这对于你很重要。你把行李箱给我。你的箱子轮子坏了。很重。什么东西?这么重?
那时我才想起出国前,我的白发先生帮我一点点整理东西,我的诗集我的衣服我的生活用品。
他说,这个箱子早就坏了,你去买一个新的!
我说,就这个吧。省一点是一点。家里那个能用的留着你们用。反正是要扔的东西,我就带去。还有什么要扔的我都带去,我都舍不得扔!为了两个孩子。我去拼!去西方拼!或许我混好了呢,你就不用这么累了。好像我还在中国,我的家,我的先生还像父亲似的那么爱我。总是怕我走丢怕我被车撞了怕我喝醉了要勾搭别的男人。他爱我,他爱得很累。他那疯狂的拳头,被爱折磨得疲惫和无力。
桑说,箱子真重!
箱子里都是书。十年,我的爱情、婚姻、在中国的所有生活,它带走了我的青春和容颜,而我只带来了这些。他的诗集、画册、在一起的十年,我整理了他所有的诗歌、小说和他的绘画,甚至可以说他的全部。他的每一首诗甚至我比他还清楚,哪个年代哪个字需要更改,而在哪年出版的哪首诗歌他更改过一个字,在后来出版的诗歌中他希望用他的初稿再改回去。这些工作我做了十年,他是我的丈夫,我为他骄傲过!十年,我丢失了自己的名字,甚至我不再是我,我,只是一个诗人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
桑打开手机说,你看,这是办居留的材料,我都下载了。你都准备了没有?
我说,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住在西班牙?不知道不知道。你连他……对不起。我不想说这些。这是你的生活。对不起!
我说,西班牙不让住!我回中国。
中国好!中国男人非常好!这就是你想回的地方?他说,我除了带你去警局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学生安东尼圣诞回马德里,他告诉我,你停了他的中文课。因为你很伤心,很伤心!你还想回中国去伤心,是吗?OK,这是你的私事。对不起。
我说,我和你一样有两个孩子。我很爱我的家庭!
他突然沉默了,然后问我,现在,你住哪条街?
我换了住所。我只坐地铁知道哪个站下,却不知道什么街。我想起来那天一个中国人送过我,于是在他车里打电话给中国人。
桑问我,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中国人?什么地方认识的?他怎么会知道你家?你在马德里,不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吗?
我说,他只是送过我,大街上认识的!
那时我觉得桑在紧张我。
桑说:你必须把语言学好了。以后和我不许讲英语!只用西语!
我觉得我们之间突然变了,那么严肃。他眼睛里的光不是第一次闪现着的光,似乎隐藏着另一种东西,像是一种男人天生具备的责任。那或许已丧失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良心。
桑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说,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很好!西班牙5000000人失业。谁也不知道明天。雅秀你知道吗?
刚开始我没有听明白,他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说,三里屯雅秀!10块钱。
我突然笑了。
他也笑了,说,我喜欢看你笑!
我站在阳台上时,桑依然站在楼下,他望着我……
七
马德里的广场上很多艺术家在乞讨,有趣而萧条。上个月大罢工。前几天年轻人因失业游行,今天老年人又因政府缩紧财政开支而高举大牌,高喊着,抗议政府!
这是欧洲,自由,民主。人人都在捍卫自己的权益,在民主自由的土壤,一寸一土,他们都在为自己骄傲,在为自己捍卫!人人不可侵犯。
他们头顶的天空也因此而蔚蓝,他们头顶的白云因此更白,自由飘散而凝聚,像他们的人生,像他们的爱情,自由地游来游去,飘来而散去。
接到桑的邮件是在一个下大雪的下午,这来自春天的雪,这么冷。冷得让人一点都不想动弹。太冷了,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冻死了很多动物也冻死了很多人。人们在火车站等着火车,等着等着就离开了人世。
马德里的春天没有任何春天的迹象,它残留着冬天的寒冷却会很快又进入夏天的燥热。
马德里的春天似乎没有过渡,今天冷得要命,可能明天就热得要死。
桑说,晚上23点老地方等我。我推托不去:外面很冷。前阵子刚说世界变暖,现在突然又变冷了,科学也无法预测未来。
桑回信:睁开眼睛看看马德里,所有人都在狂欢。春天已经来了。如果你喜欢弗拉明戈(一种西班牙南部的舞蹈,被称之为刀尖上的舞蹈)。我喜欢这舞蹈,当弗拉明戈的音乐响起,发自身体深处的喊声那种忧伤、那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对爱情的感受,当他们舞动起来,身体像是脱落了,脚不停跺地板,你觉得人生可以这样,不停地踩下去,艰辛,爱情和伤痛,还有快乐,都在他们的脚尖和地板之间舞动。
他说,我们去看舞蹈,去喝MOGIDO。
我依然不想出去,我不想再喝酒。
酒,那是所有的伤心。
越来越冷,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却没有暖气,整条街都没有。
这是一条华人街,到处停满名贵的车,可是人们却坐在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数着钱。这是中国人。一辈子吃苦耐劳没有节假日,整日整夜工作,勤俭节约,留着钱买房买车再冷不开暖气再热不开空调。吃是他们最大的享受,什么都不放过,各种动物的内脏和爪子,各种怪异的动物,报得上名的报不上名的都吃,认为那是养生哲学。这里的中国人说着我听不懂的中文大摇大摆走在这条大街上。他们嗓门粗大,开车速度极快,从来不给人让道。
太冷。当我下地铁时远远地看见桑站在剧院门口等着我。
我说,很冷。
他说,我们去老地方喝,怎么样?
