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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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3-05 15:05
当他回到了日常的生活环境,不再奔波颠簸,生活变得又安闲舒适之后,对于巫女的思念骤然变得强烈起来。每天天一亮,她就会在他的心里醒过来,他会看到她在晨光弥漫的大路上边走边舞,他会那么专注地看着内心她的景象,似乎能看到她在晨光的包围里,脚边扬起了尘埃。这种思念既让他幸福又让他感到窒息般地痛苦。他在祖庙祭祀时,在“舞祭”的舞队里,那些举着羽毛舞具戴着青铜面具的舞女会让他觉得她就在队伍里面。对她思念的痛苦像毒药一样毒害着他的灵魂,让他的意志变得消沉,无法认真做事。那段时间他刻的贞卜契刻变得漫不经心,随便借用通假字,随便省略了笔画,一块龟甲上随便刻了几行字就不再用了。在贞卜的时候,他的思绪都会突然跑到大路上,想到了她还在大路上不停地跳舞。最糟糕的是,他会想到在路途的深夜客栈里,她和某一个同样怪异的男性在一个屋子里交媾,想起这样的场面他就会发疯似的难受,只有不停地喝酒才能让痛苦减轻一点点。
就这样,大犬从以前那个最为恭敬虔诚的贞人变成一个有空就进酒馆的愤世嫉俗的酒徒。他经常是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从方形的铜酒樽里用长柄勺子舀酒倒在自己酒爵里,一爵接着一爵地喝。在他附近案席上,坐满了满脸胡子的元老们。他们一边喝着,一边说着话。
“你们知道现在城里发疯一样流传的‘易’是什么东西吗?我最近终于搞明白了。这都是从周方国传过来的。”满脸长满胡须的比干说。他是掌管国家情报机构的机密官,他把这个国家机密在这里公布了,自然会有人愿意听。“你们还记得上次关在羑里的那个周昌吗?‘易’就是那个人在羑里推演出来的。还有一个叫吕尚的人你们知道吗?他原来是替人专门管理石头镰刀等农具的。这个人在周昌关在羑里的时候偷偷跟随了他,后来又扮作赶车人随着他们去了北方。这个人现在就在周方国,红得不得了,换了个新的名字叫姜子牙。周昌在完成了这一门子歪事情之后就死了,死前把吕尚奉为国师,号称姜太公,让他来教导还没长老练的儿子们。这个吕尚是个妖道之人,他在领地里建起来一个叫辟雍的东西,是一座四周环绕着河流的城楼,城里面全是兵器和车马。他就是在这样的武装堡垒里面向两位王子传授周昌的‘易’。”
大犬听着比干说着这些事,没有一点兴趣。他已经是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脑子里只有想象中还在大路上边走边舞的巫女。他又舀了一勺酒倒在自己的酒爵里。他听到有人在问:
“你说现在殷商城秘密流传的‘易’就是姜子牙在教授的‘易’吗?”一个声音洪亮的老者问道。
“那可不一定。眼下这里流传的‘易’是个妖术,它有八个门,又变成六十四个。可以反复变化成无数个名堂。姜子牙在草原上的辟雍上教授的‘易’可能是兴邦强兵之术,但是传到我们这里的已经变化成妖道。现在居然连国王也相信了这一邪门了。”
“你们应该都还记得先王太戊的时候,国王的朝堂上一夜之间突然长出了一棵桑树和楮树合抱共生的怪树的奇迹吧?伊陟对太戊帝说:这是邪恶的树,是祖先神在发出警告。会不会是王的政治有什么失误啊?希望王进一步修养德行。太戊听从了伊陟的规谏,那邪恶的怪树就萎缩枯死而消失了。这一回,我们看到的不是合抱的疯狂怪树,而是那些奇怪的酒池肉林、男女裸体花园。这个事情和合抱的疯狂怪树是一个道理。”声音洪亮的老者继续说。
他们说着话,大犬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他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三锋戟卫队长亞正带着一队卫兵在街上巡逻,正朝这边走来。
“那我们应该向国王进谏,让他出兵到北方征伐,像当年武丁王一样,踏平他们的辟雍。”一老臣说。
“我已经进谏过多次,国王不听。国王说因为现在北方好好的,没有叛乱,全部归顺,还大量地缴纳进贡,何必要征伐?国王看不见危险就在前头。”比干说。
