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十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甲骨文
  • 发布时间:2016-03-05 15:06

  杨鸣条继续住在了蓝保光的家里。这里他可以贴近洹河边的田野,行动不招人注意,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来自蓝保光母亲。他发现沉睡不醒的蓝保光母亲其实并没完全沉睡,她的意识是清醒的,而且非常强大,会在梦境里侵入他的意识里面。有个晚上,他梦见在考古现场B132号灰坑附近的高粱地里,他和一个女子在交媾。那女子的形象不确定,但他意识到她就是蓝保光的母亲,身上发着硫黄和腐烂肉体的强烈气味。他感觉到是在和一个麻风病女人交媾,心里非常害怕,但是性意识却一直在持续,而且身下女子肉体的腐烂气味让他有强烈的快感。他醒来后发现自己遗精了。

  他开始喜欢硫黄的气味。他在夜里的时候,还跑到那个在冒烟的硫黄泉里,在热气腾腾的水泉里浸泡。泡在硫黄泉里,他张望着夜空,想着三折画上那一个未知的星座。还有个深夜,他在半夜醒来时,看到了蓝保光背着他母亲走出了麻风村。他尾随其后,看见了他们原来是前往硫黄泉。杨鸣条藏在田埂里,为自己偷看一个麻风女病人洗澡感到羞愧,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地偷看着。在月光之下硫黄泉里,蓝保光母亲优美地洗涤着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像是一个麻风病人了。杨鸣条觉得她和自己小说里写到的宛丘巫女是那么的相像,好像就是一个人似的。

  有一个晚上,他入睡后不久,听到了一阵轻轻的音乐。他睁开眼睛看到屋里有一群小小的人偶守候在他身边。这些人偶模样和衣着都很奇怪,像是古代人的装束。他们恭敬地围着他,说他们的主人要请他去参加一个盛会。杨鸣条吃惊地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的主人是谁?他们只是笑盈盈地不回答。杨鸣条不知自己是怎么起床的,怎么穿好衣服的,也不知是怎么走出房子的。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星空之下的田野上行走了。他走得很轻快,一点也不用力气,好像那一群人偶是在抬着他在地面上飘浮向前。他看到了田野的那头有耀眼的亮光,有浓烈的硫黄味。原来他们现在去的的地方就是硫黄泉。但是他发现硫黄泉周围的地形都变了,变成了一个深深的湖泊,边上有美丽的树林。杨鸣条的双脚刚触到地上湿润的泥土,树林里的音乐声便骤然响彻夜空,篝火烧得更旺,条条火舌仿佛在欢快地舞动。很多人围着硫黄泉的一堆篝火唱歌跳舞,有各种各样的人,当代的古代的人混杂在一起。那硫黄的气味非常浓烈,以致杨鸣条觉得想呕吐,甚至怕自己会窒息死去。这看起来是个萨满教的集会,一个个魔法师成一排坐在硫黄泉边,高深莫测看着篝火边在跳舞的人们。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蓝保光的母亲朝他走过来,她的脸上依然披着纱巾,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是她。她走到了杨鸣条的身边,对着他一阵耳语。杨鸣条听得出她的意思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虽然她没有说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但是杨鸣条的心里已经产生了很强烈的意愿。蓝保光的母亲开始了舞蹈,一队穿着奇异服装的女子跟随着她跳舞,她们一个共同的舞姿是两手握拳拇指外翘并在一起,做成一个牛头一样的动作。这时有一个人偶端着一个青铜的酒爵,杨鸣条正被硫黄的气味弄得心里着火似的难受,便把酒爵里的酒液一饮而尽。这酒液进入他肚子之后,他的全身有一种神奇的暖流在回旋,体重的感觉消失了。

  这个时候突然起了一阵白色的烟雾,一忽,有一匹白马从硫黄的烟雾中走出来,走到了蓝保光母亲的面前。蓝母对着杨鸣条说:

  “杨大人,快上马吧,你的朋友已在那边等着见你呢。”

