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坛好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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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10 15:06
马士敏先生
马士敏先生是名老中医,尤精妇科。曾偶然得到他《伤寒论扬秕》的油印本。清明回乡之际,正想去拜望他,却听说没掉过了,倒是一怔。
马先生虽然是同个大台门,然而关于他的故事反而是从岭根梅洲叔处听来的。
抗战期间,马先生在黄坛小学堂教书。一次快放晚学时,听说日本佬来了,他率领章梅洲、石兰林等全班学生上了大坪头岗。夜了,露天坐着;肚饥了,熬着。忽然他折了根柴棒,指挥学生唱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这首当时的名歌,“……九一八、九一八……”开头歌声比较响亮,渐渐地低沉下去,成了一片哽咽抽泣声。斜月清清,凉风萧萧。学生们看见马先生双泪缓缓地淌下来,打拍子的手也垂下了,抬不起来。冷月残照亡国泪的情形,多少年过去,梅洲叔说一想起还似在眼前。
我所见的是晚年的马先生了,形矍神清,可想见其年轻时的风仪是何等倜傥潇洒。听说他甚慕蕉坑某姝,才子佳人,已是两厢情愿。无奈佳人寿夭,美缘未成。马先生因此对由父母之命而娶来的妻子新婚三日不与同房。好在马夫人不愠不怒不哭不闹,事公婆孝,对丈夫敬,晨给舀洗面汤,夜晚翻好洗脚水。不久,马先生对人说,娶到这么贤惠的好妻子,这生世可以无憾了。想不到马夫人中年病逝,这给马先生打击极大。连自己的妻子都医不好,还给别人看什么?!简直使他因感伤困惑而弃医,也不给儿女们传授医道。后经老友兼亲家石服周先生再三劝解,把医术传授给他的大媳妇也就是石服周先生的女儿,差堪慰人。否则,仁术失传,岂不憾焉。
说这些黄坛掌故的梅洲叔也竟在春节时故去,每念及此,令人倍为感惜怅然。
伯安长子
伯安长子,姓章,本是岭根人,后来住在黄坛九步踏道等。其父汇丰先生,医术颇精,与马斯才为中表亲,章亦难为兄,马亦难为弟,一时为乡里翘楚。黄坛岭根,上落归出,来往走动很多。某日,大市聚乡公所了马家的牌九,汇丰先生亦厕身其间,斯才先生疑其有意作梗,遂断了脚迹。时光易过,二人均已进入中年,却还互相倔着。忽马士敏患麻疹,剧,斯才先生忧急如焚,汇丰先生闻之主动登马家台门诊视,数帖而愈,遂冰释前嫌。--这已是上代人的故事。至伯安长子手里,已是家道中落,医术也不曾传下来。麻将水平倒极好,将手中摸着的牌送到对角,“是勿是?”恰是要和的嵌档!尤其好的是做牌角,乱纷纷一屋人,密匝匝许多注,赢多少,赔多少,飒飒清爽。水里功夫更是了得,马家潭里,半身在上,半身在下,一面汰巾洗沐,一面言谈朗朗,人则冉冉而动,来回江潭--踩水!这是我们儿时在浮水牛时亲眼看见的。据闻,夜去隔山而回,而溪洪暴涨,已水满桥担脑了,桥板喔喔在动,伯安长子尚大着胆子过河。中途桥倒落水,倒桥水啊,至马溪滩磊砼边上岸,竟还安然顶着箬帽。老辈的讲法涨大水时过桥,穿蓑衣的话上手要脱出来。那次不知伯安长子穿蓑衣没有。
伯安长子,长身阔脸,坯子呆象范。《捉鬼》里演杨璋地主,嗨呀,款式是大!别人说溪西人演的杨璋地主只有十把亩田地,而伯安长子演的杨璋地主是有千把亩的架势。其实,伯安长子家里日子并不好过,有点东西拿回家,伯安长子便困不去了,有时半夜三更还会爬起来烧烧吃吃过才会安心,实在是肚子太空,空耗如焚,土话讲“烧(读如消)着”,此时便是挖几根生萝卜纠嚼嚼也是好的。
伯安长子,确实是个长子,黄坛人的讲法是“板门神一样”。他自己讲,住在大街边,专门留心,也没见过比他再长的长子。一次有个过路人扯旗一样到了小兔家的门口才看见,连忙赶下九步踏道,并上去直起肩一比,只到其耳朵丫,“呵!妈姆笃弄,还有比我伯安长子还长的长子”!