“我们非常怀念伊尹,他在太甲王昏庸时,把他放逐到了汤的葬地桐宫,让他清醒悔过之后再次复位,最后还是创建了盛世。”
“你这是说废话。太甲王那个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孩子呢。我们的国王是个老人了,还有谁能管教他。”有人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
“商王朝应该再次迁都。”有人提议,立即有人附和。
“那么,我决定还要冒死进谏一次。当忠臣就要不怕死。反正我也差不多可以死了。”老比干说。
“你要是敢冒死进谏,那我们就豁出去跟你一起进谏。”酒馆还有九个伯侯级的老臣也附和上来。
大犬听到了老臣们说迁都或者征伐,心里都有一种赞同感。他想不管什么形式,只要让他在大路上行走,他就觉得还有可能遇见宛丘的巫女。
大犬看到了三锋戟卫队长亞带着卫兵巡逻过来,经过了酒馆的外面,没有停留走了过去。
老臣们商议着如何做一次死谏,但是随着密谈的深入,他们发现死谏是没有作用的,不如密谋一次政变,拘禁帝辛,像以前的伊尹相一样。这样的一个阴谋让酒馆充满了激动人心的气氛。大犬也沉湎于这样的气氛中,他并不是真要革命,他是个旧派的祭司。他只是不想让帝辛的商朝腐烂倒塌,觉得拘禁帝辛是个办法,因此也冲动起来,成为了密谋者的一员。
这一天,政变的计划正在周密地进行,决定第二天就要开始行动了。政变依靠的主要对象就是三锋戟卫队长亞,比干说自己已经和亞商量停当,准备在帝辛前往酒池肉林的路上伏击他的车队。大犬当场提出了异议,说三锋戟卫队长亞是帝辛的忠实鹰犬,完全不可靠。比干却说亞是自己在国王身边的卧底,会忠实执行计划。他们画好了地图,制作了计划,准备在拘禁帝辛之后将他流放到亳州思过,然后由比干担负这段时间的摄政王权力。这是最后一次的磋商推演,三锋戟卫队长亞并没有到场,他是由比干单线联系的,是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利器。这天的中午,政变的老臣们都聚集在酒馆里。大犬醉意朦胧的眼睛看到城外大路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远远看起来就像一只蚂蚁那么大。当他喝过了一爵酒,再次看着大路时,这个黑点的位置在变化,看起来是在运动中的物体,正慢慢地向着城门的方向移动着。那是一个人,大犬看明白了,正朝城门走来。在接近城门时,能看出是个女人了。她走进了城门洞,但好久还没有从城门洞走出来。大犬知道一定是守门的士兵为难这个女人了。后来她终于从城门洞里出来,大犬能看到她抬起手臂在整理头发,一边开始往城里走来。他认了出来,她就是宛丘跳舞的巫女。
他还一丝不动地坐在窗前,看着从城门那边走来的宛丘的人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很古怪的微笑。没多久,巫女的身影从他视线里消失了。他还是坐着不动,听那些老臣在讲述政变计划的细节。但是他开始觉得,有一丝细细的水源,正在徐徐地流注到他内心干涸已久的田地,那块地方正在变得潮润起来。
密谋集团今天夜里就要开始行动。酒馆里,以比干为首的秘密党人坐成一排开始吃晚餐,食品有烤羊肉、无花果干、一种没有发酵过的面饼,气氛相当地凝重。他们说好要在这里一起等到午夜,然后开始行动。大犬的脸色发白,心思和魂魄全被刚才看到的巫女身影带走了。他在计算巫女走出的路程,这下应该到了洹河边的第一个桥头。如果过了这个桥,就会有许多个岔路,再往前走上几百步每个岔路口又会分出岔路,那样的话他就无法找到她了。如果她只是路过这个城市继续往前走,他今生将再也找不到她。他的脸色发白,神色恍惚。
时间在过去,他一直无法脱身。月亮升起来了。
“大犬,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害怕啦?”比干问他。
“不是,是我想起了我卧床不起的老母今天晚上还没吃饭。我不知道今晚不回家,还没给她备好食物,所以心神不宁。”大犬谎称。
“要是这样,你从桌上拿上一点面饼和肉食,快快给老母送去,快去快回。”比干说,他是个非常有孝心的人。
大犬往袖斗里塞了几块面饼,就匆匆走了出来。酒馆里好几个带着狐疑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怀疑他是不是个变节告密者?
