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不是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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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10 14:44
林记者接着说:这办法妙,实在是妙,也只有陈总你能想得出来。如果她死去活来地爱上我了,你天天给她肉包子,她也不会再缠着你了。我呢,说不定还真能把她给睡了,这么个大美人,弄死我也愿意。
陈元的妙处,其实根本不在这里。看着林记者高兴的样子,陈元实在有些不忍,感觉自己不是个君子。自己到上海后,不是林记者与师长安,指到哪里打到哪里,他陈元的工作就不可能这么顺利。但是现在无端地惹上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那怎么办呢?只能由别人来替自己挡这一剑了。
陈元再剜林记者一眼说:就因为你好色,所以我才不放心。
林记者说:我只是说说。你想想,睡谁,也不能睡领导的女人呀。这不等于到老虎嘴里打炮,自阉嘛。不过,我老婆明天就来了,万一传到她的耳朵里,那不就出事了吗?
陈元说:你老婆又不到单位来,而且你老婆又不认识单位的人。只要我不给她打小报告,她怎么会晓得呢?这么个漂亮人,我都放心交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林记者说:这倒是。还有,我囊中羞涩,怕消费不起她呀。
陈元立即从屁股后边拿出钱夹子,掏出一叠钱来说:现在就给你一千块的活动经费。你就哄哄她,带她去逛逛街,吃吃饭,该买衣服的,你就买。你看看她整天穿的,基本都是连衣裙,身材好的女人都喜欢连衣裙,你就买一件给她穿穿吧。女人都是物质的,你一旦物质满足她了,她就会用精神回报你。
林记者问:精神回报,你不是不让收吗?
陈元嘿嘿一笑:一个微笑也是精神回报,你看看在这个报社,有人舍得对你微笑一下吗?绝对没有。说明什么?这东西珍贵。
林记者这时才发现,他一直都站在厕所里说话,裤子掉到大腿下了。提起裤子走出去的时候,他提醒说:提拔的事情陈总也要放在心上啊。林记者过了不久,就发来短信说:“美男一号”已经开始实施,首个约会地点是梅龙镇广场。陈总,你可以大胆地从厕所里搬出来了。
陈元顿时轻松了许多,像是自己把一颗美丽的定时炸弹,像屎一样从肚子里拉出来了。他给林记者回了一首打油诗:凡事要讲分寸,男女授受不亲,高处不胜寒冷,微笑堪比黄金。然后大大方方地回到了办公室,看电视新闻,打一些无关紧要的电话,有事没事地把记者们喊进来,谈谈报道方向,谈谈新闻要点。他要让大家来参观一下,告诉大家,自己已经没事了,其实一切跟自己毫无关系。
等陈元忙完一天的工作,独自而坐的时候,他陷入到更加无边无际的寂寞之中,他内心空洞得像是一张白纸。在这个巨大无比的城市中,在这几千万的人口中,在无数明亮的窗户里,有多少人在恩爱呢喃,却没有一个人在惦记着自己。陈元想,要说有人惦记着自己的话,那只有一个人,就是疯子一样的流水落花。虽然这种感情说不清道不明,甚至充满了痛苦与仇恨,但也算惦记的一种。
在初步摆脱掉她之后,陈元开始惦记着她了。他从内心深处把流水落花的老照片翻出来,想想她的头发,想想她的微笑,想想她抱着的双腿,想想她的白裙子在黄浦江的风中飘啊飘。当然还想了想那一朵朵顺着黄浦江一路漂远的百合花瓣。
只要有人惦记,就没有孤独。哪怕惦记自己的这个人真是一个疯子,一个小偷,一个敌人设下的桃色陷阱。
陈元感叹,说不定林记者与流水落花此时正在逛着南京路,或者已经登上了东方明珠,从那架望远镜里看到了报社办公的这幢大楼,如果天气好的话,他们也许还能看到自己。不过,即使是望远镜,这么远地看他,也不会再是一个人了,恐怕仅仅就一只蚂蚁那么大小。
如果陪着她的不是林记者,而是自己多好呀。陈元站到落地窗前,朝外边打量了很久,才辨别出这是一扇朝西开的窗子,与繁华的南京路以及东方明珠的方向正好相反。但是陈元从两块玻璃的反光中,还是看到了一些倒影。与这些繁华相反的地方,就不是外滩了,就不是浦东了,而是上海的浦西,相比之下就有些萧条和暗淡了。
陈元给林记者发了一条短信说:美男一号,收到请回答。但是等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回音。
十、绯闻原来可以像灾难一样如此转移
第二天,陈元安安然然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喝茶,看报,上网,签字,打电话,这就是他大部分工作。策划总监就是用脑子干活,跟消化系统一样,肚子里拐了多少个弯弯,谁也没有办法监控,最后只能看贸易进口和出口。说白了,只能统计吃了多少碗饭,产生了多少大便,结果是逆差还是顺差。
没有了厕所的臭味,陈元还真觉得缺了点什么。在厕所里动脑子,合二为一,顺理成章。据研究表明,人在蹲坑的时候,在加紧排泄,在深呼吸,所以心情最轻松愉快,最有创造力。试着想一下,如果大小便是洒了香奈儿的,是涂了SKⅡ的,是加了香精的,大家说说,有谁不愿意在厕所里上班呢?那诸葛孔明先生,为啥摇一摇扇子,就生出一条妙计?再摇一摇,就化险为夷?他是把人间当厕所了,在扇臭气嘛。
女记者说:还是坐在办公室好,方便多了,不然搞得我们女人也要偷窥似的。
陈元问:你们不需要偷窥吗?做新闻与偷窥,本质一样,追求真相。
陈元觉得,偷窥好像不是男人的爱好,都是给女人惯的。原先你逛街的时候,能看到一张女人完整的脸,已经很幸运的了。但是如今光胳膊光大腿,还有肚脐眼、乳沟,你什么看不到呢?这一切,调足了男人的胃口。但是一旦男人真伸手了,女人却打死也不露了。这就是说,让你看看可以,绝对不可以乱动。如今男人逛街时,唯一拥有的福利就是看了。悄悄地、不动声色地看,不就是偷窥吗?
