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八)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甲骨文
  • 发布时间:2016-03-05 15:04

  某日,杨鸣条收到了一封明义士寄来的信。信是用毛笔小楷写成的。内容如下:

  杨鸣条先生台鉴:

  自那年于安阳面晤之后,一直未得相见机会。近闻先生身体欠佳,先生应该注意保健,早日康复。但北京目前气候欠佳,人心嘈杂,不宜于先生身体调养。我本人及加拿大国传教士团在北戴河有别墅和休养疗养医院,今特地邀请先生来北戴河疗养治病,以利于早日康复。先生学识渊博,对甲骨文有独到认识,今后还有巨大任务,因此,请先生务必放下手里事务,来北戴河静心休养一段时间。

  明义士顿首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廿日

  接到明义士的来信之后,杨鸣条好一阵子踌躇。他和明义士只是在安阳见了一面,没有任何交情,不知为何他会发来这样的邀请。他目前身体的确很差劲,自从伤寒病之后,他的肺叶变得像纸一样薄,经常会接不上气来,还时常会发低烧,说起来还真需要休养一下。梅冰枝觉得这是一个治病好机会,应该接受他的邀请。杨鸣条听从了梅冰枝的意见。

  二

  几天之后,杨鸣条和梅冰枝坐上了向北开行的火车。车厢里的旅客稀少。在中途停车的地方,可以看到往关内开的车子里挤满了人。再往前开,看见沿途车站里站着打着太阳旗的日本军人。杨鸣条在山海关站下了车,在日本军人的刺刀下排队等着过检查的关口。这是杨鸣条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日本军人。杨鸣条所欣赏的日本甲骨文学者文质彬彬的学术文章,和眼前凶神恶煞的日本士兵完全无法吻合。他此时非常后悔离开北京跑到这个被日本人统治的地方来。还没亡国,就先在这里尝到亡国奴的味道。

  出口的地方只有一个小门。门边站着两个端着带刺刀的步枪的日本士兵,还有几个戴黑礼帽的检查员,随意挑选人到一边盘查。杨鸣条知道自己是正常探访,而且有加拿大人明义士的邀请信,但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莫名的紧张。他还感到梅冰枝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恼怒,他根本没有理由感到紧张,但是紧张的感觉还是控制了他。那长长的刺刀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退回去,坐回头的火车回北京去,他不愿意过这个刺刀下的关口。但是这个通道像是一个肠道,后面的人往前推,绝无回头的可能,慢慢他就被推到那高高的刺刀下面了。这时他能看到在队伍旁边,有一个日本军官的小办公室,里面一个日本军官在听留声机音乐。过小门时,他闻到端着刺刀长枪的日本兵嘴里呼出的大蒜气味。日本兵不管检查人,负责检查的是站在边上的戴礼帽的人。杨鸣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接受盘查,但是门外站着迎接他的明义士,显然他事先已经沟通过。戴礼帽的检查员看了杨鸣条一眼,就让他和梅冰枝过去了。

  明义士和加拿大传教士医院的人开了车子到火车站接他和梅冰枝。日本人对于西方国家人员还相当礼遇,因此杨鸣条和梅冰枝算是没有受到刁难。杨鸣条是第一次到北戴河,那浩瀚的大海让他郁闷的心情开阔了许多。车子在大海边行进时,他想起了曹操当年在这里写下的东临碣石的诗句。曹操的诗句是在感叹过往的时光,而曹操的时间也已经过去快两千年了,这让杨鸣条感到时光流逝的速度。

  杨鸣条住到了教会医院里休养,得到西方医院那种科学又充满人性的照料。明义士对他十分关心,他家里的中国佣人沈大嫂也经常做好了中国菜,送过来给他吃。那段时间,他每天在海边散步、眺望。海边的湿润空气,良好的医疗和饮食,让杨鸣条的身体一天天健康起来。他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他总觉得,明义士安排他到北戴河医院疗养不只是为了给他治病疗养,而是还会有另外事情的。

  果然,某一天,明义士请杨鸣条到家中去做客。这是靠海边的一处别墅,是教会给每个传教士度假休养用的房产。在吃过了正餐之后,明义士带杨鸣条到了书房里面。这是一座巴洛克式的起居室,有冬青树与懈寄生插在壁炉的后面,一张照片上明义士骑着白马在一条大河边走着。杨鸣条贴近一看,认出这是安阳的洹河,他眼前不禁出现了洹河清澈的河水,岸边的田野和石滩。

  明义士给杨鸣条看了几只樟木箱子。这里放置着明义士收集的一小部分甲骨。杨鸣条拿起几片看看,那上面都带着黄泥,还没剔除清洗过,看起来是他在田野上直接收购到的。明义士说这是他收到的最后一批甲骨,自从北伐战争开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收集到一块甲骨。明义士说自己就像中国神话里的饕餮,对于甲骨文有无底洞一样的胃口,凡见到的都吞噬了下来。他在中国二十多年,所有的钱财都花在了收集甲骨上了。而现在,如何保存这些甲骨成了他的问题。

  “我收集到的甲骨全部都在中国,没有一片运到外国去,也没有一片卖给别人。但是,我知道这些甲骨会成为我的负担,我是一个加拿大人,怎么可以拥有世界上三分之一数量的甲骨片呢?按照中国道教‘满招损’的说法,灾难一定会降临我头上,甚至会为我带来杀身之祸。现在,我已经没有钱收集甲骨了,我的钱只能用来保存这些已经在我手里的甲骨。我有段时间甚至想到要把我的甲骨片重新埋回到地下去。我的确开始在做这件事,我在一个地方修建了一个秘密地下库房,将来要把甲骨都收藏在那里。按道理说,我的心已经很平静。因为我收了那么多的安阳甲骨,再多的甲骨也不会让我惊喜了。但是,我遇上这么一件事情。在说这件事之前,我请你先看看我最近时间的一件作品吧。”

