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岁告老还乡(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告老还乡
  • 发布时间:2016-07-09 15:36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何况是为我们借的。你只要告诉我他借了多少就行。

  下次再说,哪能一见面就要你还债呢?

  回家路上,周全掏出电话,打给二哥,二哥是他们中对家事稍微热心点的那一个。

  二哥十分不屑:别听她的,如果外面还有债务没还清,妈肯定会告诉我们,再说,当年姨妈家穷得叮当响,只有她找别人借,哪有别人找她借的?

  不会吧,这也能瞎说?听说还不止一笔呢,是三笔,还有借条。

  如果那借条是伪造的呢?反正现在死无对证。

  不可能吧,这家人一直都很不幸,不会做那种事的。

  除非你有很多钱,又急于做善事。那地方我也去过好几次,为什么她从来不跟我提?为什么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一次也没催过我们还钱?

  这话让本打算替父还债的周全犹豫起来,二哥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真是那样,姨妈岂不是在敲诈她?

  又给大哥打了电话,她也想听听大哥的看法。

  大哥不像二哥那么激愤,但意思差不多。我们都不熟悉父亲的笔迹,也没有人证,总之,提防点没错,可怜之人不一定是诚实的人。

  两天后的中午,周全正要给自己弄点东西吃,一抬眼,一根棍子连着的两个黑色人影慢吞吞地出现在通往她家的小路上。

  他们来了!周全竟蓦地紧张起来,如果他们今天提到那些债务,她该怎么办?还还是不还?不还的话,理由是什么?周全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大门,她还延续着城里的习惯,关着大门,只把大门旁边的窗户打开了,窗帘也拉开了。

  越来越近了,姨妈一身黑衣,光滑挺括,头发像年轻时候一样抹得光光的,发髻挽得很低,远看像个秃子,棍子那一头的姨爹同样穿着一身黑衣,微昂着头,总是一副侧耳聆听状。

  周全藏在窗帘后面,惊讶地看见自己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插销,把窗户锁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周全在心里吼自己,吼完又把手伸出去,在插销那里犹豫了一下,竟缩了回来,伸向窗帘,她把窗帘一点一点拉拢了。

  与此同时,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姨妈在用一笔根本不存在的债务来敲诈她,那么姨妈就是个危险人物,姨爹也是。没有了儿子,也没有孙子,没有猪,没有菜园,说不定也没有粮食,什么都没有,连熟人都没有,这是姨妈亲口对她说的,没人愿意搭理他们,见了都躲着走,而且没有光明,这样的人,即便是善良的,也可能被一无所有的真空逼出邪恶的种子来了。

  姨妈开始敲门,边敲边叫她的名字。

  等会儿再敲,说不定在上厕所呢。姨爹在门廊下坐了下来,姨妈沿着院墙走了一遭。

  房子盖得怎么样?姨父问。

  基本上复原了以前的房子,我还以为她会盖楼房呢。

  姨妈朝窗户走来,周全倏地闪开,紧贴墙壁站着。姨妈在试着推开窗户,幸亏刚才把插销插上了。

  窗户都关死了,会不会是出门去了。

  下次记得叫她给你一把钥匙,腿都走酸了。

  姨妈没吱声,脸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周全屏住呼吸,真担心姨妈已经看到什么了。

  房子这么好看,里面空空荡荡的。姨妈的语气听上去有点幸灾乐祸。

  她又不会在这里长住,不用置办太多家俱。

  没有家俱的房子,看上去好寡气。

  哼,我猜她八成已经是寡妇了,家里有个男的怎么可能让女人一个人跑出来?说什么不用坐班,谁知道怎么回事?也许已经下岗了,没工作,没男人,敢情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就好,我还以为天底下就我一个倒霉的呢。

  小声点,万一她就在附近呢。

  听不到的。姨爹咳了一阵,叭地吐出一口痰:真是的,跑了这么远的路,水都喝不到一口。

  手机响了,幸亏就放在口袋里,周全在第一时间拿出来,摁灭了,又关了机。

  听!没想到姨妈耳朵那么尖:我好像听到电话的声音了。

  姨爹说:是我咳出来的。

  姨妈的脸又贴到了窗玻璃上,周全拼命抓住墙上的一只挂钩,以免自己突然不计后果地跑去开门。

  行了,过来坐会儿。姨爹说:总是要回来的,不信她晚上还不回来。你东西都带了吧?

