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的不幸

  • 来源:新智囊
  • 关键字:佛教,禅宗
  • 发布时间:2016-07-14 16:44

  抡大锤何其容易,建房子何其艰难。礼制坍塌成废墟,可不仅仅是构建一套先进的政经体制可以解决的。

  波特是幸福的,闲入灵山听梵唱,途经禅林访高僧,旅行、读书、码字,用脚步和文字去体悟人生,过着自己认为“最有意义”也“最有意思”的生活。

  《禅的行囊》是一册“朝圣游记”,北京、大同、五台山、太原、石家庄、洛阳、司空山、潜山、黄梅、大金山寺、武汉、当阳、韶关、广州、香港,十六个节点,辗转近万里,纵横两千年。波特独具一格的“碎嘴儿”唠唠叨叨地讲叙佛教在中国的发展轨迹,也揭开了中国大地上今日禅宗世界的隐秘江湖。

  太多的故事、太多的念头、太多的金句……于华夏文明而言,在漫长的纠缠中,佛教已经沁入骨髓渗透五脏,无从剥离,难辨缘起。我企图理清头绪,用最简单的情节来复述这段历史,整整一周,不断地删繁就简,不断地舍经取义,却依然难以下笔。在波澜四起的脑海里,有一幅图像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撕扯着我。那是波特在全书之首收录的他关于本书的“旅程图”,也是佛陀东来,在中华大地上的传播思想的履迹,蜿蜒曲折,由北而南,贯穿大半个中国。殊无美感,如同一场超大型手术留下的蜈蚣线,丑陋而血腥。

  佛教在中国的起源有很多说法,大致分为两种,一是先秦而有,一是白马驮经。无论那种,可以确认的是,佛学是在东汉末年才真正兴盛于斯土,其时,世乱纷纷,儒道两家白刃不相饶,释门大兴,附于王权,始有五台殊胜、南朝千寺。后经三武灭佛,一度几为烟消云散。至达摩而传六代,禅宗起复,才算真正地扎根于此广袤沃野。

  禅宗南下始于唐,想必是悲凉的。那时,南疆可不是什么开放前沿经济重地,荆楚还有些荒芜,荔枝园更是瘴疠丛生,儒士韩昌黎贬谪潮州,都怀疑自己将埋骨“瘴江边”;那时,中国还有很多山野荒地,林高草密,率土之滨的王权都不愿意去覆盖它,儒士王阳明纳赣南于正朔,还得等好几百年。他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强大的正统王权,向南方,向山野,走了一百多年。只有龙椅被掀翻时,只有帝王释放出善意时,才会从隐蔽的世界里走出来,与红尘接触,交融。生存得何其窘迫,行走得何其艰辛!全然无人间琉璃世界的辉煌,更无西方政教合一理想国的盛大。

  佛陀东来是不幸的,从他动念记挂东土,就注定了这种不幸。斯地,与他同一时代,有一位夫子,构筑了一套强悍绝伦的治理体系。他来,两种强大的文明必然相杀!人世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两个相对正确的人兵刃相见,流血牺牲。更为不幸的是,被迫遁迹的那一位。

  对于四大宗教,我一向极为尊崇,因为他们是人类文明演化的硕果,对人族皆抱有十二万分诚挚之善意。无论道藏还是佛典,无论约书还是可兰经,归结只讲了两件事,一是如何“为人”,一是如何建立起人类生存的理想境地。如何“为人”,绕不开“三观”,追溯起来就是对世界本源本初的“看法”。四大宗教虽不乏可资相证的地方,但更有截然不同之处。这些“认知分别”也导致了他们构建的治理体系必然存在差异,纷争从这里发端。尔后两千年的故事,说多了,血泪斑斑。还是把目光稍稍聚焦一下吧。

  据说,佛陀在示寂之前,特别提醒弟子们应当尊重、珍敬“波罗提木叉”——也就是他住世传法四十九年制定出的一整套约束日常行止的准则。正结束蛮荒游猎步入耕养定居的释迦牟尼,想建立起一个什么样的“清净佛国”呢?其实,就是一套适应当时生产力发展需要的生产关系,当然,这套关系不仅仅是法律,它涉及经济活动、政治结构、社会组织的方方面面,统率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重构人文、风俗,甚至是历史。直白一点,就是教人们如何面对农耕生活。后来,无论是“高原佛国”,还是“百丈清规”,都是在此演化出来的不同支系。波特在书中非常详细地讲述过禅林名刹的运作模式,方丈、监院、首座、班首、典座、僧值、知客、维那……各司其职,再加上戒律和农田,活脱脱一个山野“小朝廷”。