大犬一走到外面的路上,立即朝着他想象中巫女走的路线快步走去。这个时候离他看见巫女进入城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这条大道在向前延伸了几百步之后开始分成了六条岔道,就像大犬事先想过的,六条岔道每条又分出很多条岔道。大犬左奔右突转了一阵子之后,发现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迷宫,平时熟悉的街路都变出了一副陌生的样子。大犬像鬼打墙了似地在一个交叉的街路之间打转,后来终于走出了迷宫,到了洹河岸边的一块空地,只见天空上星星像银色的沙子一样闪闪发亮。他知道现在他是找不到宛丘巫女了,她就像是一颗星星隐藏在星空里面。但是他知道了她还存在着,还活在人间,而且就在离他不远的某一个地方。她是下午的时候走进城门的,那么她现在一定还不会走出来。因为她从西边的城门进来之后,城门就关掉了。她要离开殷商城,至少要在明天。
大犬平时所走的路线避开了酒池肉林所在的热闹街区,他对这些地方有着本能的反感。但是今天晚上,他因寻找巫女而误入了这一个热闹非凡的区域,看到了纵欲的人们在燃烧着篝火的地方跳舞。那一堆篝火好大,木柴在噼啪作响,火星四溅。跳舞的人们都饮过大量的酒,完全处于疯狂状态。有一队穿着青铜铠甲的军队从篝火前面走过,大犬看到了三锋戟卫队长亞正在一驾马车上。而就在马车队经过的间隙里,大犬看到了巫女在跳舞的人群中出现了。她在明亮的火光处,她穿着素色的衣服,但舞姿热烈,合商都人的口味,很多人都围着她跳舞。大犬静静看着,感觉到她是那么美丽。而这个时候,广场上的士兵越来越多,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一个军官在大声宣布,说城市宵禁了,让所有的人都赶紧回去。
于是,大犬决定要回到原先的酒馆里去,他的朋友们还在那里商议着政变大事呢。他觉得明天一定可以在同样的地方找到巫女,现在可不是和她相见的时候。
当他原路返回,隔着路看着小酒馆时,大大吃了一惊。只见那个酒馆外边团团围着穿着青铜盔甲的近卫军,他们手里的火炬照亮了他们的神情凝重的脸色,把他们巨大的影子投射到了周围的墙上面。大犬已经无法回到酒馆里面。这个时候他看到一队铠甲武士从酒馆里面出来了,押着五花大绑的比干和其他参与密谋的伯侯们。大犬吓得酒全醒了。想不到他们的计划走漏了风声。他看见了三锋戟卫队长亞最后一个从酒馆里出来。这个亞答应了比干,要参与政变,条件是让他当军队的总统领。但是他在最后一刻变卦了,向帝辛出卖了比干,并亲自带着禁卫军把政变集团一网打尽。大犬惊呆地站在门口,看着比干等人被押了过去。比干发现大犬,对他怒目而视,啐了他一口痰。比干一定以为他是叛徒,他刚才离开了酒馆是去告密呢。
第二天早上,就发生了比干被帝辛挖了心肝,九个侯伯被做成了肉酱的事件。大犬内心没有所动,自从他的右手被剁了之后,他对血腥的事情已经非常淡然。他甚至没有谁对谁错的判断了,他心里感觉到自己的死期也不会太远。他很奇怪,如果昨夜他没有去找巫女的话,那么他也会被三锋戟卫队长亞带领的禁卫军逮捕,那么在九个被做成肉酱的人之上一定会加上他的名字,他也会成为肉酱的。
第二天开始,大犬不去酒馆喝酒了,而是四处寻找巫女,却不见她踪影。他有时会怀疑她并没有真的来到过殷商城,是鬼神用她的幻影来引导他离开那酒馆现场,而让他活命。然而就在他开始怀疑起她的真实存在的时候,他看到了巫女。她不是幻影,而是真切地出现在城内一个市集上。大犬坐着一辆轻便马车在城内巡游,隔着珠帘能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则看不见他。她在市集上的一个土台上跳舞,四周有围观的人群。她还是穿着和过去一样的装束,同样的羽毛舞具和响器瓦缶,还是那样像波浪一样不停起舞着。大犬深情地凝望着,心里再次出现“詢有情兮,而无望兮”的叹息。一切和上次一样,只是他已经失去了一只手。他们终于相互对视了,巫女向他走来。大犬让她坐进了车厢里面,他用一只手驭车前行。