  专门为这事来的,哪能不带呢?姨妈摸了下口袋:不拿这个东西出来她也得给我,上次我跟她提起这事,她很爽快就答应了。她是他们三个中最老实的一个。

  也不算冤枉他们,以前在我们家吃了多少白食,那些粮食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家人说走就走,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个。后来我们的老大去找他们的老大,拿着水果糕点进门,就喝了他们家一杯茶,借钱没有,找工作的事一口回绝,太无情了,太欺负人了。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老二也找过他们,说老大的媳妇在沙发上铺了块毛巾让他坐,生怕把他们家的沙发坐脏了。所以我后来坚决不让老三去找他们,人不求人一般高。

  周全蹑手蹑脚去了里间。她想打电话向两个哥哥汇报此时的情况,又怕讲话的声音暴露了自己。

  而且她饿了,早上只吃了几块饼干。吃点什么呢?打开冰箱门,样样东西都要点火才行,点火就有声音。

  三次想要去开门,又三次把自己拦下。她走来走去骂自己:他们能讹她多少钱,何不就让他们得逞算了,看你现在弄的!骂完了又强迫自己冷静:此时出去不但达不到抗议的目的,反而无端端地结了仇。想来想去,唯有他们自动离开,才是解脱眼前窘境的唯一办法。但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打定主意要把她等回来。

  汽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姨妈弹了起来:车来了,我们坐车回去吧。我先去拦车。匆匆跑出去,冲到路中央,小面包车猛地停下来,黄色灰尘猛地向前扑去,将姨妈完全罩住。不知她在那团灰尘里说了些什么,只见她突然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就飞跑回来,姨爹听到声音,已经摸索着迎了过去。姨妈的手刚一拉到姨爹的棍子,呜地一声响,面包车开走了。

  你他妈的欺负残疾人!你会断子绝孙的!你出门就翻车!

  姨妈拉着姨爹手里的棍子,低眉耷眼地说:省点力气走路吧,我说今天怎么运气这么好,终于肯载我们了呢,算了,就当还没有通车。

  周全再也装不下去了,几步冲到卫生间,从窗子翻出去。羞耻心不允许她打开大门出去,只得偷偷翻过屋后的篱笆,绕行到大路上,再假装惊喜地突然出现在两个老人视线里,大声叫道:姨妈姨爹,你们怎么过来啦?早知道我去接你们呀。

  老两口被迎进屋里,周全沏茶,准备点心和水果,忙得像一阵风。

  三个人吃着,喝着,聊着,姨爹的手伸向姨妈,姨妈掏出一个折叠的纸条,放在他手心里。

  全儿,我这里有个东西,我知道不应该找你,但你们家的人,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你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帮我解决掉?

  三张小纸条,折痕处几乎断裂,书写格式基本一样:今借姨爹现金××元。此据。爸爸的签名有些模糊,所有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但勉强可看。周全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把三张借条的数字汇总一下。以为有多少钱呢,加起来也就两百三十六元。

  周全给他们三百元,叫他们不用找了,就当是利息。老两口如释重负,周全想,如果是伪造的借条,数字应该比这个大,幸亏没听两个哥哥的。

  按说,这钱归你爸爸还,不应该找你。

  没事,他借钱也是用在我们身上,应该由我们还。

  反正他人已经不在了,不妨说实话,这钱并没有用在你们身上,你可知道你爸爸当年有个相好?

  姨妈的腿使劲撞了姨爹一下。

  你不要撞我,全儿都替他还钱了,还不该告诉她?你爸爸以前那个相好,跟我是亲戚,所以你爸爸跟她之间有点什么事,我多少知道一点。这三张借条,都是为她用的,他没办法呀,你妈管得紧,只好找我,我家不供孩子上学,比你们宽裕点。

  周全奇怪自己虽然震惊,但并不怎么反感,好像爸爸这一生还藏了一条生机勃勃的副线似的。

  没关系,我愿意为他还这个债。那个女人现在还在吗?

  早死了,比你妈死得还早。

  这样一说,周全就更觉得应该替爸爸还这个债了,虽然这里面并没有什么逻辑可言。

  你爸爸这一生值得,他干了多少大事啊,叮咚一家伙把老祖屋卖了,全家搬到城里,几个人敢?又把你们三个都培养成才,还不耽误自己在外面乱来,他这点爱好我可是清清楚楚,从他成人,一直到死,没断过,也是本事啊。

  三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各自安静地坐着,半晌,姨爹抬起手,长指甲哧啦哧啦地抓起了头皮。

  李迎奥看书速度简直惊人,不管她带去多少书,都满足不了他。惊喜之余,周全答应向李迎奥开放她的家庭藏书。

  为了凑齐这些书,她花了一个星期开列清单,又用两天时间打好包,运到邮局。她还记得她去邮局路上时这样想过:养老也好,当农妇也好,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我,只是换了个住地而已。

