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香玛奇朵

　　1

　　星期六上午我接到了房东电话，礼貌客气地随意闲聊。我也礼貌客气地一一回应，只当是熟人之间的嘘寒问暖。当然我不会不明白，她打这个电话来，是因为我这个月的房租已经逾期十天。

　　我望着银行卡里的余额发呆，原来张简不在我便连房租也交不起了。我和张简还没有正式分手，只是已有半个月未曾见面。我们交往时间太久，也许该来的终于会来。

　　当务之急却是经济危机。靠奖学金已经远远不够，所幸上个月拿到了音乐学院研究生的保送资格，让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打工赚钱。

　　于是，晚上我在一间Jazz Pub当歌手，白天则是咖啡屋的早班服务生。

　　我在咖啡屋认识了Chris，他看上去像是附近高档写字楼里的精英，总是穿着正装，但他好像并不喜欢。他戴细长银质金属边的眼镜，皮肤白净，脸孔瘦削。 进店前，他会习惯性地松一松领带。然后点一份中杯玛奇朵，低甜度的那种。

　　我习惯性地问他：“需要加一份柠檬塔吗？”他会笑一笑，然后摇摇头。接着抽一本杂志坐到靠窗口的位置，陷入休息状态。有时候会有女孩子主动坐到他的对面，不同的女孩子。这个场景令我想起张简。

　　我们的交往从高中开始，张简高我一级，他是校草，很受女孩子青睐。但他的魅力不止于此，他从高中时期开始音乐创作，才华无限。我刻意不去过问，却总能不小心觅到种种蛛丝马迹，显摆着张简的受欢迎程度。张简倾向于在爱情中保持彼此独立，互相不过多侵占彼此的生活，保持优雅的距离。

　　张简最喜欢的爱情电影是《One day》，时常会在周末拿出来看，于是我也跟着看。电影里的那些暧昧的暗恋，那些不小心的悸动和不安，符合张简的爱情哲学。

　　我最喜欢的爱情电影是《泰坦尼克号》，张简眼中不能再俗的商业片。我也觉得它俗气，“一见钟情”、“生死相随”、“深情款款”这样的字眼早已被时代所遗弃。身处这个时代，经历这个时代的爱情，缺少了电影里营造的浪漫元素都很自然，也许我不该觉得不甘心。

　　半个月后，Chris和一个女孩同来咖啡屋。她长卷发，妆容精致，乖巧宜人。她点Espresso，双倍浓度的那种。“需要加一份芝士蛋糕吗？”我问。她摇头说太甜。“那么柠檬塔呢？”她朝我微笑，然后说：“好。”

　　女孩子叫Lilian，戴着和Chris同样的公司名牌。他们每天同来咖啡屋，Lilian每天会点一份柠檬塔。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后来又变成了 Chris独自来喝咖啡。他偶尔会在窗口的沙发小憩，总是有女孩子乐意主动坐到他的对面，只是不再有Lilian.

　　2

　　每天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即将开始另一种生活。夸张的假睫毛，雍容华丽的假发，蓝色隐形眼镜和层层叠叠的脂粉--每个女孩都会变身术。

　　我在这家叫做回声的爵士吧唱歌，面试的时候我听见考官问经理：“她音色很好，也有演唱技巧，但是相貌普通，要不要紧？”经理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微笑说：“不用担心，审美即是幻觉。”

　　他话中有玄机，我被打造成混血佳人，在暧昧的昏黄灯光下唱歌。仅唱英文歌，然后鞠躬，接下一首，并不开口与观众交流。应对台下的赞美只需要点头微笑，我开始有名气的时候也明白了经理的话中玄机，原来所有美好的感觉都来源于自己的想像。

　　一曲唱罢，有位新客人进入我的视线，我捕捉到他熟悉的气息。他戴时装眼镜，不穿正装，不系领带，不看台上，径自走向吧台。他点烈酒，遥远即可看见饮酒速度惊人，蔚为壮观。他来买醉，相当明显。

