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甲骨文
  • 发布时间:2016-03-05 14:51

  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豖、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豖、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

  ——韩愈《获麟解》

  第一章 洹河水边的殷墟

  一

  从下午起,天色变得阴郁,彤云密布,北风怒号,一副下大雪的样子。杨鸣条坐在四合院东侧客房内望着窗外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心里开始有点焦急起来。

  下午四点光景,天变得很黑了,雪气越来越重,有几只乌鸦在光秃秃的杨树上呱呱叫着。杨鸣条听得院子外面的街路上有马车接近的声音,还听到了赶车人勒马的吆喝。须臾,他看见了院门打开来,一个戴着黑呢礼帽穿着棉袍的人走了进来。这人就是这四合院的主人傅斯年,刚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下班。他没有回院子西侧自己房间,而是径直先去敲了杨鸣条住的客房的门。

  “彦堂兄,大雪将至,行路不便。我看你去安阳的日程是否改后几天吧?”傅斯年进屋后脱下棉袍,点上了烟斗,对着杨鸣条说。

  “孟真兄,我看不必改期。下雪对火车开行影响不大。即使大雪封了路,我就在车上等几时也不要紧,北方人还怕什么雪的。”杨鸣条说。(注:杨鸣条字彦堂,傅斯年字孟真。)

  “彦堂兄不畏风雪,那就最好了。”傅斯年说着从公事包里拿出一袋子银元放在桌上,说:“这里是一百银元,从丁文江那里化缘来的考察经费。这老兄到了最后时刻才把钱交给我。钱不多,你先凑合着用吧。”

  “孟真兄放心,这钱够用了。我会尽量节省,把钱用到刀刃上。”杨鸣条说。

  “那最好不过。兄弟先休息,用膳之后早点睡觉。明天一早我来送你。”傅斯年说着,起身告辞了。

  这个晚上,杨鸣条早早熄了灯上床躺着,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觉。他是在一周之前被傅斯年一封加急电报从河南南阳召到了北京。傅斯年没让他住旅店,而是住到了他自己的寓所里。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让杨鸣条去做,所以要和杨鸣条说很多的话。杨鸣条急急忙忙从河南南阳赶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傅斯年带他去参加了北京外交使团一个隆重的招待会。

  这是一九二八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位于北京东交民巷的瑞典公使官邸里面灯火通明,透过精致的巴洛克式花窗有耀眼的灯光照射向外面的夜色。官邸的外面摆着很多辆早期的轿车,还有一长排马拉的厢式包车,车夫缩着脑袋在冷风中等候着。那从蒙古方向吹来的西北风里夹着沙尘和冷气,路边高大的杨树在风中摇晃着。

  这一天因瑞典王储来中国访问,官邸正举行一个盛大的招待晚会。在上百个宾客中,洋人占了大半,有各国外交使节、专家学者和各种各样的冒险家。二十多个中国宾客里,一半是官员,一半是学者。学者里面有胡适、丁文江、傅斯年、梁思永、陈寅恪等诸位名人,还有被傅斯年带进来的杨鸣条。这些个中国学者大都是早年的留洋学生,他们在国外学到了西方的先进知识,同时也知道了西方的丑陋之处。但是杨鸣条却是个从来没有出过国的河南乡下人,几天之前还在河南南阳初等师范学校教书。他那套长衫的里子已经破了,夹层里可能有跳蚤,长筒棉裤里面还没有穿内裤。他的个子中等,额门又高又宽,不戴眼镜,眼神的光芒是内敛的,眯成一条线。而这个时候,他因为没有睡好觉眼睛里带着红丝。

  欢迎瑞典王储的招待会上,除了王储本人,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当时在中国受到十分欢迎的安特生博士。这是一个有着农民肤色和智者眼睛的瑞典人,常年在野外的行动使他有着很健壮的身体。他在辛亥革命成功之后的当年来到了中国。那个时候中国的当政者已经知道了国家矿藏的重要性,准备要以国家的力量来查明矿藏资源。但调查国土矿产资源靠中国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所以决定从西方聘请专门的矿藏顾问。消息外传之后,当时所有在中国有治外法权的大国都力图把他们的科学家派到中国,以获取中国矿藏资源特别是煤矿和铁矿资源的分布情报。那些曾经火烧过清朝皇家园林的列强竞争得非常厉害,但中国政府这回决定不从他们中间选择专业顾问,而是任用了瑞典人安特生。

