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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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07-09 16:12

  陈震东将本田王停在公路中央,一只脚踏在地面,对电话那头说:“柯又绿,你属狗的,命贱,死不了,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去载你,我马上往医院赶。”

  陈震东叫完救护车后,把头盔绑在后座上,开足马力朝信河街人民医院赶。半路上,他腰里的大哥大又叫了,他摘下来摁在耳朵上,大声问:“喂,你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柯又绿打雷一样的哭喊声:“陈震东,哇哇哇,我已经在医院了。医生说我羊水破了,破得很厉害,像自来水龙头打开了,哇哇哇,我觉得身体里的水分都流干了,哇哇哇。陈震东,我真的很疼,马上就要死了,你来看我最后一眼吧,哇哇哇。陈震东,我下辈子还要跟你做夫妻,哇哇哇,但我要做男人,哇哇哇,我要让你尝尝疼的滋味,哇哇哇。”

  停了一下,柯又绿的哭声又响起来:“陈震东,我要进产房了,医生不让我带小灵通了,永别了陈震东,哇哇哇。”

  陈震东对着大哥大喊:“柯铜锣,你坚持住,等我到了再生,你不是嫌弃小灵通信号不好吗?只要你坚持住,我给你换一个大哥大。”

  陈震东赶到信河街人民医院妇产科时,柯又绿没有憋住,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陈震东,我给你生了个儿子,我的任务完成了。”

  陈震东握着她的手说:“柯铜锣,你没等我赶到就生了,你的大哥大泡汤了。”

  柯又绿摇摇头说:“我不要大哥大,生孩子太辛苦了,太疼了,再不生出来我的命就没了。生出来就解放了,陈震东,我要睡一觉。”

  “好吧,柯铜锣你睡吧,醒来你身上就有力气了。”陈震东伸出另一只手擦她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她的身体像一个泉眼,陈震东的手一离开,泪水和汗水马上渗出来,陈震东说,“柯铜锣,你看看,你身上的力气至少可以再生十个孩子。”

  柯又绿没接陈震东的话,她睡着了。

  十七

  陈震东腰里的大哥大叫起来,他摘下来摁到耳朵上,大声问:“喂,你哪位?”

  “陈震东陈大人,我问你,你是不是跟孙悟空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陈震东说:“我现在很忙,服装店家里两头跑,你如果没事我就挂了。”

  “陈震东你给我听好了,你如果敢挂这个电话,我就死给你看!”胡虹在电话那头叫起来。

  陈震东无奈地说:“妈,你别闹了好不好,我现在忙得像个癫人。”

  “陈震东,我很严肃地警告和提醒你,你要饮水思源,你想想,如果没有家里给你那两千元启动资金,你怎么可能从东风电器厂辞职出来做生意?如果没有辞职出来做生意,你怎么可能娶到柯又绿?你怎么可能骑上本田王?怎么可能拿上大哥大?怎么可能有这个孩子?你想想看,如果没有我和你爸,你怎么可能有今天?”

  陈震东说:“我没有过河拆桥,我真的有事。”

  “陈震东,你不要说言不由衷的话,我知道你记恨我和你爸收你的利息,还给你设置了额度。你要知道,这些都是为了考验你,为了磨炼你,如果你连这些小问题都解决不了,怎么可能做成大事?你别骄傲,别以为赚了几个钱了不起。我告诉你,你是我生的,无论你披什么盔甲,我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不需要我和你爸两个老东西了,准备扔下我们不管是不是?”

  陈震东说:“我没有记恨你们,更没有扔下你们不管。”

  “你和柯铜锣结婚后就搬出去另住,难道不算扔下我们不管吗?”

  陈震东说:“不是我爸下令让我们搬出来吗?这笔账怎么算到我头上了?”

  “你爸叫你搬你就搬,你爸叫你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陈震东说:“命是我的,谁叫我去死我也不会听。”

  “你还认不认你爸?”

  陈震东说:“当然认,但他叫我去死我不会听。”

  “你还认我这个妈吗?”

  陈震东说:“你叫我去死我也不会听。”

  “我不会叫你去死,你是我生的,如果你死了,我肚子不是白疼了?这笔账我会算的。我现在要问你的是,为什么生孩子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

  陈震东说:“不是怕你们担心吗。”

  “放你妈的狗屁,”胡虹在电话那头拍了一下大腿,骂道,“你这是无视我的存在,你现在了不起了,骑着本田王,别着大哥大,戴着墨镜,像只大蛤蟆了。可我告诉你,你就是当上皇帝,我也是皇帝他妈,你凭什么生儿子不告诉我?”

  陈震东说:“你想多了,我没有无视你们。”

  “你现在也是当爸的人了,如果以后你的孩子这样对待你,你一定会拿菜刀砍他的。”

  陈震东说:“我从来没有拿菜刀砍过人。”

  “现在不砍人不等于以后不砍人。”

  陈震东不知道胡虹准备跟他说多长时间,他又不能草率地挂断,只好问她:“妈,你直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

  “马上开着你的本田王来接我去你家,马上。”

  陈震东说:“你早说不就行了吗,绕这么大的弯干什么?”

  胡虹到陈震东家后,抱着孙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横看竖看,里看外看,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哭起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柯又绿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将孩子抢过来。陈震东说:“妈你又怎么了?”

  “我想起你爸了。”

  “想起我爸你哭什么?”

  “你爸完蛋了。”

  “你好好看着孩子,怎么说我爸完蛋了呢?”

  “你多长时间没见到你爸了?”

  “结婚以后就没见到过他。”

  胡虹又拍了一下大腿,哭着说:“你爸老年痴呆了,去年退休后,每天准时去工厂,拉着他不让去,他张嘴就咬,牙齿比狗还锋利。去了就坐在第一车间,一坐一整天。你爸退休后,李铁顶替他当了第一车间主任,他和陈铜搬张破沙发让你爸坐,每天中午带你爸去食堂吃饭,下班将他送回家。今年开春,东风电器厂被人承包了,变成私营企业。你爸还是每天去工厂,我拉着不让去,他张嘴就咬,比老虎还凶。陈震东你看看,我两只手全是疤痕,都是你爸的功劳,你说说看,我的命有多苦,看见你们这么幸福,我当然就想起你爸,当然就哭了。”

  陈震东说:“你带我爸去医院看过吗?”