  明义士带着杨鸣条进入了地下室里。在那屋子的中央,明义士用北戴河的银色细沙建立了一个硕大的沙盘。杨鸣条一看,认得出这沙盘的地理特征,有太行山,有洹河,分明是安阳的地形。但仔细看,却觉得和安阳不像。在应该是安阳城区的地方沙盘上是一片沼泽树林,而洹河两岸现在是农田的地方,却密密麻麻排列着一座座宫殿祭祀庙。明义士以一个西方标准土地测量员的精确态度制作了这个沙盘,上面的树木草地栩栩如生,那些建筑物都是手工精心制作,算得上工艺品。还有那条洹河的水是活水,在缓缓流动着。

  “这是你想象中的殷墟三千年前的繁华景象吧?做得真好,那些建筑的样子很特别,你怎么想得出当时的宫殿和祭庙样子的?”杨鸣条说。

  “不,这不是想象,而是殷墟本来的真实样子。”明义士说。

  “你是怎么知道这是殷墟的真实样子呢?你的根据是什么呢?”杨鸣条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明义士详细复述了怀特主教在山西侯马发现三折画的故事。说完了故事,他把复制下来的测绘图一幅幅展开给杨鸣条看,告诉他这个沙盘就是根据三折画上所画的建筑物复原的。在起初的时间里,杨鸣条有点将信将疑,还搞不清明义士的意思。但是在看过他画的图之后,他感觉到事情的重要性了。他所看到的测绘图和他在追踪“高射炮”那个夜里在日本人青木的屋顶上看见的安阳迷宫图完全是同一个图纸的两种展现。他还想起了那次蓝保光向他说过的明义士带着图纸在青纱帐里走来走去的事情,莫非蓝保光说的就是这图画?

  “想不到殷墟会是这样一座气势雄伟的城市。”杨鸣条由衷地感叹道。

  “当然啦。只有这样的城市才会产生如此美丽的甲骨文。”明义士说。

  “明先生,我最初跟随中央研究院田野考古工作队来到安阳的时候,就听人说起你带着一些图画在田野里勘察。另外,我还听说过“盛太行”的老板也获得过一幅藏宝图,而且跟侯家庄的盗掘有关系。在我快要离开安阳的时候,有一个夜里我在日本人青木的圆形屋顶上看到了和你的图纸非常相似的安阳迷宫图。请教明先生,这里面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杨鸣条说。

  “毫无疑问,洹河北岸的发掘是和三折画的发现有联系的。”明义士说道。“我和日本人青木一起在山西古庙给这三折画拍照、测绘的时候,曾经为了洹河的北岸布满了宫殿建筑而吃惊。因为在这之前我以为洹河北岸不是商朝的宫殿区。我和青木讨论过这个问题,预感到北岸的地下也会埋着很多东西。青木在安阳像是一条洹河底的鱼一样游了十几年了,他熟悉每一寸土地,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北岸动过一铲子的土。自从他给三折画拍过了照片,他知道了北岸会有埋藏,他才开始了大规模的夜间发掘。有两件事情让我意想不到。我想不到这北岸竟然有那么多的埋藏,而以前的人居然都不知道。青木没挖多久就挖到了武丁女儿的墓室,你们仅仅用了一天时间就挖到七版大龟甲。还有料想不到的是,当伪造的中央夜晚发掘团和你们真正的中央研究院田野考古工作队发生冲突的时候,最后竟然是你们被赶出了安阳。”

  杨鸣条听了明义士讲述三折画的故事,心里恍然大悟,原来安阳的洹河北岸盗掘行动和一系列的阴谋都是和这三折画的发现有关系的。

  “说实话,在你们被河南省政府的人赶出了安阳发掘现场之后,我是感到高兴的。因为我不喜欢你们那样卷地毯式的发掘方式。安阳迷人的地方就是因为地下还埋藏着神奇的甲骨文,如果所有的地下埋藏都挖干净了,那么安阳就死亡了。但是我很快发现了赶走你们的其实还不是河南省政府,而是背后的青木泽雄。河南省图书馆的那拨人能力很有限,他们是按照传统发掘办法,在麦地里打几个坑,活动的范围也就限于南岸的小屯村这边。而北岸的中央夜晚发掘团则在夜间异常活跃,发掘的规模越来越大,这让我深深不安。青木在获得三折画的复制照片之后,知道了北岸也是繁华的宫殿区,因此铁了心在那里发掘。青木的目标是要找到最主要的祭殿遗迹。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殷墟的甲骨都是集中在一个灰坑里发现的。这说明商朝的贞人是把问卜的甲片统一放在一起,就像现代的档案馆一样。所以说,要是青木能找到主要的祭殿遗址,那么找到一个巨大的甲骨版库房是可能的。”

  听到这里,杨鸣条心里有巨大的愤怒。现在全国处于“九一八”的沉痛之中,想不到安阳的发掘还会处于日本人青木的控制之中。由于青木隐藏在背后很深,普通的安阳民众并不知情。

  “多谢明先生通报的消息,我得赶紧向蔡元培先生报告这一情况。”

