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岁告老还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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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7-09 15:37
你是在城里挣了大钱的人,看不上这点小钱,你看不上的给我们好了,我们稀罕得很。我刚才还想到一个点子,你可以挖一口井,井的赔偿才高呢,比青苗和鱼苗都划算。
我不会挖井。周全不客气地说。
我来帮你挖呀。姨妈那张眼窝深陷的骷髅脸,这时显出一些怪异的光泽来。你傻呀丫头,不是真的要挖一口井,只是做做样子,挖个一两米深,放一桶水下去,人家往里一看,哦,井里有水。
你是说,连桶一起放下去?
当然要连桶放,不然那水不漏了?
周全哈哈大笑起来,两个老人却不笑,各自端了一杯水,起劲地喝,补偿他们一大早种树的辛劳。
笑过了,周全硬起心肠说:今天天气不错,我送你们回去吧。
姨妈说:我们今天不走,今天要帮你把井挖好,明天也不走,明天要去弄点鱼苗。
我真的不想挖这种井,也不想养鱼苗。
不要你动手,我们帮你弄,知道你思想好,不会要这个钱,我们思想差,我们喜欢钱,到时候你把青苗、鱼苗还有井的赔偿款都给我们好了。
姨爹也说:遇上拆迁这种事是你的运气,送你钱你都不要捡,真是!你小时候家里也蛮穷的,什么时候养出这种大手大脚的习惯来了。
姨妈去洗脸,看到洗衣盆里的被子,高声叫起来:雪雪白的被子,怎么就洗了?
哦,我……都是一天一洗的。周全绷着脸说。
气氛有点不对,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还是姨爹率先开了口,他对姨妈说:你带我去菜园子里看看。
两个人嘀嘀咕咕来到菜园,姨爹说他记得西北角有个沙坑,以前的山泉冲出来的,后来这里长了一棵血桃树,每年结了桃子,周全的母亲都会给他们送一些。周全是记得那棵桃树的,那年夏天来了暴风雨,桃树被连根拔起,从那以后,一家人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血桃了。姨爹决定就在当年长桃树的地方挖井。
姨妈把姨爹引到那个地方,把铁锹塞到他手里。姨爹虽然看不见,动作却扎实利索,哧地一锹下去,锹柄都下去了一截,一锹翻出,松软的菜园立即现出一个大坑。周全想,照这样下去,不到一天,他们真能挖出一口假井来。
水井工地留给老两口,周全回去洗被子,重要的是,她要回去理理思路。
原来他们是来挣钱来了,拆迁队真来执行的话,人家只会认她,跟她结算,人家会把假树苗、假鱼苗、假水井都算在她头上,不识破还好,一旦识破,她的脸往哪里放?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他们走。
没多久,两个人突然回来了,问他们是否已经完工,姨妈紧张地说:别作声,拆迁的人来了。
几个男人很快就扑进屋里,周全上前拦住他们。
想好没有大姐?今天可以把协议签了吗?我们这已经是第八次登门了,本来以为你的工作是最好做的,没想到反而是到你家来的次数最多……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周全发现他们的目光和声音一起冻在了两个老人身上。或许是光线的原因,周全又一次从他们身上验证了李迎奥说过的话,姨爹自然是一尊没有视线的雕塑,姨妈也是一动不动地昂着一张骷髅脸,乍一看,的确能把人吓一跳。
他们怎么在你这儿?
拆迁办的一个人低声问。
是我姨爹姨妈。
那些人话都没说完,就频频回头悻悻地走了。
姨妈这时已来到门边,密切关注着那些人的动静,等他们拐上了大路,才对姨爹说:走了!
天黑时分,周全去叫他们回来吃饭,发现水井已基本完工,井面跟脸盆差不多大小,探头一看,底下汪着圆圆的一井水。
过不了几天,就会长出青苔来,就更像了。姨妈得意地说。
就怕碰上个认真的,拿根竿一戳,就知道下面的井底不过是一只桶。
没有这么认真的人,看一眼,有水,就行了。除非是跟你有仇,故意要出你的洋相。
周全想起刚才那几个人的眼神,她不敢确定。
万一被揭穿怎么办?
