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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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7-09 16:09
一
那年春天,陈震东决定翻开人生新篇章。
陈震东首先找他爸陈文化。陈文化这天在厂里值夜班,工厂离他们家有十多分钟路程。吃了晚饭,陈震东手里提着两个刚刚上市的本地甜瓜荡过去。
陈震东还没到车间门口,陈文化两个徒弟先看见他,这两人年纪跟陈震东差不多,一胖一瘦,胖的叫陈铜,瘦的叫李铁。李铁远远看见他手里的甜瓜,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甜瓜。”
陈震东没理他们,脸上堆着笑容,站在车间门口,对陈文化招招手,喊道:“爸,你出来一下。”
陈文化没有出来,陈震东只能走进去,对着陈文化的耳朵大声喊:“爸,我给你送甜瓜来了。”
陈文化看他一眼,身体往后仰了仰。
陈震东把甜瓜往他眼前送,说:“你看,我花钱买的,特意孝敬你。”
陈文化又看他一眼,不知他打什么主意。
陈震东掰开一瓣已切好的甜瓜,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刚上市,蛮甜。”
陈文化皱了一下眉头,说:“有屁就放,放完就滚,没见我正忙吗?”
李铁嘎嘎地笑,走近来,伸手对陈震东说:“我尝尝。”
陈震东避开他的手,掰出一瓣递到陈文化嘴边,谄笑着说:“爸,我想开一家店。”
陈文化脑袋一歪,避过甜瓜。
陈震东接着说:“你得支持我。”
陈文化把嘴巴移到他耳朵边,大声喊:“你说什么?”
“他叫你吃甜瓜。”李铁笑着说。
陈震东知道他听得见,大声说:“你得借我钱。”
“我的手越来越没力气了,”陈文化悲伤地摇摇头,伸手摸了一下机器上的机油,毫不犹豫把那只乌黑的手搭在陈震东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说,“再过几个月,连你的肩膀也搭不上了。”
陈震东听见李铁嗤嗤的笑声,他想叫陈文化把爪子挪开,甚至剁掉那只黑手的心都有了。但他知道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他拉着陈文化油腻腻的手,看着他说:“我会还你的。”
陈文化把手抽出去,用力拍拍他的脸蛋,说:“你没觉得我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吗?”
陈震东觉得脸上有虫子在爬,但他忍住了,严肃地看着陈文化说:“这对我很重要,希望你支持我。”
“我老了。”陈文化又拍拍他的脸蛋说,“手上没劲了。”
陈震东说:“我会加倍还钱的,我说到做到。”
“耳朵也聋了,什么也听不见。”陈文化又摇摇头。
陈铜和李铁跑到陈震东身边,一左一右架起他的手臂往外走。
“身体轻得像棉花。”陈铜看看陈震东,对李铁说。
“他就是个绣花枕头嘛。”李铁看看陈震东,又看看陈铜,笑着说。
“我觉得他更像花花公子。”陈铜说。
“我觉得他更像绣花的公子。”李铁哈哈大笑。
他们把陈震东丢在门口,李铁顺手把甜瓜拿走了。陈震东说:“别动我的甜瓜。”
“我不动,只是尝一尝。”李铁说着,掰开两瓣,分一瓣给陈铜,放在嘴里嚼动。
“蛮甜。”陈铜点头说。
“是蛮甜。”李铁点头表示赞同。
“甜瓜是给我爸吃的。”陈震东说。
“我们代表你爸吃了。”李铁说着笑起来,陈铜也跟着笑起来。
二
两个甜瓜被李铁和陈铜吃了,陈震东这一趟血本无归。
回到家后,他妈胡虹见他两手空空,问他:“你爸吃甜瓜了?”
“我爸不吃。”陈震东摇摇头说,“让李铁和陈铜吃了。”
“那两块废铜烂铁早晚是个祸害。”胡虹深表担忧地说。
陈震东晚上出门前,胡虹见他手上拎两个甜瓜,就觉得不对劲,问他:“你拿甜瓜干什么?”