  安特生来到中国之后很快在中原一带山脉找到了大量的赤铁矿,这些铁矿后来成了中国早期工业“汉阳造”的机器和武器的主要原料。但是安特生不是一个兴趣单一的专家,他知识渊博,旅行时会关注周围的环境和地理。他在中国很快有了一系列的重要地质和考古发现,最为出名的是1921年在河南仰韶发现了彩陶。那是他在河南渑池县寻找史前人类用过的石器时,在一个峡谷山洼里看见了一个夹带着红色磨光陶片的断层,因而发现了一个庞大的文化遗址。从此,这个叫仰韶的地方就成了中国史前文化的代名词。

  今晚,借着欢迎王储的机会,安特生要公布又一件惊世的发现。那是他在北京以南周口店的工作成果,很多年以前他在那里找到了许多带泥土的碎骨化石,他一直怀疑这是一种远古猿人的骨头化石。经过一段时间有计划的发掘,他的同事加拿大人类学者步达生终于找到了几颗荷谟形牙齿,证实这是一个新的人种,类名为北京人。

  杨鸣条听得背后流汗,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巨大的发现都是外国人在中国完成的?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对于中国人来说,那些死人骨头从来都是些不吉祥的物质,谁会像这些外国人一样把一个古人的牙齿像珍宝一样反复把玩呢。他记得小时候,只有那些胆大的孩子把古墓中的头骨用绳子穿起来在地上拖,而且都以为是和尚的头骨,因为脑壳上没有头发。

  接下来,他通过翻译听到今晚的大人物安特生在说另一个事情:在今后的一个时期,河南安阳的甲骨文会成为世界考古的热点。安特生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打算以洛克菲勒基金的名义,邀请世界上著名的考古专家共同参加,准备对安阳的殷墟文化遗址进行发掘,其发掘的成果由各方所投入的资金和人力比例日后共享。

  听到甲骨文这几个字,杨鸣条就像那些初恋的中学生听到别人提到他暗恋的人的名字一样一下子脸红了。安特生刚才说的地质和史前人类的事他一知半解,但是甲骨文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这是他整天在钻研冥想的东西,是他最精通的一件事。他接下来听到安特生在说安阳的青铜文化,说甲骨文在全世界的研究现状,这个话题他听出了安特生对这一领域的事情并不很熟悉,好几个地方还说了外行话。

  “这可是在说你老家河南安阳的事啊!”傅斯年贴着杨鸣条的耳朵轻声说。杨鸣条感到羞愧,他老家虽在河南西南部的南阳,可到现在他还没去过安阳呢。

  “这件事可不能让外国人干了。甲骨文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书契暗号,我们自己有能力去发掘整理,没必要再像仰韶村一样,发掘出来的东西给人家拿去一大半!”傅斯年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傅斯年说的这句话是针对安特生在仰韶陶片上的做法,因为根据协议,安特生合法地拿走了一半发掘到的仰韶陶片。而且留给中国的那一半也是先运到瑞典去修复研究,再运回到中国来。

  这个在瑞典公使官邸开始的话题延续到第二天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代所长傅斯年办公室。傅斯年在创建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初就开始暗中筹划一次以中国本国力量为主的田野科学考古,他选中的地方就是安阳的殷墟。他已经向中央研究院报出了计划,但是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以罗振玉为首的一大批古文字学家都认为安阳的甲骨经过三十余年的搜集,埋藏的珍品已经发掘完了,再组织人员去发掘是徒劳无益的。傅斯年向杨鸣条交代了这次请他到北京来的目的,就是想委派他前往安阳小屯村做一个调查,查清那里是否还有古物可以发掘,要用实际的调查结果打破罗振玉诸人的断言。

  傅斯年为何选中杨鸣条把他千里迢迢从南阳召来有着好几个原因。杨鸣条在甲骨文的研究上名声显赫,他所发现的贞人集团学说猜想解开了殷商王朝的断代之谜,甲骨学界都心服口服接受了这个学说。还有一点,傅斯年知道安阳这个地方经过三十来年的殷墟文物发掘买卖,各种黑暗势力滋生,已经是个环境十分复杂险恶的地方。杨鸣条是河南本地人,多少还能在当地找到一些关系,语言上也比较容易和乡下的农民接近交流。因此,傅斯年选中了杨鸣条,让他从河南南阳师范到北京来见他。