那就算了呗。
晚上周全煮饭时特意多加了两杯米,菜不多,带来的火腿和香肠,本地购买的青菜和鸡蛋,外加半只母鸡熬出来的汤,虽然只有三四个菜,但个个实惠而且开胃,老两口默默地吃着,看似不急不慌,却效率惊人,姨爹尤其喜欢那香肠,像吃青菜一样毫不吝惜。看他们这吃相,周全默默思念起母亲来,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给母亲做过一顿饭,母亲死之前,她还没有整出这样一顿饭的能力。
吃完了,稍坐片刻,就爬上了床。周全已赶在晚饭前换上了深灰和米色相间的条纹套装。姨妈上床前犹豫了一下:难怪你要洗被子,昨天的白色不经脏,怕我们给你睡脏了。
不是啦,白色的是我睡过的。
不管,享你几天福也是应该,你小时候我们多疼你呀。
明天你们真的不要去弄鱼苗了,不然人家会觉得我这人不厚道。
老两口没有回应,周全以为他们正在考虑她的建议,正要离开,姨爹叫住了她。
你过来!他的语气很严厉。
什么叫厚道?我问你,我的儿子们都该死吗?他们生下来注定都是短命鬼?不是的,我跟你说,我的老三是被医院的人断送的那就不用说了,医院当时稍微厚道一点,我的老三就不会死。我的老大老二也跟这些人有关,如果这些人不歧视他们、不嘲笑他们、不孤立他们、不瞧不起他们,他们会平白无故地感到心灰意懒?自己的病是一方面,这些人的目光也是能杀人的,他们稍微厚道一点,良善一点,我的儿子们也不会走那条路,所以我跟你说,我恨死这些人,我恨死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人都是奴才,都是哈巴狗,谁有钱有势,他们就敬奉谁。连你都得到了他们的敬奉,你说你一个走了的人,如今想回来,他们居然也允许你回来,你有什么权利回来呢?你一没土地,二没户口,但你却盖了这么漂亮的房子,还有自己的菜园,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比他们有钱吗?你比他们认识的人多吗?那个下来扶贫的干部,听说你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好吧好吧,你们明天一早就出去弄鱼苗。周全甩手走开。
吃了早饭走,太早了养鱼的人还没开门。
这是在命令我明天给他们做早饭哪!周全直接来到厨房,在抽油烟机下点了一根烟。她震惊至极,他们之间并不亲密,他们凭什么对她指手画脚?又凭什么在她的拆迁上动脑筋?
第二天,过了中午,还不见买鱼苗的两个人回来,周全戴上帽子,出去散步。
事情真棘手,如果真的像佩琪估计的能赔给她二十万,也就罢了,拿到骁城好歹也能买套安身的房子,谁知远远不够,才十万,够干什么?她掏出手机,给佩琪打电话。
……鉴于这个原因,我是不是该在莲花另找地方盖个房子?
如果住祖屋,我可以理解你这种感情,但现在祖屋没了,你还想呆在莲花?你对莲花的感情就这么深?
额……周全说不出话来,隐瞒太多,想说都无从说起了。
有个新情况,以后莲花的事我可能插不上手了,刚刚开了个会,这一期的扶贫工作告一段落,下一期我的扶贫点肯定不在莲花了,每期都要更换地点的。
什么?没有你我呆在莲花还有什么意思?
你忘了?历来都是如此呀,哪有永久性的挂点?
周全顿觉大厦将倾,仿佛莲花不再是佩琪的扶贫点这件事,彻底断送了她的莲花计划似的,但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天气并不热,周全背上却沁出一层薄汗来。
焦头烂额地回到家,姨妈正好牵着姨爹回来,姨爹背上背着个背篓,边沿露出一圈塑料,估计背篓里装着他们弄回来的鱼苗。
池塘并不大,这些年没有清理,堰塞得厉害。姨爹放下背篓,周全发现他后背全都湿了,也不知是汗还是背篓里浸出来的水,她劝姨爹回家擦把汗换身衣服再来,姨爹说:这些鱼苗可是我花钱买的,再不放进去,就活不了了。
到了水边,刚刚拿下背篓,周全一眼瞥见几个穿黑衣服的人一动不动站在池塘的另一端,她见过他们,这些拆迁队的人,总是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黑社会三个字。
她小声提醒:姨爹,有人!正看着你们呢!