大犬不敢把她带回到家里,也不敢去城里任何一家客栈,因为到处有三锋戟亞的密探耳目。他已经事先想好了一个地方,带她去祭庙里,让她在舞祭的舞队里面当舞女。祭庙里的舞队有上百个舞女,这个舞队的看管人是一个长着一张兀鹰脸孔的人,他是个专门收留舞女的奴隶主。大犬偷偷将马车赶到了祭庙边上的舞祭舞蹈队的屋子外面。他给了鹰脸看守人一个金币,要他把巫女收留起来。鹰脸人咬了咬金币,一声不响把巫女带进了屋子深处。
第十章 逃亡
周文王周昌在临死之前的这些年,已经把西北方一带治理成最服从商王朝的方国区域。
在商朝大都安阳的西北方向,有着诸多方国的外族,向来是商朝最头疼的防范地区。而周昌的部落是在外围的,从外到里包着这些方国。周昌被册封为西伯侯之后,和草原其他的部落建立了同盟,灭了一个不听话的奄国。周部落开始了军事化,向其他部落收保护费。他们在上缴了向商朝的税赋之后,有足够的留成留给自己。他们的氏族、家支组织被打破,代之以严密的军事组织,全民皆兵。周昌最为伤脑筋的事情是要给商朝提供羌人人牲,他已经和羌方建立了联盟关系,不能再捕捉羌人做人牲。所以他就转向更北的地方,用钱去买来黄头发蓝眼睛外族人来送给商朝。在周部落成为商王朝最信任的代理人之后,周昌染上了重疾。临终之前,他对两个儿子说:
“你们要知道,我们的祖先从开始为商朝服务之后,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消灭商朝。”
“孩儿无知。还求父王开示,周方国只有区区几万人民,怎么可能翦除几百万人的商朝呢?”
“这就是我潜心研究‘易’的原因。我现在已经研究通了,你们用‘易’的原理,是能够以小击大的。你们要做仁义之师,天下诸侯会归附于你们。太公会把‘易’传授给你们的。”
周昌凝视着两个儿子,看到二儿子周发目光中流露着恐惧。他略有担忧。他说:
“阿发,在你哥哥伯邑考死了之后,你就是长子了,我要把王位传给你。”周昌接着对小儿子周旦说“旦,你不要再那样胆小了,你应该全力辅佐你的兄弟,靠你的力量。”
两个儿子接受了父亲的委托。周昌最后说:
“我马上要死了。我想起了我们的祖先从给商朝输送人牲开始,就积下了罪孽。我以前并没有知道人牲的事是多么罪恶,而神灵最后让我们自食其果,让我吃下了你们的哥哥伯邑考的肉酱。现在,只有你们彻底铲除商朝,我们的祖先才会饶恕我们。”周昌说完了。就去世了。
二三子周发、周旦在父王去世之后,年纪尚轻,也没多少经验。周发号称武王,姜尚在当时是他们的军师和心灵导师。在那个四面环水的辟雍城堡里面,他们学习射箭、格斗、驾驭战车,同时还要学习父王留下的“易”。按照以往的帝王纪年,新的国王要用新的年号,但周发还是沿用老父文王的年号,这说明他心里的胆怯,也看出他希望父王的灵魂能保佑他的翦商大业。
但周武王还是一直处在恐惧和焦虑之中。殷商城里大哥伯邑考被做成肉酱分食的经历,加上要进行的翦商重任,担心失败被商王的酷刑处死的恐惧,让他一直无法逃脱失眠和噩梦的折磨。他常常辗转终夜无法入睡,黎明时分好不容易睡着又马上进入了噩梦里,梦见要发兵翦商却不见约好的诸侯国前来集合。商王震怒,整个周族即将遭灭顶之灾。
周发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汗淋漓,不停地喘着大气。他的贴身侍卫小子御连忙起身伺候。周发让他马上去请周旦过来。他要把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噩梦向兄弟倾诉。周旦现在已经是最有名的占星家和解梦师了。
周旦住在和这里一水之隔的另一个城堡里,得到紧急召见后立即奔跑过来。周旦在听了哥哥的梦境之后,总是会从恶像中解释出有利的征兆。比如周发梦见了自己在一片荆棘丛里打滚,弟弟会解释这是上帝已经通过他在商都布下了荆棘。殷商城人祭场面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兄长的肉糜气味从意识的最深处升起来,他的灵魂在卧殿里徘徊。周武王挣扎着醒过来时,每次都是窗外已泛白,他的兄弟周旦都守候在榻边。