总编办的老钟迈着方正的八字步,踱到陈元的办公室,左看看右看看,嘴巴张了半天,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在转身时他才说了一句:你终于回迁了。
老钟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飘了进来,几乎与老钟撞了个满怀,但是老钟像是撞到了空气,哼都没哼一声,仍然迈着方步走掉了。陈元想,这也许是老钟的深度吧?听说整个报社都在议论陈元的绯闻时,只有老钟只字不谈。有一次大家议论得正欢,撞上了老钟,大家说他是总编办的人,晓得更多的机密,硬是要他吐露一点什么。却被老钟臭骂了一顿,说你们是不是太闲了,再发现聚在一起说三道四,就提着拖鞋回家算了。
陈元本来想拟定一份人事任免草案,把这个不阴不阳狗屁不懂的老钟,调离总编办这个重要的岗位,去校对组校校错别字。这件事传到了陈元的耳朵里,就暂时打消了调人的念头。想想在这个桃色事件上,还没有人替自己说过话的。虽然有林记者与师长安任自己随意使唤着,但毕竟如朝廷里的阉人,上下没长毛,说话如鸿毛。倒是这个平时阴阳怪气的老钟,是最早进报社的元老,又身处总编办,说半句话,那些小记者们,还是要当成天上砸下的屎蛋蛋,躲一躲的。
老钟撞上的空气,正是那个流水落花。
当流水落花第一次通报名字的时候,陈元觉得她什么都好,就是叫“迷迷”这个名字不好。什么名字不好取,有人叫钱壮壮,你可以叫钱多多;别人叫张口笑,你可以叫胃口好。她起个发发,也比这迷迷好。发发,是头发,是上上身,更是发大财的意思。而迷迷呢?什么意思?不好说啊。后来陈元总往好处想,觉得人家这个迷迷,也许是音乐里的一个乐符而已。
陈元拿了一个杯子,正准备去泡明前龙井茶,想起那天的“小鸡鸡”来,便倒了一杯白开水,递过去说:请坐吧。
陈元特意加了一个“请”字,想把这个女人与自己撇开。中国人就是这样,越是亲密越不要敬重,越是不相干的人,却要以礼相待。发明这些礼仪的人,本身就不怀好意,就跟发明暗器一样,是要对付人的。
流水落花不接杯子,也不坐下。而从身上掏出一张名片,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握着这把生锈的剪刀,朝着那张名片,一剪刀一剪刀地扎下去,扎一下就念一句:“你一定不得好死。”
她扎的好像不是一张名片,而是在刺杀一个人,像小日本当年一样,把刺刀捅进一个个人的腹部,随着一声尖叫,就是一股鲜红的热血喷射而出。小日本面对这惨烈场面时,不是惊讶,而是麻木。流水落花刺杀得跟小日本一样麻木。
陈元拿眼睛瞄了一下,名片竟然是自己的。
陈元想,原以为她今天是肿瘤脑转移,不想却变得更加恐怖了。不过,他精心策划的第二招应该出手了,他不能再逃到厕所里去了。他一走出办公室的门,这个刚刚撇清了的女人,就又与他扯上关系了。而如果一直坐在办公室,就算再纠缠不清的事,在男女关系之外,也有另一种解释。比如说,自己这是在工作,解调员工与小三之间的矛盾。
陈元稳稳地坐在老板椅上,用一个总监的态度主动问:你有什么就对我说吧。
流水落花说:你一定不得好死。
陈元问:小林呢?你们怎么没有一起来?
流水落花说:你一定不得好死。
她在向下扎名片的时候,太用力了,剪刀一合,只听到喀嚓一声,吓了陈元一大跳。但是喀嚓的,不是流水落花的和田玉指,而是她那养得长长的手指甲。流水落花看了,就干脆拿着剪刀,修剪自己的长指甲。修剪了一半,她又开始刺杀名片去了。不小心又喀嚓了一下,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而是把自己的裙子绞了一个口子,杨柳腰上和田玉般的肌肤哗哗啦啦地流出来了。她就真像丢了一堆值钱的和田玉似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一声骂一句“你一定不得好死”。
整个场面失控了。陈元想,再不让林记者出场是不行了。
陈元喊:你这个老林呀,快给我滚出来吧。
那喊声非常大,相信几层楼都听见了,而且非常严厉,犹如面前失控的场面全跟林记者有关似的。但是喊了半天,也不见林记者的影子。有位记者隔着玻璃说:他还没有来哩,应该是去游轮上,帮忙布置相亲现场去了吧?