姨爹赶紧住手,但已经不管用了,一大团鱼苗像一瓢墨水一样滑倒进了池塘,瞬间就没了踪影。
穿黑衣服中的一个叉着腰大声说:大姐,听说你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怎么还贪这种小便宜。要贪便宜可以,但你把合同签了再去放鱼苗啊。
周全感到血直往脸上冲:去你的!我在我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有这个自由,我根本就没想跟你们签那个鬼合同,回去跟你们的领导汇报去吧,就说我铁了心了,绝不搬走。
那几个人朝这边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走了。
静了一会,周全听见姨爹说:看见了就看见了,大不了鱼苗不作数,我们还有青苗和水井。
借着刚刚吼过的大嗓门,周全回过身来吼道:当人家是傻子呢,既然看见了鱼苗,自然也不会相信你们的青苗和水井。
姨爹隔了会儿说:那么生气干什么呢?他们那么做,是他们的本分,我们这么做,也是我们的本分,谁都别笑谁,谁也不怨谁,就看谁的运气好。
周全正要反驳,一抬头,看到他那双空无一物的双眼,没了勇气。
一个小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她莫名地感到欢欣,接着就自责,李迎奥,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小家伙,倒比身边这两个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更让你乐于接受,这说得通吗?
眨眼间,李迎奥就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两眼放光地说:他们走了?太好了。
与此同时,两个放鱼苗的老人出现在李迎奥背后。
姨妈说:你又来了?
李迎奥倏地回身:你们怎么还没走?
姨爹说:你这个小鬼怎么这么没礼貌?你老师没教你要尊敬老人吗?
你们算什么老人?你们是催命鬼,没人愿意跟你们打交道。
姨妈上前一步,作势要打李迎奥,李迎奥躲到周全背后,周全把他往外拉:你要给爷爷奶奶道歉!
我不道歉,又不是我发明的,大家都这么说。
那你也不能跟着人家瞎起哄,你又不是文盲,你要有自己的判断。
才不是瞎起哄,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有人叫我告诉你,如果你继续跟他们来往,这里的人也会像对待他们那样对待你。
李迎奥,我正式警告你,如果你继续胡言乱语,现在就从这里滚出去!
你怎么这样?有人专门让我来提醒你,你却赶我走。
谁?谁让你来的?
人家不让我告诉你,总之,你让他们走就对了。
太阳就在这时刷地翻到了西山那一面,院子里顿时阴凉起来。姨爹拍拍身上的灰,惨淡地对姨妈说:走吧。姨妈听话地把棍子塞进姨爹手里。
周全去夺那根棍子,姨爹拽得很紧,根本拿不下来。
别听这孩子瞎说,要走也得明天走,天都黑了。
天黑或不黑,对我来说有什么两样。姨爹昂着头,迎着越来越暗的天。
姨妈在周全耳边说:你就依了他吧,他脾气一上来,任何人都没法劝。
周全只好进屋去找来电筒,交到姨妈手里。姨妈拿在手里掂了掂:事先说好,这电筒我不还给你了。
李迎奥耸耸鼻子,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周全板着脸说:你也回去吧。
我是来上课的。
今天停课。
李迎奥的声音变了:要走也不能现在走,我不想跟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会拿走我的命的。
是哦,我会要你的命!姨妈蓦地回过头,冲李迎奥一笑,李迎奥尖叫一声,躲到周全身后:
你看你看,她真的像鬼。
周全啪地在李迎奥身上抽了一下。
两个老人走远了,周全才一把将李迎奥拽到面前:老实告诉我,谁跟你说的那些话?不说实话,我马上关掉这个读书班。
谁都这么说,真的,你随便找个人问问,看我说谎没有。现在好了,总算把他们赶走了。
他们还会来的,他们是我的亲戚,亲戚之间怎么可能不来往呢?
他们也会要你的命,一点一点的。我不想你死。
滚!
李迎奥嘻皮笑脸地倒下来,往屋里滚去。
只得进入读书模式。中间,周全盯着李迎奥问:为什么你脸皮这么厚?赶都赶不走,你同学没一个像你。
我们有缘分呗。
周全绷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张嘴哟!
干脆,让我当你的儿子吧。
去!我儿子叫大左。
可他现在不需要你了。
又瞎说!你怎么那么多胡说八道?
反正我要当你的儿子。
你妈会拿刀砍了我的。
等她回来,我就当她的儿子,她不在时,我就是你的儿子。
你好坏啊。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上完课,李迎奥不经请示就爬上了大床,还叮嘱周全,明天是周末,他可以睡个懒觉。妈妈晚安!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摇了摇。
这是什么鬼灵精啊,无论如何,她不敢拒绝一个孩子的好意,也许他只是被冷落太久,太需要温暖和被爱了,既然没人来爱他,那他就主动出击,去爱自己有好感的人。勇敢而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周全被敲门声惊醒,打开窗户一看,是那几个黑衣人,心里一阵厌恶,加上自己刚起床,形象不佳,便没好气地吩咐他们半个小时后再来。
都快中午啦。
睡觉也犯法?周全抢白一句,刚刚转身,咔嚓一响,有人在拍照,本能地回头,又是几声咔嚓。
你们干什么!