  二

  次日凌晨,杨鸣条早早就醒来了。他整夜都不敢入睡,怕自己会睡过头,误了火车。他没有手表,屋里也没有时钟,他得听着鼓楼的鼓声报时才知时间。今天他得四通鼓也就是四点钟起床,他在二通鼓的时候就一直醒着。四通鼓一响,他就听到傅斯年来敲门。此时送他上火车站的马车已经到达门口,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已有一尺多深。傅斯年让杨鸣条到厨房吃热腾腾的早餐,马车夫也被请到了桌子上一起吃。吃饱了肚子,浑身暖和,杨鸣条告别傅斯年,坐上轿式马车出发了,傅斯年雪中目送他远去。马车从傅斯年的象房桥寓所前往前门火车站要走很长一段路。雪已经下得不是很大,但是逆着北风前行,车厢里面奇冷,马匹亦蹇步不前。杨鸣条听到马车夫用马鞭抽打着马匹叱着它们前行,心里不忍,劝说马车夫不要用鞭子。但马车夫不用马鞭抽打,马车的速度就明显慢下来。杨鸣条害怕会误了火车,只得又让马车夫使用马鞭。

  马车到达前门车站时,时间还不晚。杨鸣条提着柳条箱进了候车室,拂去了身上的雪花,略作休息,便登上了京汉列车。这个时候天开始微亮,因为大地上一片白色皑皑,窗外已能辨物。一忽儿,火车汽笛长鸣,慢慢地开动起来。

  火车开出后不久,天气晴朗起来,太阳照射在华北积满白雪的平原上,反射出耀眼的寒光。杨鸣条坐的是三等车厢,冷冽的风和火车头喷出的煤灰都钻进了车厢里面。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看着大地上景物像电影一样地飞闪而过。这一条铁路线的客运列车他是坐过很多回的,可这回内心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不舒服的震颤。难道是他对即将面临的安阳调查任务感到害怕而畏缩?或者是因为可能会见到久别的梅冰枝而忐忑不安?他现在还没有弄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有一点他是可以感觉到的,那就是他的一生最重要的时期就要开始了,他以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为接下来在安阳要做的工作做好准备。

  三等车厢里坐的大都是劳苦阶级的人。此时,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他的脸是毫无表情的,像是戴着一个石雕面具。杨鸣条对这样面具般的脸孔很是熟悉,这就是河南农民的面孔。但是在他意识深处,还浮现着一个真正的石头面具,那是他在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影印本中看到的一个安阳发掘到的商代祭祀面具,杨鸣条推断当时商朝男性的标准长相大概是这样的。这就是他内心深处的面具,也是梦幻里的面具,它一直让他的内心不得安宁。

  1896年秋天,杨鸣条出生在南阳府长春街一座有临街铺面的房子里。父亲杨世奎此时已过不惑之年,可算老来得子。他给儿子取名为杨名迢,意思要获取功名千里迢迢之外。杨名迢自小上私塾,在15岁之前把所有先贤古书都读透了。在他每天上学所经的马路拐角,有一个叫“吉祥斋”的刻字店。店主周文金精通金石,为人友善,和杨家很熟。杨名迢每天放学回家时,都会站在他的店里看他刻字。让他奇怪的是周先生在图章上写的是反字,而且是一种叫篆字的奇怪字体。这篆字让他很是着迷,后来周先生就借了他一本《篆字汇》,让他拿回家临摹。不久后他有了自己的几把刻刀,开始了在石头或者木头上刻章,这种嗜好几乎成了他少年时代的全部乐趣。周先生觉得这孩子是个天才,给他刻了一枚“商出鸣条”图章,以商朝灭夏之“鸣条之战“典故谐杨名迢之“名迢”之音。杨名迢非常喜欢“鸣条之战”这个“鸣条”的意思,从此就以鸣条作为自己的名字。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杨鸣条开始沉湎于篆刻这件事,经常会茶饭不思刻个不停。他经常会在雕刻的时候做起白日梦,梦里的篆字变成一种更加奇怪的象形字体,那一定是比篆字更早的文字。而他雕刻的材料也经常变得不是石头和木头,而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他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已经刻了很久很久的字了,有许多字不是他新学的,而是他自己本来就知道,只是现在回忆了起来。年少时和刻字的接触对他影响深远,他后来就是根据刀法的不同来分辨甲骨的年代和每个贞人的刻刀手法,从而断定出年代。