陈震东晃了晃手上的甜瓜说:“给我爸送去。”
胡虹说:“给你爸送甜瓜做什么?”
陈震东说:“我跟他商量个事。”
胡虹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儿子有很多“事”,有些事不用问他会说,有些事就是用上老虎凳也不会说。胡虹觉得儿子性格像她,这点很可喜可贺,如果像陈文化就完蛋了,他基本上是一台生锈的老机器。
陈震东早料到陈文化会用耳背来打发自己,但他觉得这是一个程序,必须先跟陈文化有一次交集,同意不同意是另一件事。接下来就是跟胡虹谈判了,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果然,胡虹青蛙一样跳起来:“你疯了?”
“我没疯。”
“没疯你为什么要辞职?”
“没疯我才要辞职。”陈震东看着胡虹说。
“我不会让你辞职的。”胡虹说。
“我已经辞了。”
“皇天,你这个棺材,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胡虹拍了一下大腿哇哇哇哭起来。她哭声不响亮,眼泪和鼻涕却澎湃汹涌,相当壮观。
陈震东看了她一下说:“你借我三千元启动资金。”
“我一分钱也没有,拿什么借你?”胡虹依然拍着大腿说。
“我知道你有钱。”陈震东说,“我这两年跑供销,每个月的工资都是你拿走,至少有两千六百元。”
“皇天,你这个棺材还敢跟我算账?”胡虹一拳擂在大腿上,接着抹了一下眼泪和鼻涕,一边哭一边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棺材,你知不知道,这十几年来,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炒粉干给你吃需要多少钱?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给你买江蟹和对虾需要多少钱?你知不知道,你穿的衣服,你住的房子,哪一项不需要钱?你竟敢跟我算账?你良心叫狗咬了?”
“我不是要跟你算账,那些钱都归你。”陈震东从懂事起就知道胡虹能哭,哭是她的武器,她对一件事没把握时,先用哭声来稳定自己,同时也用来打击对方。陈震东靠近她,轻声说,“我这次是跟你借,算利息。”
陈震东故意停顿一下,他发现,胡虹的哭声也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给你的利息比别人高。”
胡虹的哭声完全停顿了,抹了一下眼泪和鼻涕问陈震东:“你给多少?”
“别人三厘,我给五厘。”
“这事我说了不算,”胡虹摇摇头说,“得你爸点头才行。”
三
第二天,胡虹跟陈文化商量后,决定连夜召开家庭会议。
胡虹和陈文化坐在饭桌一边,陈震东坐另一边,像等边三角形的三个点。
胡虹很严肃,陈文化比她更严肃。
陈震东看看他们,想调和一下气氛:“大家都笑一笑,这不是批斗会。”
“正经点。”胡虹呵斥完,转头问坐在身边的陈文化,“你说还是我说?”
陈文化没有反应,大概又耳背了。
“好,我说,”在家里,胡虹习惯自己找台阶下,她清了清嗓子,看着陈震东说,“我和你爸商量了,决定借钱给你。”
陈震东还没有开口,胡虹接着说:“五厘利息。”
陈震东说:“没问题。”
胡虹说:“一年内本利全部还清。”
陈震东说:“好。”
“痛快。”胡虹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张纸和笔,递给陈震东说,“你看清楚再签字。”
是一张协议书。陈震东看着看着就叫起来:“怎么只有两千元?不是说好三千元吗?”
胡虹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你爸是真没钱,两千元也要东挪西借,也要付别人利息。”
“你们不讲信用。”陈震东说。
“我们尽力了。”胡虹看着他,摊着双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如果为难,我们也不逼你签。”见陈震东在犹豫,胡虹不失时机地说,“我跟厂长说好了,你还可以回厂里上班。”
陈震东咬了咬牙,拿起笔说:“我签。”
“慢。”胡虹说。
陈震东抬起头看着她问:“你还有什么花样?”