与此同时,李迎奥光着上身坐在床上问: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拍照呀?
周全心头掠过几片黑影,但她不相信,笑自己是小说看多了。
果然,黑衣人在外面解释:没事,我们随便拍几张工作照。他们又开始用手机在院子里拍,拍房子,拍池塘,拍菜园,拍对面的山。拍完了,扬长而去。
星期一也是李迎奥上读书班的日子,刚吃过午饭没多久,周全就开始熬骨头汤,同时心里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要是大左知道她此刻在做的事,不知会不会吃醋呢。
李迎奥没来,一直等,路上始终光光的,不见那个小身影。
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情况?周全决定去迎他。
一走竟走到了李迎奥的家,小家伙正趴在小饭桌上写作业呢。
看,我的新鞋,我妈妈给我寄回来的。
周全瞟了一眼,的确是双新鞋,蓝白相间,很漂亮。
这叫牛逼鞋。
啥?周全心里一炸。
牛逼呀。李迎奥指指鞋面一侧两个大大的字母: NB。
什么呀,那是纽百伦。你不去了也该跟我说一声啊,害得我一路找来。周全有点恼火。
李迎奥左右看看,凑到周全耳边,告诉她,那天从她家回来,没走多远就被拍照的几个人截住了,他们问了他一些事,都是跟她有关的。有什么好问的!周全觉得好笑。
问我们是不是睡在一张床上,你对我做过什么。今天上午,我正在上课,又有几个人来找我,问我我们在一起时你都对我干了些什么,还拿录音笔录了下来。
你怎么回答的?周全听到自己声音都变了。
我说我是你干儿子,你像妈妈对儿子那样对我。我当然是向着你的。
一颗飞速下沉的心总算止跌了,她摸摸他的头,虚弱地说:你应该去把这些情况告诉我呀。
陈校长不让我去。
陈校长也知道了?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再也不要去你那里了,说我要是再去,公安局的人会把你抓起来。我不想你被他们抓走。你看吧,我就说过你那两个亲戚不是好人,肯定是他们给你带来的霉运。
周全心里又开始轰轰乱跳,高一脚低一脚走了出来。
为了逼走她,他们真敢做啊,思维真新潮啊,真与时俱进啊,居然知道拿小男孩做文章。不过,怎么就没想到……如果他们知道她离了婚,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一个单身女人,鬼鬼崇崇跑到乡下,无端端把一个小男孩拖进家里……她不敢想下去了,那天可是有人拍下了李迎奥在她床上的照片的。
她本能地拨通了佩琪的电话,讲了发生在李迎奥身上的事,佩琪哈哈大笑:电影看多了吧?居然能想到这招,不简单!
你笑个屁呀,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他们搞得声名狼藉的,我还有儿子呢。算了,我认输,我搬走,你告诉我,现在该去哪里找他们签那个协议呀?
佩琪答应帮她打听,很快就有了结果,她叫周全去附近的镇上,他们在那里设有办公室。
还好有去镇上的中巴车,周全上了车,找到那个办公室,以前见过的那群黑衣人稀稀拉拉散在那里,见周全过来,不动声色地聚到一起,拦在周全面前。
我好害怕呀,我现在见了你们就浑身发抖还不行吗?周全狠狠地瞪着他们:协议呢?拿来我签。
一个人进去片刻,出来说:户口和身份证带了吗?
只有身份证。
那不行,还得有户口。
多说无益,返身往回走。路上又打佩琪电话,佩琪说:你不是早就在准备迁户口吗?还没办好?
哪有这么容易啊,我连户口该怎么迁都不知道呢。
你可真拖拉,首先当然要落户方同意,一层一层往上报,这边派出所我可以帮你做做工作,让他们尽快给你批,但你得先去找杨运龙村长,让他给你出具同意接收的证明,再让他迅速往上报。没有户口,很可能拿不到那笔拆迁费哦。
好吧,去找杨运龙。
马上坐中巴车回到村里,好不容易找到杨运龙,周全已累得两眼发花。杨运龙倒也干脆:我出证明没问题,但你得写个落户申请,让全村的人在上面签字,他们都签了字,我马上就给你出。
挨家挨户找他们签字?