周旦的“旦”字的字形是半轮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表示黎明到来。他的确是武王每天黎明从噩梦中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弟弟的解梦和心理安慰慢慢使得周发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在弟弟的低语中又沉入了睡眠。
然而周发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这种解释,他对于神灵是怀疑的。他想如果真有一位万能的上帝,那么他的哥哥伯邑考怎么会给人做成肉酱吃掉呢?他宁可相信实力,只有在战场上消灭商王的军队,他才能从灭族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所以周武王真正信赖的是师傅姜太公,每天和他商谈强兵翦商大计,如何拉拢周边的诸侯,如何离间商朝的内部高层,如何让商朝的民众在富足中丧失斗志。而姜太公则把他们所谈的内容一步步付诸行动。
密谋之后,周发仍旧会处于焦虑和失眠之中。武王的近身侍卫小子御早已习惯,看到武王做噩梦翻来覆去时,就会主动去向周旦求助。没有人知道,周旦自己是不是摆脱了吃兄弟肉糜的噩梦折磨,但每天黎明前他被兄弟召唤之时,他都从容清醒如白日。周旦显然已经考虑过自己的使命和定位,他要做周武王的心理辅导师,让受过严重心灵创伤的哥哥一边治疗一边工作。
在文王周昌死去两年之后,武王决定公开打出反叛商朝的旗号,发兵讨伐商都。他的战略是要联合草原上众多部落方国一起推翻商朝。他一路带上了各个部落的人马,到了黄河边的时候一清点居然有八百个部落之多。他开始渡河,渡河的时候,有一只白色的鸟落到了他的船头。他抓住了这只鸟,杀了它祭天问卜。他突然明白了天意,决定马上收兵。暂时不讨伐商朝。他知道了现在实力还打不过商朝,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把跟随他的部落训练成一支联合军队。
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没有走漏消息,商朝一点都不知道这一天在黄河上发生的事情。但是商王帝辛对这件事有心灵感应,不祥的气息渗透到他心里,却借用了另一件事情浮现到意识表面。这一天早晨他把大犬召见了去。他刚从噩梦中挣扎着起来,派三锋戟卫队长亞紧急召见大犬过来。帝辛的脸上还带着湿淋淋的汗水,说明他的梦一定很沉重。
“大犬,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在早上召见你了。因为近来我都没有做噩梦。当然我还是会做梦,有时梦见很多有趣的事情,有时则梦见没有意思的事,甚至令人不快的事,这些个梦我自己都能解释。但昨天夜里的梦非常奇怪。”
帝辛说昨晚梦到自己喉咙里有树叶长出,把喉咙都堵住了。那树叶后来从他嘴里长成一棵树,上面结满了果子。
“大犬,你还记得我在陈国时做的那个梦吗?那一个跳舞的巫女的梦?我昨天又梦到这个梦了,梦见她在那棵奇怪的树下面跳舞。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巫女真的来到殷商城了。”国王这样说。
“大王,陈国离大商邑有千万里,只有大王的军队才可以行走这么远。巫女是不可能走这么远的。”大犬说,他因恐惧后背流着冷汗
“大犬,我要找到这个巫女,这件事还是派你去做吧,你会和上次一样找到她的。但是,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去对待国王的梦。你已经丢了右手,不会再想丢掉左手吧。”帝辛王说。