相升黄胖
相升,篾箩上的升号作昇,姓华,黄坛很少,只有一个华家台门,三四户人家。秃头黄脸,意气盛时,脸色越黄渐至青,人称华老虎,确是个当面有人怕、背后有人骂的角色。四清时似乎便有点要海,大跃进吃食堂,别人钵头里分来的粥,照得见飞过的雀影,而食堂主任相升的提盒里有盖的。华老虎管食堂,吃得是满胎滚壮。--别人很少敢言。一日中餐,柴火组的再喜癞子检举王裕东不交饭票称走了饭。晚上开饭时,王裕东又向人弄里夹到灶头间去煮饭,相升一把扣牢,楞起眼来道:“乱话三千,眼勿生睛,到我老虎嘴里来揩痒。”王裕东几致裆湿。
一次黄坛开交流会,连下街头操场里也摆了许多摊档,有个卖武膏药的大力士仗得几斤蛮力,迟来却要别人让好位置给他,群言嘈嘈,数人围聚,争而近乎要斗。遂请相升去评理,大力士初时犹不买账,对相升说:“你算什么鸟毛东西?”相升四指成拳,拇指直竖,翘翘自己,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本大队大队长!”慌得大力士忙软了声气,抱拳道歉。嗨,相升黄胖是煞!
伯昌胡度
伯昌玉昌两兄弟,伯昌胡度,玉昌癫子。玉昌做木匠,生活勿见得,个头小口气倒勿小,自称箱、匾、被橱、藏橱、八仙桌、水车架都会做,而且比某人某人好,连一根藤也吃得落云云。馋唾扎扎抛,一颗金牙齿闪记闪记,别人封其为玉昌扯谈佬。伯昌则是象山皮鞋厂的老师傅,归黄坛来,铁灰色涤卡中山装、大头皮鞋,穿得是笋干净,雪清爽。面貌堂堂,只是身材不高,又有点缩头颈。三餐放落,就自端条小凳坐在周家台门口咣咣叫讲谈头,大嘴阔阔,齐牙白白,黄坛也算得上是位名嘴。伯昌倒也不是讲讲好佬,肚才也好。黄坛砌磊砼,他是把作师傅,手里拿根小炮扦,到仙岩山脚的石宕里,指点众人,先抬哪块,再络哪记,然后“哼嗬哼嗬”涉水过滩移至村西,磊磊巨石,在伯昌的点点拨拨下,不须革角,自然合缝,砌得是稳稳当当,平平整整,倒真是有大匠之气概。所谓伯昌胡度,此胡度非糊涂,乃大度、不计较、不在乎之意。其妻名曰小梅青,人说小妹勿亲,伯昌并不介意,置若罔闻。倒反有说男女之亲的妙语:男高女矮是牛踏绳,女高男矮叫羊啃藤。
别人讲,那么,伯昌是条羊喽。
龙疙瘩
俗话讲癞子多挖、疙舌多搭,是有件事。王裕龙本来有点疙舌(口吃),偏喜欢与人语东话西,且又是地下晓得全、天上知一半的半仙,所以上街头人叫他龙疙瘩。这当然是背后喊喊的多,当面呢,小班辈称其龙大伯,年纪差仿不多的喊其龙哥。调皮客特会去向他的妻讨讯:“龙嫂,龙哥呢?”他的妻带着天台腔答:“噢,龙哥新出去。”问的人又重复一句“弄过新出去啊?”“嗳”,其要再应一句。哗哗哗,倒夜壶一样,家门口街路上在听热闹的人笑倒了。有时防了,还是要弶去。龙疙瘩前溪头趿着拖鞋板洗脚归来,闻人如此,张张好像视力不济眯眯动的眼,呵呵呵笑笑,也不以为意。龙大伯给儿子取名字很特别,大儿子叫金来,后依次为银来、宝来、贝来,金银宝贝都来。倒也真预想得远呢。小队里做生活,忽逢雷雨,而又没带凉帽。团团萝卜讲:“只有银来勿要紧。”三马队长惑然问因,团团讲“银来是会雨弄里钻过去啊”。雨弄者,裕龙也。
大木狗