  接触到甲骨文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当他第一次在北京大学图书馆里翻开了刘鄂的《铁云藏龟》时,看到那一版版甲骨的拓片,心里面有一种奇怪的熟悉和亲切感觉,觉得这是他自己记忆里的东西。自那之后,他一头钻进了甲骨文的世界,由于他早就熟悉篆字和钟鼎文,对于学习甲骨文比一般人容易了许多。在他考取了王国维先生的通讯学生之后,很快就在甲骨学界崭露头角。让他引起甲骨学者注意的是他提出了一个贞人集团的猜想。他发现了商代占卜师都会在甲骨卜辞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因此那些留下名字的三千年前的古人一个个在他心里都活了起来。他特别留意了一个叫“大犬”的贞卜师。最近的两年,杨鸣条一直在追寻着贞人大犬的卜辞,他知道大犬的确存在过,大犬的生命通过龟甲上的契刻流注到了他的感觉里。慢慢地,贞人大犬成为了他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他经常会在梦想中跟随着贞人大犬回到商朝的都城安阳。正因为这样,杨鸣条对于安阳有着深深的敬畏和虔诚。在他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他多少次经过这里都没有停留过一次。

  而现在,他来了,带着一个使命,要真正走进他的梦的源头去。

  三

  杨鸣条在傍晚时分到达了安阳火车站。下车之后,走出火车站,只见车站外灰蒙蒙的场地上有许多黑色的人影,正在用他们最快速度向他这边靠来。当他们走近时,杨鸣条发现这些原来是成群的乞丐。他费了不少零钱才摆脱了乞丐群,看见前面有好些旅店的迎客者,鹄立在道路旁边。迎客者各持着悬杆灯笼,手上有数面白旗子,灯笼和白旗上都写着旅店的名字。杨鸣条看见一个灯笼上写着“迎宾楼”的招牌字,便从灯笼下的迎客者手里拔了一旗子。那迎客者一声吆喝,立即有一个仆从推着小车过来,将杨鸣条的柳条箱放在车上,带他前往住宿的迎宾楼旅店。

  火车站是在安阳城外,到旅店要走一段路。虽然天色已昏暗,杨鸣条还是能看见远处的道路尽头有个黑黝黝的城楼。杨鸣条还没走到那个黑暗中的城楼,就到达了旅店了,原来旅店也是在安阳城外的。旅店主人殷勤上来迎接。杨鸣条看到这个旅店屋宇还算宽敞,进入门厅后,是一个蛮大的天井,围着天井是客房和饭堂。北方行路大多依靠牲口,所以这天井里拴着好些马、骡子和驴,地面上自然撒满了牲口粪便,气味很重。杨鸣条本是河南人,从小和牲口都有打交道,所以并没觉得不适。店里的伙计将他迎入客房,立即有好些个土妓过来搭话,杨鸣条都一一谢绝。他关上了房门,房内有木炭炉火,很温暖。一忽有饭菜送来,很是丰盛。杨鸣条喝了几杯酒,便觉睡思昏沉。他听到外面客堂里每有客人到来,就有土妓叽叽喳喳围了上去。有些客人喜欢听歌曲的,行李一卸,就带着土妓到房间里,顷刻就弦索盈耳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了,在旅店的门口向不远处的安阳城楼张望。今天天气不错,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在蓝天的陪衬下,安阳城楼轮廓明显地显现了出来。而在城楼背后远处的太行山上积满了白雪,看起来银装素裹气势雄伟。杨鸣条虽然已经到达了安阳城,但还是身处于城门之外。早点后,旅店的主人和杨鸣条攀谈起来。旅店主人说这几年,河南安阳一带是北伐战争的主战场之一,安阳周遭的农民都在四处逃荒。好在北伐军终于胜利了,但是今年的庄稼已误了农时。守在土地的农民由于没有收成和农活干,就拼命地在地里挖掘文物。全国各地的古董商都守在安阳,有什么好东西挖出来马上被买走。因为这个原因。这几年安阳城倒是兴旺了,你看在鼓楼一带,有好几条街都十分热闹,那里开着好多间古董商号,边上还有酒楼、戏楼、妓院。从北京天津山东等地来的客商糜集在那里。

