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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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7-09 16:16
“柯铜锣,我们已经说不到一块去了。”陈震东叹了口气,“老子多么怀念以前的日子啊,遇到一点小事,你跟老子又哭又闹,闹完就过去了。我们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虽然吵吵闹闹,但是和和睦睦。你想想看,你多长时间没哭了?”
陈震东叹了口气,说:“老子以前很烦你哭,你的哭声就是响雷。可是柯铜锣,老子后来想明白了,会哭说明你内心有柔软的地方,说明你有简单的一面。我变得喜欢听你的哭声了,你的哭声让我放松,让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是安全的。柯铜锣,老子接受了你的哭声,为什么现在偏偏不哭了?”
“陈震东,你知道不知道?别人在背后叫你大老虎,看见什么咬什么,看见谁咬谁,你每时每刻虎视眈眈,准备吃掉全世界。你知道不知道我跟你生活在一起每天胆战心惊?在我心里,你也是一只大老虎,每天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只能变成凶猛的老虎,你咬我,我也咬你。我不咬你就会被你咬死的。”柯又绿说,“我已经不会哭了,陈震东,我不会再为你哭了。”
“柯铜锣,你终于把埋藏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对,我是一只老虎,我每天虎视眈眈要吃掉全世界。可是,柯铜锣你知道不知道?这几十年来,老子每天晚上做同样的梦,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里,铁笼子里有成千上万只老虎,每只老虎都想吃掉我。我喊不出来,更哭不出来。为了活命,不停地跑啊跑,跑着从睡梦中醒来。”
陈震东看着柯又绿继续说:“你从来没有问一句,为什么老子每天早上醒来都是气喘吁吁?为什么老子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双腿抽筋?为什么老子每天早上醒来都是一身冷汗?为什么老子每天早上醒来都说不出话?那个时刻,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毁灭性的失望。只有看着你,想着我们这几十年走过来的点点滴滴,才慢慢对这个世界恢复了信心。这个时候,我多么想听一听你打雷一样的哭声啊柯又绿,听到你的哭声我会觉得这世界上并非处处是老虎,还有一个真正爱我的人一直在我身边。”
柯又绿摇摇头说:“陈震东,我不会哭了,你什么时候看见老虎在哭?”
“柯铜锣你怎么会变成这个鬼样子呢?”
“你呢?陈震东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鬼样子的呢?”
六十四
伍大卫找到刘发展法律事务所。
“我想跟丁香芹离婚。” 伍大卫说,“这事你一定要帮我。”
刘发展说:“你们怎么了?”
“丁香芹对我太好了。”
刘发展说:“丁香芹对你好,为什么要跟她离婚?”
“丁香芹对我太好了,我才要跟她离婚。”
“这个忙我帮不了。” 刘发展说,“你离婚理由不成立,我不能助纣为虐。”
“如果理由成立,我求你个屁。”伍大卫说,“当年我不愿意离婚,你不是帮李美丽跟我离了婚吗?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当年情况不一样。当年是你有错在先,李美丽当然可以跟你离婚。”
“这次也是我有错在先。”
“你有什么错?”
“丁香芹给了我五十万做生意,我拿这笔钱放许瑶担保公司吃利息,许瑶一跑路,五十万泡汤了。” 伍大卫说,“这五十万是丁香芹卖早餐赚来的辛苦钱,是血汗钱,被我打了水漂,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是不是该跟丁香芹离婚?”
刘发展说:“伍大卫啊伍大卫,你什么事情不好做?”
“我真想把许瑶扔进瓯江喂王八。”
“不能完全怪许瑶。”刘发展说,“你如果不把钱给她,她不可能来抢。”
“当然是我的错,所以,我想跟丁香芹离婚,我不能再拖累她。”
刘发展摇摇头说:“伍大卫,这事我真帮不了你,我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看在李美丽的面子上,帮我这一次行不行?”伍大卫说,“如果你不帮我离婚,你得借我五十万,丁香芹的血汗钱不能在我手里白白飞了。”
刘发展说:“伍大卫,你这是耍无赖吗?我哪有五十万借你。”
“刘发展,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我伍大卫是耍无赖的人吗?我如果耍无赖就不会坐你办公室好好说话。我伍大卫是个文明人。可是,一个文明人想离婚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你不能帮一把?”
刘发展想了想说:“你真想离婚?”
“我是真心实意的。”
“你不后悔?”
“不后悔。”
刘发展说:“如果真想离婚,我可以教你一种方法。”
伍大卫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李美丽提出跟你离婚不是说你不能上床吗?”
“是啊。”
“你现在行不行?”
“我现在行。”
“接下来你假装不行。”
伍大卫说:“不跟丁香芹上床睡觉?”
“对。”
“让丁香芹提出离婚?”
“对。”
“如果丁香芹还是不提出离婚怎么办?”