黄坛有个大木狗,团近乡村都晓得。他不是恶出名破出名好出名会出名,而是笨出名。既曰木,何况大,更曰狗乎?大木狗名倪槐钱,老家是五马孙家坪,因为他弟入赘到黄坛,也就跟下来到黄坛打短度日。“大木狗一样”算是笨到家木倒靶了。与其说“狗”,倒不如说“牛”,那副厚皮厚肉的样子很古(相貌原始也)。“大木狗”是黄坛人的讨债喊法。大人这么叫他,平时待他苛刻的,他会闷声不响;对他稍好的,就咧咧厚嘴唇露露大板牙嘿嘿地笑,“嗯嗯”地应着不说话。要是小孩子对着他高喊“大木狗”,他会牛“龙”一样赶来,脚头却不如小孩快。即使追着了也不会真的敲打,挥挥蒲扇大的手吓吓了事。渐渐地,小侬也不怕他了,他也凭随便哪人喊了。
大木狗不但笨相,还有许多笨法作。哪户人家叫担水,他一定到前溪头挑最清的水,一定把水缸担得满出沿为止,勿晓得拣近点的水挑两担就算。没劳力的人喊他砟柴,他也是赶得远点,柴砟得粗点,拣得燥点,造到老晏昼才回来,勿会近边近尾砟担青茅柴了事。大多数人家看他肯做,自家蒸了麦绞(石灰水揉麦皮,打扁切条拧纹蒸制而成)又惹卷饼给他吃,他却只吃麦绞不吃卷饼,说是卷饼还是麦绞好吃,或者是卷饼筒麦饺,不筒菜,除开是青菜豆腐渣。有人特会在番薯镬里炖碗饭给他吃,他不吃饭,只吃番薯。勿晓得偷懒偷奸,哪样好吃难吃。这样,大广都以为其傻、呆、木、笨。
有一次帮工之后,祖母问他到底是麦果头好吃还是麦饼好吃,他低下头嚅嚅地讲“介吗总是麦饼好吃呢”。--他是太憨厚,太知趣,太……比比他,我们是太聪明了。该尊敬地喊他倪槐钱了!
前不久在白竹碰见他正低着头给别人破柴。真喊他倪槐钱,怕他反应不过来;再喊大木狗吧,已于心不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走过。--忽然觉得他有些显得老态了。
梅洲叔
长久没看见梅洲叔了,给他的复信也延搁许多日刚刚寄出。西区菜场门口远远看见他女儿,挨开人走过去,问她父亲健否。只见她两行泪水先挂下来,扑簌簌落在怀中熟睡的婴儿脸上,语竟噎住了。心下忽空,嗒然若失。还是她丈夫把话说清楚,想不到梅洲叔竟在正月初三病故了,信是到得他家却无法到他手里了。望望那边的天,那边的山,或许他的坟上春草渐萌了,我忽然想。
黄坛岭根,上下乡村,然而年纪辈分差远了不大晓得。周家台门口士洲、梅凤有一囝一囡,别人喊他们“梅洲”、“士凤”。讨债!这拆父母名而取小孩绰号的灵机来自岭根有个梅洲。梅洲叔同父母是熟悉的。早年想看古老书而讨讯来讨讯去找不着,父母说梅洲看得多的,移到中村去了,不知还有勿有。有勿有再话,就投函去问,一去一来,渐渐地便晓得了。想不到同村一个远亲还是他的幼年朋友。
他的幼年朋友说,梅洲小时光扮相如善财童子,口角清爽,肚才也有,莲子行一唱一转,一接一唱,十月半真君殿迎会,大出风头。后生时时装戏也做得好,区里得奖,县里汇演,且同女主角情意暗投,演得更是水乳交融。话到最后,他的幼年朋友说梅洲总以为自怎么样,有点清高相,造出来有点特别介。
气味可以相投,品行未必相赏,梅洲叔则说他的幼年朋友,念念叫,女客人气。小时是小的,大了有大的。然而月夜戽水对课的青年至交又出远门挣功名去了,渐行渐远,各有所务。梅洲叔觉得有点落寞,自叹命薄。忽然有两位好学后进慕名登门,对他崇拜不已,礼拜日常去岭根,大有踏平吟诗上岭之概。不知是因为成分的关系还是梅洲叔言行的“酸”意,村里把他划为别类。鉴于此,两位忘年交只好忍痛与他断交,所有书信或寄还或烧毁。
梅洲叔对于所交往的人,时常提起,说某人有才学,某某做人会……他们是否也讲起他呢?讲起时又是如何说呢?