“还有这个你也看一下。”胡虹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张协议,“一定要看详细再签。”
陈震东接过协议,看着看着又叫起来:“你们这不是逼我回工厂上班吗?”
胡虹露出胜利的笑容,宽容地说:“没人逼你,我们是说,如果你的店半个月内没开张,必须回工厂上班。”
“你们这是不平等条约。”陈震东说。
“你可以不签。”胡虹说。
一直没吭声的陈文化这时用鼻孔哼了一声。
“我们是自由平等的家庭,”胡虹说,“签不签随你。”
“我签。”陈震东想了一下,又掐着指头算了一会儿,抬头看着胡虹说,“但你们要给我一个月时间。”
“不行,只有半个月。”胡虹说。
“半个月要借钱要租店面要装修还要进货,时间不够。”陈震东说。
“够不够我们不管。”胡虹说。
“那就二十天。”陈震东说。
“半个月,”胡虹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们这是蛮不讲理,是存心为难我,两个大人联合起来欺负自己的孩子。这算什么本事?”陈震东说。
“放你妈的狗屁,谁蛮不讲理了?谁存心为难你了?谁联合起来欺负你了?”陈文化突然开口了,他用手指指着胡虹,下了一道命令,“给他二十天,让他心服口服才会彻底死心。”
胡虹看看陈文化,又看看陈震东说:“好,你爸说二十天就二十天,签字。”
陈文化的耳朵这回灵了。
四
陈震东开始筹款行动。
他骑上加重的永久牌踏脚车,身体和脑袋在车上一左一右快速摆动,穿过一条大马路,两个菜场,三座桥,桥下蓝色的塘河水缓慢流过,像梳子一样梳过墨绿色水草。陈震东无心欣赏塘河里的风景,他赶到一个叫天地文书馆的地方,找一个叫刘发展的人。
陈震东说:“刘发展,我遇到难关了。”
“老子今天一早左眼皮就跳,原来是你这个财神到。”刘发展手里捧着一本法律书,看他一下,停下来,慢悠悠地说,“什么事把你难住了啊?”
“我急需钱。”陈震东说。
“要多少?”
“一千元。”
“我没那么多钱。”刘发展说。
“我知道你没那么多钱,也不需要你那么多钱。”陈震东停了停,咽了下口水,接着说,“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决定做一个互助会,我做会东,找四个朋友,每个人出两百五十元,三个月一次,谁急需钱用谁先拿走。”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两百五十元做不成什么事,一千元就能派上大用场。”刘发展把法律书放下,身体往陈震东这边倾斜。
“我第一个就找了你。”陈震东说。
“我知道,我们是结拜兄弟嘛。”刘发展说,但他又摇了摇头,“可是,两百五十元我也拿不出来,天地文书馆馆主是我爸,我是个打工仔。”
“你能不能跟你爸商量商量?”陈震东说。
刘发展摇摇头,用手忧伤地抚摩一下法律书说:“我爸那个人你是知道的,钱就是他的命。”
“整天‘我爸我爸’,我看你以后的命运跟你爸差不多,在这个矮小的文书馆里给人写一辈子的书信和合同。”陈震东撇了撇嘴,又加了一句,“还结拜兄弟呢。”
“你说谁呢你?”刘发展声音突然高起来,语速明显加快。
“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谁?”陈震东看着他说。
“陈震东,老子知道你用激将法,”刘发展看着陈震东说,“可是,老子就喜欢你的激将法,不就是两百五十元吗?老子这次两肋插刀了。”
说完之后,刘发展拿出钥匙,打开抽屉,点了两百五十元给陈震东。陈震东问他:“如果你爸不同意怎么办?”