我们站着喝完一大铁桶。他说,你看,这么多人,因为这里便宜。三块钱喝五瓶,别的地方三块喝一杯。我想说薄利多销却不知西班牙语怎么说。我说我喜欢便宜,一样的酒。我们喝着喝着把别人放在旁边的一桶也喝掉了。
在人群中,我们没有那么多语言但似乎多了一些默契。
我不小心滑倒了瓶子。桑很紧张,说,手伤着没有?那时我有点暖了起来,虽然啤酒冰得很。他试图用手来抓我,想看是否受伤却又把手缩了回去。
似乎很远很远,我的先生站在旁边,宝啊,你什么都不会干!
桑看着我,他的眼睛是那么深。他帮我把洒在吧台的酒擦干净说,很抱歉,这里人多,连个地方都没有。你小心自己的手。
我听着他的英语才知我已经不在中国了。
喝完,我们换地方。去喝你喜欢的MOGIDO!
我笑了,赶紧跑!我把旁边那桶也喝掉了!那桶不是我们的。
桑拉着我的手走出了这个小酒吧,小得那么温馨那么热闹,它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却,比任何地方都显得朴素。
他拉着我的手,人多得挤不出去,他拉着我,直到我们挤出那扇古老的小门才松了一口气。
他放下了我的手,说,对不起,人太多,我怕你挤丢了。
我们没有再牵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桑和我之间似乎流淌着一条小沟,像童年时村子里的渠道,清澈平静,总觉得里面会有螃蟹甚至有大甲鱼,当走近才发现里面是一堆烂石头,是被水朦胧了,那是你自己的幻想。因为你渴望,你渴望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惊喜。渠道,一种记忆。总想跨过去可却跨不过。因为我是那么小,我跨不了那么远,害怕会跳进渠道,被毒蛇咬,害怕浑身被烂泥纠缠。我羡慕村子里个子大的孩子们一跃而过。
可就在那个夜晚走在桑身旁,我突然有一种奢望,我觉得没有这么害怕,我或许能跨过去,因为对岸有我要抓的蜻蜓和知了,还有那棵橡栗树,我采下果子回家做陀螺。
尽管跨出那一步,我有可能陷入泥潭。
路灯下的男女在亲吻,抚摸,他们醉倒在路边依然那么相爱,他们不在乎旁边有谁更不在乎谁在看他们。
当桑给我端来MOGIDO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到我们已经坐下了,很优雅的灯光,他坐在我对面,眼睛里只有我淡红的脸,刚才的啤酒让人舒缓却找不到激情。它甚至令人冷静,多了几分理性。
我们面对面坐着喝了一杯又一杯MOGIDO。
他说,换一种试试,怎么样?我喜欢喝自由古巴。
自由古巴。那是我和老诗人第一次喝的酒,就这么醉倒在他的床上,醒来十年已过。那时我真年轻,二十一岁,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喝自由古巴。
作家丹感叹说,无依无知者无畏啊!
而今在马德里,可我依然觉得他,那个老诗人,他还在我身边,还是那么隐隐地存在。很难形容他是什么,先生,已经不是,父亲,我和我父亲没有这样的默契。我和我父亲是天生的仇人,谈话从来没有持续过三分钟。朋友?也不是。亲人?甚至是比亲人更特殊的一种情感。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可能舍去的那部分,因为他已经在我的身体里甚至灵魂深处,他永远也不可能散去。
我说,好!不能老喝一种。
我们喝着自由古巴依然没有太多的语言,桑希望我多练习,只许我讲西语。
我却什么也不想说。
他突然说了句中文,干杯。
我笑了。
他说,我喜欢你笑!
突然我又不笑了,严肃起来,甚至紧张。我担心地铁没有了。我必须坐地铁回家。因为我不知道路怎么走。
他说,大概一点半。再喝一杯,我们就走!我送你去地铁站。不用担心。
喝着喝着放松了,酒,令清醒的人更清醒令糊涂的人更糊涂。我就是那种永远也不要清醒的人甚至害怕清醒。
我喜欢FLAMENCO!突然我这么说。
那我们去!