陈元说:赶紧把他给我拎回来,看看他在外边惹的这摊子事情,好多天了,好像王八下蛋,跟他无关似的。军官相亲的事情这么忙,我还得给他擦屁股,他以为有了卫生纸,这屁股就那么好擦呀。
陈元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他是故意的,他要的就是更多的人听到。
陈元的第二招转移目标,第一层意思,转移流水落花的注意力;第二层意思,其实就是把这件事情转嫁给林记者。这第二层,才是真正的妙处,他当然不能明白地说出来了。陈元想,只要林记者带着那个流水落花走出办公室,上了街,事情是红是白,解释权就在他陈元这里了。而且照着林记者的本性,与一个大美人逛逛街、吃吃饭,说不定再惹出点什么小插曲,这一切就像往黑人脸上签名,看不清了。
过了半小时,流水落花哭累了,又在那里一下一下杀着名片。林记者像个乖儿子似的,耷拉着脑袋回来了。陈元既像求助又像责备地说:打你电话也不接,发你短信也不回。你看看这里被搅成什么样子了。你说咋办吧?
林记者说:手机被没收了。
陈元说:那为啥不要回来?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没收记者的手机?
林记者说:不是豹子,是母老虎。
陈元说:你放屁。这大上海,流浪猫、流浪狗、流浪汉,到处都有,缺的就是这种珍稀动物。陈元说得没有错,越是讲文明讲人性的城市,这猫呀、狗呀,谁也不敢捕杀。所以呀,有一次电影院放《功夫熊猫》的时候,有一位大姑娘坐在电影院里,边吃爆米花边看着乐,突然有一只手伸到纸桶里,抓她的爆米花吃,吃完了还喵喵地叫。她心想自己没有带男朋友来呀,这个人也太无耻了吧。等电影结束了,起身一看,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只大花猫,还盯着银幕。
林记者说:从安徽跑过来的稀有动物,我老婆呀。
陈元抬起头,才明白一直站在门口的那个看不清性别的人,并不是报社的某个员工。陈元本来有点担心,林记者发现自己中招了,到时候说不定就撕破脸皮了。这时,林太太指着林记者说:我听了半天,陈总的话我已经明白了,已经很清楚了。你个不要脸的,绝对在外边吃零食了。这个零食就在这里,我现在捉奸在床,看你怎么抵赖!
林记者说:床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看。不要大白天说鬼话。
林太太说:床?对你来说,哪里不是床?我们家擀面条的桌子,洒着那么厚的白面粉,面条你不擀了,非把桌子当床用,不是一回两回吧?
林记者红着脸说:看看这个婆娘,怕也有病,神经病。
一直站在那里杀名片的流水落花,本来旁若无人的样子。听到林记者说到神经病,突然大叫一声“你一定不得好死”。随之把剪刀像飞镖似的,虎虎生风地扔出去了。这剪刀贴着林太太的耳根子,一下子扎在了墙上。吓得陈元与林记者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吭声了。
倒是林太太以为流水落花那句话与那把剪刀,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一下子忍不住了,一屁股瘫在沙发上,失声痛哭起来,说你个狼心狗肺的,想当年你在安徽老家时,穷得连裤衩子都买不起。我把自己的红兜兜改了,给你穿。现在你混到大上海了,以为背靠着大海,就是大鱼了。狗屁也不是。我在老家撒的一泡尿,哪去了?还不照样顺着长江流到了上海。你以为流到上海的尿,就是人家农夫山泉有点甜了?你竟然在背后搞了个小三,上海还真厉害,小三都明目张胆地说要我死。你看看这飞镖,要灭了我这个正房呀。你以为我就怕了你了?
陈元听了,心想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第二招看来不需要太费功夫了。一时想笑,捏了捏鼻子,忍住了。陈元说:我说嫂子,老林总是把你挂在嘴边哩。
林太太转身指着林记者说:他当然把我挂在嘴边,鸟地方已经让别人占了呀。人都摆在这里了,他以为是个虱子呀,在裤衩里掖一掖,别人就看不到了?
陈元说:嫂子可能真误会了。
林太太说:陈总呀,你看看他这脖子,白一道红一道的。不是被哪个骚货抓的,难道是他自己抓的?我不在身边,他挠挠自己的裤裆,也用不着抓脖子吧?今天来如果不是看到这几道爪子印,我还真被他给骗了。
林记者捂了捂,但还是隐隐地能感觉到几条血印子从领口里延伸出来。这不就是陈元预计之中的吗?但他还是用质问的眼光盯着林记者看。意思是我已经叮嘱过了,这流水落花不管怎么样,也算是自己曾经迷恋过的,如果自己去唐朝当李世民的话,此女子就是遗妃武媚娘,你林记者可不能学那没出息的李治,违背中国伦理。现在呢?你骚扰了我的女人,分明是王八的脑袋配不上长颈鹿的脖子。
林记者躲开了陈元的目光,小声嘟囔说:是我家这个母老虎抓的,又不是别人。
声音虽然很小,还是被林太太听到了,她一下子冲上去边哭边说:你说什么?你们合伙要谋害我也就算了,现在还要给老娘栽赃。那好吧,就让我挠挠你这个不要脸的。林太太说着,就伸手去抓。林记者迅速闪开了,但是左脸上还是被捎带了一下子,血流了出来,像一条蚯蚓在脸上爬。他用手一抹,像四川变脸一样,就成了大红脸。
林记者说:陈总,你看看,没办法收场了。
陈元说:你想怎么收场?
林记者说:我昨天没有想到这么复杂。
陈元说:什么事情简单了?这么多天了,我被跟前跟后的,简单过吗?
林记者说:我说帮忙的事情,你看是不是算了?
陈元说:谁帮谁呀?你这脖子难道真是你自己抓的?无风不起浪,你老婆虽然说得严重了点,但是事情还是有的吧?