  李迎奥来家之前,周全专程搞了一次家访,她得争取人家家长的同意。

  租来的小屋只有一间,一张大床占去了一半,墙边摆了个简易小桌,既是饭桌,也是李迎奥写作业的地方,墙边摆一只蜂窝煤炉,屋里一股子煤烟味。奶奶听说李迎奥要去老师家,以为老师要给孙子开小灶,高兴得嘴都笑歪了,一个劲叮嘱李迎奥要听话,在老师家要懂规矩。周全想更正她并不是真正的老师,又怕引起老人不必要的疑心,就没说什么。

  李迎奥一点都不怯,一进门,随便打量了两眼,就一屁股坐在书架前,找本书看了起来。周全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他也没谢,接过来就喝,一口气喝完了,大人似的给了句评价:你这里还是蛮舒服的。

  周全去了厨房,为自己,也为李迎奥准备晚饭。中间,她轻手轻脚过来偷看了几次,李迎奥仍然沉浸在书里,不禁想起大左当年,孩子们专心看书的样子都差不多。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低估了李迎奥,他居然很会聊天。晚饭桌上,他说:你的家,能让人心里安静下来。

  你的家不能吗?

  我一分钟也不愿呆在那个狗窝里。奶奶根本不能算个人,跟她在一起,实际上跟我一个人住差不多。

  不能这么说奶奶,她那么大年纪,还要尽心尽力照顾你。

  李迎奥却径直说起了别的:为什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周全觉得没必要像打发大人那样回答他,就说:一个人也可以是一家人呀,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

  那你跟我一样。

  当然不一样。听我说,给你爸妈写信,或是打电话,一周一次。

  不知道该寄哪里,他们经常换单位,换地方。换一次,就换一个手机号。

  那你们怎么联系?

  他们自然会从天而降。

  周全仔细打量这孩子,身材已像个少年了,脸还是一张孩子脸,毕竟才只有十一岁,眉眼端正,皮肤白皙,面颊如女孩般俊俏,未来帅哥已见端倪。难得他还这么爱看书。也许他只是找不到更好的消遣方式,但不管什么原因,能与书相遇,就算运气不错。

  连续几天,李迎奥一放学就往这里跑,周全隐约觉得有点不妥,就提醒他下次再多邀一个同学来。李迎奥反应很快:你还想叫谁来?

  随你呀,你随便叫一个,我只是想给你找个伴儿。

  我不需要伴。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也安全一点。

  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就由我来随便点一个吧,你希望是男生还是女生。

  那就让他来,我就不来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看书。

  周全笑眯眯地打量他,小东西,已经知道独占自己喜欢的地方了。

  下次读书班刚一结束,陈校长就找到周全,问起李迎奥的表现。周全很兴奋:这孩子太爱读书了,我带来的那些书,几乎被他读了一半。

  可是他不肯写作业了,已经两个星期没交过家庭作业了。

  周全奉命去跟李迎奥谈心,李迎奥脸一沉:不写作业的又不止我一个,再说那些作业我都会做,我更愿意把时间拿来阅读,你不是说阅读很重要吗?

  周全心里一沉,再来几个李迎奥这样的学生,学校非把这个读书班关掉不可。

  不行,要改变策略,如果她干扰到学生的正常学习,读书班的前途就堪忧了。周全决定把自己的家庭藏书开放日改在每个周末。

  但李迎奥一听就叫了起来:周末我得跟奶奶回家,她要回去带米带菜过来,还要打扫房子,奶奶说家里没人,反而更容易脏。

  要不我去跟奶奶说说,周末让她一个人回家,你就住我家里?

  周全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老师带着她去参加全区的数学竞赛,回来晚了,又下大雨,老师说:不如你今晚就住我家里吧,明天我们一起上学。当晚,老师的妻子把周全侍候得舒舒服服,还找来自己的衣服让她换,第二天又吃了热腾腾的早餐才让她跟老师一起去上学。这事她至今想起来还觉得特别温暖。那个老师已经不在了,否则她一定会去拜访他。她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李迎奥这么好了。

  不过这事仍然要征得李迎奥奶奶的同意。

  奶奶耳朵有点背,周全几乎是喊着说的,老人开始还能一句一句跟上周全的节奏,后来就只剩点头的份了:好!好!也不知她听明白没有。想想不放心,觉得最好还是在陈校长那里备个案。

  下一次,周全提前到校,找到陈校长,说起让李迎奥周末在她家借宿的事。

  陈校长果断答复:放学以后的事我管不了,只要他家里同意。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校长不再对她称“您”了。

  陈校长突然面露难色: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我们这里好几个老师感到不安呀,觉得你要抢走他们的饭碗了,我一再跟他们讲,你无意这么做,但他们还是觉得面子上抹不开,他们说,怎么?我们这些语文老师连孩子的阅读课都教不了?