对于梅洲叔,我有两件事一直很愧疚,怎么两件,现在竟不必说了,因为不再有消弭的机会了。
小三洞
若非几颗麻皮,小三洞倒也一表人材。
小三洞是隔山人,三天两头却在黄坛。黄坛村大,东里、翁家、上街头、下街头,自村人也不一定专门撞着,而小三洞总常常会看见。起早困醒,别人去前溪头担水,小三洞早已在九步踏道脚望闲,戤着牌轩石,双手交搭,团在胸前,一脚支身,一脚曲着抖晃。别人不同他招呼,他也不招呼别人。尽忖尽想,给过路人取绰号。“红妹癞头,七凸八凸,榨菜蔀头”,矮墩墩壮得得的大老婆被封为“瓦茶壶”。绰号是难喊着,越喊越像。黄坛人绰号多,小三洞取的绰号特别绝。
上街头保康家堂前是个谈头宕,三百六十日,三百六十夜,日日夜夜总有些伙人围拢来讲谈头。别人是怕生活做得晏掉或饭吃得慢猛去去没位置,小三洞是撞去有凳有椅也勿坐,靠着沿阶口那早已不用的柜台,袖着手,又是那一副“戤相”。从来没听见过小三洞会做什么生活,只看见他腰骨笔挺,双手交胸,那么悠悠地晃着,从隔山到黄坛,从上街头到下街头,没有时间,不知早晏。所以大人总是这样叱骂小孩“要爽快么你就去学小三洞”“手骨筒团团,荡来荡去荡荡,行止像介小三洞”。
小三洞住在金钩山脚的破庙里,墙是四面通风,瓦是对穿直落,别的地方雪都烊光了,那破庙上却还白花花地积着。如果那破屋透出股青烟来,便成了在前溪头摘日头一班人的谈头。小三洞是不烧东西,也没东西好烧,日里难看见有烟气透出来,知情的人讲,小三洞的陶镬是扑着的。晏昼过头,家里人吃过,有点番薯麦皮果剩,慈心点的人可怜他,也递点给他。小三洞呢从不道谢,似乎还有些不屑,往往是门口头才走出,恐怕嘴唇里还粘着、牙齿缝里还嵌着,就对过路人讲某某家烧出来的东西哪里好食,归嘴也难归嘴云云。忙工时节,亲眷过转来不及烧点心,翻翻格橱,筲箕里几张卷饼,只剩得一只角,邻舍隔壁提起,才想起喊小三洞吃过两根麦绞。他是吃你还要偷你。老话讲是“老鹰不打窠下鸡”,小三洞是鬼眼无亲,不管爹亲娘眷,偷得去就是自介货。一次偷兔,被隔山人赶到金钩山麦地里抓牢,吊在祠堂里打。“啊哟,阿哥哎,来救救我啦!”三洞只得去讨保,放得落来,小三洞又把他哥讲得比屙还不如。
别看小三洞是这样副范子,倒有不少女客人被他搭进去。四清工作队到隔山蹲点,有个姓黄的女同志,年纪蛮轻,相貌呆好,同别人还勿一定讲得来,与小三洞并肩坐在竹园江边的溪滩里,讲得长长久,话还讲勿完。小三洞是七搭八搭,白搭会搭。
水库作起来,隔山移光了,小三洞住到了黄坛的大寨屋里,朝阳晒暖,可坐在自家门口望闲了。三勿知里,有了老保,说是当过三五。曾听说小三洞“卖壮丁”的本事勿小。抗战时期,兵源不足,东抽西抓,也有出钱叫人顶替。一次小三洞抵数到了桐庐,跑前跑后积极,近点办事按时,小的买卖账清,这样和那位上尉连长混得好了。造得相信,弄得干净。一遍到富阳办事,卷款而逃。待得查到,银洋用光,又将自己“卖”出去了。后来,大概不起价了,就跟一个熟人“上山去”去吃了几天闲饭。
忽然想想,小三洞真还地阁方圆呢。
“他妈的”
“他妈的”就是王菊才,当兵归来开口他妈的,闭口他妈的。王家台门里的人就叫他“他妈的”,渐渐黄坛全村喊开来。大人还知道他的名字,小孩以为“他妈的”就是他的大名,哪会晓得是绰号。口头禅改掉了,“他妈的”还是“他妈的”。他当了大队书记,人们还是一样喊他,当面一样,背后一样。
“喂,他妈的,多少猪肉砟来啦?”