刘发展挥挥手说:“他如果问我,我就告诉他,三个月后还他五百元。他脑袋瓜再坚硬,这笔账还是会算的。”
“行,我记住你这份情了。”
陈震东又骑上加重的永久牌踏脚车,身体和脑袋在车上一左一右快速摆动,穿过两条小马路,两个菜场,三座桥,桥下流着蓝色塘河水,水里游着青色鲫鱼。陈震东无心跟鲫鱼打招呼,他赶去一个叫姐妹裁缝店的地方,找一个叫许琼的人。姐妹裁缝店面对塘河,每天对着塘河水、水草和塘河里的鲫鱼。
许琼带着双胞胎妹妹许瑶开了一家姐妹裁缝店。
姐妹裁缝店是座长方形的木头老屋,前面是店,后面住人。陈震东来到许琼的裁缝店,妹妹许瑶低着头,哒哒哒哒踩着缝纫车,姐姐许琼站在工作台前裁一块白布。她们剪同样发型,穿同款衣服,很多人分辨不清,说她们是镜子里和镜子外的两个人。
陈震东跨进裁缝店就把目的说了。许琼沉默了一下,抬头对陈震东说:“我这里刚好有一千元,你先拿去急用。”
“我不要一千,只要两百五十元。”陈震东说。
“你有毛病呀?”许琼惊讶地看着他说,“有现成的一千元,干什么要组织互助会。”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陈震东说,“一千元是借,双方是施与受的关系,两百五十元是互助,是朋友间的信任和游戏。”
“最终的结果不就是一个钱吗?”
陈震东愣了一下,她这句话确实说出了本质,但他又摇摇头说:“虽然都是为了一个钱,形式不一样,最后的结果肯定也不一样。”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许琼笑着说,“我先给你两百五十元,如果急需钱用,随时来找我。”
“谢谢你许琼,我会记住今天这份情的。”
许琼说:“我们是结拜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陈震东要找的第三个人叫王万迁。他不知道能不能碰到王万迁,骑上加重的永久牌踏脚车,身体和脑袋在车上一左一右快速摆动,穿过两条小马路,一条大马路,两座农贸市场,一个菜场,六座桥,到信河街邮电局往王万迁办公室打电话,电话接到王万迁办公室,接听的人正是他,陈震东说:“王万迁,我是陈震东。”
王万迁在电话那头说:“我听出你是陈震东了,我很高兴你给我打这个电话。”
“你在办公室太好了,我担心你出差了。”
“我明天出差。”王万迁在电话那头说,“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就来了,你说我有多高兴。”
陈震东说:“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
“天下就有这样巧的事。”王万迁说。
陈震东说:“我想跟你见个面,有事商量。”
“我也正想跟你见个面,商量个事。”王万迁说。
他们电话里约好在王万迁工厂门口见面。
陈震东和王万迁是在跑供销时认识的,陈震东推销的是电话交换机,王万迁推销的是帆布。他们一起住在银川一个小旅馆里,同乡又同龄,陈震东比王万迁大十天,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陈震东又骑上加重的永久牌踏脚车,身体和脑袋在车上一左一右快速摆动。他一路往北,这一路没有桥,河被填成马路了,马路两边是一排排商铺。往北尽头是一条江,名叫瓯江,滔滔江水穿过信河街,滚进东海。陈震东拐进瓯江路,瓯江路是大榕树的天下,树冠遮天蔽日,将马路包裹起来。有一棵大榕树长在路中央,像壮汉拦住去路,陈震东差点撞上去。
陈震东气喘吁吁骑到西角红旗帆布厂,王万迁已在大门口等候多时,见了面,两个人重重抱在一起。
“王万迁,我们又见面了。”
“我们又见面了,陈震东。”
两个人又重重抱了一次。
陈震东对王万迁说:“你说有事跟我商量,你先说吧。”
“你先给我打的电话,按理应该你先说。”王万迁说。
陈震东说:“好的,我先说。”
陈震东就把自己组织互助会的事跟他说。王万迁听完一声没吭,盯着陈震东看了五秒钟,握着拳头在空中砸了一下说:“陈震东,我们又想到一起了。”
“你也想组织互助会?”