大犬接受了帝辛王的任务,离开了王的宫殿。他独自驾驭着一辆马车,在殷商城内到处转悠着,装出在四处寻找的样子。他心里在盘算如何才能让巫女躲过这一次的搜寻。巫女栖身之地在祖庙舞祭班的房子里面,那里面和外面是隔绝的,不能随便出入,他觉得她暂时还是安全的。但是,危险正在逼近,既然帝辛说出已经梦到她就在城里,那么他一定不会罢休,会找到她为止。他慢悠悠在城里打着转,感觉背后其实有人在暗地里跟着他。他知道这些人一定是三锋戟卫队长亞的手下密探。
大犬心里对于亞无处不在的恐惧越来越深。在见到巫女的第一天,他就有过想和她私奔的念头。如果不是被亞在客栈里捉获的话,也许他已经和她一起在南方的田园上过着自由快乐的生活了。在比干政变之前夜,他因去寻找巫女而躲过了杀身之祸。但是,从那天开始,他就发现三锋戟卫队长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直在监视着他,怀疑他是政变的一员。比干政变失败之后,箕子被囚,好多人仓惶出逃,大部分都被抓回来处死。大犬觉得如果他现在要是和巫女逃亡,那么三锋戟亞的卫队很快会发现,他们的车马速度很快,一定会在他们出城不远就被抓住,然后会被绳子穿着锁骨押回来。就因为害怕这样的结果,大犬让巫女先藏在祭庙的舞队里。他在等待着一个可以安全出逃的时机。但是,他知道现在处境更加险恶,国王已经借助梦境嗅到了巫女的气味,虽然她藏身的地方是国王和他的卫兵暂时想不到的。
大犬在城里转到了天黑。最后回到帝辛的宫殿,报告说今天没结果。国王没说什么,让他回去了。大犬如释重负,退了出来。
大犬独自躺在自己家卧榻上,眼睛盯着黑暗的屋顶,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毫无疑问,现在只有逃亡一条路了,大犬一直在等,但现在是不能等了,藏在祭庙里的巫女随时会被发现。今夜是他们相见的时间,约定是在午夜子时。现在还早,大犬在想着逃亡的计划。奇怪的是,在这个决定要逃亡的夜里,他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一片片甲骨卜辞。他想着在他逃走之后,那些甲骨档案将会变得散乱无章,将会流离失散。
沙漏漏到了子时,月亮升到半空,照见了外边的天井一片发亮。大犬眼睛张得大大的,反射着亮光,黑暗中他的身体从卧榻上慢慢地弓起来,像是一具还魂的尸体一样。他悄悄起身,潜到窗棂前,看看外边的动静,发现外面的确没有人守候的痕迹。于是他把后门的小门打开,门臼上早已倒上了一些油,所以没有发出声音。他贴着墙根向前走,在月亮的阴影下面绕过宗庙的大墙,钻进了一个小门洞里。大犬轻轻叩击了三下,那门洞开出了个小孔,露出了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然后伸出鹰爪一样的一只手。大犬把二枚贝壳钱币放到他的手里,这钱币的价值可以在酒池肉林里吃上好几天。于是小孔关上了,门洞的木板门打开来,大犬深深弯下腰,蹲着身子从门洞里进来。这里是宗庙的下层人员居住区,有很多排半穴居的屋子。鹰眼人穿着黑长袍,带着大犬走进黑暗屋子中一个单独的小木屋里,让他在里面等着。这个等待的时间有点长,让他全身颤抖着。终于,那木屋的门被打开来,有个人走了进来。大犬凭着嗅觉和第六感觉,知道这就是宛丘巫女,他能感觉到她身上小野狐的气味,紫荆花的气味。他马上把她揽在怀里,压着她在木墙上,他的左手按在她的饱满的乳房上抚摸,隔着麻布的衣衫能感觉到她凸起的乳头。她的身上还有点冷,情绪也有点冷,对于他的性行为有点排斥。他的脸贴着她的脸,亲着她的嘴。他的手在抚摸她乳房的同时还用指头揉着她乳头。慢慢他就感到她的身体活动了,开始有波浪。她的气息变得香甜,发出紫荆花的香气。大犬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能看见巫女的脸和眼睛了。他们只有半个时辰的相会时间。这里没有睡榻,是巫女带领着他,坐在一张桌子上交媾着。宛丘巫女隐藏在祭庙的舞队里已经有三个多月,大犬隔几天会来和她相会、交媾。巫女上一回告诉他她已经有身孕了。大犬能感觉到她的小腹已经鼓起,她的乳房也变得硕大了。