“一斤悬半两,六角七分一斤吗,七角三分半,算七角三分钞票。”
“他妈的”讲话,水碓大盘一样耐拖拖,用黄坛人的俗语形容是藤勿死瘪勿烂的死藤番瓜。气么也没有气样,笑么也没有笑样,呒气呒魄。对种种运动,既不积极响应,也不消极抵抗,只是拖双破草鞋跟。做起报告来是有腔无调,批判起来哪能有声有势?这样倒使村里的“四类分子”省得挨批受斗。听说别的村里如何如何“拉网抲大金鱼”,真是呆掉!“他妈的”的慢性子无意之中保护了一批人,恐怕是他自己没此存心别人也料想不到的。
到了别的村后,不要说大队书记、治保干部,就是小队队委也“海海动”,好多上工分,多分粮食,倒真佩服起慢性子大度量不贪心的“他妈的”来,也忽然感悟到黄坛人银杏树、青黝石一样那又直又硬的个性分量了。
“他妈的”并不他妈的,不是“他妈的”的倒真他妈的了!
石伯兴
黄坛只有两幢三层楼,石伯兴即居其一,木结构的三层楼在当时年代,团近实是少有的。三合土水门汀的地面,亮滑滑的不锈钢门把手,听说还是德国货。解放后划成分,石伯兴是小土地,其实他是做竹木柴炭生意的,派头倒更像小资本家。公私合营时,被推为大市聚供销社经理。跑过三省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他是黄坛开风气的人物。自己不怎么吸烟,挖出来摆在棋盘边大大方方让人抽的,不是大前门,就是飞马,大老鹰、雄狮是不碰的。好衣裳,村里总是他先穿。灯芯绒,要上海货;毛线,要上海货……懂,也是他;穿,也是他。
石伯兴与马士敏、石鼎太、石敦林搓麻将,桌上挂一斗瓜篮,照一照,便把牌投入篮中,还要了了在胸,把牌掐牢。豪兴忽起,抬一坛绍酒到楼上,不准下楼,几个牌搭子,高谈佐酒,阔论当菜,外滩新闻,杏林奇事,川省匪情,城垣近事,辰时开饮,酉刻勺触甏底才终局。酒意初消,谈兴犹浓,复取前溪活水,煮茶醒脾,又议再开牌局也。--前辈高情,虽不能而心向往之矣。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依约黄昏,说黄坛旧事。
文生矮子
黄坛南有小村曰隔山,又名金钩,与黄坛隔溪相对,团近乡村还分分黄坛、隔山,对外路,隔山人便自称是黄坛人。隔山王文生者,头圆额广,身长脚短,好读书,亦略知医。当时门前屋后种的番瓜、天萝均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其在断墙石坎下种一株牡丹,居然奕奕而盛。似乎非只花草逃过劫数,乃是苛政之网隙漏出一诗意之种子也。文生居隔山村尾,距黄坛又更近也,时过黄坛来。前溪桥头,黄坛一闹码头也,有洗衣之妇,有挑水之夫,有钓鱼之徒,有望闲之辈,有侈谈之高手,见文生至,故故问其又读何书,有何新鲜朝事。文生一手垂着刚打了半斤老酒的细颈鑞壶,一手晃摇着说:“书呀,读完来。书呀,真介读完来!”边言边翘着大头,趿着蒲鞋施施然踏过板桥而去。文生有三子,依次名为伯佐、伯佑、雷品。黄坛好佬谑曰摆左、摆右、来拼,堂前排座椅耳。
一日,过上街头,见马士敏先生立于台门前,不知与对门邻舍王裕兴号兴大糊者言语何事。文生遂上前道:“士敏,我有一副绝妙上联,对得出,兴大糊来故,黄坛算侬是第一好佬。”马、王二人言愿闻其详。文生却问:“小将通茅洋、芹塘有一长长的岭知否?”马言晓得,牛牯岭。文生因晃其头而念曰:“牛牯岭头牛不叫。”兴大糊正疑惑间,文生已调头而去。士敏先生嘟言:“触娘打介文生矮子会有!”意乃下联为“马家台门马自鸣”,马士敏,马自鸣,自鸣得意,暗嘲也。文生遂胜一回。
此前辈之雅谑也,今不可多闻矣。
草头才子