  天哪,陈校长你应该知道我没有任何企图呀,我不过是……

  我当然知道啦,关键是孩子们一下课就欢天喜地往你的教室跑,可能这对他们形成了一种心理威胁,就像孩子们毫不犹豫给了你一个好评,对他们却不屑地给了个差评一样。

  我那根本不是上课,我也没有占用教室,你看到过的,我们还边吃东西边聊天呢。

  是啊是啊,不过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们担心孩子的兴趣会发生转移,因为语文课少不了枯燥的字词句章节分析,而你那里的阅读却跟看电影看戏一样精彩,时间一长,孩子们可能会排斥语文教学那一套,你要知道,学生的考试成绩是会跟老师的很多考核挂钩的。

  周全这才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这样好不好,我们把阅读班搬到校外去,农村的房租也便宜,我来帮你找房子,桌椅板凳也来帮你筹划,完全不用你操心,你可以继续挂莲花完小阅读兴趣班的牌子。陈校长突然压低声音:你还可以适当收点费用,用来抵冲房租。谁的钱都是钱,都不是大水流来的,凭什么为别人的事自掏腰包?我来帮你出通知,以学校的名义。

  周全摇头:我不是来挣钱的。

  那也不是来花钱的,对吧?骁城有个读书会,你可以去观摩一下,他们让会员交点钱,入个会,然后凭会员证在那里看书借书,会费可以拿去购买新书,这样才能建立良性循环嘛。

  周全还是摇头:我有免费进书的渠道。

  哎呀!你看你看!放着这么好的条件,跑到学校里来干什么?随便搞点经营……

  周全突然明白过来:陈校长,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地点问题对吧?我不能在学校办这个读书班,出了校门,办在哪里都可以,是这个意思吧?

  陈校长就笑了:他们一再向我反应,我也是没办法。

  好吧,今天就算是读书班的最后一堂课,让我去跟孩子们道个别。

  周全没有一上课就跟孩子们说那件事,她照例铺好桌布,摆好吃食,打开书本,轻言细语,直到最后十分钟,才宣布读书班停课。

  孩子们的眼睛立即惊慌逃窜起来,叽叽喳喳,李迎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要。

  周全也是满心绝望,莲花计划毫无防备地失去支撑,完全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全义务,全免费,竟然还不被接受。她望望教室那边,几个老师在走廊里巡游,哨兵一样扫视他们的领地,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任何人闯进来都是侵犯。她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突然心生一念:何不干脆把读书班搬到自己家里去?只有一个人的家,宽敞,簇新,却也冷清,如果每天都有一帮孩子去吵一吵,没多久,肯定能把房子吵得热乎起来。

  但她不想公开发布这一消息,她担心报名的孩子太多,超出她的接待条件,最多五六个孩子就够了。她想让李迎奥去发展几个同好,她相信李迎奥是一定会报名的。

  读书班正式迁入家庭,每到周六下午,周全整理好书本和桌椅,坐等孩子们上门。倒比她背着书本往学校跑安逸得多。空余时间,她决定把房前屋后打理成菜园和花圃。

  她上山寻来棍棒和树枝,用一个星期时间编织了一道栅栏,填土的工作最费力,几乎把她累垮了,好在她不急,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饿了就给自己炒碗鸡蛋饭,她的鸡还没养大,鸡蛋都是向别人买来的。幸亏她准备了一包劳保手套,不到两个星期,就磨烂了三双。一切妥当后,她打电话给佩琪,让她帮她买来一些种籽,全数洒进土里,适者生存,谁能长出来就养谁。

  大左跟她一直都有视频交流,他似乎很忙,每次最多只有两三分钟就匆匆下线。大左很赞赏妈妈做的事。老妈,你好高尚哦,这几个孩子将来会铭记你一辈子的,因为你在他们还是幼苗的时候,为他们施了肥。得了吧,你不就是在骂我多管闲事吗?大左叮嘱她别忘了学英文。我的毕业典礼你总会来的吧?希望到时你不是我的哑巴亲娘。这话提醒了周全,其实她可以在读书班上力所能及为孩子们加进一点英文练习。看来,她真的能为这些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做很多事。

  李迎奥最终只挑了三个同学,两个女生一个男生,他们跟李迎奥一样,都是在学校附近租房上学的孩子。

  很快就发现,除了李迎奥,那几个孩子真正感兴趣的可能只是吃东西,点心一上来,几双眼睛陡地一亮,小饼干都是一口两个往嘴里喂的。周全走到一旁,气恼地望着外面。她想起大左小时候,随时随地不顾一切抓紧时间看书,零食摆在面前都吸引不了他。难道这些孩子真的已经错过了最爱阅读的季节,她记得大左是从四岁开始爱上阅读的。