  “杨先生且慢,听我再说下去。如果这幅三折画所传递的只是一个北岸也有大量宫殿祭庙的消息,那倒不是很值得忧虑的。北岸的土地有那么宽阔,青木依靠打探沟去寻找到那个中心祭殿的甲骨卜辞总库房就好比是大海捞针,希望是很小的。但是这三折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要不民间怎么会传说“盛太行”老板得到一张藏宝图呢?最初我在山西古庙和青木共同复制三折画时,就发现了这画里面可能隐藏着一些暗示。这画里面有丰富的天文星相指示,对应着地面上的山脉、河流。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试图解开三折画里隐藏的密码。我制作了沙盘模型,绘制了无数的天文图形。我知道青木也在做同样的解开三折画密码的事情,听说他的国家组织了强大的专家组在专门研究这个事情。”

  “那么你们找到答案了吗?”杨鸣条说。

  远远还没有,这就是我要请你来北戴河的真正原因。”明义士说。他再次把三折画的测绘图打开来,把画上的日环食、缺失的星座给杨鸣条看。

  “我和青木都相信,画这三折画的人们的确是想用太阳、星座和大地上的地标指示出地面上宫殿祭庙的方位,但他们不想让后人一眼看穿,而是设计了一套复杂透顶的密码,他们最不可思议的本领是利用了日环食这样一个现象作为密码的主要部分,然后再附加上边上的星座。要解开这一个谜团,首先得弄清楚商朝的占星制度和观星记载。要推算出是在公元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哪一时辰发生过日环食。先不说这是一个庞大的计算工程,最重要的一点是需要解谜者要极其熟悉甲骨学的知识。我觉得能具备这种能力的甲骨学者这世上大概也就两三人而已,而我觉得杨先生是最可能揭开这个谜的人。”

  “先生何以见得?”杨鸣条说。

  “我知道你在撰写《殷历谱》,试图用西方的纪元日历来确定商朝的年代,而这正是走向找到三折画里日环食发生之时的必由之路。”

  “明先生,我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可以确定在洹河北岸存在着丰富的埋藏,甚至可以假设真有一个存放商朝甲骨档案的总库房。那么我们可以慢慢来发掘。为什么一定要通过三折画里可能隐藏的暗示去寻找埋藏地点呢?”杨鸣条说。

  “杨先生,你没觉得青木泽雄在和你比赛时间吗?”明义士说。

  “我们可以想办法制止青木在安阳的行动,甚至可以把他驱赶出去。”

  “不,杨先生,我所指的不仅是青木一个人在和你比赛时间,而是指青木背后的这个国家——日本国。你难道以为日本人在占领了东北之后,会就此罢休吗?按我的预感,日本人在不会很长的时间里,就会越过山海关进入中国的中原地带。到那时候,安阳就会控制在日本军人手里了。所以说,留给你们的时间并不多。对你们来说,研究可以慢慢做,地下的甲骨要及时发掘出来。在这么一个乱世,很可能所有的甲骨会被劫掠一尽。”

  杨鸣条听到这里,心里直觉得如插了一把刀子一样难受。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呢?”杨鸣条问。

  “我不是在帮助你,是在帮助自己,也许是要得到你的帮助。甲骨文和安阳是我的生命,每流失一片甲骨文,我都会深受刺痛。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在安阳会建立一个博物馆,所有从地里发掘出来的甲骨文和青铜器陶器等古物都会存放在这个博物馆里面,我会把所有的收藏全部都存放在这里。我希望你们也会把发掘物放在那里,至少是一部分。我以后就在这个地方当一个研究员,或者是一个讲解员。真不行,让我当一个看门人或者清洁员也可以的。”

  三

  在北戴河休养了三个月,杨鸣条的肺部开始能吸上空气了,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他回到了北京。

  这年的北京一直在动荡中,不断地有游行抗议,不断地有惊天的消息。杨鸣条等待回到安阳的事情一直没有着落。傅斯年曾多次活动,通过蔡元培和中央要员都疏通过。但是这段时间河南省政府和中央政府关系微妙,他们不是很买中央政府的账,因此和他们省的沟通没人理会。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本来,这是一个做学问的时机,可以专心把《殷历谱》继续写下去。但这个时候他却如被鬼魂附体一样,完全无法安静下来了。他夜里一直在做梦,梦见了大犬在征人方的路途上,梦见巫女赤裸着上身在风尘滚滚的大路上跳舞降神。他慢慢相信了明义士的这个观点,研究可以慢慢做,地下的甲骨要及时发掘出来。在这么一个乱世,很可能所有的甲骨会被劫掠一尽。现在情况已经明白,史语所的考察队在短期内是不可能回到安阳的。他想念安阳的土地,挂念着洹河两边的发掘现场,真不知在他们离开之后,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天,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他要独自回到安阳去。这个念头马上被他自己否定了。他这样单枪匹马回去有什么用呢?但是明义士所描述的三折画故事让他越来越激动。我就回去看一眼吧,也许明义士说的都是真的,三折画里有找到商朝甲骨卜辞档案藏库的密码。这个念头起初像一条蚯蚓,在心里扭动,后来变成一条蛇一样,缠住了他,让他十分难受。

  他在彷徨中,下不了决心独自离队回安阳去,因为他不是一个独立特行的人,做不到我行我素。但是,接下来的这一件事情帮助他下了决心,开始走出了第一步。

  因为一时不能回到安阳,傅斯年安排了研究所安阳考古队全部人员到山东的城子崖去做考察。这个城子崖遗址位于济南东南七十余里,临东巨河。那是在前年的时候,清华大学有个人类学专业的学生吴金鼎在考察一处汉代的遗址的路途中,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城子崖,只见那断崖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文化堆积层。他在那里捡到了陶片、石器、贝壳、兽骨等,后来还发现过一面石斧。吴金鼎把所发现的地点报告给了史语所。史语所一直没有机会去考察,而这个时候,安阳的考古队正好没事,傅斯年便安排他们去做山东城子崖题目了。