林记者说:我真的没有动她。
陈元摆了摆手,然后转身对林太太说:嫂子,你看这样行不,这毕竟是家务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怎么说他是你家男人,你这样一张扬,万一他被报社开除了,那损失就更大了,房贷就没有人还了。听说你们正准备造个小林,名字你都起好了,叫什么林知秋。一林知秋嘛,真是个不错的名字,一看你就是一个有水平的人。你要不先回去?我们再调查调查,然后给你一个说法。
林记者说:陈总,你让我把话说完吧。
这时总编办的老钟踱着方步,从门口经过,把头伸进来瞄了一下。陈元赶紧喊道:老钟你来得正好,我要忙明天的相亲活动,你帮忙处理一下吧。有一个原则,如果我们的员工没有错,就做好家属的思想工作,如果员工真有作风问题,该处理的就处理。你把他们三个带到会议室去谈吧。
这一次,林记者终于把陈元的话打断了。他说:陈总,我怎么听不懂了?我们三个?哪三个?
陈元说:你老婆怀疑你有花头了,证据就是你脖子上的爪印子。爪印子是谁留下的?不就是这个迷迷小姐吗?你们三个是当事人呀。
林记者说:你怎么晓得这血印子是迷迷抓的?
陈元说:迷迷与你老婆都在,你们可以当面对质呀。如果她俩都没有抓,是不是还有第三个爪子?那就更复杂了,什么事情不能越描越黑吧。
老钟退出办公室说:刚才温州撞火车了,宣传部有个紧急通知,十万火急,我先去传达一下。陈元等了半天,也不见老钟,心想肯定是溜掉了。流水落花本来对着墙上的剪刀在发呆,听到几个人在说自己,就从墙上拔下剪刀,又回到桌子前杀名片,杀一下叫一句“你一定不得好死”。
那张陈元的名片,已经被流水落花扎成了碎片。林太太每听到一声“你一定不得好死”,坐在沙发上的身子就抖一下。林记者含着泪水,跑过去,也许是趴在沙发上,也许是跪在沙发前,对着林太太说:老婆,她不是说你,我们回家吧。
林太太“哇”的一声大哭着,爬起来跑出了办公室。她边走边说:难怪几个月都不回安徽,难怪像破轮胎一样软绵绵的。我现在就回去,回安徽老家,我以后不会苦自己了,就是不能包个小三,也得找个红萝卜。
因为报社的楼道是圆形的,所以大多数陌生人都会迷路。林太太一直跑着,绕了一个个圈子。林记者在后边追着,一个劲地说:老婆,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大家都故意把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看着他们在楼道里一圈圈地跑。社长放进陈元心中的两百斤石头,一下子卸掉了一百九十九斤,剩下的一斤就是对林记者的歉疚。
陈元坐在办公室里,心情十分愉快。虽然大家一时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个流水落花是林记者的花头,但起码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别人如此解释,而且林记者也无可辩解,脖子上的血印子与老婆的一场大闹,可是一目了然的铁证。这就像你看到的CPI数据,你总觉得这不真实,或者是背后有不同的内涵,但是那一大堆蚂蚁一样的数据,不像煤矿上埋几个人,你去数数尸体就行了,想反驳根本没有可能。因为你没有如此大的能量,深入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个角落,重新统计。所以,除了认同,你别无办法。
既然已经从政治意义上,把这个女人和自己撇清了,那她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也不算什么坏事,她爱干什么随她的便。这一天晚上,陈元待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最长,也是来上海的这些日子里,觉得最舒心最充实的一个晚上,一直坐到晚上十二点多,当流水落花起身离开他的视线后,才怅然若失地走了。
十一、在岸上与在水上看到的上海完全不同
“情系黄浦江”大龄军官相亲活动,在星期日中午十二点如期举行。这天早上,上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并且拉响了大雾警报,东方明珠的半个身子都陷入迷雾之中,几个渡口、码头都停航了。
十点左右,师长安打电话请示陈元,说是能见度非常低,伸手不见五指,有很多人已经来咨询,游轮相亲活动是不是要继续进行。陈元问:今天有没有台风什么的?
师长安回答:有台风,不过在浙江拐了一下,就跑到福建去了。
陈元问:那上海有没有地震呢?
师长安回答:我可以代替地震局保证,肯定是不会发生的。
陈元又问:相亲的人能如期到场吗?
师长安回答:应该没有问题吧,水上交通虽然断了,但是几条隧道还是开通的,有几个军官在崇明岛,他们表示就是游也要游过来。而且他们已经和海事部门联系过,到时候会动用巡逻艇。
陈元说:那你怕什么呢?