  “可是我不会骑马呢。我怎么上得去?”杨鸣条说。

  “这个不难,我会和你一起去的。”蓝母说。她说着,轻捷地跨上白马,顺手一带,把杨鸣条也拉到了马背上。那马一声嘶叫,便滴答滴答地在田野上跑起来。但是没有跑多远,就四蹄生风,在空中飞了起来。杨鸣条只能紧紧抱住蓝母的腰肢,才不会掉下来。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杨鸣条大声地喊着,因为耳边的风实在太大,叫多响都好像没声音似的。

  “去你想要去的地方。”蓝母回过头来说。这个时候,杨鸣条看到她不再是麻风病人,是个美丽的女人,身上再也没有腐烂的气味,而是飘着沉香的香气。

  起初,杨鸣条非常害怕自己会从马背上掉下来。使劲抓着马鬃。那马也飞得不高,只是在地面之上勉勉强强地飞,能看见地下田野上许许多多在发掘泥土的人们。他们也看见了天上的飞马和人,都放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惊奇地观望。杨鸣条有点难为情地把头伏在马鬃里,怕下面挖掘的人会认出他,并笑话这个中央考古队的人员怎么会玩这种把戏。

  但是白马在地面之上转了几圈之后,便开始上升,慢慢就升高到了云雾里,速度就更快了。杨鸣条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蓝母坐在马前面,而根本没有办法和她说话了。此时他发现了英俊的白马其实是一片白云,马蹬和马刺上镶嵌着一颗颗闪烁的小星星,缰绳是由一缕缕的月光编织而成的。在云雾里飞了至少有一个钟头,杨鸣条感到自己的胯骨被磨得很痛很痛。但没多久,他感到高度在降低,也不觉得那么冷了。然后,他看到云雾在渐渐地散开。他看见了地面上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市。

  但是,这不是一座和平的城市,战争正在降临。蓝保光母亲收住了马,和杨鸣条站在一个悬崖上,看着这座城市外面的平原上布满了军队和战车。杨鸣条突然明白了过来,这就是那有名的牧野之战。周武王带着八百诸侯讨伐纣王帝辛,纣王亲率着所有军队出兵牧野拒敌。决战即将开始。

  尽管杨鸣条是知道这场战争的胜负结果的,看的还是触目惊心。他看到了古代人的战车战法,连绵的篝火映红了黎明前的夜空,战士和战马的走动喧哗声响彻大地。严冬即将过去,淡淡晨雾飘散在原野间,枯草上凝结着闪亮的霜露。当天空显出幽深的蓝色,双方的军队列阵完毕。

  周武王这边军队总共四五万人。商王这边的军队则多得无法计算。周方军队列成方阵,向殷商的矛和戟组成的丛林冲去。杨鸣条看见了那个三锋戟卫队长亞一马当先,商朝大军中央战车上戴着面具甲的就是帝辛王。周方军队的前锋在迎战商朝大军时,因为紧张而脚步放慢,后面的军队不断拥挤上来,盾牌相互碰撞挤压,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重整队列。前排的敌军面貌越来越清晰,紧张气氛骤然加剧,周方的联军因步调不一致无法向前挪动脚步。

  就在这紧急的对峙危机之中,周武王方面有一队战士挤出队列,向殷商军阵冲去。带领着这支奇兵走在最前面的是年过七旬老谋深算的姜太公吕尚。这个时候他已不只是一个运用阴谋权术的师傅,而是像一个武士勇敢直冲敌阵,他像一头巨鹰盘旋在了战场的空中。他面前的商军队列瞬间解体,变成了无力抵抗的混乱人群。周武王的部队旋即发动总攻,三百五十辆战车直冲商纣王的中军王旗。商朝军队大败崩溃,一片混乱。