  杨鸣条也随队前往了。这一次,他公开带上了梅冰枝一起出发,并且和考察队的队员都住到了一起,占了一个房间。考察队里有好几个人看不习惯,因为这个时候杨鸣条在老家还有妻子,却公开带着梅冰枝一起吃住。有人打了小报告,傅斯年得知后认为此举有伤风纪,大动肝火兴师问罪。他问罪的方式也有点特别,不是去谴责杨鸣条,而是当即给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写辞职信,以辞去史语所所长职务谢罪。他的信里写道:追思本所风纪至此,皆弟之过,应即请革职,弟今晚回京,办理交代,并候惩处。

  傅斯年对这事如此敏感事出有因。他不久之前刚刚和家庭包办的原配丁夫人离婚,而与自由恋爱的俞大綵在北京结婚。这事当时曾在报纸上激起一场争论。现在杨鸣条似乎在步他后尘,他不愿史语所再生是非,授人口实,于是决定辞职以平息风波。

  而杨鸣条也正在火头上,虽然他和傅斯年关系很好,这回也甩手不干了。他们之间的这一次冲突好像是上帝的一次特别安排,好让杨鸣条有一个离队的借口和机会。他立刻写了辞呈:“鸣条因招待女同志参观工作,致干本所风纪,无任惶愧,谨请即日辞职,以谢贤明。”他带着梅冰枝离开了考察地山东。这个时候,他心里已下了决心,他要独自回到安阳,去做破译三折画密码这一件事情。

  离开了队伍之后,杨鸣条和梅冰枝在济南住了三天,一起游玩了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这几天里,杨鸣条的决心已下,他和梅冰枝作了一次谈话。

  “我准备回安阳去了。考察队一时回不去,我就先一个人干吧。“杨鸣条说,之前他从没对梅冰枝说过这个想法。

  “你疯啦。你一个人回安阳能干什么呢?”梅冰枝说。

  “我越来越觉得明义士说的事情重要。我相信他的预感和依据,那三折画里的星座也许真的藏着一个甲骨片宝库的密码。我对古人的研究越深,就越感到古人的星相学知识和智慧都超出了今天的人,我正在编写的《殷历谱》探讨的一个主题正是殷商人和占星学的关系。我感觉到那三折画里可能真的有一个迷宫,它已经把我吸引进去。我现在只能继续向前走下去。”

  “那你也得等着大部队一起回去才能做事情啊。”

  “国家即将破碎,傅斯年那边一点进展都没有,青木他们日夜不停在挖掘,我怕会来不及。再这样等下去的话,我觉得自己会发疯的。”

  “那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你一个人去挖掘吗?”

  “不是去挖掘,我得先去把三折画里星座之谜解开来。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和以前的很不同,不只是在地面上的,更多的是天上的和心灵深处的事情。”杨鸣条说。

  “可是你知道吗?你现在要是回安阳会很危险。你已经失去了保护。要是那些人知道你独自又回来了,一定会把你撕成碎片,无声无息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会尽量小心的。我不去做挖掘的事情,地方上的人不会和我过不去。”

  “你若执意要去,我就和你一起去。先别说危险,你这样的身体没人照料也会吃不消。”

  “不,还是我单独行动比较好。你要是和我一起去安阳,会目标很大,引起人们注意,我反而不好做事情。再说,你还得在北京继续学业。你还是先回北京。我会写信告诉你我的情况。我接下来要先去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去核准《殷历谱》上的几个问题。”

  杨鸣条和梅冰枝谈了一夜话,终于说服了梅冰枝,让她放下心来。然后他们在济南火车站分手,梅冰枝先回北京,杨鸣条则前往南京。

  杨鸣条去南京要见的人是中国天文学会的专家陈遵妫,他此时正在南京紫金山的天文台上。在过去的时间里,杨鸣条和他有过书信来往探讨过商代的天文问题。而现在,他要亲自去见他,向他请教寻找商朝的日月交食时间坐标问题。自从和明义士在北戴河见面之后,杨鸣条心里想破解三折画谜团的火苗被点燃了起来。他联想起他所熟悉的好几块甲骨上的日食月食记录。如果把这些天文现象发生的日子在纪年坐标上标出来,那么整个商代的纪年就可以准确地推算出来。有好多天,他一直对着明义士描摹下的三折画副本发呆,把手里能找到的日食月食甲骨拓印摊开来,苦思冥想三折画上的日食会不会是这些甲骨卜辞中记录的某一次?杨鸣条只知道推算古代日月交食的时间极其困难,可究竟有多难?杨鸣条连这个难度都不知道。他看过一条记录说清朝道光年间施彦士欲作《春秋朔闰表发覆》一书,曾以春秋桓靈间两次日食,委托当时的钦天监大学士陈杰推算之发生日期。陈杰一口回绝,他写回信称:“若论推算必三阅月而得一次,况上考往古,则诸表皆不可用,事事生求,功力又增。”陈杰是钦天监的算学高手,推算已有准确纪年的春秋期间日食犹如其之难也,那么没有准确纪年的商代日食该有多难呢?