  李迎奥走过来,递给她她的茶杯,热乎乎的,他居然为她添过水了。

  周全感动地摸了下他的脑袋,他的头顺势往她手心里顶了一下,非常轻微的动作,但周全还是感觉到了,这孩子,好像真的跟她有缘,从见第一面开始,她就感到了。懂得表达自己好恶的人是有灵性的,这一点从他的模样也看得出来,细皮嫩肉,干干净净,就像从没吃过苦,就像那间出租房里的蜂窝煤炉子、俗气的晴伦大花床单都跟他不相干似的,就像那不过是一堆牛粪,他却是一棵绿油油的嫩苗,不幸长在了那牛粪上。

  佩琪事先没打电话就径直开车闯了进来。她叫周全继续上课,就当她没来。

  但孩子们分心了,不时瞄一眼停在门外的汽车,以及一身靓装的佩琪。佩琪是个喜欢小饰品的女人,上班不得不素净些,到了周末,就像得了饥渴症的人突然面对一顿大餐,不把自己弄得叮里当啷色香味俱全不出门。

  课间休息时,周全赶紧来到佩琪身边。佩琪说,这种读书班正是农村孩子需要的,可惜。

  原来佩琪带了个小道消息来,市里最近又招了一次商,那个已经宣告流产的有机蔬菜基地项目,最近又起死回生了,一个老板要投资这个项目,市里相当配合,给了一系列优惠政策。看来你刚盖好的祖屋保不住了,这里很多房子都得拆。

  不行,绝对不行。周全脑子有点发懵,这是她后半生的单一性决策,连个备用方案都没有,难道刚刚展开就要遭遇灭顶之灾?

  佩琪很意外:我火急火燎赶过来是要向你报告好消息的,你怎么一副受了打击的样子?你不知道拆迁是有补偿的吗?人家得知这个消息都是高兴还来不及。

  能补偿多少?

  我觉得二十万应该有吧,想想你建它才用了多少钱?很不错了。

  差点脱口而出,二十万拿到城里能干什么?租房住能租多久?糊口的话,又能支撑多少天?她死死闭着嘴才没有让这话跑出来,不能让佩琪知道她在城里已经没有房子,没有退路,唯一的退路又被她刚刚带来的消息冲毁。她知道了也没有用。

  佩琪开始跟她谈风险。我唯一的担心是补偿政策会跟户口结合起来,你的户口不在这里,他们很可能抓住这一点跟你扯皮,要不,你把户口转回来算了,反正你儿子现在书也读完了,不需要户口了,与其放在那里睡大觉,不如让它回来帮你挣这二十万。

  佩琪突然做了个手势,周全这才发现,孩子们已经离开了座位,正挤在后面偷听。

  周全板着脸:回去!

  那三个乖乖地回去了,李迎奥还在原地站着,表情怪异地瞪着她。周全也没心思管他。

  你能不能动用你的能量阻止他们?我才来了几天?还没住热乎呢。

  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招商会上,市长都要放下身段亲自给那些老板们筛茶,估计除了你,谁都认为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运气。

  在骁城买房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拉不出告老还乡这面大旗了,而且人生败局一览无余,这是周全始终不愿面对的痛点。都是不安分的错,当年要是按下性子,跟佩琪一样守在这里慢慢熬,如今不说跟佩琪差不多,至少不必假借几个没开化的孩子来虚张声势。当然,这话打死她她也不会说出来。

  这事真正动起来,大概要什么时候?

  不一定,也许很快,也许又像上一次一样不了了之,不管怎么样,对你都没有影响,不成,你就住着,成了,你就卖掉,痛痛快快赚一笔。

  周全强忍着不安说:我的读书班刚刚办起来。

  佩琪呵呵一笑:你太认真了。

  佩琪有事,没吃晚饭就往回赶。周全说,不如你把这几个孩子帮我带一程。

  她实在没心情再上课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周全关上大门,也没开灯,站在窗前看越来越暗的树影,心一点一点沉到脚后跟那里去。怎么这么不顺?是计划不够好,还是命不好?

  你别走好吗?李迎奥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周全吓了一跳,刚才一走神,竟忽略了屋里还有一个小客人。

  谁说我要走啦?