  殷商城开始燃烧,变成了一片火海。周朝的军队进城了,见人就杀,血流成河。纣王在逃回城门之后,着上了玉衣,在鹿台自焚而死。周武王赶到后对着他的尸体射了三箭,用黑色大斧头砍下了他的头。周武王到了纣王宫殿,看见他的两个妃子已上吊死亡。他对着她们各射了三箭,用黄色的大斧砍下她们的头。所有的宫殿都在燃烧。那火势烧起来那么壮观,火焰高高地冲上天空。杨鸣条发现,火势这么壮观的原因是天空在黑暗下去。太阳被一个黑色影子慢慢吞噬,只剩下外沿的一道金边。他突然明白,是发生了日食了。遭受毁灭之灾的城市显得明亮无比,而天空则是黑色的。杨鸣条并不怕黑暗,因为每个夜晚都是黑暗的,但是中午的时分天空一片黑暗,还是让他心里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就在这个时候,杨鸣条看见了西边那黑暗的天空上,有一组极其明亮的星座,其中一颗大星像钻石一样发亮。而星座的右方,正是处于日环食状态的太阳。那不正是三折画所画的情景吗?杨鸣条一眼就认出,这一耀眼的星座是半人马座a比邻星。没有错!就是半人马座a比邻星,他在紫金山这段时间已经熟记了所有地球能看到的亮星图。然而,在他要记住这个星座名字的时候他发觉是那么困难。他的记忆力里面有一种反记忆的物质在活跃着,使得他的记忆像风中的流沙一样刚写下马上消失了。他想掏出口袋里的笔来记下这星座的名字,可是发现自己的手根本就不存在。他唯一还能用的是思维。杨鸣条知道他得集中心智来记住星座的名字,还得找到联想的办法,在记忆消失之后可以通过联想的办法把失去的记忆找回来。他告诉自己是骑着白马找到这星座的,他和蓝保光母亲合骑着一匹马,所以他骑的是半匹马。他极力和遗忘抗争着,这个联想的办法让他记忆里终于刻下了一道痕迹。

  殷商城像一个烧透的灯笼,正在塌陷。而巨大的火焰引起的热气流形成了一个漩涡,差点把他和蓝保光母亲的马卷了进去。蓝保光母亲及时一提马缰绳,白马猛然地跃起,钻入了浓浓的云雾中,周围顿时变得清凉了。蓝母通过意念在告诉他,现在要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在接下来很长时间里,杨鸣条看不见身边的任何东西,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云雾在身边疾速流过。

  这样的飞行持续了很久,慢慢地云雾变得淡薄了,杨鸣条再一次看见了地面的景物浮现了出来。森林和河流都不见了,鸟瞰之下全是无尽的荒漠,荒漠中有一座环形的山。当杨鸣条觉得这环形山是个火山口的时候,他发现身下的白马正朝着火山口降落了。他们降落到一处悬崖的断口上,这里还处于黑夜,但是有一轮明亮的月光照亮了这个荒凉而神秘的高处。

  “我们为什么要降落到这里?”杨鸣条问。

  “你看看前面,有个人坐在那里。他就是你的朋友大犬。他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到来。”蓝保光的母亲指着悬崖的高处说。杨鸣条顺着她所指,看见了那月光之下真的有个人坐在悬崖之上。他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袍,披着一头银色的长发。他的脚边还放着一陶罐的清水,而且还满盈盈地闪着亮光,看起来是永远不会干涸的。也许眼睛失明耳朵也聋了吧,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月亮,对闯入者的到来没有一点反应。

  “他在这里已经三千年了,一直就这么坐着。他因为有脚边的这一陶罐的水可以喝,所以都不会死去。”蓝保光母亲说,虽然飞行了这么久,她的头巾还是蒙盖着脸庞。

  “我知道这一陶罐水的来历。它是不是是在他送宛丘巫女逃出殷商城的时候在天水泉汲来的那一罐水?”