刘发展说:“你可以向法院提出离婚请求呀。”
“法院会同意吗?”
“你都‘不行’了,法院干吗不同意。”
伍大卫伸手拍了一下桌子说:“狗生的刘发展,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六十五
计化龙被叫进去做谈话笔录。
从公安局出来后,给许琼打电话:“你现在相信我没杀许瑶了吧?警察说许瑶逃到香港了。”
许琼说:“警察为什么没把你抓起来?”
“警察说,所有的债务都是许瑶的,跟我没关系。”
许琼说:“计化龙,你没抓进去,得感谢许瑶。”
“我为什么要感谢许瑶?”计化龙说,“她一声不吭跑掉,害得我天天被人追债。我恨死她了。”
“我问你,如果许瑶叫你当美容院法人,你会不会当?”
计化龙想了想说:“我会当。”
“如果许瑶叫你当担保公司法人,你会不会当?”
计化龙又想了想说:“我也会当。”
“如果当上法人,你是不是该蹲牢房?”
计化龙说:“是的。”
“许瑶没做坑让你跳,你是不是应该感谢她?”
“给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应该感谢她。”
许琼说:“许瑶对你是有感情的。”
“你这么说有一定道理。”
许琼说:“你还恨她吗?”
“我也不知道还恨不恨她。”
计化龙又给陈震东打电话,说:“董事长,你现在相信我没杀许瑶了吧?”
陈震东说:“娘娘腔,你是不是很高兴?”
“终于洗脱罪名,我当然高兴。”
“如果你高兴了,说明你不仅仅是娘娘腔,还是个十足的王八蛋。”
“我怎么王八蛋了?”
“老子问你,许瑶是不是你老婆?”
“是我老婆。”
“你老婆亡命天涯,你还有心思高兴?”
“警察说了,许瑶做的事跟我没关系。”
“老子再问你,你为什么娶许瑶做老婆?”
“我喜欢她。”
“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跟她上床睡觉?”
“我不行。”
“你知道不知道自己不行?”
“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向许瑶求婚?”
“我喜欢她。”
“你喜欢个屁,你是害她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明白老子为什么要骂你王八蛋了吧?”陈震东说,“你仔细想一想,许瑶为什么变现在这个样子?”
计化龙点点头说:“董事长说得有道理,如果我不向许瑶求婚,许瑶就不会嫁给我,不嫁给我许瑶就不会开美容院,不开美容院就不会开担保公司,不开担保公司就不会吸存这么多钱,也就不用逃到香港。”
陈震东说:“娘娘腔你想明白了?”
“我想明白了。”
“你还高兴得起来吗?”
“我知道董事长的意思了。”计化龙说,“虽然我没杀许瑶,但我是个凶手。”
“他妈的娘娘腔,你太有悟性了。”陈震东说,“老子喜欢有悟性的人。”
“谢谢董事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想怎么做?”
“我想去一趟香港,劝许瑶回来。”
“许瑶会跟你回来吗?”
“跟不跟我回来我都得去,我得跟她说明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警察知道她在香港,迟早会被抓回来。被抓回来还不如自己回来。”计化龙说,“回来后该还的债还掉,该坐牢去坐牢。我会等她出来。她愿意跟我过日子最好,不愿意跟我过日子可以离婚。我都听她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从头再来。”
“娘娘腔你说得很对。”陈震东说,“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从头再来。”
六十六
刘发展去找陈震东。
见到陈震东,刘发展哇了一声,说:“陈震东,你头发什么时候白了?”
“有吗?”陈震东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他妈的,全白了,跟雪一样。”
陈震东放下手,说:“他妈的,白就白了。”
两人面对面落座,陈震东坐在办公桌里面,刘发展坐在办公桌外面。刘发展将李美丽的事讲给陈震东听。
陈震东一声没吭,停了许久,问刘发展:“我们是什么关系?”
刘发展说:“我们是结拜兄弟关系。”
陈震东说:“对,我们是结拜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李美丽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你说对不对?”
“对。”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陈震东看了刘发展一眼,继续说,“如果把李美丽的房屋交易公司并入多美丽集团,她就是集团的人,她公司的财产就是集团的财产,既然是集团的人,关起门来做账,谁也不能说我们坏话。你觉得怎么样?”