  杨鸣条想进安阳城内看看,了解一下古董商号的情况。旅店主人是个热心人,问杨鸣条是从哪里来的?得知他是北京中央研究院派来的,肃然起敬。他告诉杨鸣条,上街买古董要小心,因为到处都是陷阱骗局。杨鸣条谢过他的提醒,在出门之前,他托旅店主人给安阳中学送一封信。信是给他在安阳的唯一熟人梅冰枝的。她是他在北京大学求学时候认识的女大学生。杨鸣条听说她眼下在安阳中学教书,所以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她写了个信,说自己正好在安阳出差,如方便的话想和她见一见。他把信给旅店主人时,心里出现了梅冰枝的形象,伴随着她的形象心底升腾起一阵温暖的激动。而后,他举步走到外面的街路。

  他向着城内走去,由于有那座地标鼓楼做指引,很快就找到了城中心。在安阳城内萧条的街区里,唯有很多家的古董店显得十分气派。杨鸣条看到那些气派的大轿或者厢式马车停在路边,有穿长袍马褂的人甚至是西装革履的人进进出出,偶尔还能看到金头发蓝眼睛的西方人。除了古董店,他还注意到街上有好几家日本的药铺和杂货铺。有一家叫“大阪机工”的商店里面展示着一些日本造的棉花纺线机器。他在路上还和几个日本人擦肩而过,日本人虽然外表和中国人无异,但他能认出来。

  他走进一家古董店,看到每个店里都陈列大大小小的青铜器、陶器,是真是假难以辨认。他看了几片甲骨,一眼就看出是赝品。杨鸣条想问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甲骨片可看?可店里的人对于他这样的生人是一副防备的样子,敷衍着不愿多说,只等着他快点离开。杨鸣条走了好几家店遇到的都是这样的冷遇。他心里寻思看来这里的人都在做熟人的生意,可能歹人太多,店里的人怕陌生人是探子,摸了店里的底细夜里就来抢劫。

  杨鸣条转了一圈,离开了那热闹的地段,在一条略为冷清的街上走了几步,看到路边有一家叫“天升号”的古董商行。他忍不住好奇心,又走进了店里面。这个店里的掌柜显得好客了许多,问杨鸣条是要看青铜还是字骨头?

  杨鸣条问有字骨头吗?店老板从柜子里拿出半版龟甲递给杨鸣条。这还是杨鸣条第三次亲手触摸甲骨片。他之前在罗振玉家里见过真正的甲骨片,并获得罗振玉同意把甲骨片拿在手里把玩。后来他在北京大学的图书馆藏品部也抚摸过几块甲骨真品。现在,当他抚摸着这块龟甲,从它那温润的质地和厚重的化石般的光泽他直觉这是一块真甲骨,从烧灼的位置和兆文来看也都没有破绽。杨鸣条看到了内甲上刻了两行卜辞:

  杨鸣条仔细观摩,认出前一行卜辞是祈求止风的,要杀幽黑色的狗当牺牲;后一条则是祈雨的,说到要焚烧男巫女巫祭雨神。若论这契刻的刀法和他所熟悉的殷人刻法无异,但是杨鸣条还是发现了里面的破绽,微笑不语。那店老板一直盯着杨鸣条的脸赔着笑。

  “敢问客官觉得货色怎么样?”

  “刻得很不错,可惜这位刻字家聪明过度了,把祈雨和止风的卜辞刻在了一起。殷人求雨的时候当然要求风神相助,有风才有雨,哪有一边求雨一边又要祈求止风的?”杨鸣条说。

  “怎么?先生认识这些字骨头上的甲骨文?”