“今夜好像你特别不愿意离开我。有什么事发生了吧?”巫女说,在黑暗中,她的眼睛看着大犬。
“你什么事情都会预感到的。是有大事要发生了。”大犬说。“国王梦到了你来到了殷商城,派我去寻找你。”
“那我们赶快逃跑吧,你还等什么呢?我再也不想在这里为这个打我三十鞭子的坏国王跳舞祈福了。”
“我何尝不想早点和你离开殷商去远方过自由的生活呢?可是自从比干被处死之后,群臣逃亡,殷商城就像一个铁桶一样严密防范着。我一直在等着机会,可现在的情况更糟糕了。国王的卫队正在跟踪我,他们会彻底搜查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最后也一定会搜查到这里。所以情况非常紧急。我们必须马上行动了。”
“那你有什么办法带我逃走吗?”巫女问道。
“后天的早上有一个好机会。后天是十月的第一天,每月的第一天,我作为轮值的祭司要去城外东山的天水泉取一坛神水回来,放在宗庙里供祭祀所用。这一天我可以驾着我的小马车到城外去。”
“那不是太好了吗?我们乘这个机会逃出去。”巫女说。
“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但是还有几个难题要解决。我其实早在准备出逃的事,在我的小马车的底座做了一个夹层,你可以藏到里面出城。最近这段时间,守城门的卫队开始使用嗅觉灵敏的狗,专门用来查找藏在车里的逃亡者。所以,我得找个对付的办法。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我出去取神水规定只有半个时辰,只能领到半个时辰的出城门令牌。如果半个时辰不归,他们就会发觉,派快兵来追。”
“那怎么办呢?你想出办法了吗?”巫女说。
“令牌的事我看有办法,我可以向那个管理出城门令牌的人说说情,给他一些钱,让他给我两个时辰的令牌。这样,两个时辰他们发现我没有归来,就算派追兵也追不上我们了。”
“那狗的事呢?我最怕那些狗了,要是那些狗在车边嗅来嗅去,我会忍不住叫起来的。”
“这件事我有办法,你不要担心。我以前经常跟着国王去打猎。有的时候那些凶狠的猛犬突然变得兔子一样胆小,呜呜叫着往人的脚边钻,我就知道附近一定有老虎在。狗最怕老虎,它们闻到了老虎的气味就害怕了,不敢接近。我明天去搞点老虎屎来,藏在你身边,这样狗就不敢在车上嗅来嗅去了。”
“那你到哪里去搞老虎屎?老虎不会吃掉你吗?”巫女说。
“这个你不要担心,殷商城里养了好多只老虎,我自有办法搞到。明天下午会有舞祭,我会在场的。你要是看到我穿白色的祭服,那就是一切顺利。后天早上卯时我会来接你。要是我穿着黑色的祭服,那就是遇到了麻烦,暂时走不了。我过几天会再来看你。”
“神灵保佑你。”巫女说。
见面的时间已到,他们离开了黑暗的房子。大犬和那个鹰脸人低语了几句,说好了一件事情的价格。然后就趁着夜色悄悄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第二天一早,大犬驾着小马车,继续去执行帝辛国王寻找巫女的命令。他在城里转了一圈,发现后面有三锋戟卫队长亞的人盯梢。他知道无法躲过他们,但是有办法挡开他们。他驾着马车径直前往帝辛国王的王家园林。守门的卫士认得他的车是国王的祭司标志,放他进来。跟踪他的化装成百姓的密探却不被守门卫兵认识,挡在了门外。大犬知道等他们搞清身份进到园里时,他大概已经把事情完成了。
大犬来到园林里养虎狼熊罴的地方。他认识一个叫淇的人,是帝辛的猎师,和他交情不错。大犬知道他爱喝酒,所以准备了一陶瓮的酒,见面之后把酒送上。淇极为高兴,问他近来如何?为何到这里?大犬说自己近来腰痛,患风寒湿气,想用一点老虎粪便做药饼敷上。淇说这个没问题,带他到虎笼前。淇用木棍从老虎笼里拨了一块粪便,大犬用麻布包好,谢过之后赶紧离开。当他从园里出来时,看到那几个跟踪他的人还在门口干着急。