刘发展说:“这是帮李美丽,当然行啊。”
“我帮不了李美丽了。”陈震东叹了一声,闭上眼睛,“我以前找李美丽谈过这事,她没同意。”
刘发展说:“李美丽现在肯定同意。”
“现在已经晚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震东看了刘发展一眼,苦笑了一下:“我破产了。”
刘发展啊了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
陈震东说:“信河街银行今天早上派评估组过来,从明天起,我就是个穷光蛋,不能坐飞机,不能坐高铁,出门只能骑踏脚车和坐公共汽车。”
刘发展站着一动不动,也说不出话。
陈震东又笑了一下,轻声说:“我被吃掉了。”
停了一会儿,陈震东又轻轻地说:“被一只更大的老虎吃掉了。”
说完后,叹了口气,陈震东闭上眼睛。
刘发展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张了张嘴巴,想讲几句安慰的话,喉咙像被一只巨手掐住,透不过气来。
六十七
计化龙还没去香港,许瑶被抓回信河街。
开庭前,计化龙和许琼去探望,许琼告诉她,请刘发展当她辩护律师。许瑶说,我不需要律师。
法院开庭,许瑶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宣判完了,许瑶没看任何人,转身上了囚车,去了十里亭。
计化龙去十里亭探望。许瑶说:“计化龙,我们离婚吧。”
计化龙说:“我不跟你离婚。至少你在十里亭期间我不离婚。”
许琼叫王万迁一起去十里亭探望许瑶,王万迁不想去。许琼说,许瑶是我妹妹,她被关进监狱,你这个当姐夫的怎么可以不去探望呢?王万迁说,别的地方我都可以去,十里亭我不会再去。
许琼一个人去十里亭,她以前走国道,现在走高速。许琼看见许瑶说:“我以前每月来探望王万迁,接下来每月来探望你。”
许瑶没有看她:“你不用来。”
许琼说:“你是我双胞胎妹妹,我不想来也得来。”
见许瑶没有开口,许琼接着说: “我不完全是为你来,我来也是为了提醒自己,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在十里亭,我必须每月去探望她。”
许瑶低头没说话。许琼又说:“许瑶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处找人吸存款,为什么不找我和王万迁?”
许瑶说,“我恨你。”
许琼说:“你为什么恨我?我们是双胞胎姐妹啊。”
许瑶没回答,停了一下,抬头看着许琼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
许瑶说:“你帮我还五十万给伍大卫。”
“为什么单单还伍大卫?”
“他的钱是丁香芹卖早餐辛苦赚来的。”
“哦。”
“我以后还你。”
“你不用还的。”许琼说,“裁缝店有你的股份。”
“裁缝店跟我没关系。”
“裁缝店你有一半股份,你可以把股份拿走,也可以回裁缝店继续上班。”
“还了五十万,我们两清了。”
“我们这辈子不可能两清。”
六十八
伍大卫原来早上打六趟拳,现在加到九趟。他原来早上练六组哑铃,现在加到九组。练完之后,再耍三套棍术。风随棍生,像打风痴,窗户上的玻璃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断裂声。
丁香芹开始没在意,过了十来天,她问伍大卫怎么了,伍大卫说:“他妈的,这段时间锻炼过度,身体有点吃不消。”
又过了十来天,丁香芹说:“伍大卫,你有一段时间没碰我了。”
伍大卫说:“狗生的,锻炼会上瘾,量上去后下不来。”
过了一个多月,伍大卫还是没碰丁香芹的意思。那晚上床前,丁香芹喷了霍军买给她的香奈儿香水,主动爬到伍大卫身上。丁香芹在伍大卫身上摸索了半天,伍大卫叹了一口气说:“不行了丁香芹,老毛病犯了。”
丁香芹说:“什么老毛病?”
“你忘记李美丽为什么跟我离婚了?”
“不是好了吗?”
“旧病复发了。”
丁香芹半信半疑。第二天晚上又试了两次,伍大卫还是不行。她对伍大卫说:“实在不行,去医院看看?”
伍大卫说:“以前各家大医院都看过,药吃了几十公斤,越吃越不行。”
丁香芹安慰说:“你别急,这事不能急,越急越不行。放宽心,说不定就行了。”
“是的,我一点也不急。”
过了三个月,丁香芹终于明白过来了。那晚上床后,她说:“伍大卫,你不爱我了?”
伍大卫背朝着她。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不爱我了。”
伍大卫还是一动不动。
“如果你爱我,不可能三个月不跟我睡觉。”丁香芹说,“我知道你没睡,你开口说一句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伍大卫重重喘了一口气,还是没说话。
“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跟我说。”
伍大卫坐了起来,看着丁香芹说:“我们离婚吧。”
丁香芹一动不动看着伍大卫,慢慢说:“我不同意。”
伍大卫说:“我都不能跟你睡觉了,不离婚还有什么意义?”
“不能睡觉我也不离婚。”
伍大卫说:“我也不爱你了。”
“不爱我,不能跟我睡觉,我也不离婚。”
“你为什么这么死脑筋?”伍大卫说,“守着一个废人做什么?”
丁香芹说:“我不会像有的人一样,你不能跟她睡觉就跟你离婚。”
伍大卫知道丁香芹指的是谁,他说:“我是为你好,离了婚,你可以跟霍军结婚。他跟了你这么长时间,你不能对不起他。”
丁香芹说:“我嫁给你之后没想再嫁给别的男人。我把话说明白了,如果有一天你比我先死,我也不会嫁给霍军,更不会嫁给其他男人。你听好了,我这辈子只剩下你这个老公了,无论你要不要,我都不离婚。”
伍大卫说:“我不行了,你守着我干什么?”