华标铜匠本是方口苎坑人,进舍到黄坛章家。老话讲“进舍老贰,赶出道地;进舍老三,赶出门槛”。进舍郎是呒得好做个。好得华标是铜匠技艺勿错,手头活络,日脚也就好过,倒也没什么七言八语。年纪差仿不多的,就直呼其华标,也有称声铜匠师傅;小班辈呢,喊其铜匠公。华标铜匠打出来的铜罐是斩匀、笋光、滴圆,像刚刚浇出来一样。其翻的铜锁特别灵,蝴蝶铰链上的花纹也刻得活。闲时,便有不少人围着看其翻铜勺,打铜踏。尤其是冬日,那风箱“替吐替吐”一牵,风炉里的炭便红活活地散发出温热来,特能聚人。听听那长锉“卡勾卡勾”锉铜件的声响,看看顶上生着个幽红幽红小汤碗大物事的压钻,随着华标铜匠右手的起落浮压,吁吁旋动,那手势巧劲也足以引人。补陶镬喽,先将镬煤触掉,用压钻挲一挲漏眼,笃几个康熙重宝、乾隆通宝之类的铜钿在黑黢黢的干锅里,埋入风炉,推起风箱烊,看着那钱爿转色,消融,撮一撮糠头谷籽或是锯末粉在硬纸板上,将那红红的一点铜水倾出,就手按在陶镬的漏眼上,吹吹几口,青烟一散,不用打勺水去试,包定是滴水不漏。镴匠偷镴,铜匠偷铜,也是常理。其窍门在烊铜时借拌匀或划浮物时扰些铜水出去,旁人看来,实属自然,毫不在意,而漾出去的铜则是存积在炉膛里了。午间封炉而未退火,小孩们等铜匠公走归去,就猫着身子轻手轻脚去煨水糕或是干包芦果。华标对这些小把戏是心知肚明,晏饭碗放落出来,就“呀”的一声,小孩们是嘟雕一样拔脚便逃,煨的东西也来不及掇。再匿头匿脑去打探,华标瞥见就喊:“小猢狲,走来!”他已把水糕煨得两面焦黄,戳几眼洞,猪油一揩,撒几颗盐,真是香喽!要是包芦果,干得是喷松喷松,咬归去是咣咣叫。
人家有勿有,就看铜镴铁器多勿多。那年月,有不少人家是连铜勺都没,或者半个移掉了还在舀。分家时一个铜踏还分得两份开,一个铜踏底,一个铜踏盖。生活懈时,或工余之闲,华标就坐在章家台门的堂前或小道地里牵胡琴,咿哟琴韵幽幽地从台门的走廊里传到街口,那正在宝康家堂前说三国、讲水浒、话西游的一班谈头佬停住话头,东里担水而过的根昌歪嘴歇下水桶来听,其老嬷等夜饭水等得赶来喊,才漾杰杰地担水而去。本来挟着布鞋头要到前溪头洗脚去的载金,胡琴听听过,看看已到吃夜饭时间,就坐章家台门口的青黝石上,两只脚互相辨辨,套上鞋,不去洗了。旁人言载金是华标铜匠介胡琴听得脚也不去洗喽?载金啼调腔里兮道“干净介,干净介,千日洗脚勿着一日洗被”。啼调啼调,济颠济颠,华标铜匠出来听得,因道济颠和尚,此后载金便得一大号。
华标铜匠也喜听朝事,况且台门口便是谈头宕。此日一班黄坛好佬正在议论一事,原来是下街头王家台门生昌公做五十大寿,生昌公者也非等闲之辈,通医术,精勘舆,能说会道,有生昌白搭之号。其茅洋的女婿丁修罗,算是个末科秀才,丈人大寿,礼篮之外,再奉送一副寿联,联云:诗酒烟花百年过半,妻财子禄四大皆空。嘿嘿,黄坛才子们大呼是高坑拉屙--不通不通又不通。这上联,其丈人好像是柳巷潇洒的荡子;这下联,又似成了半路出家的和尚。旁人一议,生昌公也有怪郎婿造次之意,寿联也就从喜堂上撤下来弃置一边。丁秀才原欲在丈人前献一番,不意逞才反而惹羞,大窘,出言黄坛又没有贤良人物,哪晓得寿联的好次?!悻悻然又扬扬态由大街上茅洋去哉。