  胡虹说:“除了东风电器厂,他什么地方也不去。”

  十八

  陈震东去看望陈文化。

  陈震东开门进去,看见陈文化坐在一张藤椅里,藤椅下面绑着一堆砖块,走近了才发现,陈文化的身体绑在藤椅上。

  胡虹解释说:“不绑起来不行啊,一眨眼就不见了。一出门就往东风电器厂冲。他现在走路跌跌撞撞,像刚学会走路的儿童,路上摩托车和菲亚特横冲直撞,我担心他被撞死。”

  被绑在藤椅里的陈文化,身体像一根枯草,手虽然被绑住,还在明显抖动。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灰白色。

  陈震东蹲下来,把他身上的绳子松开。

  陈文化呆呆看着陈震东,嘴角颤抖了几下,问道:“你是谁?”

  陈震东说:“爸,我是陈震东,你的儿子。”

  “我耳朵聋啦,听不清楚。”陈文化伸手指指自己的耳朵,突然咧开嘴笑了一下。

  陈震东靠近他的耳朵,大声说:“我是陈震东,你的亲生儿子。”

  “放你妈的狗屁,你是个骗子,”陈文化突然一口唾沫吐在陈震东脸上,说,“我儿子早死了,你肯定是个骗子。”

  陈震东拉着陈文化的手,按在那口唾沫上,说:“爸,我真是你的儿子,我叫陈震东。”

  “现在骗子很多,骗术很高明,我对谁也不相信。”陈文化用他那干枯的手掌拍打着陈震东的脸。

  “我真的是你的儿子,我妈可以证明。”陈震东指着胡虹说。

  陈文化顺着陈震东的手指看了看胡虹,问道:“你是谁?”

  胡虹大声说:“你老糊涂了?我是胡虹,你老婆。”

  陈文化说:“我没老婆,她早死了。”

  “你爸才早死了呢。”胡虹说。

  “是哦,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爸被枪毙的。”陈文化说着把手抽回去,整个身体哆嗦起来,喃喃说,“我还记得,那年我五岁,他被拉到学校的操场上,枪壳顶在他后背,嘭地一声,他就死翘翘了。”

  “你爸是个资本家。”胡虹吼了一句。

  “我爸平反时,政府发了两百元抚恤金,我拿到我爸的坟头烧了,真好看,纸灰像蝴蝶飞起来。我爸也看到了,他对我笑了笑,对我竖起大拇指,夸我烧得好。”陈文化用颤抖的手跷了一下大拇指。

  陈震东伸手去扶陈文化。

  陈文化警惕地拨开他的手,看着他说:“你要干什么?”

  陈震东说:“我送你去医院。”

  陈文化没有开口,小心地打量着陈震东。陈震东再次伸手去扶,陈文化突然低头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陈震东低头一看,手臂印着两排血痕。陈文化身上其他地方都出了问题,唯独牙齿保留完好,均匀又整齐。陈震东忍住痛,说:“走吧,你病了,我送你去医院。”

  陈文化又看了看陈震东,说:“你是谁?”

  陈震东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别管我是谁,我送你去东风电器厂。”

  陈文化马上站起来,说:“要去东风电器厂我给你带路。”

  十九

  卖麻桥是伍大卫的地盘。

  卖麻桥是个内河码头,河边一排百年以上的小叶榕树,房屋依河而建,正面临街,背靠塘河。码头四周水网密布,近接瓯江,外通无穷无尽的东海。

  每天一早,四面八方的船只向码头汇拢,卖蔬菜的,卖水果的,卖柴的,卖竹的,卖海鲜的,卖山货的。有做布袋戏的,也有变魔术卖膏药的。有的在船上叫卖,也有上岸摆摊的。天还没亮,码头上就有灯光和人声,天边泛白,码头和河道里已经挤满船只和人,看不见尽头。到了下午两点,人群和船只慢慢散去,码头平静如洗,只有酒馆里传出醉酒人断断续续的歌声。

  伍大卫每天早上来一趟卖麻桥,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到丁香芹的早餐店里吃一碗糯米饭。

  伍大卫在卖麻桥只吃丁香芹做的糯米饭,一个原因是丁香芹的糯米饭做得好,饭粒比别人韧,汤汁比别人香,油条末比别人脆。另一个原因丁香芹是个寡妇,体态丰盈,皮肤白嫩,整个人晶莹得像颗刚出蒸笼的糯米饭。

  丁香芹和她死去的丈夫都是信河街食品公司员工,她丈夫是货车司机,结婚不到一个月,起早去公司载货,把车开到江里,连尸体也找不到。

  曾经有两个货轮主,平时关系很铁,在码头一个酒馆对饮,嘴里聊着丁香芹,聊到跟她睡觉的问题上,互不相让,动起了拳脚。伍大卫每天来丁香芹店里吃一碗糯米饭,有保护她的意思,他在店里一坐,什么话也不用说,大家都明白了。

  伍大卫并没有动丁香芹的心思,家里母老虎每天晚上在床上嗷嗷叫,越叫他越没办法,哪有心思动别的女人。

  丁香芹知道伍大卫跟李美丽离婚后,一天晚上,她换上从多美丽服装店买来的裙子,洒了POLO香水,敲开伍大卫家门。伍大卫正在练哑铃,他问丁香芹:“你有事?”

  丁香芹点点头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伍大卫说:“我要练功,有事明天早上店里说。”

  丁香芹说:“这事在店里不好说。”

  伍大卫说:“好吧,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丁香芹说:“你觉得我还算漂亮吗?”

  伍大卫点点头说:“整个码头的人都说你漂亮。”

  丁香芹说:“整个码头的人说了不算数,我是问你。”

  伍大卫笑了笑说:“漂亮。”

  丁香芹说:“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伍大卫说:“应该有一点。”

  丁香芹说:“我给你当老婆行不行?”

  伍大卫愣了一下,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丁香芹说:“难道我一点不吸引你吗?”

  伍大卫说:“不是,原因在我。”

  丁香芹说:“你会有什么原因?”