上午看来还很顺利。他决定马上去干第二件事情。他赶着马车前往禁卫营,去领取出城的令牌。他已准备好了一块金币,准备塞给管令牌的官吏,让他发一块两个时辰的令牌给他。但是当他把金币塞到了官吏的手里,官吏马上把金币推回去,说使不得使不得,很多人都想要时间长的出城令牌,但是有一部分人就是用这样的令牌逃出殷商城的。他只能发半个时辰的令牌,两个时辰的令牌全部交给三锋戟亞那边了,只能到他那里说明情况才可领取。
大犬一听,脸色发白,额头渗出了汗珠。官吏这一句话像是命运的宣判一样让他内心冰冷。他知道逃亡的计划要么是明天,要么就永远不再有机会。他现在可以拿到的是半个时辰的令牌。如果去三锋戟亞那里要两个时辰的令牌,等于是向他暴露逃亡的计划。
“那你到底要不要明天出城的牌子啦?”官吏看着他,被他的模样吓着了,问他。
大犬知道此时他必须决定,对错都得决定,于是就牙齿一咬,说:
“我要的!”
半个时辰!这肯定是没有办法逃离的。那要是不逃,再也不会有机会,巫女随时会被发觉。他明白了事情的答案已在眼前。他只能把巫女送出城去,让她一个人逃离。而他自己只能按时回到城里,这样才不会有追兵去追寻巫女。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像是扎进一把刀一样难受。他知道她要是这样一走,会是永远地别离。他再也看不见她,再也不能抚摸她布满蓝色血脉的身体,和她长时间地交媾了。
决定做出了。大犬的心成了一块石头,沉沉地压着他。这样的结果也让他获得一种自由。因为一件事情终于有了决定。他觉得都是上帝的意志在决定,人是无法改变的。他已经做了所有努力,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唯一的一条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心如刀绞。
午后的祭祀开始了,帝辛来临,是一次对祖庚王的大祀。首先是击鼓祭,几十面大鼓敲响,声震庙堂。唱诗班在高唱着: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
奏鼓简简,衎我烈祖。
汤孙奏假,绥我思成。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
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鼓祭的隆隆鼓声平息下去,这边响起了石磬和编钟及吹管的乐声,羽毛舞队开始从边门出来。舞团有36个人组成,手执羽毛舞具,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她们舞蹈的队形随着音乐变化。大犬这个时候出现在祭台上。他今天穿着一条白色的祭袍。他知道舞队中的巫女看到他的白色祭袍会多么高兴,那是自由的旗号,明天她就可以和他一起逃亡啦。大犬开始了贞卜,香烟缭绕。唱诗班在唱:
於赫汤孙!穆穆厥声。
庸鼓有斁,万舞有奕。
我有嘉客,亦不夷怿。
自古在昔,先民有作。
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大犬已经无法分清那36个戴着面具跳舞的哪一个是巫女。他的心里充满了伤感。明天这个时候,巫女就要独自在路上了,迎接她的将是无尽的风霜和尘土。但这个时候,他发现了三锋戟亞已经来到了宗庙里,在一个角落里偷偷打量着他。大犬紧张起来。他看到了亞和帝辛耳语着什么,他看到了帝辛的脸色在变化。帝辛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音乐师和唱诗班都停了下来。舞祭的巫女也都停了下来。看着祭台上的国王和他的卫士。
三锋戟亞从祭台上往下走,要走到跳舞的舞女队中间去。大犬挡住问:
“你想干什么?”
“去看看大王要你找的舞女是不是就在这里。”说着,亞就到了巫女中间。她们因害怕闪到了一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