师长安想了想说:怕雾太大了,到时候看不清。
陈元说:你是怕看不清黄浦江的景色,还是怕男男女女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师长安说:两个都有呀。
陈元说:如果让你去相亲,面对一个个大姑娘,你还有心思去看两岸的几个水泥墩子吗?再说了,在男男女女之间,云腾雾绕地,朦朦胧胧地,这是天堂才有的吧?这些男男女女在这种环境下相亲,一定心醉神迷的,以为是天仙配。你呀,好好安排吧,不要穷担心了,这是老天在帮助我们,给我们一点雨,给我们一点雾,这些东西你花钱也布置不出来。
师长安说:哎呀,陈总你看问题就是不一样,所以你才是空降兵,一来就有五十万了。我听到消息,等这个活动办完了,你就会再前进一步了。
陈元说:没落到纸上,没盖上红戳,都不算的。你放心,我前进一步,你们也不会落在下边的。陈元说得不错,升官和谈恋爱一样,接接吻,上上床,别以为就是盖戳了,天亮说分手,穿上衣服说拜拜,一点保障都没有。
师长安说:谢谢陈总挂念,我们跟定你了。不过有一个事情,不晓得应不应该说?就是那个迷迷,她也来了。
陈元说:去就去吧,是女人都可以去。
师长安说:只是她到处叫着,要找你。
陈元说:她找谁都行,比如说找老林,找我不应该吧?她最应该找的,是那些我们千辛万苦弄来的兵哥哥,她不是要借他们的枪与炮吗?陈元想起她第一次来报社的时候,就说被人“那个”了,要借武器向她哥哥和爸爸开火。
师长安说:但是她口口声声说,要你赔偿精神损失。我不是怕她有什么,只是怕你去了,一碰面,一撕扯,今天有好多媒体的记者,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当成花边新闻给报道了,对你的光辉形象不利呀。
反正一切都安排就绪了,自己过去也就是看看热闹。于是陈元顿了顿说:呵,虽然她跟我没有关系,你考虑得也有道理,人家又不会当场对质。这样吧,现场的事情全由你来指挥,我就不去了。
师长安说:这样最好,有事情及时打电话向你汇报就行了。
陈元穿上西装打了领带,还吹了吹头发,洒了洒香水,本来都准备上游轮去了。他到上海来,只是在岸边走了两圈,还没有真正上过黄浦江。没有上过黄浦江的人,站在外滩朝对面看,总觉得改革开放的陆家嘴很伟大;站在陆家嘴朝对面看,又怀念十里洋场的时代很辉煌。所以在上海,只有你置身于黄浦江上,才跟置身于历史大河中一样,统观上海的历史与未来。想到不能参加这场自己一手策划的活动,陈元未免有点失落。
他只能去办公室了。这家报纸一周出五期,周日休息,所以周日的办公室,比大扫荡后的战场还恐怖,连一具死尸也没有。陈元独自坐着,看窗户外的云与雾,把这个城市的高低起伏一下子抹平了。整个城市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像神仙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大概下午两点半的时候,陈元接到了师长安的电话。他问:今天是不是大饱眼福了,美女多吧?
师长安抖着声音,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陈元又说:看你像寡妇掉进香蕉林里似的,有什么好激动的。活动应该再过半小时就结束了,还顺利吧?
师长安终于抖着声音说:不得了了,这下翻船了,翻船了。
陈元一下子站了起来。但还是用一贯爱贫嘴的口气问:不是说台风拐弯子了吗?难道天气预报又胡说八道了?船怎么会翻掉呢?是不是丰乳肥臀太多了,把船给压翻了?你不要急,说清楚一点,你是不是掉到黄浦江里了?
师长安用哭腔说:不是的,不是的。
没有说完,电话就挂断了。窗外不远处,就是香火很旺的玉佛寺,正好响起了钟声。陈元对着玉佛寺的方向,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师长安所说的“翻船了”,只是一张桌子翻掉了。陈元想,如果玉佛寺里的菩萨,能保佑这次活动平安无事,他一定抽空去烧香。
从内心来讲,即使不考虑个人的前途命运,不考虑这家报社几百号人的生存,不考虑社长的知遇之恩,单是给保家卫国的军官们牵个红线搭个鹊桥,也是一桩积德的事情。他突然想起,办公室里真有一炷香,原是用来清新空气的。他从抽屉里翻了出来,点燃了,对着窗外鞠了三个躬。
无论如何,陈元还是有些担心。作为一个报人,一个有些开拓精神的报人,他心里很明白,圈子里的人说是办报,说白了办报也是玩政治。每一条新闻的发生,一个小小的火灾、一件平常的车祸,背后都隐藏着利益双方,在较劲,在争斗,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你根本不知道这条新闻被报道之后,会真的触动哪一方面的神经,引发什么样的连锁反应。所以,每次重要报道开始前、开始中,甚至活动结束后的几天里,陈元都处于非常焦虑的状态,每次电话铃声一响,都以为是出事了,都会随着铃声一起发抖。而接通电话的同时,他都会在心里说上一句:完蛋了。特别是办这样一个大型活动,报社就是搭一个舞台,让大家在台上跳舞。作为什么都没有的报社,做的都是空麻袋背米的生意。你考虑得再万无一失,也不能保证一点事情都不会发生。
陈元坐不住了,起身向楼下冲去。整个上海都在创建节约型城市,所以一到周末,办公楼里的电梯只开一部。今天更是奇怪,这“上上下下的享受”跟中了邪似的,每一层都要停一下。陈元按了半天,电梯才散步一样,开了上来。他边走边打电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120,再打119,连110都打了。万一真的船翻了,那时间就是生命,减少生命损失,是报人应有的人文关怀。在相亲的队伍中虽然有一部分是海军,但没有几个水性好到可以边游泳边相亲的水平。
陈元再打师长安的电话,已经关机了。打给其他人,无人接听。他把林记者的号码调了出来,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拨出。
陈元钻进出租车,向游轮码头赶去。陈元说:别管斑马线,别管红绿灯,都给我冲过去吧。正好是一个女司机,他催着司机说,快,快,快。像是床上戏似的,听得那女司机脸都红了。说油价上涨,利润轻薄,不能撞红灯的,撞一个就是两百块,一天就白忙活了。