  如果你要走,我也跟着你走,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想要人家把我当人贩子抓起来?那可是要判死刑的。我知道你喜欢看书,放心,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给我地址,我都会一直寄书给你,直到你不需要为止。

  我不是为了书。

  周全走过去,搂着李迎奥的肩:想妈妈了是吧?等你再大一点,上中学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陪你了,她要回来为你考大学加油啊。

  你为什么不去学校当老师?如果你是学校的老师,他们就不会拆你的房子。

  好啦,睡你的觉去。周全不由分说押着他往沙发那边走。

  因为客房还没有布置起来,李迎奥暂时睡在沙发床上,也不用展开,直接把被子卷成一个圆筒,小狗般钻进去。

  小家伙探出头来,对周全说:我再说一遍,你不许走,听到没有?你就在这里,不要走。

  为什么?周全蹲下去,用力拍了下被筒。

  你走了这里就没意思了。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意思,老师们也没意思,他们讲课的时候,嘴角都会堆起一堆白沫,我一看到那堆白沫就会走神,同学也没意思,奶奶最没意思,她脚好臭,一想到晚上要睡在她脚头闻那个味道,我就恨不得跑到西天去搭一根撑杆。

  干吗?

  把天撑住不让太阳落下去啊。

  周全忍住笑,假装生气地喝道:快睡觉!

  睡到半夜,冷不丁醒了过来。

  李迎奥在她身旁重重地呼吸着,他倒没忘带上分给他的被子,只是被子掉下去了,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她坐起来,为他拉好被子。他吧嗒了两下嘴,腿长长地伸出去,他躺下来比站着显高,几乎跟她的身子一样长。

  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为他做早餐,大米粥,鸡蛋饼。刚做好,李迎奥打呵欠来到厨房。

  除了周末,我平时也能来吗?

  想得美哦。周全边给他倒水边说。

  李迎奥吃着饭,认真地伸出三个手指头:一个星期来三次,怎么样?

  叫你妈来跟我当面谈一次,退掉你们租的学区房,奶奶回家,你住我家得了。

  好啊,真是个好办法,可我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所以呢,你还是乖乖地跟奶奶住吧。

  不行,我要一个星期来三次,我想想,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外加周末。

  这是三次吗?会不会数数?

  周末是你定的,一、三、五,三次,才是我定的。李迎奥狡黠地望着她。

  周全不由想起大左小时候在小区喂养过的流浪猫,小区里流浪猫很多,只有那只黑灰相间的猫一开始就认定了大左,从此心心相印,跟着大左跑,盼着大左给它喂食,别的猫都知趣地闪开,那种莫名其妙的缘分,她至今都觉得奇怪。眼前这小家伙,就跟当年大左喂过的猫一样,他大概从她身上嗅到了什么,所以一路紧紧跟随,绝不撒手。除了珍惜,争取不辜负,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事情来得比想象的快,当周全打电话给佩琪,告诉她有人正找上门来,拿着一份合同要她签字时,佩琪急得大叫:别签别签,千万别签,我马上过来。

  后来佩琪告诉她,那只是惯例,你必须拿出十二万分的耐性跟他们耗,跟他们磨,等他们把所有依照惯例能处理完的事都处理过后,再来对你做特殊处理。总之,就是要千方百计磨成他们心头的特殊对象,逼得他们特事特办才行。

  她像个被吓傻的孩子一样,对佩琪的主意诺诺连声,虽然她和佩琪的目的绝对两样,佩琪只想尽可能地多得一点补偿,而她则是想老死在她出生的房子里。

  合同上,补偿费不是佩琪估计的二十万,而是十万,跟她的盖房成本差不多。

  佩琪把合同朝桌上一扔:不拿出二十万来他们休想!这是逼着我们当钉子户呢,他们不能在你身上建工厂。

  又拿起刚刚扔掉的合同看了起来:对,跟他们死耗,又不是政府行为,不过是个所谓企业家,以及他的爪牙,千万不要轻易服软。

  隔一两天就有人来催办一次,每次来的都是新面孔,所以每次都要重复一遍开场白:根据骁城市政府×号文件和××号文件……听得多了,周全失去了耐心,直接打断他们:拣最重要的说吧,我一步都不会离开我的祖屋,我都不介意住在你们隔壁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这里又不是城市,哪有那么精确的规划,你们的设计图只需稍稍往旁边移动几厘米,我们就能和谐共存,何必一趟又一趟跑来苦苦逼我?与其跟我费这个工夫,不如回去重新画个图纸。这是开明盛世,文明社会,你们得尊重人。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谈和谐?又有什么权力要求我们重画图纸?你又不是这里的人。一个年轻些的有点不服气。

  哈哈,我在这里太和谐啦,这是我的祖屋,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我跟这里有割不断的感情。

  不要讲什么出生,出生算什么?现在的人都是在医院出生的,照你这么说,他们将来岂不是都要住到医院去?