  伍大卫说:“我床上不行。”

  丁香芹说:“你身体这么好,力气那么大,不可能床上不行。”

  伍大卫说:“我跟李美丽试了又试,总是不行。”

  丁香芹说:“跟李美丽不行不等于跟别人也不行。”

  伍大卫说:“我没信心。”

  丁香芹说:“你要有信心,我觉得你是天下最棒的男人。”

  伍大卫说:“你觉得我行?”

  丁香芹说:“你肯定行。”

  丁香芹说着,靠近伍大卫,主动亲他的嘴,亲他的身体,把他的手引导到自己身上来,慢慢解开裙子。

  丁香芹对伍大卫说:“伍大卫,你慢慢来,不要着急。”

  伍大卫嘴上没有回答,心里一直劝自己别着急。

  丁香芹对伍大卫说:“伍大卫,我在这里,你放松。”

  伍大卫心里对丁香芹说,老子是主场作战,很放松,你显得很不放松。

  丁香芹对伍大卫说:“伍大卫,我的身体现在是你的了,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伍大卫心里说,他妈的伍大卫,越是这种时刻你越要沉得住气,你得像个战场上的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冷静沉着,要有将军的风采。

  丁香芹对伍大卫说:“伍大卫,我的灵魂现在也是你的了,我是你的奴隶。”

  伍大卫心里对丁香芹说,是的,你现在就是老子的奴隶,老子就是你的王,本王要御驾亲征了。

  丁香芹突然大呼小叫起来:“哦天呐,伍大卫,天呐,你果然是天下最棒的男人。你太厉害了,你是最棒的。”

  伍大卫心里说,是的,老子是最棒的,老子天下第一,老子是常胜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跟丁香芹上过床后,伍大卫才知道女人跟女人是那么不同。和李美丽上床,他就是一摊烂泥,用尽浑身力气,他也成不了型。和丁香芹上床,丁香芹就成了一堆泥,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现在才找到做男人的感觉。他才知道做男人的感觉原来是这么强大和美好。

  伍大卫想起了刘发展,刘发展曾经对他说“离婚后你找另一个女人试试,包你一炮打响。”伍大卫觉得和李美丽离婚离得太对了,这完全是刘发展的功劳,没有刘发展,哪里会有丁香芹?

  伍大卫找到刘发展说:“狗生的刘发展,你居然跟李美丽睡在一起。”

  刘发展不知伍大卫来意,只能假装淡定:“我也没想到呀。”

  伍大卫说:“刚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真想把你丢瓯江喂王八。”

  刘发展说:“有些事是天意,天意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伍大卫说:“但我现在不生你的气了。”

  刘发展说:“你不生气是对的,你跟天意生什么气呢?”

  伍大卫说:“我不但不生气,还要感谢你。”

  刘发展说:“感谢就免了,你能想通我很欣慰。”

  “一定要感谢,”伍大卫拉着刘发展的手说,“你帮我找回做男人的尊严,我和丁香芹果然一炮打响。我现在是一个正宗的男人了。”

  刘发展说:“恭喜恭喜。”

  伍大卫说:“我要感谢你,我还是那句话,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事你招呼一声,我替你摆平。”

  刘发展拉着伍大卫的手哈哈地笑:“这是天意,这是天意,有事我一定招呼你。”

  伍大卫娶了丁香芹后,还是每天早上到卖麻桥码头走一趟,吃一碗丁香芹做的糯米饭。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每个月底,丁香芹的早餐店要向伍大卫缴纳十元保护费,现在反过来了,伍大卫把码头上收来的钱悉数上缴给丁香芹。

  一年之后,丁香芹从食品公司停薪留职,在卖麻桥码头开了一家丁香酒楼。

  二十

  刘发展连考三次没通过。

  他原来没把这个考试放在眼里,没料到连吃三年败仗。这让他很没面子。他对李美丽说:“老子白吃三年软饭了。”

  李美丽安慰他说:“那些考官肯定是瞎了眼。”

  “我原来对考官没怀疑,连考三年,对自己产生怀疑的同时也对考官产生了怀疑。”停了一下,刘发展问李美丽,“你说我还考不考?”

  李美丽说:“考,当然考,第四次你肯定通过。”

  刘发展想了一下,说:“我决定不考了。”

  李美丽说:“当律师不是你的梦想吗?”

  刘发展摇摇头说:“现在不是了。”

  李美丽说:“这么快就破灭了?”

  刘发展又摇摇头说:“你刚才如果不让我考,我肯定还会考下去。你让我考,我决定不考了。”

  李美丽赶紧说:“我收回刚才的话,决定不让你考了。

  刘发展点点头说:“好的,那我就确定不考了。”

  “狗生的刘发展,你不讲信用。”

  决定不考律师证后,刘发展想了三天三夜,也决定不再吃李美丽的软饭了。他要办一家大地法律咨询中介所,功能介于天地文书馆和律师事务所之间,唯一的缺憾是刘发展没资格上法庭辩护。刘发展有自信,只要上法庭,无论多难的案子都能办下来。

  办中介所之前,刘发展找陈震东商量。

  陈震东想了十秒钟,然后问他:“刘发展,我们是不是兄弟?”

  刘发展说:“你是我老大。”

  陈震东又问:“我们交往几十年,我有没有说过一句骗你的话?”

  刘发展摇摇头说:“骗我你就做不成老大了。”

  陈震东又又问他:“你觉得我服装店开得怎么样?”

  刘发展说:“信河街没人超过你。”

  陈震东又又又问他:“你觉得开服装店赚钱?还是开法律咨询中介所赚钱?”

  刘发展说:“当然是开服装店。”

  “既然你相信兄弟,有钱就要一起赚,”陈震东看着刘发展说,“我接下来要开一家化妆品店,我想拉你入伙。”

  “你是叫我不要开中介所?”刘发展问。

  陈震东说:“我觉得卖化妆品比开中介所更赚钱。”

  刘发展想了想,说:“我很高兴你拉我入伙,可我还是想开中介所。”

  离开陈震东后,刘发展又去找许琼。

  许琼问他:“开中介所后政府规定不准考律师证了?”

  刘发展说:“那倒没有。”

  许琼说:“你为什么不考了?”