当陈元赶到码头时,看到那艘船长号游轮好端端地停着,上边彩旗飘飘,还挂着“猛牛大龄军官相亲活动”的横幅。雨和雾像是给黄浦江盖了一床蚕丝被,被子里边,波平浪细,一片风情。
看来,大不了又是那个流水落花,闹出什么风波了。只要不死人,就好交待,什么事情都好解决。人死了,脑子再好使,也无法起死回生。一切都得以人为本,只要人活着,凭着才智就有转机。他陈元已经凭着聪明才智,把这个流水落花转移给了别人,她闹出天大的事情也跟自己无关了。陈元一颗心稍稍放下了,步子也变得慢了,真有点云雨过后的安定。
有个大盖帽走上前问:你就是陈元对吧?我们是部队政治处的,正在找你,有几件事情需要核实一下。
陈元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大盖帽把陈元带到了游轮上的一个包厢,里边已经坐着很多人,有社长、老钟、师长安,还有几个部主任与不认识的人。拐角处,还坐着流水落花。她总是与众不同,面对着墙壁,像是和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仇,就是和墙壁最亲密,这样的人恐怕最喜欢监狱才对。游轮的大厅里,大家都在闲聊,多数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期待;有一些人在搭讪,有一些人已经很熟悉似的,并肩站在船头朦朦的大雾中,像是一幅幅清淡的水墨画,一起欣赏着黄浦江两岸的景色,不时地拿起手机彼此拍照留念。
整个情况,不像是出事的样子,与一般游轮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看来活动的预定节目,比如说抛绣球、吃苹果,还有南瓜先生的主持与卫视的现场直播,有组织的相亲,已经停了下来。但是实质上的相亲,还在自发地继续进行。
陈元说:这么一个利国利民的公益活动,不能因为有人闹一下,出一点小插曲,我们就半途而废吧?有情况,等活动的节目全部演完了,该调查的调查,该处理的处理,哪怕就是私设公堂,把我法办了都可以呀。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社长没有表情,也好像没有目光,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存在;老钟扭着脖子看着一边的大雾,像是这雾中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师长安不敢抬头,一脸的哭腔,像是不忍着,泪水马上就会掉下来似的。一个大盖帽说:你什么意思?我们可是公事公办。人家举报的也不是空口无凭吧?几个当事人也承认了,你还想辩解吗?
陈元说:什么举报?能再说明白一点吗?
大盖帽说:你一手策划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陈元听话音,好像跟流水落花无关,根本不是桃色绯闻。陈元的心又安稳了许多,话语中又有了贫嘴的味道。陈元嘿嘿地一笑:我现在糊涂了,我们报社出钱出力,给你们军人找老婆,这是在帮你们部队解决后顾之忧。为了办这个活动,我们报社上下,包括社长在内,还绝食了一天,把伙食费都搭上了。我们图什么?我们图的是军人安心守卫边疆,比如钓鱼岛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可以安心地开火了。再说了,他们都是自愿的,不是我们逼的,不是我们抢的。
大盖帽说:我们承认他们是自愿的。但听说你们人数不够,有些人是硬拉来凑数的。
陈元说:那枪杆子在谁手上?在你们手上。他们不自愿我们有这个能力吗?现在活动停了,这个损失谁来负?严重一点的话,这个报社让你们这一搅和,真就倒闭了,一两百人就没有地方吃饭了。我看到时候就去部队吧,反正你们年年都招兵,我们号召大家都入伍当兵算了。
大盖帽问:你什么意思?你讨什么价?谁搅和了?你们这是政治问题,知道吗?政治问题可大可小,大了可以坐牢。
一个更大的大盖帽摆了摆手:你可能还不知道严重性吧?你把已婚的军官也拉进来相亲,人家的老婆孩子都在问,我们替你们瞒着了。现在他们的家属还不知道,一旦知道了,后果是什么?他们如果告上法庭,是破坏军婚。还有更严重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陈元问:再已婚,也是你们军人吧?
大盖帽说:更严重的不是我们军人,是来应征的这些女人中间,竟然有小姐,小姐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是卖身的。你说是相亲,小姐可不这么认为,她说是来拉客的。你们这是干什么?是拉皮条,晓得吗?堂堂的人民部队,让你们这样胡来,这仅仅是政治问题吗?还有法律问题。
更大的大盖帽接过话:不过,考虑到你们好心办了坏事,只是把关不严,是无心的。而且是军民共建的问题,这个问题一向都很敏感,所以今天只是调查调查,争取妥善处理。
陈元吃惊得一塌糊涂,张开的嘴已经合不拢了。什么意外情况都想到了,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如今这个社会,可能到处都是婚外情,每条街上可能都有小姐。陈元恰恰就忽视了这两个最普遍的问题。陈元像是一个被放气的轮胎,压低了声音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有人故意搞破坏,无中生有呢?
大盖帽递给陈元一份材料:几个当事人已经签字了。关键是这个小姐也承认了。有谁愿意把小姐这样的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陈元还想申辩:我不知道怎么说了。把已婚军官拉来相亲,这确实是我们把关不严,我们有错。但是小姐的事情,你们想想吧,来的都是女人,她们是不是小姐,我们怎么查?这又不像我们记者,还有个记者证,也不像一些技术工,还有个资格证,她们可是什么都没有,要审查她们的身份,只能是知法犯法了。
陈元最后又反问了一句:而且,也没有什么文件规定,这小姐就不能相亲吧?