  “正是那一罐水。”蓝保光母亲说。“那一次,他本来是可以和宛丘一起逃离殷商城,到南方的大地上过着自由快乐的生活。可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祭祀和铭刻,选择了他保管的商朝卜辞甲骨档案,选择了要忠于贞卜祭司的职守。他没有和巫女一起逃走,而是回到了殷商城里。”

  “不是这样的。他没有和宛丘巫女一起逃走是因为他拿不到两个时辰的令牌。他要是不在半个时辰内回到殷商城内,那么城里的追兵就会来追捕他们。所以为了让巫女逃走,他只得回到城里。”杨鸣条大声地说着,纠正蓝保光母亲的错误说法。

  “杨大人,这一次,你可是没有说对。虽然你有极其丰富的想象力,虽然你几乎已经和大犬心灵相通了,然而在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上,你还是犯了错误。在你的小说里你把大犬没有跟随着宛丘巫女一起逃走的原因说成是因为拿不到两个时辰的令牌,但是实际上的情况并不是这样。大犬是那个时代的占卜和契刻大师,是最为忠诚的贞人,他的灵魂已经和占卜祭祀和契刻甲骨熔铸到了一起。他没有力量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抛弃一个贞人的责任。因此说,你的小说是写对了一半,大犬对巫女所说的因为令牌的关系不能和她一起逃走是一番谎言。而大犬后来所受的精神痛苦也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

  “啊,原来是这样。你说得很对,他是个极其忠于职守的史官和贞人。他后来的心情非常苦闷。我从他后期的契刻中可以看出他有巨大的内心痛苦。”杨鸣条说。

  “是的,他的心一直没有得到安宁,一直为自己没有跟随宛丘巫女逃亡而拷问自己。他一直在这个悬崖上向天空眺望,想找到答案。”

  “这是个无法解开的难题,设想一下如果大犬当时选择了和宛丘巫女一起逃亡而舍弃了自己的贞人史官的职责。那么他现在会不会也是在不断拷问自己呢?”杨鸣条说。

  “他真是个可怜的人,一直站在这个悬崖的边上,仰望着天空上的太阳和星月交替,内心不停地想着是逃离还是坚守的问题。就这样过了三千年。”

  这个时候,杨鸣条感觉到悬崖上的那个人似乎发现了有人在观察着他,开始慢慢地把身体转了过来对着他们。杨鸣条现在看清了他的脸孔上两眼深陷,像个盲人,也许是三千年的眺望才使得他变成这样。杨鸣条心里突然变得很虚空,他再次陷入了一片疑惑之中,想着这个悬崖上的人究竟是甲骨历史中真实存在的呢?还是他小说虚构出来的鬼魂幽灵?杨鸣条看见了悬崖上的人脸朝着一轮明月,慢慢抬起了双手。他的右手比左手要短很多,杨鸣条看了他的右手没有手掌。

  浓雾再一次包围了过来。眼前的火山悬崖慢慢地模糊,杨鸣条再也看不清那个人影。他感觉到又开始了飞行,他的主观意识渐渐减退,慢慢进入了睡眠状态。

  杨鸣条沉睡了一阵子,苏醒了过来,极为吃惊刚才的梦境完全像真实的一样。但是在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清醒过来的时候,梦境中的印象开始迅速分解。他在陷落时分的殷商城上方看到的那一组星座的名字怎么也无法浮上心际,他惊恐而绝望地看到这星座的名字从他的记忆里滑走了。

  但是他感觉到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了。屋子里死一般地寂静,没有蓝保光母亲的呼吸声。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到蓝保光戴着白孝跪在母亲床前。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刚刚断了气息。杨鸣条还没完全从梦境中摆脱出来。他有一点是明白的。蓝保光母亲这些日子一直沉睡,其实都在聚集魔法能量,并一次次进入他的梦境和他沟通。而昨夜,她把所有的能量全部消耗了出去。她已完成了一个想做的事情,带他见到了大犬,看到了日环食时的星座。现在,她没有牵挂地死去。杨鸣条注意到她的床前脚边有一匹纸糊的白马,他死死地看着这纸马,从马的形象想到了在空中飞行的事情,知道刚才梦里载他和蓝保光母亲飞行的白马就是它。终于,那从他记忆里滑走的星座名字再次回到了他的记忆:半人马a比邻星。杨鸣条赶紧把这个名字写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紧紧攥着拳头。