　　空气中弥漫着威士忌的微苦干醇，以及安静湿润的味道。悲伤的情歌总是容易让人陷入往事的追忆，台下很安静，Chris开始无声地掩面耸动双肩，又在迅速的平静后向台边走来。他看着我，我便还报以微笑，不担心他会识得我。

　　3

　　早晨，新鲜吐司和咖啡的香气以及秋天特有的橘金色阳光蔓延了整个咖啡店。8点05分，他推门而入，进店之前松了松领带。我看着他微笑，想起他定是彻夜未眠。他点Espresso， 双倍浓度的那种。我习惯性地推荐蛋糕。

　　他笑一笑，说请给我一份柠檬塔。

　　他抽出一本杂志坐到靠窗的沙发，看着窗外往返穿梭的车流陷入沉思，偶尔他会啜一小口Espresso，又很快放下，觉得太苦。走之前，他会用甜点叉轻轻切下薄薄的一小片柠檬塔，缓缓送入口中，立刻就着咖啡咽下。那动作让我联想起吃药。那么辛苦。

　　我想，他是真的不爱甜品。

　　但从此之后，每天早晨他都会点一份双倍浓度的Espresso和一份柠檬塔。而中午的时候，他还会再度光临，点一份中杯的玛奇朵，然后在沙发小憩一会儿。他熟睡的脸孔纯真善良，像个无辜的孩子，有时会微微皱一皱眉。我尽量动作轻巧地替他换温热的咖啡，而不惊扰到他。偶尔会不小心听见他的梦呓，他轻声地念着一个名字：“琳”。我想，那是Lilian的中文名。我看着他的睡颜叹息，每天早晨的时间他点她喜爱的咖啡和甜点用来追忆，中午他点自己喜欢的玛奇朵，却在睡梦中再次陷入回忆。

　　那天晚上，我在回声见到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Lilian，那个叫琳的女孩。

　　她穿系带高跟鞋，戴星星碎钻项链，细亚麻的白裙摇曳生姿。她娇小的身躯贴在多个男子怀里在舞池旋转，如同沾着露水的花朵在暗夜绽放，直至天明。每每此时，我就会想起我的咖啡店客人，在睡梦中叫着她的名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的眷恋变成了梦中的执着。是不是每一个会在梦中呼唤恋人名字的男人都是如此深情？于是我想起张简，在梦里，他也会念到我的名字。只是，到了第二天白天，他又恢复成一个独立而疏离的自我，不愿让任何人靠得太近。

　　转眼冬天便到来，城市下了第一场雪。初雪掩映下的城市晶莹剔透，宛若童话城堡。今天的第一位客人踏着薄薄的积雪准时而至。

　　他朝我微笑，说请给我同样的咖啡和甜品。

　　“柠檬塔是秋季限量品，已经撤柜。”我抱歉地笑笑。

　　他在瞬间有一丝伤感，非常明显。但很快又恢复状态，单点一份玛奇朵。找零的时候，我抽出一张新品信息收集单一起递给他。

　　“请在上面写上您想尝试的新品。”我把笔递给他，然后解释说：

　　“如果有缘，也许可以成为下一季的主题。”

　　他的字体灵性飘逸，像是艺术家不经意间创作的完美作品--柠香玛奇朵。

　　她爱的柠檬塔和他爱的玛奇朵。

　　那是他想要遇见的缘分。

　　我望着那个被创造出的新品名称发呆。

　　她喜欢的柠檬味加上他喜欢的玛奇朵咖啡。

　　我亲爱的客人，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要求很难？

　　整个上午，我都在看着玻璃杯中的白色絮状沉淀，缠绕着在杯中蔓延开，久久不肯扩散，像是无法消除的思念。

　　柠檬汁是不能和牛奶含量很高的玛奇朵咖啡相遇的，会产生酸性沉淀。破坏咖啡表面绵密细腻的白色奶泡。

　　这样的缘分太勉强。

　　4

　　很快便到了白色情人节，整个城市被笼罩在巨大而隆重的节日气氛之中，空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甜蜜香气。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在咖啡店做早班服务生。