  “略知一二。”杨鸣条说。

  “先生真是好眼力。不瞒先生,这块龟甲是真的殷商龟甲,烧灼火号也是真的,只是背甲上原来只有两字,其他的字是后来刻上的。说实话,这样的字骨也算是不欺瞒客人了。当然,先生这样的客人是内行人,另当别论,真是冒犯了。”

  “那你这里还有什么没动过手脚的真货色吗?”杨鸣条问道。

  “眼下还真没有。现在字骨头的价钱上得很快,鸡蛋大的一小块都要上百银元,况且大的买主垄断了来源,有字骨掘出全由他们收。像我这样的小店实在不敢收购待沽。不过客人要是真的需要字骨头,我倒是可以给你留意的,一有好的货色立即给你报信。”

  “你认识这个在龟甲上刻字的人吗?”杨鸣条问道。他还没放下刚才那块伪刻的龟甲。

  “这个人你还是不见为好,上不得人面。”店东家说。

  “不,我倒是很想见见他,看他所刻的甲骨字几乎乱真,想来他一定是个奇异的高人。”杨鸣条说。

  “那好吧,我呼他来。”店东家差遣一个伙计出去找人。须臾功夫,只见一个只有不到普通人胸间高的侏儒蹒跚着越过门槛走进了店铺。杨鸣条第一印象觉得这个精灵状的小人像一只蝙蝠,继而马上联想起《封神榜》故事里那个拿着锤子凿子的飞天雷震子。要是他这个时候飞腾起来倒挂在天花板一个斗拱上,他也不会奇怪。

  “东家找我有事?”进来的蝙蝠状侏儒说。

  “蓝保光,这位北京来的先生要见你。他夸你的字刻得好。”店东家说。

  “我还以为你卖出几块字骨头要给我一点钱了。”这个叫蓝保光的人说,一下子就焉了下去。杨鸣条觉得这个人好奇怪,不仅人和雷震子模样像,连名字也奇怪得和雷震子有一比。

  “你的雕法让我吃惊,你能让我看看你的雕刀吗?怎么和古人刀法这么相似?”杨鸣条问他。

  “我的大烟瘾犯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你要是给我一口烟土抽,我什么都告诉你。”蓝保光靠在墙角上,像一堆泥一样瘫着。

  “这个不难。”杨鸣条说。他告辞店老板,让蓝保光带他去烟馆。

  这蓝保光斜着身子抽了两个烟泡后,逐渐有了精神,眼睛开始有了亮光。他这时候的模样似乎是一个悬浮在空气里的精灵,身上每一根毛发都舒展了开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现在可以说来。”蓝保光说。

  “让我看看你的雕刻刀。”杨鸣条说。

  蓝保光从裤腰头掏出一把两头刀,一半是青铜的,一半是玉石的。他说这是他家里的传家宝,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传下的。他小时候并不知道家里有这个东西,他患麻风病的母亲在眼睛烂掉的那年的一个夜里在他的枕头底下塞进一个布包,布包里面就是这把雕刻刀,说今夜他会做一个要紧的梦。果然从第二天开始,他就可以用这把雕刻刀在无字的甲骨上刻字,以此混口饭吃。

  “你认识甲骨字吗?”杨鸣条问。

  “不认识。”

  “那你是怎么刻字的?”

  “瞎刻呗。我刚才说过,我母亲给我这把雕刻刀的那个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很早以前是一个刻字的人,后来就知道怎么刻字了。”

  “这怎么可能?”杨鸣条说。

  “因为这些字形都记在我心里了。就像我会记住太阳、河流、房屋、牛、风中的树、蒸好的馍馍、晒干的肉一样,我记住了这些字形。”蓝保光说。

  “你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母亲让你做的一个梦里开始的,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本事?杨鸣条问道。

  “我的母亲是个会做法术的萨满教巫师。在她得麻风病之前,她是方圆百里最好看的女人,也是最有名的女巫师。那个时候她整年都在路上给人家祛魔祈福,她举着羽毛的项圈、打着瓦缶一直在大路上跳舞。我那时就跟在她的身边,从一个村落到一个村落,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那时人家会给她很多钱,会给她很多好吃的东西,我们一直在路上走,日子过得很快活。只是后来她开始得麻风病,身上的皮肤全烂掉了,她的头发都没有了,鼻子眼睛只留下几个洞孔。她再也不能上路去跳舞做法了,现在只是呆在洋人办的麻风村里。”

  “照你这么说,你母亲过去只是个女巫师,现在是个麻风病人,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法术啊。”杨鸣条说。

  “不,她身上的法力没有消失,她的麻风病越重,身上的魔法力就越厉害了。只是她不再使用它们,那些魔法力都存储在身体里,我能看得到。”蓝保光一脸认真地说。

  “你能刻几个字给我看看吗?”杨鸣条说。他对蓝保光说的故事很难相信,想看看他是否真的能现场刻甲骨文。

  “没有骨板怎么刻?”