  那些人轰轰直笑,周全也不在乎,知道这事不是一两个回合、温文尔雅就能结束的。

  大姐,你在乎的不是祖屋,而是补偿费吧?听说这房子你也是刚从别人手上买来不久,你根本就是来投机的,对不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我从没想过要跟你们讨价还价,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搬,所以我劝你们还是赶快回去。

  大姐,说实话,我们很替你担心啊,你以为你是这地方的人,实际上呢,你现在不过是个外乡人。

  那又怎样?

  那些人不再说话,扭头鱼贯而出。

  他们一走,周全就开始着手布置屋子,把几代老祖宗的相片从影集里抠下来,端端正正贴在墙上。可能是女孩心细的缘故,他们家有史以来的照片都是由她保管的,一共三大本,她搬一次家,那些照片就随她迁移一次,直到现在,照片已经黄出一副疲惫相来。你们可得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守住这个老窝。她望着满墙的照片说。

  仿佛照片里真的住着人的灵魂,真的在给她力量,那些人突然停止了造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周全打电话问佩琪,项目是不是又停工了。佩琪说:最近得不到任何信息,也难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项目,没列在主菜单上。

  吓我一跳!周全骂了一句,算是自我安抚了一下受惊的心情。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佩琪突然提高声音:现在都在准备庆祝建市五十周年了,其他事情都要先放一放。

  她的声音那么明亮,不含一丝杂质,周全相信这不光是声道的问题,声音也能反应人的内心以及生活质量,自己的声音之所以低沉而含混,是因为她隐瞒了太多真相,离婚,变卖家产,回乡养老,她走了一条什么样的衰败之路呀,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声音还明亮得起来吗?

  姨妈又牵着姨爹来了。

  姨妈给她带来了几只蒜头,一小把花椒,一小瓶豆豉。

  我们今天不准备回去了呢。姨妈对周全说:你姨爹说,我们不在你这里住一夜,你是不肯在我们那里住的,你既然回来了,我们以后就得常来常往。

  只能祈祷李迎奥今天有事来不了,眼下她还真没实力同时安排两拨客人的住宿。

  可她刚刚这么想过没多久,就见李迎奥背着书包,一溜小跑着过来了,还没进门就直嚷: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请假了。

  周全感到背后两个老人的目光剑一样卟卟地扎在她背上。她知道他们需要她的解释,但与此同时,她体内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着她的颈子,叫她不回头,不出声,只顾笑眯眯地迎着李迎奥。

  李迎奥看见两个老人,愣了一下。周全让他叫爷爷奶奶,他头一低,直接钻进屋里。周全只好随他来到书房,打开早就准备好的书,再倒好水,端出点心。

  姨妈追过来问:

  他是哪个?

  周全说:我收的一个学生。

  姨妈哦了一声,一动不动立在书房门口。

  周全硬着头皮往下进行,今天是《东周列国志》,她想让他今天看两个章节,字典和铅笔摆在一起,不认识的字查字典,把拼音标注在生字上,不理解的词画出来,等她解答,还要口述一点读后感,这就是周全读书班的全部要求。

  布置好任务,周全就拉着姨妈出来,跟姨爹坐在一起。

  一个月多少钱?一个鸭子是放,一群鸭子也是放,何不多收几个学生?多了才划算。

  先试一试。周全顺着姨妈的话说。

  你蛮会想办法赚钱的,坐在家里,手不拿肩不挑就把钱赚了。姨妈眼睛上上下下地看她,好像她真的已经赚了很多钱,且把这钱都贴在了身上。

  哪里,还没开始呢。只能继续顺着姨妈的思路走了。

  为什么要把那些照片贴到墙上?

  反正也没啥可说的,就一五一十向姨妈讲了那些人要她搬走的事。

  本来以为姨妈老两口会激动起来,跟她一起讨伐一番那些人,没想到两个老人反应十分平淡。姨爹说:两年前,我就听说过这事,后来听说你在这里盖房子,还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书房里咣地一声响,周全赶过去一看,李迎奥把屁股下的椅子弄翻了,见周全进来,不仅不道歉,反而气鼓鼓地问:他们怎么还不走?他们什么时候走啊?