  刘发展说:“我原来也想考,李美丽让我继续考,我突然不想考了。”

  二十一

  王万迁刚开始去石狮运布匹用箱子装,一个箱子五十斤,第一次四个箱子,第二次八个箱子,第三次十二个箱子。后来改为包裹,一个包裹两百斤,第一次四个包裹,第二次六个包裹,第三次八个包裹。这时候,长途汽车司机不干了,汽车还要坐人,车里塞满包裹,人坐哪里?王万迁想想也对,他到长运公司包了一辆车,想装多少就装多少。

  来回一趟,王万迁差不多需要两个月。

  真正购货和运输只需要五天,剩下的时间王万迁多在等待。王万迁一路上要等五个信号,要经过晋江、惠安、宏路、分水关、南水头五个检查站。原本一天的路程,有时要走三天三夜,甚至五天五夜。

  汽车从石狮出发后,王万迁就在等待晋江检查站发给他的信号,站里有他建立的内线,接收到晋江站发到他BP机里666的安全信号后,王万迁让司机赶快开车,车过晋江站,公路边闪出来一个人,王万迁赶快塞给那个人五百元红包。

  过了晋江站,下一个检查站是惠安站。靠近惠安站五公里地,王万迁让司机把车开到隐蔽地方藏起来,等待惠安站的安全信号。王万迁不停看BP机,有时用小灵通试着给自己的BP机发信号。

  第三个检查站是宏路站,王万迁也是在离宏路站五公里地让司机把车隐蔽起来,等待站里的内线给他发安全信号。

  第四个检查站是分水关,这是福建和浙江交界的一个站,是五个检查站里最严格的,也是王万迁最担心的检查站。福建和浙江都在这里设了点,有时是轮流检查,有时两队人马一起上。

  第五个检查站是南水头,这个站已隶属信河街地界,主要是查森林砍伐和运输,当然也顺便查其他物品,但只是例行公事。王万迁虽然也在这个检查站建立了内线,每趟也进贡红包,基本属于走过场,是王万迁最放心的一个检查站。只要过了分水关检查站,王万迁悬着的心也就落地了。

  除了这五个检查站,也会有一些临时卡点,王万迁都能及时收到内线的信号,顺利避过。

  每次发车前,王万迁都会给司机塞两条箭牌香烟,一路上好吃好喝伺候,到信河街还要塞两百元红包。回到信河街,王万迁把货卸到租来的仓库里。

  第二天,要货的人纷纷找上门。王万迁坐在办公桌后面,一捆一捆地拆开钞票,点清后,又一捆一捆地绑起来。堆满布匹的房间一天比一天宽阔起来,王万迁每天下午跑一趟银行,把钱存进去。

  第三天,王万迁叫了一辆三轮车,把许琼要的布料送过去。王万迁坐着三轮车到姐妹裁缝店,跟许琼和许瑶打个招呼,把货从三轮车卸下来后,转身就走。许琼从身后叫住他:“王万迁,结了账再走。”

  王万迁回头看着许琼说:“下次一起结。”

  许琼笑着说:“下次要付两次钱,我不干。”

  王万迁说:“拖到年底再结。”

  许琼说:“拖到年底你要算我利息的,我更付不起。”

  王万迁说:“我叫你不用付,你又不肯。”

  许琼没有再接王万迁的话,很快把布钱算出来,递给王万迁,王万迁也不客气,顺手接了。许琼说:“你再点一点,出了这个门,少了钱我可不认账。”

  王万迁把钱塞口袋里,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出了这个门,多出来的钱我也不认账。”

  二十二

  东风电器厂倒闭后,胡长清将养老金和买棺材的钱掏出来,又向陈震东借了三十万元,租个旧厂房,办了红星打火机厂,专门生产一次性打火机。

  胡长清擅长销售,他把目标锁定各个香烟店。他的批发价是五角,香烟店卖给客人是一元。胡长清请人设计了五十款一次性打火机,各种颜色,各种造型。有一款打火机,外面有穿裙子的美女图案,点火后,美女的裙子慢慢脱落。每天有几十个电话打进胡长清的大哥大,点名要脱裙子这款。

  胡长清一直牵挂着战友霍师傅。霍师傅在部队时伤了眼睛和腿,一百米外火车开过来也看不见,右腿夹着一根六十厘米的铁片,天气一变,走路困难。安置到东风电器厂后,霍师傅自恃负伤立功,不应该让他看大门,他不屑于直接向厂长说,而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敞开工厂大门。他每天天一亮开始喝酒,喝到晚上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继续喝。老婆咽气时,霍师傅手里依然提着酒瓶。工厂倒闭后,树倒猢狲散,霍师傅回家继续喝酒。

  霍师傅功劳盖世,在工厂里喝酒没人敢管,回到家里情况不一样,他儿子霍军也从西角红旗帆布厂下岗了。霍军听说王万迁做石狮布匹生意,下岗后也想走这条路。这时做生意起步门槛比陈震东那时高,跑一趟石狮没有十万至少也得五万。霍军工作多年,跟社会上舞拳弄棒的朋友时常出入酒楼,花销大手大脚,那点工资根本不能让放开来用,他早有心思辞职出来做生意,打出一番天地,工厂倒闭正合了他心意,可以名正言顺向家里要钱。他没想到的是,向霍师傅开了几次口,霍师傅只愿长醉不愿醒。霍军那次向霍师傅要钱时,霍师傅唱起了《血染的风采》,霍军骂了一句“你这狗生的”,一把夺下霍师傅手中的酒杯,霍师傅腿坏了,手上功夫还在,用扔手榴弹的姿势和力道掴了霍军一个巴掌,把霍军掴出一嘴的血。霍军见了血,心里的血气翻上来,将霍师傅掀翻在地,骑在身上,痛揍了一顿。霍军揍霍师傅,霍师傅也不反抗,一边伸手找酒,一边唱“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霍军打了一次后,就相当顺手了。他每一次动手,霍师傅都唱《血染的风采》为他助兴。霍师傅每一次都被揍得血染残躯,但风采依旧,一爬起来立即找到酒瓶继续喝。

  红星打火机厂的规模虽然不大,工厂一成立,胡长清马上设立了门卫室,把赋闲在家的霍师傅请来把守大门。

  霍师傅到红星打火机厂上班后,依然不改英雄本色,每天酒瓶不离手,工厂大门二十四小时敞开。

  胡长清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先到门卫室坐坐。从包里掏出两瓶白酒,再拉出一包鸭舌,跟霍师傅喝一杯。

  霍师傅在红星打火机厂工作了半年多,有一天早上工人来上班,发现他背靠墙壁,屁股坐地上,死了。

  胡长清接到办公室电话后,立即从北京赶回信河街。从机场乘坐富康出租车赶到门卫室,霍师傅依然背靠墙壁、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酒瓶。霍师傅原来睡的床上坐着他的儿子霍军,他一见胡长清进来,干干地嚎叫了两声:“爸,爸。”

  胡长清俯身看霍师傅的脸,发现他脸上的胡须正一点一点地顶出来,身体发散出一股屎臭。胡长清回头问办公室的人:“怎么不送殡仪馆?”