  到了南京之后,杨鸣条立刻就前往紫金山天文台。到了山下之后,他提着行李包爬山找到紫金山第三高峰天堡峰天文台。陈遵妫常年住在山顶上,十分寂寞,见到了杨鸣条来访十分高兴。杨鸣条带来了他自己编作的殷代朔闰表,辑选出部分有关殷代天象的卜辞。他把这些卜辞的拓本给陈遵妫观看,并解释这些甲骨文的意思。陈遵妫觉得用现代的天文学来破解商代的天文现像很有挑战性,他邀请杨鸣条在这里住下来一起研究这些天象卜辞,来确定它们发生的时间在西方纪元时间坐标上的具体位置。

  于是,杨鸣条就在紫金山天文台住了下来。每个早上,在松涛和晨雾中观看日出,和陈遵妫喝茶谈论。夜晚,他有时也会被邀请去看星星,当然不是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数星星,而是通过天文望远镜来看。他看着人马座矮椭圆星系的星云,那是想象力之外世界。观看这些星云时,杨鸣条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念头,觉得那些遥远的星云上有殷商的世界。他还获得了一个观念,原来宇宙是那么之大,动辄以几千几万光年来计算。和这些时间单位来比,几千年前的殷商就好像是在昨天一样。

  在要破解三折画上的太阳密码之前,杨鸣条要先解开关于殷商时的日食月食诸多问题。西方有许许多多关于推算日食月食之书,最为有名的是奥匈国的奥泊尔兹的《交食图表》和迦拉底周期、牛考慕周期等。太阳和月亮都在黄道上运行,地球绕着太阳自转。迦拉底周期为二二三朔望月,十八通常年加十一日,合朔时,日月同返于黄白道交点,而此时日、月、地球会在一条直线上,日食月食便会出现了。奥氏的《交食图表》是当前使用的最精密的参照系统,据说是十个天文学家花了二十年的工夫,推算了八百个日食、一千两百个月食,所包含的时间上起公元前一二〇七年,下至公元二一六三年。但这个图表的起始年代公元前一二〇七年尚不能包含盘庚迁都到安阳的大致时间公元前一三〇〇年,难以对殷商年代的日月食做全面推算。

  杨鸣条要求推算的殷商天文现象第一例,是武丁时期的一次月食。这是根据库方二民藏甲骨卜辞一五九五版,全版正反面刻辞如下:

  正面:癸未十三月七日已未夕 癸未卜贞祸庚申月食

  反面:癸已卜贞旬祸月食 丙戍允有来入齿

  两个礼拜后,陈遵妫提供了计算报告,报告上写明,公元前一三一一年的五月二十八日有月偏食;十一月二十三日有一次月全食。

  杨鸣条在看到陈遵妫的报告之后,欣喜若狂。他的推算终于可以和实际的天文现象印合了,有了科学之证明。这样,他的殷历谱就可以在儒略历和格里格利历的时间参照系上找到坐标,时间可准确到每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解开三折画上的日环食和星座之间的问题。杨鸣条把明义士给他的三折画拷贝件拿出来给陈遵妫看过。陈遵妫问他是要求证什么?杨鸣条说这回不是求证时间,而是要求证这画上面的祭祀宗庙的准确方位,他把三折画的来历仔细讲给了陈遵妫听。陈遵妫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这不是缘木求鱼又是什么?首先你说这画不是商代的画,是隋朝的画,而且你自己也没看见过真迹,怎么能相信它会藏有商代藏甲骨的仓库密码呢?我们确定了武丁的月食时间是因为上面有干支、天干的记录。你现在的画上面没有一点时间的痕迹,三百年的殷墟期间有几十次日食,你怎么会知道是哪一次呢?更何况想根据这个日食来定地面上一个位置,简直是异想天开。我们搞天文的人在银河里面定一个位置距离误差可容许几万公里,你却要在地面上精确到几米,你是在想一个科学幻想故事吧?

  杨鸣条说陈兄请耐心听我解释。你们搞天文的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都能捕捉到一颗新星,就像在沙漠上找到一颗沙粒一样,那么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在时间的瀚海中找到一个时间坐标,从而找到一个埋藏甲骨典籍的位置呢?杨鸣条把三折画拷贝摊开来,那上面用红蓝铅笔标着一些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记号。他在画上的三个地方做了重点记号,第一就是右上角日环食时的太阳,第二是左上角的那一组模糊不清的星座。第三个地方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圆圈。上面带着一小根直杆。那是一个日晷,上面有着投影。明义士对他解说三折画时并没注意到这一个日晷,也许他没还没有注意到它在这画里的作用。但是杨鸣条后来看到这个日晷之后,马上想起了在距离安阳不很远的河南登封县境内的周公测景台。他记得书上记载那里有一个周代的日晷,是周朝制定历法的观测表仪,所以心里便产生一些联想,觉得画中的日晷位置或许是一个定位的基点。他在这三个标志之间用铅笔标出了一条直线,于是便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然后看着陈遵妫,看他有什么反应。陈遵妫说老兄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这个三角形让我想到了目前的鸳鸯蝴蝶派小说,都是三角恋爱。杨鸣条说陈兄真幽默,这个时候都能开玩笑。你看看这个三角形的中央部位有什么东西?陈遵妫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特别意思,说隔行如隔山,你感兴趣的东西我看不见。于是杨鸣条告诉他,在这个三角中央位置正是壁画里面祭祀大宗庙的甲骨文库房。这下陈遵妫算是看到了,但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意思。