丁香芹说:“我不管你行不行,你半身不遂,你全身瘫痪,我服侍你一辈子。”
第二天吃中饭,霍军吃得很少。吃完后没有像平时一样站起来先走。伍大卫饭量大,吃得也慢。丁香芹吃完饭,站起来要走,霍军叫她不要走。伍大卫知道霍军有话要说,他故意吃出很大的响声。
伍大卫吃完三大碗米饭,擦擦嘴巴,看着霍军。霍军说:“我要离开丁香早餐店了,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丁香芹看了霍军一眼。
伍大卫对霍军说:“你不需要走,在这里,没人会赶你走。我说过,你是家庭一员。”
丁香芹看看伍大卫,又看看霍军,没有说话。
“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霍军说,“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信河街,我想到外面去。”
伍大卫说:“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你不应该离开这里,不应该离开信河街,更不应该离开丁香芹。”
“我决定了。”
伍大卫说:“你不是一直爱着丁香芹吗?我跟丁香芹正在商量离婚的事,离婚后,你可以跟丁香芹在一起。”
丁香芹开口了:“我听出来了,你们两个都想走,都想离开我。”
霍军急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丁香芹。”
丁香芹问霍军:“但你决定要走了?”
霍军眼睛没看丁香芹,点了点头。
丁香芹对霍军说:“我支持你离开,这里不值得你耗费太多时间,你应该去更大的地方,过更好的生活。”
丁香芹的话刚说完,伍大卫突然伸手掴了她一巴掌。丁香芹左脸颊立即出现五条红印,丁香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看着伍大卫,咧嘴笑了笑。霍军也看着伍大卫,脸上没有表情。伍大卫看看丁香芹,又看看霍军,又伸手掴了丁香芹一巴掌。丁香芹趔趄一下,马上站稳了,还是咧嘴笑了笑。霍军瞪了伍大卫一眼,转身走了。
霍军第二天一早离开了信河街。这一天,丁香早餐店没有开门营业,有人看到,丁香芹带着伍大卫去医院了,伍大卫一条胳膊打了石膏,绑着纱布,挂在胸前。丁香芹的解释是,伍大卫昨晚喝多了,夜里起来上卫生间摔折了手臂。这样的回答经不起推敲,既然是夜里摔的,为什么天亮才送医院?但那是人家私生活,谁也不会刨根问底。
过了一段时间,伍大卫手臂挂着石膏气势汹汹来法律事务所,他说:“他妈的刘发展,你这次不灵了,我要砸你的招牌。”
刘发展说:“怎么不灵了?”
“丁香芹还是不肯离婚。”
刘发展说:“肯定是你没忍住。”
“没有,我碰都没碰她。”
“你去法院起诉了?”
“我没去,去了也没用。”
“你不去怎么知道没用?”
“丁香芹说,死也不会跟我离婚。”
“你没离婚怎么知道她会不会死?”
“我知道丁香芹说得出做得到。”
刘发展拍了一下大腿说:“他妈的伍大卫,说了半天,原来是你不想离婚。”
“怎么变成我不想离婚了?”
“你还爱着丁香芹?”
“我怎么爱着丁香芹了?”
“你心疼她。”
“我怎么心疼她了?”
“我明白了伍大卫。”刘发展说,“你只不过用这种手段试探丁香芹,同时逼走霍军,你他妈的才舍不得跟丁香芹离婚呢。”
六十九
李美丽手头的房子被法院强制拍卖后,成了闲人。刘发展对她说,如果你喜欢闲就一直闲下去,我养你一个人还是养得起的。要是实在想找点事情做,就来律师事务所帮忙。李美丽是个闲不住的人,但不会去法律事务所帮忙,她对法律一窍不通,一问三不知,能做什么呀。
那一天,李美丽说:“刘发展,我跟你商量个事。”
刘发展很警惕,说:“你想干什么?”
李美丽说:“我办了一个婚姻介绍网。”
刘发展说:“你懂技术吗?”
“这么问你就落后了。”李美丽看着刘发展说,“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只要有眼光、有胆识、有思路,技术问题自然有人替我打工。”
刘发展熟悉李美丽的性格,她说商量,其实是没商量。这倒符合李美丽一贯的作风,她什么事情不敢去试呢?
过了一段时间,李美丽问刘发展:“篮生有男朋友了吗?”
刘发展说:“李美丽,你是篮生的妈,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
“你不是整天跟篮生黏在一起吗?我不问你问谁?”
“我是整天和篮生在一起,可我是父亲,我怎么开口跟篮生谈男朋友的事?”