  办公室的人指了指床上的霍军说:“他不让。”

  霍军这时又干嚎了两声:“爸,爸,你的朋友胡长清回来了。”

  胡长清看了看霍军,说:“送殡仪馆吧。”

  霍军也看了看胡长清说:“我爸一辈子没享过福。”

  胡长清说:“身体都发臭了。”

  霍军说:“我爸一辈子都在做贡献。”

  “你看你爸这样坐着不辛苦吗?” 胡长清说出这句话后,心里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霍军抹了一下眼睛说:“我爸是我学习的榜样。”

  胡长清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霍军又抹了一下眼睛说:“我爸临死还在坚守岗位。”

  胡长清说:“先送殡仪馆,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商量。”

  霍军说:“我爸做了一辈子好人却没好报。”

  胡长清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爸是在你工厂死的。”霍军抬起头,看着胡长清说,“我爸是在工作岗位上牺牲的对不对?”

  胡长清点点头说:“对,你爸是在工作岗位上牺牲的。”

  霍军把头抬得更高,说:“你要对我爸的死负责。”

  胡长清的身体抖了一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转头看了霍师傅一眼,问霍军:“你要我怎么负责呢?”

  霍军坐在床沿,跷起二郎腿,说:“我爸为你工厂而死,难道应该白死吗?”

  胡长清说:“你想干什么,直接说吧,别拐弯抹角。”

  霍军晃了一下二郎腿说:“你得付我这个家属抚恤金。”

  胡长清说:“要多少,你开个价。”

  霍军说:“十万元。”

  胡长清说:“如果我不给呢?”

  霍军说:“不给我天天坐在门卫室守着我爸尸体。”

  胡长清说:“如果你爸的尸体臭起来呢?”

  霍军说:“尸体发臭我也天天坐在门卫室。反正我没事做。”

  “你生了一个好儿子,你死以后还对你这么孝顺。”胡长清转头对霍师傅说。霍军指着胡长清说:“你这狗生的别说风凉话,我听得懂。”

  胡长清对霍军说:“你忍心让你爸的尸体发臭,我却不忍心。”

  霍军说:“不忍心你就赶快给钱。”

  胡长清说:“我给。”

  霍军说:“这是你应该给的,你得对我爸的死负责。”

  胡长清打电话让财务去银行取十万元。半个钟头后,财务把一个黑色塑料袋送到门卫室。胡长清把塑料袋递给霍军说:“你点一点。”

  霍军接过钱,点了点捆数,放手里掂了掂,说:“我相信你。”

  霍军站起来,把黑色塑料袋夹在腋窝下,朝门外走去。

  胡长清厉声道:“你要去哪里?”

  霍军回头瞟了胡长清一眼,双手反剪在背后,努了努嘴巴说:“去殡仪馆呀。”

  二十三

  柯又绿生完儿子后,家庭地位上升到母后级别,陈震东劝她暂时不用去服装店,在家里把孩子带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柯又绿同意从前线退下来,做好后勤服务工作。除了带孩子,她每天晚上烧陈震东喜欢吃的江蟹和对虾,然后打电话:“陈震东,回来吃饭啦。”

  陈震东一听,马上开着新买的富康车赶回家。

  陈震东觉得这个老婆找对了。

  有一天吃完江蟹和对虾后,陈震东拿着根牙签剔牙,柯又绿说:“陈震东,你还记得计化龙吗?”

  陈震东脑子转了一圈,觉得名字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他摇了摇头。

  柯又绿收拾完碗箸,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就是跟我订过婚的计化龙。”

  “哈,怪不得名字这么熟悉,”陈震东拍了一下脑袋,笑着说,“原来是娘娘腔。”

  柯又绿抱起儿子,看着陈震东说:“计化龙想跟你做化妆品生意。”

  “好哇,”陈震东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他又拍了一下脑袋说,“我怎么把这个娘娘腔忘了呢,他原来就是卖化妆品的嘛。”

  停了一下,陈震东突然哎呀一声,看看柯又绿,又看看柯又绿手里的孩子,说:“柯铜锣,你跟那个娘娘腔一直藕断丝连?”

  柯又绿一听,声调马上高起来:“雷劈的陈震东,你怎么可以有这种肮脏的想法?”

  陈震东依然盯着柯又绿说:“你和娘娘腔真的没上过床?”

  柯又绿哇地干哭起来:“雷劈的陈震东,你把我柯又绿当什么人了?”

  柯又绿的哭声震动整个房间,她怀里的儿子睁着眼睛看看陈震东,又看看柯又绿,异常冷静和沉着。

  陈震东还是盯着柯又绿问:“娘娘腔为什么不来找我,而是找你?”

  柯又绿说:“陈震东,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什么时候说过计化龙来找我了?”

  陈震东把嘴里的牙签拿出来,指着柯又绿说:“他没来找你,也没来找我,你怎么知道娘娘腔想跟我做化妆品生意?”

  “我爸来找我了。”柯又绿说,“我爸来找我不行吗?”

  陈震东说:“这事怎么拐到你爸那里去了呢?”

  柯又绿说:“我爸说计去疾去找他的。”

  陈震东说:“他们不是割袍断义了吗?”

  柯又绿说:“我爸说计去疾主动找他的。”

  陈震东说:“这么说他们重归于好了?”

  柯又绿说:“我爸说,文化人还是重感情的。”

  陈震东说:“你爸还说什么了?”

  柯又绿说:“我爸叫我跟你说,如果能带就带计化龙一把,我们毕竟亏欠过人家,也算还一个情。”

  陈震东想了一想,说:“你爸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不应该带计化龙了。”

  柯又绿跺了一下脚说:“你怎么反悔了?”