少一家都不行。
这时周全已经没信心了,但也只能照他说的去做。
先找紧隔壁的那家,那家人的家长看了周全两眼,没说什么,把字签了。
都像这样,倒也容易,用不了两天,就能跑遍全村,把签字收齐,没想到第二家就不行了,说是签字的人不在家,得等他回来,问什么时候回来,答,我想他们春节总是要回来的吧?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一个是签字的人不在,一个说大家都签了我就签,但我不抢在前面签,一个干脆说你疯了吧?当年好不容易跳龙门从莲花跳出去了,变成城里人了,现在又把户口迁回来?听说一个城里户口值好多钱呢。
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了杨运龙,杨运龙问她签得怎么样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好多人都不在家,签不到字。
哦,那只能等,一定要有各家各户的签字才行,否则我送出去也没用。
走了一截,杨运龙又回过身来:喂!你要抓紧,下个星期我要出远门,得去个把月。
一个星期万万办不到。周全这时已周身麻木,呆呆地看着杨运龙把手插在兜里哈着腰往前走去。
一筹莫展过了几天,天刚蒙蒙亮,周全就在床上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噪音,沉重,粗野,像怪兽闯进静谧花园。
爬起来撩开窗帘一看,一辆挖土机正在东边的山脚下挖土。已经开始施工了吗?可是,那座山上还有父母的坟呢,得赶紧迁坟哪。脸也顾不上洗,套上衣服就往外冲。
开挖土机的人一问三不知,说到迁坟,他听懂了,摆摆手说:简单得很,你去找个筐子来,跟在我后面,挖出骨头,你往筐子里捡就行。
不行不行,迁坟又不是挖土豆,总得有个迁坟的样子,起码也要搞个简单的仪式吧。周全挥舞着两手,瞪着眼睛,冲司机直嚷,司机淡淡地看她一眼,说:那你还不抓紧时间?
你就不能先去别处施工?
有人花钱雇了我,当然是人家叫我挖哪里我就挖哪里。
她马上想到那些穿黑衣服的人,是的,就是冲着她来的,李迎奥身上的算盘没打下去,又换了一套方案。罢罢罢,投降吧,她承认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在他们面前,她像鸡蛋一样不堪一击。啥也不说了,走!可是,走到哪里去?她现在还有地方可去吗?真失败啊,一步退,步步退,退无可退。
不管怎么说,先把父母的坟处理好了再说,当年费了好大劲才逃掉火化,不能眼睁睁又被挖土机碎成粉末。
没办法,只得去求姨爹姨妈,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姨父动作倒蛮利索的。
关键时间还是得靠自己人哪。姨爹一听,二话没说,站起来就走,还说:就迁到我家山上来吧,现在去找别人,一来找不到人,二来人家正好趁机要价。周全感激得一迭声地谢恩。
姨爹接着说:起码我不会向你要高价,你就按两千块钱一个坟头给我好了。
周全喉咙里噎了一下,但还是说:好的,没问题。
正好也去看看我那个水井,我猜你大概没去看过,该往里面倒点水了,别让它干了。
你去迁坟,我帮你把井灌满。
姨妈用一根棍子牵着姨爹,不紧不满地穿田埂,过小河,还没到山边,就听见了挖土机恨恨的嗒嗒声。这回倒蛮快,我还以为又会一拖再拖,拖得无影无踪呢。周全往姨爹脸上扫了一眼,她不确定那表情到底是惊讶还是兴奋。也许兴奋居多吧,毕竟他的井和树苗就要得到赔偿了,说不定还有鱼苗。周全突然一阵难受,她想她还不如瞎了眼的姨爹呢。
姨爹拿起尖镐,奋力挖坟。周全买来一些冥洋,和姨妈一起跪在坟前一张一张地烧。
坟还没挖开,只听得咣地一声响,挖土机随即熄了火。司机下来一看,开始骂娘:一家伙毁了老子两根斗齿啊,开车十几年,从没出过这种事。接着就打电话,哇啦哇啦地跟谁抱怨着。
周全倒很高兴,全都坏了才好呢,永远修不好才好呢。
司机打完电话,索性下山,躺在草地上,翘起二郎腿晒太阳去了。
姨爹对姨妈说:你信不信?我们的麻烦又来了。
姨妈接过姨爹手里的锄头:习惯了,虱多不痒。
约摸过了个把钟头,大路上风尘仆仆来了一群人,往这边直扑过来。
谁在阻扰施工?这是什么工程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有几个胆子?