李美丽看看刘发展,说:“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篮生的父亲。你在篮生面前哪有父亲的样子?篮生在你面前哪里像个女儿?你们一口一个篮生,一口一个刘发展,从篮生开口说话叫到现在,天下还有比你们更肉麻的父女没有?”
“哈哈,李美丽,你这是嫉妒我和篮生的关系。”
李美丽撇了撇嘴:“我需要嫉妒你和篮生的关系吗?你不想想,篮生身体里有一个肾是我的,我们是一个人。”
“是啊。”刘发展点点头,喃喃地说,“你和篮生融为一体了。”
过了一会儿,李美丽说:“我给篮生介绍一个对象怎么样?”
刘发展愣了一下,说:“你觉得好你去跟篮生说,反正我不会跟篮生说这事。”
“刘发展,好像我操心篮生的婚事惹你不高兴。”
刘发展嘟囔着说:“你这是瞎操心。”
“刘发展你说什么?”
刘发展假装没听见。
接下来几天,刘发展把自己关在办公室。
一个星期后,篮生跑到刘发展办公室,说:“刘发展,李美丽刚才来电话,叫篮生晚上去相亲。”
刘发展说:“好哇。”
“刘发展觉得真的好吗?”
刘发展说:“真的好。”
篮生看看刘发展说:“篮生去了。”
刘发展说:“去吧。”
那天晚上刘发展一个人在家,他在家里走来走去,后来进了篮生房间,坐在她的书桌前,直到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才快步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假寐。
第二天去事务所的路上,刘发展开着车,篮生坐在副驾驶座,赌气似的,谁也不说话。
过了几天,篮生又跑到刘发展办公室:“上次相亲对象约篮生晚上吃饭,刘发展你说去不去?”
刘发展说:“吃饭好啊,应该去。”
“真的应该去?”
“真的应该去。”
篮生离开后,刘发展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又过了几天,在下班回家的车里,坐在副驾驶座的篮生说:“刘发展,有人约篮生晚上去看电影。”
“好哇。”
“真的好吗?”
“真的好。”
篮生去看电影了,李美丽还没有回来,家里空了。刘发展在家里走来走去,他打开每一个房间,一个一个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刘发展啊刘发展,你怎么跟孩子似的,篮生已经长大了,无论你多么舍不得,她迟早要飞走。”
过了一些日子。
那天早上,刘发展和篮生一起去事务所,还是刘发展开车,篮生坐在副驾驶座。刘发展说:“篮生今天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呢?”
篮生没有回答刘发展的话,扭头看着车窗外。
“篮生是不是跟相亲对象闹别扭了?”
篮生回过头来,看着刘发展说:“刘发展是不是不要篮生了?”
“篮生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刘发展怎么会不要篮生呢?”
篮生眼眶红起来:“篮生问刘发展,刘发展是不是和李美丽串通起来,想把篮生嫁出去?”
“刘发展没有和李美丽串通起来,但李美丽跟刘发展说过这事。”
“刘发展同意篮生嫁出去?”
“只要篮生看得上的人,刘发展一定支持。”
“篮生不想嫁人。”
“篮生不想嫁就不嫁。”
“篮生谁也不嫁。”
“好,谁也不嫁。”
“篮生要一辈子守着刘发展。”
“好。”刘发展马上发现问题,改口说,“篮生怎么可能一辈子守着刘发展呢?篮生应该有篮生的生活。”
“篮生不管,篮生这辈子只认刘发展一个人。”
七十
陈震东出现在楼雪飞办公室。
楼雪飞看见满头白发的陈震东,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什么话也不用说,那一头白发已经说明任何问题。除了白发,楼雪飞还发现,他整个人缩小了一圈,肩膀塌了,背驼了,眼神涣散了。以前的陈震东不见了。以前的陈震东总是昂首挺胸,气势汹汹,说话带刺,眼睛带电,这世界上只有他不想办的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楼雪飞就是被他这种气势吸引住的,陈震东才是她心目中的男人,她心甘情愿被这样的男人驾驭,愿意尽自己所能帮助这样的男人。但这个男人现在完蛋了。他一进门,楼雪飞就看出来,他脸上写满了绝望,这是一种想与世界同时毁灭的绝望。
楼雪飞现在最怕见的人就是陈震东,但他还是来了。她知道,陈震东其实不需要那么多贷款,是她三番五次去找陈震东,陈震东才拿着从她这里贷出去的钱去投资房地产,去投资光伏项目。银行突然断了他的续贷,他投资的房子卖不出去,光伏项目还需要后续投入,哪里有钱来还银行?而银行呢,却通过法院的途径,查封和拍卖了陈震东的集团和他名下的所有固定资产,用法律的名义宣告他的破产。这些天,她内心一直在挣扎,无论如何,应该去见陈震东一面,哪怕招来一顿谩骂甚至毒打,心里也会好受一些。可是,她没有勇气,她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陈震东,更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些什么,因为无论她说什么,都已无法将陈震东从破产的境地里挽救出来。