更大的大盖帽说:这一点我们会充分考虑的。再说了,就是小姐们真是拉客来了,我们军人还是有坚定的立场的。现在就实话实说吧,我们怕的,不是小姐,是你们这些媒体,今天你们邀请境外媒体了吗?特别是像CNN之类的,他们瞎报道,乱炒作,趁机往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脸上抹黑。所以我们的调查,是秘密的,这些材料,也是绝对不会公开的。
陈元真是后悔,自己几次都想强调,相亲的人一定要找未婚的,特别是女人要好好地选。但是心想,这么简单的问题,是人都应该明白的。这个林记者,恰恰就不是人。陈元四下里看了看,却没有看到负责相亲名单的林记者的身影。
师长安小声地嘀咕说,林记者今天根本没来。
陈元忍不住骂了一句:他请假了吗?这个傻瓜。
听大盖帽们的语气,似乎也不是特别严重,还有商量的口气。一切都还有解释的余地,陈元给自己宽了宽心。他接过调查材料,发现签字的已婚军官倒是有几个,说是如伴郎一样陪别人来凑凑热闹。而所谓的小姐,就是妓女,只有一个。
陈元辨认了一下那龙飞凤舞的签字,吃惊地发现她的名字竟然叫做“迷迷”。
陈元不小心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他有点不敢相信,面墙而坐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声称前来拉客的妓女迷迷,又是一直缠着他陈元的这个流水落花。陈元怀疑地问:你们所说的小姐在哪呢?
大盖帽指着流水落花说:就是她。
陈元真想说她是疯子,是莫名其妙缠了自己好久的疯子,如今已经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疯子。只有疯子才会叫迷迷,没有正常的人会叫这么一个名字。陈元想到第一次在外滩碰到她,然后又在报社的办公室里看到她,到今天在游轮上遭遇她,他已经不想再辩解什么了。陈元不想再关心这份材料里具体都写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再待在这里,可能真会疯掉的,甚至会从窗口一跃而出,跳进不知深浅的黄浦江。
他找了半天,才抓到签字笔,然后写了半天,涂改了好几次,才把陈元两个字,完整地写下来,写得如此难看。他人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如此难写,特别是那个“元”字,写不好的话,就会变成“之”,也有可能变成“无”。他扔下签字笔,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元走出游轮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散了,有一部分女人迷茫地站在码头。有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情绪激动地张望着,当他们看到陈元出现后,赶紧围了过去:你得给个说法吧。
陈元说:你们要什么说法?
他们说:这是什么狗屁相亲活动?简直就是放羊嘛。
陈元说:最好的相亲就是放羊,你们不满意的话,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们说:你一定要负责。
陈元不知道他们是广告商,还是相亲的人,也许是故意赶来闹事的人。反正他们的说词与语气,很像流水落花当时在自己的办公室。陈元说:你们要我赔钱呢,还是要我当红娘?当红娘我没有办法,女人都在这里了。如果是要钱的话,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他们说:去哪里?
陈元说:法院呀,还有哪里。你们总不能去我丈母娘家吧。我也不晓得她家在哪里呢。
一群人被活活地噎住了,有人正准备冲上去揪他的一头长发。师长安喊陈元,悄声地说:陈总,社长让你搭他的车一起回去。陈元看那辆破别克就停在身边,赶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把一群人留在黑烟里,像是瞬间得了结核病似的,咳嗽着。破别克并没有回报社,而是顺着黄浦江、南京路,直接开向了陈元的出租屋。
陈元问:不是去报社吗?
社长说:报社你还敢去吗?说不定会出人命的。大楼的保安已经打电话说,好多人拿着砖头瓦块的,守在楼下了。我想应该有军官的妻子,可能也有赞助商,还有一些报名相亲的女青年。这也不能怪他们,那这要怪谁呢。
陈元的出租屋在苏州河边。陈元来到上海后,才知道黄浦江原是春申氏人工开挖的一条运河,苏州河才是上海真正的母亲河。社长把车远远地停在苏州河边,摇开车窗,望着陈元出租屋的窗口,长叹了口气说:不能怪我,更不能怪你。我把你从外边请来,说实话也是顶着很大压力的。上海是国际化大都市,你是知道的,外地人想插一条腿进来,没有三头六臂的功夫,门都没有。我确实也没有看错人,你这几把刷子,一个下了病危通知的人,又站起来了。如果今天这场活动好好结束,我们报社就彻底翻身了。不瞒你说,我提拔你的文件都草拟好了,末了末了却出了这个乱子,而且是政治问题。我们办报的,什么问题都好办,比如和赞助商之间,肯定要磨嘴皮子。只是政治问题不好办,政治问题就是舆论导向问题,对我们这些报社的领导层,舆论导向问题是要一票否决的。
陈元说:社长你也不要太担心,如果上边要处理,这个责任我来担吧。
社长摆了摆手说:你担得了吗?不说了。你回去,先不要想工作的事情,这几天肯定很累了,还是静下心来看看书吧。我给你推荐一本书,孙子的三十六计,非常不错的一本书。
陈元临下车时说:如今社长应该相信我了吧?再怎么着,我也不可能和小姐扯上关系吧?
陈元说完,就后悔了。因为现在这个社会,你可以说与海洛因没有关系,也可以说与黑社会没有关系,也可以说与贪污腐败没有关系。但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独身的男人,唯独不能说自己和小姐没有关系。因为满大街都是洗头房、歌舞厅、夜总会。就连一些卖钢筋水泥的地方,都可能有小姐,比卖面包的人还多。如此火爆的生意,你没有消费,他也没有消费,那最后到底被谁消费掉了呢?