  戒律,就是一套秩序。这秩序在中国有个专用的名词,曾经无比牛掰,也曾经被无数大咖唾弃,甚至视为万恶之源诸罪之首,它叫“礼制”!我不是四教两宗三大思潮那几位牛人,没能力造什么新词,也懒得造什么新词来定义这玩意儿,还是随夫子旧例名之为“礼制”罢了。

  佛陀与夫子有一个共识,世界的本源是人类贫乏的语言所无法描述的,所以“圣人寡言”,甚至“不立文字”。所以,对于那一坨,或一条,或一座,不知道什么东西,我们只能猜测着,揣度着,或欣然,或惶恐。佛陀张开慧眼,透过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看到的是一片“空”,一片“虚无”;夫子秉承三易学于老子,觉得世界是“道”的具象,是“道”的化身。因此,释宗儒门对于“修行”,在根上就有分歧,释宗为了回到“空”处,儒门为了活在“实”处。

  不管根上如何有异,从生产力发展来看,无论佛、道、基督、伊斯兰,还是儒、哲,初始建立的都是农耕“礼制”,是在同一维度上的竞争。文明演化中,不乏血腥,降维而斗是为吞噬,同维抵力是为相杀。文明相杀最是悲催,势均力敌而持久,重义轻生而酷烈。

  圣人先哲能给这世界留下的只是一颗文明的种子,它要生长,要开花,要结果,要茂盛成林,当然需要土壤、阳光和空气,需要一切有机养分,需要空间和时间。就像人饿了要吃饭,累了要睡觉,繁衍要交配。据说,科学发达的今天,我们能够违背自然法则,可以磕药解决疲劳,试管孕育后代,另作别论。当时空可以度量,限制产生了,争端在所难免。

  文明相杀还有一个温雅的名称,叫“礼制之争”,白话儿一点说,就是“抢饭碗”!佛陀也好,夫子也罢,都要吃饭。所以,历代史家对于“灭佛”皆是讳莫如深,只是用春秋笔法约略讲起:佛教兴盛,影响到国家赋税,人丁调配。不就是抢了当朝统治阶级的饭碗吗?

  红尘近了山门远,婆娑有时清净无!阿弥那个陀佛……

  宇宙第一尊贵大神仙佛陀来了,居然得跟教书匠抢饭碗,实在不幸!更不幸的是,居然还抢输了,被人撵着跑了近万里路,跑了两千多年,苟全性命于荒山野地。比起他这外来户,老子更是不幸,传闻都被撵到关外化胡去了。后来,也就是佛陀于斯地大置家业的东汉末年,道童们也曾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企图干翻教书匠的那些学生,声势恢宏。当然,黄天如果不造苍天的反,他这外来户也无法大发利市借机站稳脚跟不是。从此,抢饭碗这事,从俩人对扑变成了三人混战。

  两千年的中轴时代,整个华夏大地,其实就是两场争斗,一是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觊觎聚村落而居的农夫们的财富,另一个就是三教之争。至于,纯粹的农夫争执,几乎都是旋生即灭,哪来的浩荡壮阔?而“游牧”从根本上讲,可以说是另外一种形态的“农耕”,绝对不同于原始蛮荒的“游猎”。当然,也有些低维度向高维度的冲锋,只是总免不了如飞蛾扑火般被吞噬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流氓争地盘,大神争礼制,饭碗也可以抢得极有腔调和逼格。但本质终无区别,过程也多类同。无非先在桌面上互相试探,然后桌底下撩阴腿、绝户爪,急了,撸起袖子,掀了台子干一场。

  九万平方公里,两千年悠久时光,夫子无敌手!佛陀遇到他,必然不幸!

  文明有相杀,也有相生。高手过招,架茬多了,双方的套路也就熟悉了,精妙之处总会活学活用的。佛陀与夫子干老了仗,儒门释宗很多思想理念、行为范式也就共通了。譬如,禅宗与心学,般若与禅那,智慧与路径,知与行,超脱现实为禅宗,走向红尘是为心学。皮相几乎无二,不同者无非是对世界本源的认知,禅宗见“空”,心学爱“人”。照常理推测,应该是心学吸纳了禅宗的皮囊,但长达数百年的时光里却没人这么讲,因为儒门强势。可见,抢饭碗这么高逼格的事情,干输了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吃残羹冷炙,有时还得鼻青脸肿,甚至衣服还让人给扒了。

  在中国,三教混战两千年,最后,合流了。当然,只是“合流”,不是“合一”。道还是道,儒还是儒,佛还是佛,各自丰富各自圆满。就如同种子种下,吸收了阳光的热能、空气的水分、土壤的养分,树参天了,开花了,结果了,但树还叫树,不叫阳光,不叫空气,也不叫土壤。只是,在中国的农耕土壤里,儒家这树长得实在太逆天了,佛道两树都被挤到荒野去了。