  他们不会走的。周全突然觉得椅子可能是他故意弄翻的:他们是我的长辈,走这么远来看我,肯定要在这里住一晚了。要不,你今天早点下课吧,晚了我不放心。

  凭什么?我先来的。李迎奥拧着脖子,气呼呼地瞪着周全。

  周全压低声音:就这一次,他们明天就会走的。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那你还不如送他们回去,我跟你一起送他们回去。

  周全后退一步:他们不会走的,他们刚到不久,还没歇过来呢。

  我也刚到不久,我比他们还到得晚呢,而且我午饭也没吃,上了半天课,又走了这么远,又累又饿。

  好歹说服了李迎奥,叫他明天再来,那时两个老人肯定已经走了。

  李迎奥满脸不高兴,干脆书也不看了,一眼一眼地瞪外面两个人。

  晚饭后,周全打着手电筒送李迎奥回家,望得见学校时,李迎奥的脚步慢了下来:

  婆婆肯定已经锁门了。

  她会给你开的。

  她知道我今天不会回来,她是个聋子。

  我去帮你叫房东。

  她脚臭,比死蛇还臭。

  不许这样说婆婆。

  你怎么会有那样的亲戚?看上去像死人,特别是那个女的,她那个头就像自然书里的骷髅头,真的,一模一样。

  没礼貌!

  周全呵斥道,心里却觉得李迎奥说得没错,姨妈的眼窝的确深陷得厉害,鼻子也矮塌得不像样,随着年岁的增加,牙龈越发倔犟地鼓突起来,的确有点像骷髅头。

  你知道我们都叫他们什么吗?催命鬼!专门替阎王爷拿人的,他们先是把自己三个儿子的命都拿走了,接下来就要开始拿别人的命。

  你从哪里听来的?你还是学生,说起话来怎么跟文盲一样。

  又不是我说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原先那个女的在我们学校食堂做饭,后来有人跟校长说,你要是用她做饭,那我们的学生就都退学。校长就把她赶走了。他们俩总是一起出现,路上碰到了,谁也不跟他们说话。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亲戚。

  剩下的那段路,周全真不想陪他走了,又一想,万一这段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她可是有责任的。

  婆婆果真已经睡了,李迎奥嘭嘭嘭地敲门,用力喊,里面没一丝反应。周全过去敲房东的门,问他们还有没有备用钥匙。

  房东是个瘸腿老头,除了周全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回过一次头之外,眼睛一直长在电视上。好不容易起身,找来一把钥匙,插进去,拧了一下,也不管门开没开,扭头就走。全程没说一个字,也没朝任何人看一眼。

  床上有半颗麻灰色的头,以及扑面而来的说不清楚的怪味。周全站在门口,叫李迎奥去把婆婆叫醒。叫这么久都没反应,她担心老人是否已经猝死。没想到李迎奥扑过去就是一巴掌,老人惊醒过来,骂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了。

  出得门来,回头一看,窗口的灯已经灭了,想必是她一走,他就径直爬到了床上。周全想想屋里的情景,觉得于心不忍,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去把他叫出来?那才是神经病呢。

  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让周全差点叫出声来。

  姨爹姨妈已经上床了,两人并肩端坐床头,腿上盖着被子,一只莲花灯从他们背后照过来,姨妈的眼窝显得更大更深更黑,姨爹因为没有视力,面容格外冷漠超然,周全想起李迎奥的话,一时间竟出不了声。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声音是姨妈发出来的,没有表情,没有动作,连下巴的动作都没有,像一个会发声的……骷髅。

  周全使劲清了下嗓子:你们已经睡啦?我还以为……我还没给你们铺床呢。

  我看了下,你家里好像只有一张床,我想你总不会把我们放到地上睡吧。

  周全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来到书房,恨自己出去之前没有给他们换一套被褥,那可是套纯白的,他们肯定没洗澡,也没洗手洗脚,姨爹还抽旱烟。周全痛不欲生地捂住脸。

  周全在沙发上睁开眼,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昨晚因为想入非非,有点轻微失眠。

  起身一看,床上没人,几间屋里都没人,房前屋后也没人,难道两个老人已经走了?有可能,老人醒得早,大概不想吵醒她,就轻手轻脚掩上门走了。

  立即奔回床边,枕头中间果然已经发黑,还有股陌生的油哈子味,被头也有明显污迹。

  马上洗!嘴里还含着牙刷,手上就开始动作起来。

  刚刚把被子泡好,就听见门响了一下,姨妈用棍子牵着姨爹不急不慌走了进来。

  我们去帮你做了件事,不是说这里要拆迁了吗?我们帮你种了几棵树,到时候好算青苗费。

  姨妈,没必要啊,我不想搞这种事。再说我还没想搬呢。

  你犟不过他们的。

  新栽的树人家看得出来。

  你实在不想要的话,到时候这几棵树折算的钱算我们的,好不好?我们一共栽了五十九棵,既有松树也有柳树。

  啊?

  还有人往池塘里放鱼苗呢,待会吃了早饭,我跟你姨爹去弄点鱼苗来,我看你池塘里啥东西也没有。

  这不好吧,太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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