  陈遵妫承认这幅画里表现出画者对于天文现象有丰富而机敏的知识。他说古埃及和玛雅人观星者的天文知识和对于天文现象的直觉能力甚至超过了现代的人。杨鸣条说安阳的商朝先民也一样具备丰富的天文知识,而且肯定有专门的天文机构观测和记录。陈遵妫把三折画日环食的位置和左边星座位置放在现代测绘的太阳运行的黄道上,轨迹完全是吻合的。但是,他说可惜的是画上这一组星座已经模糊了,看不清是什么星座。如果能确定是什么星座,那么要推算出日环食发生的年月时间就有条件了。

  杨鸣条说,除了要确定天空上这两个不断变化的星座和太阳位置之外,他还得找到地上的那一个固定不动的标志:日晷盘。只有三个条件都达到了,他才能确定祭祀宗庙在大地上的位置。目前日晷盘还是个未知数,但杨鸣条暂时把它当成是一个已知的条件,他先要去寻找那图画上被岁月磨损了的星座。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陈遵妫在当值之余,带着杨鸣条去推算公元前一三〇〇年到公元前一〇〇〇年期间安阳发生日食时天空相伴的星座。他们紧张地工作了三个月,最后发现这是一个庞大繁复的题目,凭着他们的人力计算,要算出所要得到的答案至少要花上一百多年的时间。中国古代的星宿划分有星官、三垣、四象及二十八星宿,托勒密星座有48个,而现在的西方天文星座则分为了88个。如果从日食的时间来推演旁边出现是什么星座的话,那样的排列组合会产生成千上万个可能。只有先确定三折画上模糊的星座是什么星座,这样推算日环食的时间才有实际可能。陈遵妫把可能出现的星座的星图给杨鸣条看,告诉如何识别每个星座的特征。由于三折画上的星座已经完全模糊,杨鸣条对于这些星座毫无感觉。他从现在开始学习星座的知识,开始辨认各种不同的星座。他除了把每张星图都熟记在心里之外,还会上天文台的观星台,用肉眼去寻找那可能在三千年前安阳日食时出现在天空的星座。有时他还会在陈遵妫带领下用天文望远镜观看,他看到的那些星体被银沙一样的星云包围着。他总是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那望远镜里看到的就是殷商年代的某一个时间。

  杨鸣条在紫金山天文台呆了六个多月。到最后,他的三折画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答。如果他来紫金山有什么收获的话,那就是他知道了这个问题是不可解的。他最后决定要下山了。与世隔绝了半年多,他不知北京和安阳的情况,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为好。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要去位于河南登封县境内的周公测景台,去实地看一看那里的日晷究竟是怎么回事。史载登封测景台立有周公旦立下的日晷石盘,石盘上立有一尺五寸的铜尺。周人在这个日晷上测得太阳投下最长表影的那天定位“冬至”,把表影最短的那天定位“夏至”,把一年中日影长度相等的两天分别定为“春分”和“秋分”。周人在这个地方制定了24节气的授时历。但是杨鸣条知道这些历法知识在商代的时候都已经掌握了,周人无非是沿用了而已。去看看这个周代的天文观测台,也许会对了解商代的事情有点作用。杨鸣条现在反正也无处可去,所以就选了去这个地方。

  比起江南青翠的紫金山,位于登封境内的嵩山显出了完全不同的气派。山上只有一些奇松怪柏,大部分是雄浑的石峰。进入周公观景台没有道路,杨鸣条雇了个向导走了两天的山路才到达这个地方。观景台其实是个寺庙,有几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这个地方位于高峰,云雾都在脚下了,是看天象的好地方。寺庙外面有石碑,说是这里是唐代开元十一年重修的,原来周朝的日晷已毁,目前这座庞大的石闺时表是唐朝武则天时所建。杨鸣条在庙内仔细观察,但是没有找到一个像三折画里面所画的圆形日晷盘,心里很是失望。史书上记载这个天文观景台是周文王周昌的第三子、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辅佐成王摄政,为营建东都洛阳,首先在嵩山建立日晷“辩方正位”。杨鸣条推断,在周公旦的年代,周朝刚刚灭商不久,他们的天文和礼仪体系完全是沿用商代的。那么这个周公观景台,也势必是沿用商朝的天文技术,如果能找到当时的日晷,也许能获得一点蛛丝马迹的启示。他带了照相机,把他所看到有意思的地方都拍了下来。杨鸣条在庙宇后边的草丛里,发现有一处石头的台阶,再往上走,有一个三角形的石堆,看起来完全是人工堆成的,其泥土中还有不少残陶断瓦。这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三折画里面的那个日晷就是放置在这样一个结构的石台上的。他在这里停留了两天,拍了不少照片。然后,他就下山了。

  从嵩山下来之后,杨鸣条一心想回到安阳去。经过在嵩山的颠簸,他的身体再次出现了毛病,不停地咳嗽、发烧、脸上泛着一片潮红。他的精神却是十分地兴奋活跃。他已经完全进入了三折画的迷宫里面,整天脑子里想的就是那星座、那日晷。

  他在晚上的时候到达了安阳火车站,下车之后看到车站外广场上和几年前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还是成群的乞丐。他还看到了那接迎旅客的旅馆灯笼和旗子,那旗子让他生出亲切的感觉。他去拔了一根“迎宾馆”的旗子,马上有推车过来接引他,带他到旅馆去了。那旅馆还是老样子,客人一到,土妓围上来搭话。天井里拴着马和骡子驴子。这一切让他生出亲切感。他这段时间没有理发没有修面,满脸胡须,面貌和以前判若两人,店老板一开始没认出是他。说了几句话后,店老板认出了他,吃了一惊,之后就热情地接待他,和他说话。