  “我根本没同意过。”陈震东用牙签指了指柯又绿的脑子说,“你想想啊,计化龙毕竟跟你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把他带在身边,等于带个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出事情,我傻呀我?”

  柯又绿看了陈震东一会儿,突然哇哇哇哭起来:“算我看走眼了,我一直把你陈震东当个真正的男人看待,没想到你心眼比针眼还小。”

  陈震东说:“柯又绿你哭个鬼呀,我有这种反应你应该高兴才对。”

  柯又绿说:“你对我这样我还要高兴?”

  陈震东又指指柯又绿的脑袋说:“你想想看,这正说明我爱你。说明我在意你。如果我不爱你不在意你,你跟人家私奔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柯又绿一想也对,马上停止了哭声,问陈震东说:“那你同意带计化龙做化妆品生意了?”

  陈震东说:“我带他可以,但有一点必须声明,我并没有欠计化龙什么情。我带他完全是因为生意上的需要。”

  柯又绿马上点头说:“只要你肯带他,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二十四

  陈震东一进家门,胡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哭诉:“皇天,我活不下去了。”

  陈震东说:“有什么话你好好说。”

  胡虹说:“我差点被你爸掐死了。”

  陈震东说:“我爸不是喜欢咬你手臂吗?”

  胡虹说:“你爸这次不咬我手臂了,他掐我脖子,两手死死掐住我脖子,我差一点就断气了。”

  胡虹仰起脖子让陈震东看。

  陈震东说:“我爸为什么掐你脖子?”

  胡虹说:“你爸说他不掐死我就会被我掐死。”

  陈震东知道陈文化掐不死胡虹,陈文化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牙齿也没力气了,一口咬下去,只留下一排浅浅的齿痕,有时连筷子也拿不住,他掐胡虹估计是做做样子。陈震东说:“你给他吃药了没有?”

  “他今天不吃药,说我要毒死他。”胡虹哭着说,“陈震东你看看我的脖子,是不是快被你爸掐断了?我迟早会被你爸掐死。皇天,这样的日子叫我怎么活?”

  陈震东看了看胡虹的脖子,果然有手掐过的痕迹,有点红。陈震东再看陈文化,陈文化双手交叉叠在腋下,脖子缩得很短,身体深陷进藤椅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陈震东拿了药丸,走到陈文化身边,蹲下来,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爸,吃药了。”

  陈文化没有反应。

  陈震东说:“吃了药就轻松了。”

  陈文化伸手抓了药,捏在手里,乘陈震东没注意,将药倒进上衣口袋。

  陈震东注意到了,也不点破,重新拿了药,又对着他耳朵说:“爸,吃药了。”

  陈文化突然将右手的食指竖起来,放在嘴唇上,嘴里发出嘘的声音,又歪着耳朵,好像在凝听远处传来的声音。

  陈震东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陈文化突然抓住陈震东的手臂,陈震东以为他又要咬人。但陈文化这次没有咬人,而是将陈震东拉到身边,在陈震东耳朵边悄悄地问:“你听到没有?”

  陈震东也歪着耳朵听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

  陈文化说:“你听,是一个队伍的脚步声。”

  陈震东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陈文化说:“最少有十二个人。”

  还没等陈震东开口,陈文化接着说:“他们是来抓我们的,快跑。”

  说完之后,陈文化抓着陈震东的手臂就跑,陈震东不知道陈文化突然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被他拽着跑了起来。

  陈文化拽着陈震东,从一楼的客厅跑到餐厅,从餐厅跑到厨房,又从厨房跑上二楼,从二楼的卧室跑到陈震东原来睡觉的房间,再从二楼下来,跑回客厅,气喘吁吁躲在餐厅的桌子下面。

  陈震东刚要开口,陈文化对他嘘了一声,压着喉咙说:“别出声,被抓住我们就完蛋了。”

  陈文化这么说时,用食指和拇指做成手枪形状,顶住陈震东后背心。陈震东心里一寒。

  胡虹这时拍着大腿哭起来:“皇天,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家里出了一个老疯子,现在又多了一个小疯子,这以后的日子叫我怎么过?我的命真是比黄连还苦三分。”

  陈震东拉着陈文化从桌下钻出来,对胡虹说:“你别鬼哭狼嚎,我和我爸玩捉迷藏呢。”

  二十五

  王万迁到达南水头检查站是夜里十二点,他给内线发了一条信息,内线很快回了666。过了检查站,王万迁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一刻钟后,一个人来到车边,王万迁跟他点了点头,将红包塞进对方手里,跳回车上后,客车嚎叫着朝信河街奔来。

  大概奔出五公里,前方出现几个反光锥,将公路拦了一半,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人站在反光锥后面,看见王万迁的客车,远远举起手中的牌子,上面写着“停车检查”。

  王万迁心里一烫,知道遇到突击检查了,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群嗡嗡乱叫的蚊子。

  司机踩了刹车,客车缓慢地在反光锥前停下来。

  王万迁觉得脑子里那群蚊子安静了,它们停下来吸血,像抽水机一样抽他身体里的血,让他口干。

  检查人员让司机开车门,司机看看王万迁,王万迁点点头。

  车门开了,检查人员上来,拿着手电筒在车里照了照,用脚踢了踢包裹,问王万迁说:“什么东西?”

  王万迁咽了一下口水,走近那个检查员,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左手是香烟,右手是红包,说:“是包裹。”

  “他妈的,我知道是包裹,我问的是包裹里装着什么东西?”

  王万迁把左手伸出来,递给检查员,说:“包裹里装着还是包裹。”

  检查员毫不犹豫伸手接了:“你打开让我看看。”

  王万迁把右手也递过去,说:“几个包裹,没什么好看的。”

  检查员也伸手接了,将手电光照射到王万迁脸上:“他妈的,叫你打开就打开,啰嗦什么?”

  王万迁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摸出来,递过去说:“我跑一趟不容易,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检查员把钱塞进口袋里,说:“他妈的,是不是要我动手?”