楼雪飞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有让慌乱和不安呈现到脸上,她脸上泛出职业性的笑容。她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将陈震东带到茶叙间。两人面对面坐下,楼雪飞烧了开水,给陈震东和自己各泡了一杯雁荡毛峰。
陈震东坐下来后,看着楼雪飞烧水泡茶。他进门后没有开口讲过话,脸上也没有表情。当楼雪飞将泡好的雁荡毛峰递过来,他没有看茶杯,而是对楼雪飞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楼雪飞胆战心惊,她觉得陈震东的微笑比尖刀还可怕,他微笑背后隐藏着无尽的可能和危险,她赶紧对陈震东笑了一下,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陈震东还是微笑,他没有开口。
楼雪飞说:“我们银行也作不了主,断贷是上面的指令。”
陈震东还是微笑地看着她。
楼雪飞说:“我们银行也不想这么做,这样做等于自断手臂。”
陈震东没有开口,他的微笑慢慢隐退。
楼雪飞注意到陈震东脸上的变化。他没有笑容的脸色非常难看,在他一头白发的映衬下,脸色白里透青。那是一张绝望的脸,一张濒临死亡的人才有的脸,一张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的脸。楼雪飞赶紧补充说:“我觉得我们银行不应该向法院申请查封你的集团。”
陈震东脸色越发地青了,伴随沉重喘气声。
楼雪飞听见自己心脏怦怦乱跳的声音,她说:“我跟银行提出来,他们不听我的,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陈震东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嘴唇不停地颤抖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你没有怪我?”
“是的。”陈震东点点头,他看了看楼雪飞,又看了看那杯茶,慢慢地说,“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你不能怪你自己。”楼雪飞说。
陈震东伸手止住楼雪飞,继续说:“我太贪婪了,我想一口吃掉整个天下,这怎么可能呢?”
陈震东停了一下,又说:“我想吃掉别人,最后反被别人吃掉。这就是规律。”
他看了楼雪飞一眼,接着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所有的错都是我一手铸成的,跟你没有关系,跟其他人也没有关系。”
说完这句话后,陈震东站起来,头也不回走出楼雪飞办公室。
七十一
陈震东离开楼雪飞办公室,来到了积谷山陵园。他来到胡长清墓前,扑通一声跪下来,心里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话来,只叫了一声师父,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情绪慢慢平缓下来。他对胡长清说,自己现在什么也没了,这几十年经历,好像做了一场富贵梦,这是一个破碎的梦。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他刚准备做生意时,胡长清告戒他,人生百年,没必要太贪心,该做的做,不该做的绝对不做。可他将这句话忘到九霄云外了,他没有坚守住底线,才导致最终的失败。他还告诉胡长清,给霍军的房子还在,因为户主是霍军,法院没有动那套房子。霍军随时可以去找柯又绿要房子,他相信柯又绿的为人,不会赖了霍军的房子。
说完这些话,陈震东在胡长清墓前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夕阳西下。
天渐渐暗下来,陈震东站起来,离开胡长清墓地。他没有下山,而是越过陵园,来到山上那座土地庙。他在土地庙外站了一会儿,庙里除了一尊泥塑的土地神和一尊香炉,空无一物。土地神身上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香炉是用石头凿成的,破了一个大缺口。陈震东慢慢走进去,在香炉边坐下来。虽然一天没吃东西,但他不觉得饿,他怀疑自己不会饿了。初秋季节,夜晚已有寒意,陈震东觉得身体已不属于自己,寒冷与他无关。他在土地庙坐了一整夜,毫无睡意。
陈震东在土地庙待了两天,白天去胡长清墓地转一圈,然后回到土地庙。他去山上找来一些杂草铺在地上,累了就卷起身体,歪在杂草铺里眯一下。
他慢慢有了冷和饿的感觉,这种感觉很轻微。冷了他站起来走几步,或者卷起身体躺进杂草铺。饿了他就去山涧喝几口泉水,或者去山上找些野果充饥。
第三天,柯又绿找到土地庙,她说:“陈震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震东没回答。
柯又绿说:“没有过不去的桥,没有跨不过的坎。”
陈震东还是没回答。
柯又绿伸手去拉他:“起来,我们回家。”
陈震东身体挣扎了一下:“你让我静一静。”
柯又绿说:“我们一起回家,我一定不吵你。”
陈震东说:“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过几天就回家。”
柯又绿想了想说:“你想在这里静一静也行,但你必须告诉我,你想在这里待几天?”