  第二天早晨,他往城里走,路上所见和他几年前初次来这里时几乎一模一样。他直接往城内的古董街走去。虽然胡子满面,但是他还是戴上一顶呢子礼帽,尽量遮住了自己的颜面,怕被人认出来。他走到鼓楼附近的古董街。他发现这里很是热闹,比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热闹多了。他第一件事情是去了照相馆,把在嵩山周公测景台的照相底片冲印出来。他预付了钱,店主人说三天之后来取照片。接着,他来到了熟悉的“天升号”店铺,看到店主人正在店里。店主人一开始没有认出是杨鸣条,在认出他之后,十分惊讶他会在这里。店东家赶紧把门拉上,和他低声说话。

  店老板说了目前的局面。中央田野考古工作队走了之后,那个中央夜晚发掘团把“夜晚”两字拿掉,变成了中央发掘队。河南省图书馆的考古队只有几个人,只能做些小规模的发掘。目前的田野上发掘的主要是“盛太行”的人,他们已经开始运用了煤矿挖掘机和轨道车,沿着侯家庄南北中轴线挖下一条条深沟。当地有几个乡绅知道殷墟是华夏的龙脉,这样拦腰深挖下去会把龙脉挖断。但这个时候民间和地方官府都已经完全处于疯狂的状态。官府换了一批人,原来的专员马洪早就被免职了,那个警察局长也不知去向了。民间的队伍只有凑足一笔钱交给官府,便可以取得发掘许可。目前的情况好像安阳来了条恶龙,在地底下钻来钻去,殷墟按这样的速度和方法挖掘下去,地下的埋藏很快就会全部挖完,大部分的东西都会被糟蹋掉。

  杨鸣条一身疲惫离开了古董街,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开始感到有点恐慌起来。接下来,他没有可以去访问的人了。梅冰枝已经不在这里,这个城市没有了梅冰枝,对他来说就是一座空城。但他总有一种错觉梅冰枝还在安阳城里。在他回到旅店之后,有个黑衣人在等他,说有人请他去说说话。杨鸣条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到了梅冰枝,觉得会不会是她派人来请他?但他马上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梅冰枝不在安阳,在的话也不会这样做。但是他无法拒绝也无法多考虑,黑衣人不只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站着。他被带出了旅店,坐上了一辆密封的厢式马车。马车快速地向郊外跑去。他看不到外边,跑了很久,感觉得到是在上山的路上。他是被秘密绑架了。坐了约一天的马车后,他下了车,被蒙上了眼睛,坐在马背上登上了太行山,被关在土匪寨子里。

  第九章 沉沦之城

  大犬回到殷商之后,虽然被剁了右手,但依然还是一名帝辛离不开的贞人。这就像是后来的太史公司马迁虽然被腐刑,照样还掌握着写史册的笔。而且帝辛对他反而信任有加,让他主持了观测天象的主祭司任务,还兼管了编纂祭祀档案的事宜。

  大犬每天坐在城头,看着远方的大路,心里奇怪眼下的商都怎么会那么安静和平?商朝有六百多年了,以前的国王,甚至当今国王帝辛过去的日子都是要经历不断的战事和平定叛乱。但眼下一切都是风平浪静,难道真的都是祖先王的保佑吗?

  商朝的王国,是靠战争来经营的。商朝的祖先本来就是游牧的民族,他们不喜欢停在一个地方,而是不断地在大地上巡走着。在盘庚迁都到殷商之前,商朝就迁都过五次,他们总是像草原牧民一样在一个地方呆一段时间,然后就卷起了营帐开拔。在商朝迁到洹河边的安阳之后,他们和北方近了,开始和北方凶悍的民族不断地战争。因此国王和军队在不断地运动,给国家带来了经济的运转和活力,所以就没有必要再度迁都了。那时的商朝像是古希腊的城邦斯多葛,是全民军事制度的,平民随时都要变成军队出击战斗。国王会不断地“登兵三千,登兵一万”去到远方厮杀战斗。人们的寿命很短,一切都只是保持在维持生命繁衍的水准上。

  但是现在北方的局势突然变得那样安静,整个王朝失去了运转的动力。帝辛一开始还很不适应,他在回忆祖先的时光,祖先经历了几百年的征战,养成了一种过自虐生活的习惯,追求精神上对祖先的崇拜,从来没有想到去享受生命的安逸和享乐。没有了征战是一种空虚,起先帝辛会带着军队到五天路程之外的地去狩猎。不久之后,他的儿子武甲在殷商城里建起了一个园林,里面养着虎豹野鹿野牛供王室猎取。帝辛此时年事已到六十,见城里可以打猎,就试了一回,结果不费很大力气就打到一只麋鹿。随从的庖厨立刻将鹿去皮做成美味的鹿餐,帝辛王加以美酒和跟随的众妃子开怀享用。从此之后,帝辛除了祭祀之外,几乎不需要理朝政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上朝。由于国王的参与,殷商城里的享乐主义气氛成了主流时尚。征伐胜利的积累和行业的垄断,不少原先清苦的殷商人开始积累了财富,他们的子女都可以靠父辈的财富为生,加入了上层社会的行列。这一新生的阶级需要一种思想的寄托,一种精神的游戏。他们有一种渴望了解生命的本质是什么的愿望,世界是不是可以预测的?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渴望一种比较轻松愉快、不会严重打乱日常欢乐生活又能引起幻想的精神生活。