周全主动上前迎接,想要解释,但那些人的目光并不落在她身上,或者说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们的目光只在姨爹姨妈身上。
周全跟在他们身后往回跑,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把姨爹搡到地上了,姨妈扑上去,护住姨爹,颤巍巍的低吼:挖土机坏了也怪我们,我们何曾动过挖土机一个指头,我们躲它还来不及呢。
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你们身上有鬼气呀,谁碰上你们谁倒霉,还不赶快给我滚开!
哪来的鬼气呀?家里死了人就一定有鬼气?你们家没死过人?你们这些人家里都没死过人?
人家都是老死的,病死的,你们家呢?
一片寂静,连风都停了下来。
起来吧老头子,你还能走吗?我们走!看他下回断了齿找谁算账。姨妈拉起姨爹,头也不回地说:全儿,你只能自己干了。
周全知道拦不住,也没打算去拦。坟已刨开,但挖得不深,骨殖不至于暴露出来,不行就自己干吧,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不信挖不出来。她问司机,这山上的工程什么时候能完?
总得个把月吧。我会尽量先挖别处,给你留点时间。
也就是说,一个月之后,他就要把挖土机开到她的院子里去,他要把这一片荡为平地,再耕成菜园,而就算磕头作揖,她也没法在一个月内把户口迁回来。
周全腿一软,坐到地上。什么都来不及了,想都别想,眼下她能做的最多就是付给姨爹四千块钱,然后把父母的骨殖捡出来,迁到姨爹姨妈家的山上去。
继续找佩琪,问她如果没有户口的话,房子怎样处理损失最小。
很简单,卖给有户口的人。
哪个莲花人这么傻,眼睁睁买下一栋马上就要拆的房子。
你脑子没以前灵了嘛,低价买高价卖的事谁不抢着接?人家买了,合理合法地享受拆迁补偿,傻子都会跳起来抢啊。
坟还没迁好,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出版社打来的。
居然是一个返岗机会,出版社要办一个大型书屋,兼具咖啡馆、讲座及沙龙功能,本人愿意的前提下,内退的职工几乎全都返岗了。周全眼里一热,差点哽咽起来,还是单位好呀,就像在千里之外看到了她的窘境,及时向她伸出温暖的大手,救她于水火。
临走前,她把房门钥匙交给佩琪,全权委托她去处理,说不定那些人介意佩琪的地位和价值,不会像逼她一样逼佩琪呢。
当然不能跟佩琪说真话,只说出版社临时有事,她非回去不可。
回来才发现,事情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的返岗,她仍然是内退状态,冻结的一切仍然冻结着,书屋是另一套运行体系,之所以起用她这种内退职工,可能仅仅因为她们的价格更低,还不用签劳动合同,也不用交各种保险。
人家当然不知道她已经把房子卖了,需要另外租房,还觉得她内退工资之外,每月再拿两三千临时聘用工资,是额外增加了一份收入。
也罢,就用这点工资去外环之外租间小房,内退工资用作日常开支,先勉强安顿下来吧。明年后年怎么办,未来怎么办,她不敢想。这状态有点像她当年从骁城跑出来的时候,不同的是,那时她还没结婚,也没有大左,一切都像刚刚挑开夜幕的清晨,无论怎样,只会越来越光明,而现在……对了,先把大左稳住再说,他现在是她的主旋律,主旋律可不能错拍子。
她告诉大左,她被出版社返聘了,莲花那边只好先放下。
大左说:也好,我早就觉得你去莲花做那些事有点矫情,包括回莲花这件事本身也很矫情。
周全马上不高兴了:那你为什么还夸我好高尚?
故意违反常情,表示高超或与众不同,不正是矫情的定义吗?
周全心里一阵堵,眼泪差点冒了出来:你、懂、个、屁!
过了一段时间,佩琪打电话给她,房子总算卖了,价格令人沮丧,只卖了不到六万,亏了近两万,就这,还是佩琪动用各方面的资源,耍尽手段才卖出去的。
周全强打精神说:反正当初也不是指着它赚钱才做的,我只是没想到,我对祖屋有感情,祖屋对我无所谓。
这方面我比你看得开,我也有祖屋,但我一次也没回去过,祖屋就是一件扔掉的烂棉袄,早就冷了,捡回来也穿不得了。
那你当初还劝我回来重修祖屋?
我哪有?是你自己有兴趣,我只是帮你完成了这次消费而已。
消费?天哪!
周全紧闭双眼,像把一切都苦苦咽了下去。
姚鄂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