陈震东想了想说:“十天。”
柯又绿马上说:“不行,十天太长,最多五天,五天后你必须跟我下山。”
陈震东没有再说什么。
柯又绿下山去了。到了下午,她又上来,给陈震东拿来了被子、枕头、毛巾、脸盆、水杯、牙刷、牙膏,还有一大堆食物。
陈震东当作没看见,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天,柯又绿又上来。她看了看昨天送来的食物说:“陈震东,我送来的东西不好吃?”
她接着又说:“陈震东,你没有洗脸?”
她接着又又说:“陈震东,你没有刷牙?”
她接着又又又说:“陈震东,你为什么不洗脸不刷牙?你想变成野蛮人吗?”
第三天,柯又绿送来了一个铁锅、一袋米、猪肉和油冬菜。她找来石头,垒了一个土灶。她对陈震东说:“你要多吃一点。”
见陈震东没有反应,她接着说:“我明天给你买江蟹和对虾。”
第四天,陈震东看见柯又绿的身影出现在陵园,他起身离开土地庙,上山去了。
过了五天。
过了七天。
过了十天。
过了二十天。
……
柯又绿一上来,陈震东就到山上躲起来。
那天上午,柯又绿又来土地庙。她摸摸陈震东刚躺过的地方,翻翻他用来煮东西的铁锅,踢踢用石头垒起来的灶,转身出了土地庙,站在路上喊:“陈震东,我知道你在山上,你下来吧,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相信你做得到。”
停了一下,柯又绿又说:“楼雪飞的事我不怪你,这事到此为止,一笔勾销。”
柯又绿朝山上走了几步,突然哇哇哇哭起来:“陈震东,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我是你老婆,无论你是富贵还是贫穷我们都应该在一起。你回来吧,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跟你在一起,我保证以后每天晚上给你做江蟹和对虾。你回来吧,以后你要我笑我就笑,要我哭我就哭。”
柯又绿哭着哭着,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说:“陈震东,我知道你听得到我的说话,你不出来我就不走了,跟你躲进深山做野人。”
柯又绿一直哭到太阳下山才离开土地庙。第二天一早又来哭。
胡虹来了。胡虹拿着一面铜锣,一进陵园就锵锵锵敲起来,一边敲一边喊:“陈震东哦,回家啦。陈震东哦,你的灵魂走丢了,快跟我回家啦。”
胡虹在陵园绕一圈,又到土地庙绕一圈,敲着铜锣,喊着陈震东名字下山去。
第三个来的是陈宇宙。陈宇宙带来一架无人小飞机,小飞机绑着一台摄像机,小机飞在半空来回盘旋。这架小飞机弄得陈震东有点紧张。
接着来的人是刘发展一家人,刘发展对着山顶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李美丽的声音比刘发展响亮,她说:“陈震东,你下山来,我们一起做网站。”
篮生东看看西看看。陈震东一度怀疑篮生看出了他的藏身之处。但篮生什么话也没说。
王万迁和许琼也来了。
许琼对着山上叫了一声陈震东,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万迁说:“陈震东,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用躲避的方式来对待失败,你让我失望了。我认识的陈震东不是这样的人,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是打不败的,打倒了能够马上站起来。”
停了一下,王万迁又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一次算什么?我也输过,现在不是重新站起来了吗?如果躲到山上,你就没机会了。你不仅没机会,还会被人笑话,说你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如果你是胆小鬼,如果你是懦夫,你就不是我王万迁的朋友,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王万迁对着他藏身的方向说:“我知道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的话,如果你还是我的朋友,马上下山来,我们一起回家。”
王万迁对着他喊:“下山来吧陈震东。”
许琼也跟着说:“下来吧陈震东,我们回家。”
他眨了眨眼睛,低下了脑袋。
陈文化也来了,他是被李铁和陈铜抬着来的,同时来的还有胡虹。胡虹还是带着那面铜锣,她对着山上敲了一下铜锣,喊道:“陈震东,你看见了吧,你爸还没死呢,你胆敢躲在山上不回来?”