  在一个漆黑的夜色里,有两个人分头从遥远的方国潜回到了殷商城,这两个人一个叫闳夭、一个叫散宜生。他们都是在殷商呆过的、后来经常在两地往返的人物。他们敲开了一个个紧闭的门户,向屋里的人展示了一件神秘的东西。那是一些奇怪的符号,主要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线条组成的八角形的图画,他们号称这就是人世天空河流大地的起源和终点,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从这里面找到解决办法。很快,这个学说在殷商城里暗地里流行起来,成为时髦。他们在一个秘密的地方集会,每次只教很小一部分人,收很高的学费,因为不收学费没有人愿意来学。他们躲在幽暗的半地下屋舍里,点着香,画着千奇百怪的图画,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殷商人惊叹不已。这一幅一明一暗的鱼构成的圆形图案后来被他们编了一个故事,说是河里面的龙驮出来的图。他们把它叫成“易”。

  风气很快发生了变化,大犬发现,这城里也已经有了南方那种靡靡之音。在帝辛远征回到殷商之后,大犬发现了城里新开了一个巨大的露天饭馆。那里面的吃法很特别。是在一个巨大的花园里面,酒馆的伙计把烹调好的肉挂在树林里,然后有一条流动的水渠注满了美酒。客人只要付一次钱进入园内,就可以在树林里小池边舀起酒来喝,从树上随便摘一条肉都是美妙的食物。帝辛听说了这件事觉得很新奇,就亲自去了这个酒馆一次。作为一个国王,虽然平时吃饭喝酒都是专人伺候,根本没有付钱的概念,但他还是知道民间的酒肆饭馆都是买一份饭菜一壶酒算账的,像这样随便吃喝的饭馆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想知道开这个饭馆的是什么人?结果听说是太子武甲在背后投资,而且这样的饭馆收入一半是交纳税赋给国王的,所以他也就觉得没什么不好。由于国王没有反对这样的酒馆,不久后,城里又开了一家更大的游园酒馆。不仅有同样的酒池肉林,而且还有天然的温泉。来里面的男女客人在吃饭前要在温泉里沐浴,然后要裸露身体在里面游玩吃喝,当然还可以在任何地方交媾欢娱。游园里除了客人之间可以自由交欢,还蓄养了美女娈童和客人游戏。这个生意一开始的时候人们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很快就风行了起来,人们睡梦中的东西现在都可以在白天实现了。当帝辛再次关切到这样的游园是否可以存在的时候,他的侍臣奏报说,让男女裸着身体在园林里交媾,可以给大商朝增加人丁,是件好事情。帝辛沉思不语,没有表示出自己的意见。慢慢地,宫廷上有了舞乐伎,有了小丑弄臣。帝辛开始慢慢倾向于新的享乐派了。

  但是也有一部分人抗拒着这种享乐的潮流。主要是王朝的元老们,他们在城门西边一个酒馆里聚会。尽管他们对于酒池肉林的享乐方式深恶痛绝,但是对喝酒吃肉也同样是喜爱的。而且,他们喝的酒要讲究得多,都是十几年的上好酿造,还配搭着精致的青铜酒具。他们吃的肉食十分复杂讲究,除了牛羊之类的肉,还有洹河鲤鱼做的“生鱼脍”。当然会有很多的野味,鹿、熊、獐子,甚至还有老虎大象的肉,酒池肉林里这些野味可是没有供应的。还有一种东西肯定是只有这个高贵的酒馆里面才会有供应,那就是人肉制品。甲骨文里有多种人肉吃法的文字,除了像酱鸭一样的“卯”字,有“脯”字,就是做成肉脯。还有一个常见的字是“醢”,就是做成肉酱。上面说到周昌的大儿子伯邑考就是这样被众人吃掉的。醢大概会是放在一种陶罐里面,用青铜勺子挖出来放在盘子里吃,而肉脯则可能先要在文火上烤一烤,等冒出了油滋滋的青烟再加佐料吃。当然还有一些内脏,比方人的肝、心、腰子、眼睛、甚至睾丸。这些可能价格会更加贵些,有专用的餐具,是专门供给一些老饕的。

  但我们不要把坐在这个高级酒馆的人都看成是面目可憎的食人生番。事实上这样的食谱在当时是非常普遍的,没有特别奇怪。在这个酒馆里坐着的都是王朝的重臣。大部分是元老级人物,有的还是帝乙时的遗老,其中就有后来大名鼎鼎的帝辛叔父比干。贞人大犬也在里面。

  大犬现在少了一只胳膊,但是把手藏在衣袖里倒也看不出他是个残缺之人。被剁了一手所受到的身心残害和羞辱使得他脸色忧郁,心情沮丧。除了祭祀的时间留在宗庙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酒馆里,每天要喝很多的酒才能控制住心里的疼痛。他是个贞人,也是个史官,掌管着列位祖先王的贞卜甲骨档案。商朝近六百年的历史他很熟悉,尤其是武丁王之后的两百年,几乎每天都有龟甲记录。他知道每个国王的事情,知道王朝处于危险之中。他为此忧心忡忡,但是他内心最痛苦的事情还是对于宛丘巫女的思念和牵挂。

  那一个夜里后来的事情他是不知道的,他被砍断了手之后昏迷了一阵。巫女是在天亮的时候被鞭打后赶走的,大犬还在昏迷之中。他醒来后第一个念头是巫女在哪里?但那个时候没有人敢告诉他巫女的去向。他一直以为巫女已经被杀弃尸野外了。一个月之后,才有人偷偷告诉他,她是被鞭打一顿后赶走了。大犬心里一阵狂喜,为了她还活在人间。在后来的征伐路上,他失去手臂的疼痛和悲伤压制住对她的想念,直到回到了商都殷商城。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