  儒门巅峰是心学,释教的巅峰是禅宗。极为有趣的是,当年佛陀在西方的毕钵罗树下觉悟了,而他的门徒——禅宗却是在东土的茶树下找到通往中国人精神世界的路径。油盐酱醋柴米茶,生活七事之末,长出禅宗,成了一味,终于融入国人的生活之中。当然,释门的“礼制”,或者“戒律”在这里改变很多。仅以吃饭一事而论,就有许多适应性变化。譬如,从托钵行乞到农耕自足,因为中国人对行乞者殊无敬意;譬如,从过午不食到日啖三餐,因为中国与天竺气候不同,不吃实在扛不住;譬如食荤茹素,也多有不同。

  正是因为文明成长过程中,这种不断进化适应的特征,我在讲文明演化的内核推动力时,狗尾续貂地在“礼制”之后加了一个“适应”,组成一个非词非句的说法,至于通不通,高不高,我也懒得费劲了,反正讲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当然,礼制适应,不仅仅是适应地缘、风俗、人文、历史,更重要的是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需要,调适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契合度。

  佛陀的礼制适应了,禅宗也就光大了。虽然远离了红尘,靠捡夫子的剩饭果腹,但好赖活了下来,扎下了根。

  另一个更有趣的是,夫子在无敌之后,居然不动弹了,逐渐僵化成植物人。文明没有相杀,终会失去血性。许多人都称“崖山之后无中华”,我却坚信“阳明之后无大儒”。几百年,躺在功劳簿上的儒家礼制,后来被人砸了金饭碗。因为,西方步入了工业社会,形成了更高维度的“礼制”,人家来了,不是相杀,而是吞噬。所以,中国不幸了,持续百年的悲催。

  波特在此书中有一段话,一直在我耳畔低喝,他说:从外人的角度看,合肥与其他的中国省会城市看起来都差不多,如同一只只破土而出的幼蝉,头角峥嵘,急于摆脱陈旧的躯壳。然而讽刺的是,那些匆忙堆起的漫画一般的新房子,和它们急于拆掉的旧躯壳基本上一样惨不忍睹。

  何其悲凉!

  在那段屈辱的岁月里,自康有为、梁启超而下,多少儒士奋而勃起,但低了一个维度的儒门怎么也无法超越古老的窠臼。好吧,那就随大绺儿砸了他去。“礼制”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臭狗屎。可偏偏没了这一坨东西,工业文明的花朵在中国怎么也无法灿烂起来。我们现代化了,工业化了,经济发展了,广厦万间起了,千城一色耸立了,法律也逐渐健全了,人民教育日益普及了,善良、勤劳、朴素的优良传统也没丢弃,却怎么也过不好日子,问题起来越多,矛盾起来越尖锐,为什么呢?是我们的人民不行了,还是国家不行了?

  抡大锤何其容易,建房子何其艰难。礼制坍塌成废墟,可不仅仅是构建一套先进的政经体制可以解决的。波特在中国看到的“惨状”,正是失序之后的悲凉,跟一个人丢了魂儿似的,再美的皮囊也遮掩不住乏神的苍白。

  谁在唱那招魂曲?山鬼野狐泣杜鹃……

  我们还在农耕与工业的岔道口慌乱,人家却向智能时代狂奔而去,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荒废?中国之未来,在于弘毅之士能否洞察未来世界之先机,并建立起一套真正适应时代的伟大礼制。四教两宗三大思潮,能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这需要的可不是抡大锤的悍勇,或撒尿和泥的童趣,需要真正的“士”,成批量的“士”!是以,招魂应从养士始。

  国度讲礼制,政党讲主义,企业讲文化,其实并无本质差异,以之推演大抵无谬。企业的破败往往从文化溃烂开始,合伙人的分道扬镳多是三观不同。在任何社会组织中,聚魂纳魄的,大抵是那些读过两本破书的穷酸臭老九,干好了羽扇纶巾绰尔超凡有腔调,干不好就是狗头师爷下九流。

  波特本是诗意的旅程,却让我生生读成苟且的俗章。也许是我内心满满的苦涩,映照着佛陀的不幸。此时他正在山坡上松盖下,与李耳打谱喝茶,看着田野中艰辛耕作的夫子,快意惬意得很。再说,如今中国大地上,何处青山无寺院,谁家庙宇少僧尼?明明白白的佛陀第二春,怎见得什么末法时代。

  我这贪花好色惟四美不愿辜负的凡俗之徒,何必操这闲心?还是给闺女准备晚餐去吧,今晚猪尾炖凉瓜、蒜茸炒土白、烧条桂花,米饭蒸得松软些。吃完了,大手牵小手沿着河边散散步去。回来得早,弄块玉石把玩把玩,争取赚点养家糊口的银子。

  许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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