且说黄坛茅洋,上下乡村,常在某处,互相较劲。自己的寿联不通不说,还说黄坛未有贤良人物,一班黄坛好佬,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议推马士敏想法再出其一丑。士敏先生为黄坛一时俊彦,于此事,则辞说不妥。其一出面,便无退路,还是推举一个二三流人物出面,如若胜了,可使黄坛更加出彩有光;假使输了,也无损于黄坛人的面子。正闹热间,华标铜匠道:“我编个顺口溜到茅洋去传一传如何?”旁人一时呆住,想道,华标铜匠手艺是好,书则没听说读过几年,如何以诗文去斗法呢?华标道:“茅洋有只丁丑牛,耕起田来不回头。还说黄坛无颜良,只有茅洋出文丑。”嗨嗨,黄坛一个铜匠出口成章,说得出这风趣绝妙的诗,此事传到茅洋,丁秀才下季过到黄坛是过前溪头绕垒砼到其丈人家去,不从大街路走啰。华标铜匠遂有草头才子之称。
家安老师
家安老师,原先并不这么称呼他,总是喊他站长,就是广播站迁了址改成台后,碰见还是喊他站长--王站长。
家安老师是黄坛人,下街头王家台门,与父母年龄差仿不多。他则说与我叔是小学同学,都是儿童团,专门到后溪头站岗,那是解放初期。静静的大溪边,长长的板桥头,立着项系红领巾(或许有点歪)手持红缨枪矮墩墩壮得得的他,该是很特别的。他说当时柴朗绷,肋棚骨直立出。
家安老师是黄坛出来难得的热心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接到他的信,简简短短几行字,连依带猜,还有好几个字勿认得,对他的字真是不敢恭维。然而平平常常一句话“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出于他的笔下,至今仍然使我感动,激励我为家乡为家乡人尽点力。
老家有句俗话:乡下人待城里人杀鸡杀鸭,城里人看见乡下人攀肩一掴搭。家安老师离开黄坛真是多年了,然而对于老家人,你还没看见他,他已在远远地打招呼,速动着一只旧提包,迈不大步子却急忙忙地迎过来,一口话语,满腔热情,旁人还以为是什么亲眷几年没撞着过了。而我们则是脚上的烂泥还没洗干净,有时路遇乡人,见似不见,甚至看看要碰着就悄悄地避开来了。念及家安老师,深为惭愧。初夏时节,约了几个同村人一聚,算来恰好是黄坛迁移二十周年了。席间,他们议推同村会召集人,我暗暗在想,此时缺了的就是家安老师。如果他还在,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了,而且他也肯定会热心为之。思之黯然。小同乡们不解我举杯之懈怠,而我则在为他们没有了这样一位可敬的长辈而惜。
家安老师不独对家乡人热心,有多少当年写报道而今作报告的人是他直接或间接提携出来的呢?当然受其惠者未必感其恩,有人讲“老王是连青菜萝卜也会要的”。--对于青菜萝卜也拿得出手而且除此也变不出什么花样精的你,他岂可不给你留一点跳得出门槛的面子?家安老师的热心有时就变成一种错误。对于这种“错误”,我想他不会不知道,然而他待人还是热情不改,尤其是对于来自农村基层的通讯员。如果没有家安老师热情的感召,要有八十年代通讯员会议那种盛况是不可能的,那真正是以前不曾有今后难得再有的了。对于他的才干,或许别人并不赏识;对于他的水平,或许别人并不敬佩;然而对于他逢人说项的热心是不能不敬重的。
最后一次见到家安老师,他已被许多大管小管缠着塞着,无法说话,只在枕上点头。而此前,父母在街上碰见他,已行动不便,问我有没有去看过,我则因忙偷懒,迟迟未去;后来又以为他总是那么悬着,又未多去。过后迟迟才从他一个老亲的口里得知他已去世,迟迟又从他的同行嘴里得知有些照常理该去参加他追悼会的人没去……他生前待人的热忱与身后别人对他的冷淡令人心酸也令人深思。家安老师毕竟还是个“乡下人”,而不是个市侩。
家安老师去了,一个有线广播的辉煌时代终结了。
石三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