  王万迁一把抱住那个检查员的身体,腿一软,跪了下去:“求你放过我这一回吧,我以后再也不做这种生意了。”

  检查员一脚踢开王万迁,对路面喊了一声,几个检查员跳上客车,用剪刀剪开了包裹。

  王万迁坐在一个剪开的包裹上,脑子里那群蚊子吃饱了,飞走了。他这时的心情倒是出奇平静。

  王万迁看着检查员剪开一个又一个包裹,开始后悔起来,真不应该将香烟和红包塞给检查员啊。他为刚才的行为脸红,心里说,王万迁,你太丢人了,你怎么能给那个王八蛋跪下呢?你的骨头怎么就那么软呢?你把你老母的脸都丢尽了,你看看,你以后还怎么做人?

  有了这个认识后,王万迁就从客车上下来,挥舞了几下手臂,踢了几下腿,做了两个深呼吸。马上有两个人过来把他按在地上,王万迁没有做任何抵抗,也没有任何不适,好像客车里的货物与他无关。

  天亮以后,王万迁打了一个电话:“陈震东,我完蛋了。我现在关在南水头收容审查站。”

  陈震东:“他妈的,怎么会这样?”

  王万迁说:“我将身上最后一包箭牌香烟和一个红包贡献给看守人员,才得到给你打电话的机会。我凌晨一点就想给你打这个电话,可我像憋尿一样憋着,有些问题我还没想清楚,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现在天亮了,我把问题想清楚了。我必须向你坦白,当初看见你辞职开多美丽服装店,除了为你高兴,我是有嫉妒的,你他妈的比我跑到前头去了,我被你比下去了。”

  “王万迁,我们不说这些,我们现在不说这些。”

  “陈震东,你让我说,说了我心里就舒服了。”王

  万迁接着说,“你知道吗,我更多的是焦虑,一天二

  十四小时都在焦虑,做梦都在跟你掰手腕,怎么能被你比下去呢?可我知道,我的准备不充分,启动资金是一方面,单位辞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还没想好做什么生意。这一拖就是一年,一年啊陈震东,眼看着你在前头越跑越远,远到看不见背影,我每天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都在掐自己大腿啊。这一年我都在想,怎么才能赶上并超过你。我知道,跟你走同样的路肯定是超不过你了,必须走一条跟你不一样的路。我最后选择到石狮贩卖布匹,我知道这是违法的,被打私办抓住是要坐牢的。”

  “没事的兄弟,我们不想这破事了,就当做生意亏了一回。”

  王万迁说:“我知道你不支持我做这种生意,但你没有反对,我们是兄弟,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你后来也多次劝我见好就收,这种生意不长久。我知道这种生意像吹气球,总有一天会破裂。可是,陈震东你知道吗,我他妈的骑虎难下了。不对,我就是老虎,是一只贪婪的大老虎。我停不下来了。这一做就是四年啊,这四年怎么过来只有我知道,我外面有多风光,内心就有多慌张。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这只老虎会掉进猎人挖的坑里。”

  “王万迁,你要是认我这个兄弟,这时就要多往好的方面想,风头霉头两隔壁,过了这个霉头就是你的风头。”

  “陈震东,你说得对。”王万迁说,“刚被查住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但很快就想明白,像卸下套在脖子上的枷锁,顿时轻松。我解脱了。我给你打这个电话是想告诉你,我没事,你放心。过去都已过去,未来还没有来。好了陈震东,不能再说了,看守给我的时间到了,我得挂电话了。再见了我的朋友。”

  王万迁听见电话那头的陈震东喂喂喂,他看见看守进来,果断放下电话。

  王万迁在收容审查站关了三个月。法院开庭那天,他看见旁听席上坐着陈震东、许琼和刘发展,王万迁对他们笑了笑。

  法院因为投机倒把罪判了他三年,问他要不要上诉,他说不上诉。离开法庭时,王万迁回头对陈震东他们挥挥手,想跟他们打声招呼,法警直接把他押上车。

  王万迁在十里亭监狱服刑。

  得知王万迁关在十里亭后,陈震东、刘发展和许琼碰了一个头,商量怎么帮一帮王万迁。刘发展想起了伍大卫,他在黑道上名气大,这方面的朋友肯定多。刘发展去找伍大卫,伍大卫说他有一个盟兄弟在里面当队长,只要他打一个招呼,保证没人敢动王万迁一根寒毛。

  陈震东开车载着刘发展和许琼去探监。陈震东带了几条他喜欢的箭牌香烟,刘发展带了几袋信河街酱鸭舌,许琼赶时间给他做了两件衣服。整个探视过程,王万迁只是对他们三个人微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会见结束时,许琼突然说:“王万迁,你给我听好了,等你出来,我就嫁给你。”

  二十六

  李美丽天没亮去上班,刘发展也天没亮去上班。李美丽说:“我跟公交车早起是没办法,刘发展你凑什么热闹?”

  刘发展说:“你起来了,我一个人睡有什么意思?”

  李美丽说:“你这么早去中介所有生意吗?”

  刘发展说:“我在家里是思考人生,去中介所也是思考人生。”

  刘发展那天走到中介所,发现门口放着一只篮子。刘发展心想,狗生的,谁这么粗心,把这么大的篮子落在这里?他四下看看,没见到人影。刘发展便把中介所的门打开,开了灯,再把篮子拎进去。他把篮子放在办公桌上,发现篮子里有一个包裹,他用鼻子嗅了嗅,有股奶香。包裹有一个洞,刘发展靠近看了看,吓了一跳,里面有双眼睛看着他。他把包裹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个婴儿。婴儿边上有一个奶瓶,奶瓶里泡满牛奶。刘发展摸了一下,牛奶还是温的,可见婴儿送过来没多久。刘发展赶紧跑到门口张望,没发现可疑的人。刘发展再走回来,发现篮子里还有两张纸,一红一白,红纸上是时辰八字,白纸上说,这是个女孩,身体健康,智力正常,送给有缘人抚养。

  刘发展再仔细看看篮子里的婴儿,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刘发展和李美丽结婚后,李美丽肚子一直没动静。刘发展问李美丽:“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李美丽说:“狗生的刘发展,你看我像个有问题的女人吗?”

  刘发展说:“既然没问题,为什么总孵不出蛋来呢?”