  杨鸣条看到烟馆里有一只老南瓜,就让他在南瓜上刻。杨鸣条惊奇地看到他的刻法是从上而下先把每个字的横笔刻好,然后再从上而下刻上每个字的竖笔。这种刀法正是王国维先生考证的三千多年前商人刻甲骨文的一种流行刀法,蓝保光这样一个不认识甲骨文的伪刻者怎么会知道这种远古的刀法?他刻出的一排字,让杨鸣条大吃一惊。蓝保光刻出的卜辞为:。此卜辞是一次对国王征伐的贞卜。让杨鸣条大为吃惊的是这条卜辞的贞人的名字居然是他一直在追踪的贞人大犬。贞人就是那些将卜辞刻在甲骨上的贞卜师,每个贞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且在每次的契刻上会写上自己的名字。贞人大犬的名字甲骨契刻字形为,隶定字形为,此字后来演化成了“狄”字,但在甲骨文中其实是“大犬”两字的合写,所以杨鸣条一直读字为大犬。最近的几年来,杨鸣条一直在追寻和研究贞人大犬的卜辞,他是帝辛时期的一个重要的贞人。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杨鸣条看见蓝保光的契刻中竟然出现大犬的名字,心里会觉得激动不已。

  这蓝保光怎么会刻出他的卜辞呢?杨鸣条问他这句话是怎么来的?他知道这句子的意思吗?蓝保光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把心里想起的字形句子刻出来。杨鸣条这时相信了蓝保光今天说的话不是胡说八道,他的确是个奇人。

  杨鸣条问他住在哪里?他说是和老母亲一起住在麻风村里。他做伪刻其实挣很少钱,古董店的老板给他的钱都不够他抽大烟。杨鸣条又问他麻风村的情况,他说是加拿大的传教士开办的,在王家峪一块高地上面,在洹河的岸边,和周围的村子隔得很远。这块地是传教士几十年前就买下的,以前有很多麻风病人住在里面,现在麻风病人少了,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住在那里。

  杨鸣条给了他两块银元,说自己过些日子要带一班人到安阳来找字骨头,会有用到他的地方。蓝保光收起了两个银元蹒跚而去。

  四

  当日下午,杨鸣条回到了旅店。旅店的主人告诉他那封信已经送到梅冰枝的手里。她让旅店主人带口信给杨鸣条,说下午六点钟她要到旅店里去看望他。这消息让杨鸣条脸孔发红,心跳起来。上午他让旅店主人差人去给梅冰枝送信时,只是想试试,也不知她是否会收到。想不到她真的收到信,还立马决定要来见他。他心里有一阵阵眩晕的快乐,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坐在安静中,闭上了眼睛,和梅冰枝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片段一幕幕浮上心来。

  一九一九年春天,杨鸣条在开封中学教了几年书之后,上北京求学,在北京大学当旁听生。那时杨鸣条经常会参加北京大学举办的关于民歌民谣的朗读歌咏和学术讨论会。有一天的民歌民谣会上,一个穿着士林蓝旗袍剪着短发的女学生对他说:“杨先生,你还认识我吗?”杨鸣条看着她的脸,觉得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女学生自我介绍说她叫梅冰枝,在开封中学时听过杨鸣条讲课,今年她考上了北京大学,刚刚来北京不久。

  杨鸣条还清楚记得这一次见面他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他还在心里责问过自己以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她?自那之后他们开始了交往,杨鸣条带着刚来北京不久人生地不熟的梅冰枝到处游玩。那时杨鸣条兼职的《歌谣周刊》设在北海静心斋的西厢房,杨鸣条在那里有一间宿舍,梅冰枝经常会过来和他说话,有时会帮他做饭洗衣服。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她是个有着奇异想象力的女生。她是河南安阳人,父亲是当地一个地方戏曲班子的班主,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所以会尽其所能供她读书。杨鸣条那时已经在研究甲骨文,对于来自甲骨文出产地安阳的梅冰枝有一种特别的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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