李铁看了看四周,说:“董事长回来吧,我还跟着你干。”
陈铜说:“董事长,我也跟着你干。”
李铁说:“我一定认真干。”
陈铜说:“我也是。”
李铁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甜瓜,对着山上说:“我给董事长带甜瓜了。”
陈铜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甜瓜,对着山上说:“我也给董事长带了一个甜瓜。”
胡虹又敲了一下铜锣,喊:“陈震东哦,你爸来接你了,咱们回家。”
陈震东看着陈文化,可怜的陈文化,像一具木乃伊,糊涂得连眼珠也不会转了。看来,他身体里的血已经干了。
陈文化他们下山后,柯无涯来到土地庙。柯无涯只说了一句话:“陈震东,你答应我照顾好柯又绿,你要说到做到。”
柯无涯下山后,计化龙来到土地庙,他在土地庙前站了许久,抬头四处张望,然后轻轻地说:“董事长,你对我说过,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从头再来。你下山吧,我回来跟着你干。我保证,这辈子跟你干到退休。”
楼雪飞也来到土地庙。楼雪飞是和柯又绿一起来的,楼雪飞穿着银行的蓝色工作服,脖子围着丝绸围巾。她还是那么漂亮迷人。她摸了一下围巾,对着山上露出笑容,轻声地说:“陈震东,你下来吧,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商量。”
看着楼雪飞,陈震东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他发现楼雪飞摇身一变,成了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张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柯又绿也跟着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张开血盆大口。陈震东以为她会扑向楼雪飞,恰恰相反,柯又绿毫不犹豫地扑向他。紧接着,陈震东发现刘发展、许琼、王万迁、李美丽也出现了,他们摇身一变,都成了吊睛白额猛虎,他们围成半个圈,张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更可怕的是,陈震东发现胡虹、陈宇宙、李铁、陈铜、柯无涯、计化龙,甚至包括陈文化也都变成吊睛白额猛虎,张开血盆大口,争先恐后朝他扑来。他隐约看见远处站着一个人,是唯一没有变成老虎的一个人,看影子像篮生。但她沉默不语,面目模糊。更加恐怖的是,她身后跟着成千上万的吊睛白额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阵阵咆哮声,从各个方向朝他涌来。
这个发现令陈震东震惊。他缩紧身子,闭上眼睛,气不敢出。他听见心跳声如雷鸣。当他再次睁开眼睛,那些吊睛白额猛虎不见了,土地庙前依然是楼雪飞和柯又绿。可是,没过多久,她们又变成吊睛白额猛虎,他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也都出现了,他们也都变成了吊睛白额猛虎。陈震东从他们的眼神看出来,他们只有一个目的——一口吃了他。
陈震东现在也只有一个目的,他谁也不想见,只想一个人待着。他希望能将身体缩进泥土里,隐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许久以后,陈震东才睁开眼睛。柯又绿和楼雪飞已离开土地庙,可她们化身猛虎的形象依然出现在眼前。
陈震东回到土地庙,跪在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土地神像前。
七十二
进入冬季。陈震东每天凌晨去胡长清墓地走一走,看一看。他已经很久没有跟胡长清说话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是的,陈震东已无话可说,也无须再跟胡长清说。他以前说了太多的废话。更多时候,他哪里也不去,如果柯又绿没有来,他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坐在土地庙里,坐在杂草铺上,看着土地庙外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又看着天空一点一点暗下去。
有时候,陈震东会反思。他发现这辈子走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可是,这两个点又是那么不同。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那年春天的情景,他骑着踏脚车四处筹钱。那个时候,他身上充满力量,他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凭能力改变自己和世界。他认为这个愿望是单纯而美好的,这个世界也是单纯而美好的。可是,不知不觉中,他遗忘了初衷,忘记了意义所在。更主要的是,他发现这个世界不单纯也不美好,世界向他展示了另外一面——无比邪恶和贪婪的一面。而他深刻地体会到,如果想获得成功,只有比这个世界更加邪恶和贪婪。是的,他就是这么做的,尽管他不承认。因为贪婪使他忘乎所以,使他自以为真是一头无所不能的怪兽。他现在知道了,驱使自己对世界作出这种判断的是另一头更大的怪兽,那是一头真正的怪兽——金钱和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的一切物质和心理欲求。那头怪兽武装了他,让他成为一个强大的人,成为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人。反过来,也是这头怪兽摧毁了他,让他重新成为一无所有的人。这样的反思令他不安,令他羞愧。他不愿意回想过去。他要的是现在的生活,一种几乎脱离了物质的生活。一种他不想改变世界,也不想被世界改变的生活。
陈震东逐渐喜欢上土地庙的生活。他现在吃得很少,穿得也很少。柯又绿隔天来一趟土地庙,送上来的食物和衣服他几乎没动,送来的感冒药和消炎药更是没有用处。对于陈震东来说,他不怕饿和冷,更不担心生病,上山以后他便没有生过病。他只希望柯又绿不要再来土地庙,他也希望别的人不要来土地庙,就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让他静静待下去。
大约一年后,有一天,柯又绿拉着陈宇宙的手,满脸喜色跑到土地庙。柯又绿脸上很少有这种喜色了。她大声对山上喊:“陈震东,你知道吗,陈宇宙的网络公司上市了,他现在是亿万富翁。”
陈宇宙接过话说:“爸,我成功了,公司市值六十个亿。”
柯又绿说:“陈震东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儿子出息了。”
陈宇宙说:“爸,你回来吧,我们一起干。”
柯又绿说:“陈震东,你回来吧,我需要你,我们的儿子也需要你。”
陈宇宙说:“爸,回来吧。”
柯又绿说:“陈震东,回来吧。”
陈震东喉咙发出一阵咕噜声,他想说:“他妈的陈宇宙,你现在有钱了,该还老子债了。”
但他没有发出声音。
哲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