“是的,”王万迁转头看了看背后的工厂,又转回来说,“我出完这一趟差,回来就辞职。”
“那你就不能参加我这个互助会了,”陈震东叹了口气说,“遗憾的是我也不能参加你的互助会。”
“我可以参加你的互助会,”王万迁说,“但你最好能让我第二个收会钱。”
“第二个已经答应给刘发展了。”陈震东说。
“我第三个。”王万迁说。
陈震东说:“我记住你这个情了。”
王万迁抱住陈震东,笑着说:“咱们是患难之交,不说情。”
陈震东最后去找带他跑供销的师父胡长清。胡长清拍了一下秃得寸草不生的圆脑袋说:“这是好事,我一定支持。”
陈震东说:“对不起师父,我当了逃兵,你不会怪我吧?”
“年轻人就是要出去闯荡,窝在一个地方算什么屁本事?” 胡长清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圆球说,“想当年我一个人单枪匹马闯西北……”
陈震东知道胡长清又要怀旧了,其实他真正跑供销也没几年,却是东风电器厂公认的供销大王。他的故事陈震东最少听了一百遍,可谁叫他是师父呢。
讲完故事,胡长清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点出两百五十元。陈震东对他说:“师父,你最后一个收会钱不会介意吧?”
胡长清又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介意个屁,我现在不缺这点钱。”
陈震东没有再说什么,深深给他鞠了个躬。
胡长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既然你认我这个师父,临别之前,我还是有两句话要说。”
“师父请讲。”
胡长清举起手又要拍自己的脑袋,这次举了一半就放下了,搓了搓手说:“第一句,古话说,商场如战场,你以后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一步踏错可能导致全盘皆输。人生百年,没必要太贪心,该做的做,不该做的绝对不做。”
“我记下了师父。”
“第二句,要懂得人心险恶,要有防人之心,更要有善待他人之心,能够对别人笑的时候尽量笑,能够帮别人的时候尽量帮。平时所做一切是因,什么时候结出果只有老天知道,要相信头顶三尺有神灵。”胡长清看着他说。
陈震东点点头说:“我都记下了师父。”
胡长清对他挥挥手说:“去吧,祝你鹏程万里。”
五
十六天后是星期日,按照信河街风俗,上午八点零八分,瓯江潮水上涨时,陈震东的多美丽服装店在信河街十八号开门营业了。陈震东不太相信“八”与“发”的谐音,也不太相信涨潮与赚钱的必然联系,但他相信,生意能不能成功,有必然因素,也有偶然因素,偶然因素有时会影响必然因素。什么叫偶然因素呢?陈震东的理解是一切不吉利的东西,做生意讲究和和气气,和能生财嘛。所以,开门营业时,陈震东也按照风俗,放了一串五百响的鞭炮,比较隆重地宣告人生踏上了新征途。
放开门炮前,刘发展和许琼来了,王万迁出差在外,特地从兰州拍来一份贺喜电报。师父胡长清坐着三轮车,送来一盆万年青。胡长清下午就要出差,放下万年青,坐着三轮车赶到车站买汽车票。
开业这天陈文化没来,胡虹也没来。
胡虹衣服都换好了,陈文化问她:“你干什么去?”