　　今夜，是我最后一次在回声驻唱。我收到星探的挖角，一周后将会飞抵香港开始不同的生活。

　　舞台灯光暧昧，吉他手轻拨琴弦，咖啡屋的客人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琳在舞场中翩然起舞，笑语嫣然。她会知道他其实一直在暗淡的角落注视着她吗？

　　我想我对Chris有好感，但我爱上的，只是他对琳的爱情。我开始相信，也许这个世界早已不流行“生死相随”，却依然会有“一往情深”这样的词语。即使，他爱错人。

　　爱情的美丽令人难以抵挡，虽然这美丽总是愁人易碎的。也许琳和很多人一样，对于爱情抱着浅尝辄止的态度。她和张简有几分相似，却又不一样。我时常觉得，张简内心有太多的矛盾，既对纯真的爱情充满期待，又对身处的时代有所畏惧，一如他所爱的电影里的男主角。

　　我不晓得有一天我是否会向现实妥协，但我知道，这世间依然会有纯爱，即使有时候它只存在于最不公平的暗恋里。

　　走出回声的时候正值午夜十二点，魔法消失时。

　　酒吧的客人总是抱怨我唱完歌就人间蒸发，其实我走过他们身边也不会有人知晓。卸妆之后的我只需混入人群，就立刻不见踪影，他们根本认不出来。

　　但今天不一样，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张历经时间流逝却依然无法忘记的脸孔。

　　“嗨，好久不见。”他说，然后拥我入怀。我无法动弹，原以为快要分手的男友再次出现在眼前，亦真亦幻。我和张简的缘分像是纠结了几辈子，历经分合却冤魂不散。

　　我想起咖啡店的客人，我和他其实一样。也许每个人都一样。

　　在岁月里，你总会遇见一份无法割舍的思念，它左右着你的情感，牵扯着你的灵魂。明明充满向往，常常难以实现。即使知道勉强，却依然无法自拔。

　　“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他说，将我的额头深深埋入他的肩膀。

　　“你会不会害怕，有一天我真的爱上别人，然后从你的生命里消失？”我问。

　　他收紧了搂着我的手臂，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从胸腔里传来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知道。但是你知道，我从来没有爱上过别人。”他说。

　　时间仿佛放慢了步伐，我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不再说话。我知道张简和琳是不同的，琳总是不确定应该去爱哪一个人，而张简不确定的是应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两者都是千古难题，我想我也无法提供标准答案。

　　而我和Chris呢？我们都是爱情的守候者，就像玛奇朵里那些绵密的雪白奶泡一样，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去经营一段马拉松式的爱情长跑，去等待那个看起来并不适合我们的柠檬汁恋人有一天能真正完全融入我们的世界。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非常想念你。”他说，仿佛忘记了他自己才是那个离开的人。半个月前，他独自前往巴黎，说，需要一段时间的独自旅行寻找创作灵感。

　　“为什么？”我问，“你总在我觉得很靠近的时候就悄悄远离一些，又在我远离你的时候默默走近几分？”

　　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口，无法辨识他的表情。但我知道，有一抹微笑正在牵动着他的唇角。然后他说：“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我依然无法回答，我想，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答。”

　　“回家吧。”他说，把颈上的长围巾扯下一半，绕在了我的脖子上。然后笑着说：“想念你做的早餐。”

　　“为了惩罚你不告而别，明早只有味道奇怪的咖啡可以喝。”我狡黠地笑笑，想起了那一杯杯又酸又涩的失败作品。

　　原本，我以为这次我会彻底离开他，去寻找另一种生活。现在，我却开始发现，即使生活会变化，张简也依然会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

　　他是我的柠香玛奇朵。

　　--噼啪--

　　--怦---

　　属于节日的烟火在夜空中描绘出巨大的瑰丽画面，一簇簇火苗升腾至夜幕，绽放开来，变成了绚丽的光芒。我们像是站在世界的中心，被层层叠叠的温柔光亮所笼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在万千火光的一瞬间瞥见了彼此的光芒，于是我们不再孤单。

　　我轻轻闭上眼睛。“用一辈子时间来回答”，这已经是他能给予我的最好的爱情。原来，这便是这个时代的“生死相随”了。

　　--END--

　　文/Suri P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