  李美丽说:“孵不出蛋来肯定是你的原因。”

  他们去医院做了检查,医师说科学技术没查出你们有什么问题。他们说,没问题为什么生不出孩子呢?医师说那肯定是你们自身原因。他们说,自身有什么原因呢?医师很不客气地说,你们自身什么原因我怎么知道,或者紧张,或者疲劳,或者你们在床上体位不对。

  回家的路上,李美丽问刘发展:“我们紧张了吗?”

  刘发展说:“你紧张个鬼,在床上叫得像防空警报。”

  李美丽问:“我疲劳了吗?”

  刘发展说:“你每天精神饱满,体力充沛,可以单手推着公交车走。”

  李美丽说:“那就是体位问题了。”

  那以后,他们变换着体位做了一段时间,李美丽的肚子还是没动静,李美丽叹了一口气说:“刘发展,我的问题都解决了,剩下的肯定都是你的问题。”

  刘发展本来对有没有孩子不着急,被李美丽这么说,倒真想生个孩子证明自己清白。不过,刘发展没跟任何人透露过这个心思,只是跟李美丽两人间说说而已。李美丽倒是跟他提起过:“刘发展,实在不行,我们领养一个。”

  刘发展说:“领养毕竟不如亲生。”

  李美丽说:“养久了就亲起来了。”

  他们也只是说说,并没有实际行动,没想到门口突然冒出一个婴儿。

  刘发展赶紧打电话:“李美丽,摊上大事了,我早上捡到一个女婴。”

  “刘发展,你想孩子想疯了吧?”

  “婴儿就在我办公桌上,不信你来看看。”

  李美丽过来一看,篮子里果然躺着一个胖嘟嘟的女婴。李美丽看看女婴,又看看刘发展,指着篮子里的女婴说:“刘发展,我怎么越看越像你呢?”

  刘发展把头伸过来说:“是吗?”

  李美丽一巴掌将他脑袋拨开说:“刘发展,你老实交代,这孩子是不是你在外面跟哪个野女人偷生的?”

  刘发展愣了一下,接着笑起来:“是的是的,是我在外面跟野女人偷生的,李美丽,老子做任何事都瞒不过你。”

  “你承认那就不是了。”李美丽也笑起来,“既然不是你在外面偷生的,是什么人把孩子放在门口呢?是故意放的还是随意放的?”

  刘发展说:“不管是谁放的,也不管是故意还是随意,我关心的是你想不想收养这个孩子,你想要,我们就收下,你不想要,我马上送儿童福利院。”

  李美丽说:“收养这孩子没关系,如果我们又生一个怎么办?”

  刘发展说:“这倒是个问题。”

  李美丽又看了看篮子里的婴儿说:“他妈的,不是还没生吗,我对这孩子越看越喜欢,先收养了再说。”

  刘发展点点头说:“恭喜你李美丽,从现在起,你正式当妈了。”

  李美丽也说:“我也恭喜你,从现在起,你正式当爸了。”

  二十七

  陈震东的儿子叫陈宇宙。这个名字是柯无涯起的,他说陈震东最多威震东方,陈宇宙就厉害了,他一跺脚,地球抖三抖。

  陈宇宙五岁还不会说话。看遍信河街医院,没查出问题来。杭州和上海的医院也没查出问题根源。柯又绿经常夜里抱着被子哭,烧香拜佛许愿都做了,也没起效。有一天,柯又绿突然哎呀一声惊叫起来:“是不是陈宇宙这个名字太大了,叫陈蚂蚁说不定早能说话了。”

  陈震东说:“你神经病呀,你叫陈蚂蚁试试,看他会不会答应。”

  柯又绿叫了几声陈蚂蚁,儿子没反应。柯又绿抹着眼泪说:“完蛋了陈震东,我们生了一个哑巴。”

  陈震东喊了一声陈宇宙,儿子马上转头看着他。陈震东对柯又绿说:“你哭个鬼呀,你看看,儿子能听见我的喊声,怎么可能是哑巴。”

  柯又绿说:“不是哑巴为什么五岁还不会说话?”

  陈震东说:“可能我们的话太多了,把他的话都说完了。”

  柯又绿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少说话?”

  陈震东说:“我做生意怎么可能少说话。”

  柯又绿说:“我也不能不说话呀,不说话我的嘴巴会生锈,喉咙会发霉,肠子会烂掉,不说话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柯又绿想去帮陈震东做事,陈宇宙这种情况她怎么走得开呢?一想到这一点,柯又绿就哇哇哇哭起来,柯又绿一边哭一边对陈宇宙说:“陈宇宙啊,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折磨我呢?我知道我前世肯定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今世来补偿罪过。可是,陈宇宙你要记住,我是你妈,十月怀胎,阵痛分娩,奶水喂养,该付出的我都付出了,你从我身体出来,又依靠我的身体长大,如果我前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也算还清了。”

  换了一口气,柯又绿接着说:“你这个傻孩子,如果你还有什么冤仇,应该找陈震东报,对于你,陈震东只负责把种子撒进我身体,没做过其他贡献。所以,有什么事你以后找陈震东算账,你跟他唱对台戏,跟他唱反调,拆他的台,坏他的事,让他不得安心,让他吃不好睡不好。你要记住,陈震东是个坏人,你应该去惩治坏人,不要欺负你妈这样的老实人。”

  陈宇宙冷静地看着柯又绿,伸手摸摸柯又绿的脸。柯又绿一把抱住陈宇宙说:“宝贝,你听懂妈妈的话了吧?听懂你就对妈妈说一句话,无论什么话都行。”

  陈宇宙挣扎着离开柯又绿的怀抱,坐到一边的地板上,低着头,安静得像一个树桩。

  柯又绿多么羡慕别人家孩子的哭闹声啊,她听见那种声音就会哭。她一哭,陈震东就说:“柯铜锣你都是当妈的人了,你以为自己还是流鼻涕的小姑娘吗?”

  柯又绿说:“我一听见这声音就想起哑巴陈宇宙。”

  陈震东说:“我跟你说过他不是哑巴,他只是故意不说话。”

  柯又绿说:“陈震东,你整天说儿子不是哑巴,你让他说句话给我听听。”

  陈震东说:“他大概跟你无话可说。”

  柯又绿说:“跟你说一句也行。”

  陈震东摇摇头说:“跟我可能也无话可说。”

  柯又绿一听又哭起来。陈震东说:“柯铜锣,你又哭哪个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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