“我上街看看。”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去,”陈文化又下了一道命令,“不准去。”
“我去侦察一下情况,马上回来。”
“侦察个屁,出了个逆子,这个家从此不得安宁了。”陈文化叹了口气,又给胡虹下了一道命令,“从今往后,你不能跨进那地方半步。”
“怎么说他也是咱们的儿子呢。”
“放你妈的狗屁,”陈文化突然骂道,“从今天起,咱们就没有儿子啦。”
陈震东并不知道自己被陈文化开除出儿子队伍了,即使知道,他现在也无暇顾及,他的多美丽服装店被客人挤得像筷子笼。一天时间,他进的八十双皮鞋、一百条裤子、一百条衬衫、五十条裙子被全部扫光。
晚上十一点钟打烊后,陈震东结完账,吓了一跳,他妈的,一共收入三千六百六十元,也就是说,这一天的营业额,除了把所有的本钱赚回来,还多了六百六十元。
陈震东觉得心里有一头老虎在奔跑,把他身体不断撑开,撑得喘不过气来。他锁了店门,骑着加重的永久牌踏脚车赶到姐妹裁缝店。可惜店门已关,里面一点声音没有,估计许琼和许瑶已经睡下。陈震东又骑到天地文书馆,里面一片乌漆抹黑,刘发展跟家人住在一起,如果这时喊他,必定惊动他爸妈。陈震东骑着踏脚车在街上转,他有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说说,却又不知道找谁好。
不知道在街上骑了多久,陈震东发现自己骑到东风电器厂,传达室霍师父是他师父胡长清的战友,陈震东决定找他聊聊。他进了传达室,霍师傅已经喝多了,叫了几声没反应。陈震东正要转身离开,看见办公桌上的电话机,突然决定给远在兰州的王万迁打一个电话。
陈震东并不知道王万迁住在兰州哪个旅馆,也不知道住在哪个房间,更不知道电话号码,他拿起话筒,随便拨了一通号码,喂了一声后,对着话筒说:“你好,麻烦你帮我转到甘肃兰州市。”
他等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好,麻烦你帮我转到胜利旅馆的总机,号码是5678。”
他又等了一会儿,说:“你好,麻烦你叫一声123号房间的王万迁先生,谢谢。”
陈震东又等了一会儿,站直身子,伸了伸脖子,咳嗽一声,对着话筒说:“是王万迁吗,我是陈震东。我知道这么迟不应该给你打电话,我知道你今天跑了很多企业,嘴皮磨破了,嗓子说哑了,腿跑酸了,身上的骨头快散架了,更知道现在你的眼睛都睁不开。可我今天有一卡车话要跟你说,这些话像一千只老鼠在身体里跑来跑去,又啃又咬,不说不行啊,不说的话,我会被这一千只老鼠咬死的。我如果死了,你回来就见不到我了,我晚上一定要让身体里的一千只老鼠跑出来。我现在要正式对你宣布一件事情,你站稳了,不要听了之后摔筋斗,隔这么远,我可没办法扶你起来。我宣布,今天多美丽服装店的营业额做了……”
陈震东故意停下来,把听筒拿到眼前看了看,吹一口气,又放回耳边说:“王万迁,你听好了,我今天营业额做了三千六百六十元。你没想到吧?老实说我也没想到,还有你更想不到的事,你知道成本是多少吗?我知道,你一定猜不出来,我们是好朋友,我才告诉你,成本只有一千两百元,这下你知道我赚多少钱了吧?这是我这辈子赚得最多的一次,是为自己赚的,他妈的,我一天之内成富翁了。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头,赚大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我有一个预感,我的机会来了,更准确地说,是我们的机会来了。我说王万迁你还在听吗?哦,是的,我知道现在就是把你摁在床上也睡不着了,用榔头砸你也睡不着。你现在肯定腿也不酸了,身上的骨头发出咯咯咯的响声。你是不是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像一只出山觅食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就能把全世界吞进肚子。是的,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老虎,是一只比地球还要大的老虎。我开始奔跑了,停不下来了,我张大了嘴巴,食物哗啦啦流进我无边无际的身体。”
陈震东又停了一下,伸手摸摸口袋,又拍拍胸口,接着说:“是的是的,现在我口袋里装满了钱,这些钱是酵母,它们接下来会发酵出更多钱。是的,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去石狮进货了,听说石狮那边的货更好更便宜,样式更时髦,是从台湾模仿过来的。是的,我上次是去广州进的货,上次我还有点保守,本钱也不够。这次就不一样了,我更有信心了,我要带着身上所有的酵母杀过去,你想一想,这些酵母再翻两番是多少?对一万元,天呐,王万迁,一万元呐,我成万元户了,万元户就可以称富豪了吧?再去一趟,就能翻到三万。然后是十万,三十万,一百万,三百万,一千万……”
陈震东用手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说:“不能再说下去了王万迁,我亲爱的朋友,再说下去我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了。我多么希望现在就能见到你啊,让你来多美丽服装店看看,我更希望你也像我一样,我们一起做生意,一起打拼,一起成为亿万富翁,一起为我们的人生目标奋斗吧亲爱的王万迁,我在信河街等你,等你早日归来。”
挂断电话后,霍师傅还没有醒,陈震东拍拍肚子说:“好了陈震东,你一卡车的话说完,身体里一千只老鼠跑光,现在爽到了。”
六
为了省钱,陈震东没有另外租仓库,他们家距离服装店只有三百米,每次进了货,陈震东先把货卸在家里,整理好后再一批批运到店里上架。货运过来时,两百来斤的一个包裹,陈震东一个一个背进屋里。
那天凌晨,陈震东正在客厅整理新到的裤子,胡虹从楼上下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对陈震东说:“你爸说他最近一直睡不好。”
“为什么?”