那时的我已经喝晕了,我回忆不起来怎么走进那个酒吧,满屋子玫瑰,放着一种令人激动兴奋可又那么令人遗憾的音乐。
音乐里有一种难以述说的遗憾。
玫瑰插在了我的头左侧贴着耳根,棕红色卷发,白玫瑰。
桑在旁边跺着脚拍着手,打拍子,这是我热爱的弗拉明戈,男人在身旁用手和脚伴奏,女人在舞蹈。
我跳了起来,带着我所有激情和忧伤,那种用生命都无法取代的对爱情的执着和渴望。我的生命是用爱情铸成的,缺了它,我会死。我愿意就这么死去,那没有爱情的生活。
桑又把一枝红玫瑰插在了我的头上。
他说,所有的玫瑰都应该是你的,不管是白的还是红的。
舞!
三十岁,一个中国女人的舞蹈,在西班牙一个陈旧的小小的酒吧,在弗拉明戈的音乐中,我的双腿是那么修长,我的腰还是那么柔软,我的脚腕依然那么灵活。我把腿架在了他脖子上。整个酒吧,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这个小小的中国女人,所有人鼓掌,直到所有人都跳了起来,我才慢慢清醒,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了。
所有的快乐!都过去了!
这是马德里的夜。
八
醒来那么熟悉,儿童床,白窗帘。
桑敲门进来问我,睡得怎么样?很抱歉。因为你喝了很多,根本不知道住哪条街,我只能把你带回来。
对不起!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光着。
我怎么也记不起我们是怎么回来的,我怎么光着睡在他的儿童房。我努力回忆却什么都记不起,只记得跳舞那段。
后来他告诉我,我在酒吧扔掉了所有的玫瑰。然后我们打了车。因我不知道自己住哪条街,他只能把我带到这里,并说好我睡儿童房,不能打扰他。因为另一个浴室淋浴坏了,我去了他的房间洗澡。
那时我有点记起来了,朦朦胧胧,我们一起洗了?然后我大叫,天。我完全喝多了!
他说,你邀请我一起淋浴。然后你躺这里,头发都是湿的。你睡着了。
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洗澡?
他笑了笑,因为你是个坏女人!
我还干什么了?我一点都不记得。
他问,那你还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那时我的头啊,晕,我爬不起来。我又躺下了。
他说,已经七点半了。有地铁了。你可以回家了,我妻子马上要来!
我顿时跳了起来,都没顾上自己光着,赶紧说,对不起,我马上穿衣服。他看着慌乱的我,那么认真地看着,他笑了笑凑得很近贴着我耳根就是那天夜里插玫瑰的地方,好像那朵娇艳的玫瑰还在,那么芬芳。
他吻我,在儿童床。他吻住了我,那么深刻。
我用力抓着栏杆感觉自己马上要掉入深渊,床要塌。我使劲抓着抓着,直到一点力气也没有。
儿童床在震动,床上的熊、娃娃们,对着我笑。
他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是那么肆无忌惮,哭喊,甚至大笑,那是从身体内部发出的声音,那么真实!
直到他用一个枕头压住了我的嘴。
我感觉我像是已经死了。
我去了天堂!
车子行驶速度很快。好像人生突然就飞快地过去了,所有的悲伤,爱情,还有执着。窗外大片的橄榄树,蓝天,白云,我大喊:马!
他笑了,什么?
我才发现自己喊出了中文。他跟着我喊了一句。我也大笑,我说,你念成了妈。他又跟着学了一句,还是念成了妈。开心,真的那么无瑕,觉得世界快速变了。
只有广阔的天。
车子驶过马场,教堂,别墅区,田园,往一片绿色的地方开去,像是很远很远没有边缘。那片绿色,那么绿,我突然想起了北京的作家狗子和我喝酒的那个夜晚,他说,无依,你身后的那片绿,真他妈的绿!
而我身边这双绿色宝石般的眼睛看着我说,你真的很小。太小了。
车子停在一片很大的草坪。很多车。
这么多车?
那些都是我们童年时代的玩具。这就是我家。我带你来见我妻子!
我以为他开玩笑,说,OK!没有问题,我先向她道歉。
他说,PERFECTO!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两个孩子也跑了过来,喊他,爸爸!
我紧张了我确实紧张了,我努力使自己平静。我一下就不知道怎么办。他真的带我来见他妻子。确实,我不应该那么做。但是我喝太多酒了,什么都不记得。我打算就这么跟他妻子说。希望她能理解,这仅仅是因为酒,什么都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