社长已经把车门打开了。陈元下车的时候,社长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与陈元握了一下。握手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我错了,不是三十六计,是《孙子兵法》。
陈元回到出租屋,想来想去,接下来的棋,不晓得怎么下了。但起码这家报社是保住了,几百号人的饭碗保住了,作为报人的陈元心里也稍微安定了一些。于是照着社长的说法,躺在床上看看书。他翻出《孙子兵法》,翻着翻着,觉得索然无味。陈元心想,这社长,什么书不好推荐,非得让自己在情绪这么低落的时候,看这孙子的书。现在又不打仗,又无兵马,就是一个敌人吧,有时候也很难找到,像那个流水落花,是敌人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陈元胡乱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计:走为上计。
陈元一下子坐起来了,回味到与社长刚刚握手的情景,觉得好像告别的意思。悲痛的告别有两种:与死人告别,是鞠躬;与活人告别,就是握手。握手又不是情人间的接吻,无论分开多久,都要抱在一起吻一下。如果明天就能在报社相见的话,社长与陈元有必要握手吗?陈元猛然醒悟了,他站在窗前,嘿嘿地笑了半天,脑海里映上了流水落花,映上了老钟,还有社长,他们是那么值得陈元可怜。陈元给林记者与师长安各发了一个“后会有期”,然后把自己来上海后,还没有完全打开的行礼,简单收拾了一下,提着箱子出门了。
天已经黑了,雾已经散去,整个城市无处不是灯光。灯光是这个城市的脸面,所以高到楼顶,低到隧道,大到天幕,小到梧桐树枝,左到小孩子的鞋跟,右到宠物狗的尾巴,都会安上五彩的灯泡子。随着一波波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这个城市再次一片斑斓,层次错落起来。
这个城市与自己毫不相干,没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也没有哪盏灯需要自己去拉。一切都是陌生的,陈元只能顺着苏州河一直朝前走。他只知道,这条上海人的母亲河,一直流下去,终点就是外滩,就是黄浦江。无论怎么样,他一定要再去一次外滩,不为欣赏那一百多年的景色,而是为了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有个农民模样的人,正带着孩子,在欣赏河畔无比美丽的夜色。河畔的夜色总比任何地方都美,这是因为除了空中有一份美之外,这份美又被河水复制了一遍。这个农民抬起头羡慕地看着高楼大厦,然后问他的孩子:你长大了最想干什么呢?
孩子说:我最想干的是电工。
父亲问:为什么呀?
孩子说:有一天把电闸给拉了,灭灭城里人的威风。
这个回答是陈元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总以为这个答案应该是“科学家”、“作家”、“当官”,还有就是“老板”,在这个视钱如命的大城市,老板才是真正的主宰者。但是作为一个外来者的后代,最有可能的梦想,恐怕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上海人吧?
陈元觉得与这个孩子的心情有些相似,在经过那个孩子身边的时候,伸手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头。
走了一个多小时,陈元真的走到了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这就是外滩的起点,黄浦江最繁华的位置。开始是这条江,让一个流水落花坐在岸上,把他诱惑到了上海;最后也是这条江,让这个女人跑到船上去,把自己给消灭了。之所以结果不同,坏就坏在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中。
陈元想起来上海前,道长的卦:此去东方,必犯桃花;土入水中,何去何来。这后半句的意思,不就是哪里来回哪里去吗?
陈元走着走着,又来到了流水落花当时坐过的地方,那台阶上如今挤满了人。黄浦江上有什么东西,随着流水向远处漂着,不过已经不再是百合花瓣了。而是一些落叶,有可能是谁扔下去的垃圾。对岸放起了一串串烟花。陈元想了想,除了周末,再想不出这是个什么节日。他想,对于自己再平常的一个日子,对别人来说也许就不平常了;即使今日是自己的一个祭日,对别人来说也许就是生日。不管生日祭日,看到烟花在黄浦江上炸开,像是一道道盛开的菊花,陈元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机,对着这美丽的景色,喀嚓喀嚓了好几下。既然从一张照片开始,那么就从一张照片结束。
对上海之行来说,也算是一个纪念吧。
拍完了,陈元打开手机,回头欣赏这些照片。发现有张照片没有拍好,无端地钻进了两个人。这种事,在旅游中常常都会发生,因为人挤人的旅游,你很难干干净净地拍到一张风景。不过,再仔细欣赏的时候,陈元几乎叫出了声。
钻入镜头的这个女孩子,也是穿着白色的裙子,也是和田玉般的肌肤,也像徐志摩《沙扬娜拉》一样的诗。手中也有一束百合花,她好像也在掐下一瓣,扔进黄浦江。自己刚才看到的,也许不是落叶,不是垃圾,正是那雪白雪白的百合花瓣。陈元再放大了看时,更吃惊地发现,她下巴上也有一颗不起眼的黑痣。这个人与第一次相遇的那个人,应该是同一个人。如果不是一个人,也应该是她的孪生姐妹,或者就是她的一次分身。
等陈元再看这张照片中的另一个人时,觉得更是神奇。虽然只有半张脸,但是这半张不阴不阳的脸,与报社里的某个人是那么神似。如果不是同一个人,也应该是他的孪生兄弟了。陈元在黄浦江边飞速地跑着,他跑了五圈,一直跑到景观灯都灭了,怎么也没有找到这两个人的影子。
站在外滩,请允许我们的主人公陈元,再以一句上海人刚刚发明出来的“成语”结束吧。卧槽泥马。
陈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