“你爸说隔壁邻居看他的眼神比巴掌还厉害,让他无地自容。”
“为什么?”
“你爸说因为你做生意。”
“我做生意让他觉得丢人了?”
“你爸说,你如果一定要做就去外面租个仓库吧。”
“为什么?”
“你爸说,你最好搬出去住。”
陈震东突然笑起来:“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我只是传达你爸的话,搬不搬你自己看着办。”
“我爸的看法也是你的看法吗?”陈震东看着她问。
“我去做早餐了。”胡虹说。
陈震东没搬出去,只是从那以后他很少见到陈文化。他能感觉到陈文化的气息,但陈文化像老鼠一样躲着他。
陈震东每个月按时给胡虹利息,胡虹问他:“你生意怎么样?能不能赚一口饭吃?”
陈震东笑了笑说:“刚好赚口饭吃。”
“实在不行,还是回东风电器厂上班。”
“我欠家里的两千元怎么办?”
“从你工资里扣除呗。”胡虹毫不犹豫地说。
陈震东说:“我不回去。”
胡虹叹了一口气说:“再过一段时间,估计你想回也回不了。”
“怎么了?”陈震东问。
“这几个月工厂订单越来越少了。”胡虹又叹了口气。
“胡师父他们不是在外面跑业务吗?”陈震东问。
“这个月只有胡师傅发回两笔订单,其他业务员都交白卷。”
这点陈震东早有预料,他跑供销时就听说,很快就会生产出一种新型电话机,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七
有天下午,刘发展路过多美丽服装店,陈震东远远就喊:“你来得正好,帮我看一下店,我去撒尿。”
说完,不等刘发展回话,捂着裤裆就跑。
前后不过三分钟,结账的客人排起了队伍。
刘发展在店里待了一个半钟头,没跟陈震东说上一句话。
吃晚饭时店里的客人才陆续散去。刘发展看着陈震东,摇摇头,慢悠悠地说:“不行啊,你这样不行。”
“没办法啊,刚才你也看到了,忙起来连拉尿拉屎的时间也没有。”陈震东说,“不瞒你说,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吃一粒米饭呢。”
“所以我说你这样不行,钱要赚,生活更要过得爽。”刘发展说。
“你有什么高招?”陈震东看着他说。
“你得找一个女人。”刘发展说。
“找个女人有什么好处?”陈震东问。
“可以帮你看店啊。”刘发展说,“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帮手。”
“除了看店呢?”
“可以给你做饭烧菜啊。”
“还有呢?”
“你不高兴了可以骂骂她,高兴了可以亲亲她。”
“还有呢?”
“可以睡觉啊。”
“还有呢?”
“可以给你生孩子啊。”
“那倒是。”陈震东说。
“我觉得你应该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刘发展说,“是时候了。”
“既然有这么多好处,你为什么不找个女人?”陈震东笑着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