  他知道他得立即启程,不能在这里陪蓝保光料理他母亲的后事。他给蓝保光留了五个银元办丧事,便离开了安阳,再次前往紫金山天文台找陈遵妫,去计算三折画上的星座定位。

  四

  傅斯年这段时间一直在与河南省政府方面作沟通。抗日的形势越来越紧,使得中央政府和地方上的政府关系紧密了一些。傅斯年终于做通了河南省政府的工作,说好中央政府在发掘安阳殷墟之后,会在安阳建博物馆,把一半的发掘物留在当地展出。傅斯年还答应中央研究院会在河南大学专门开办考古系,用来培养河南地方的考古人才。最后,中央田野考古工作队在久别安阳之后,终于回到安阳来了。

  此时杨鸣条还在紫金山天文台上。经过陈遵妫的精确推算,三折画上的那次日环食和半人马a比邻星一起出现在安阳上空的时间为公元前1046年的上午八时零六分至八时三十八分。陈遵妫分别计算出了当时太阳在黄道上的度数和半人马a比邻星在黄道赤道之间的夹角。就在这个时候,杨鸣条接到了傅斯年要求他归队的信件。于是杨鸣条和陈遵妫带着六分仪、天文钟、星球仪、索星卡、经纬仪等设备来到了安阳。他和李济等工作队的人员会合,一起登上林虑山上的七星道观,在那个原来放着日晷的地方开始了测量。以日晷的位置为基点,找到当时太阳和半人马a比邻星子天空中的位置,这样就确定了一个三角形。根据三折画上所显示的祭庙的位置就在这个三角形的正中央的提示,他们用经纬仪确定了这个三角形的中心位置。杨鸣条用望远镜看到了这一个位置的时候,大大地吃了一惊。这一个所确定的地点竟然不是在洹河的北岸,而是在洹河南岸的小屯村西南方向的花园庄,而三折画上面所画的中心祭庙则分明是在洹河的北岸。杨鸣条如当头被击了一棒,差点没昏过去。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计算的错误?是测量的错误?或者这三折画上根本就不存在密码?杨鸣条一下子完全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田野考古工作队的同仁们解释。

  李济从小就接受西方科学教育,后来又在美国哈佛大学深造,是一个非常理性的考古学家。他起初对于杨鸣条所说三折画密码一事抱着非常怀疑的态度。但是在他详细了解了杨鸣条所做的一切之后,相信他并不是走火入魔,而是清醒地在做扎实的工作。他决定支持杨鸣条的计划。当最后的测量结果和三折画上的位置完全不一样的时候,李济让杨鸣条安静下来,回顾一下每个步骤,看看问题会出在哪里?

  “我现在很难说出是哪一个步骤出了问题。本身这个计划都是出于假设猜想加上我的一场梦游,现在的结果是自相矛盾,不知如何解释。”杨鸣条说。

  “考古学和其他自然科学还是有一定区别。它需要有猜想假设,甚至臆想梦想。我在哈佛大学的时候听过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容格的讲座,他就讲到自己能够和祖先的灵魂对话,说石头里面藏着幽灵。西方好多重大的考古发现,都是靠考古者的梦幻提供了最重要的线索。”李济说。

  “是的,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心和直觉感到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可是现在的结果却让我吃惊。你说我们应该相信三折画所指的祭庙在北岸,还是相信测量得出的结果祭庙地点在花园村边上?”杨鸣条说。

  “你听我说。在哈佛的考古学里有一门专门的学科叫‘藏宝图’学,那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学科。我记得资料上说:那些藏宝的人心理千奇百怪,一方面想要指示藏宝的位置,一方面又害怕别人会发现,会在上面做很多伪装,甚至故意在藏宝图上指错方向。他们要让不该得到藏宝图的人即使得到之后也会走向错误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画下三折画的人把祭庙画在了北岸只是一个障眼法?真正祭庙的甲骨库房地点需要非同一般的计算和测量才能找出来?”杨鸣条说。

  “我倾向于这种意见。如果那山西古庙里的三折画真是一幅藏宝图,那么作画人是不会那么老实地把埋藏甲骨的库房地点准确标在图画上,他们一定会用复杂的方法来制作藏宝图,只有特别有知识有想象力的人才有希望解开这个谜团。”

  李济的支持让杨鸣条恢复了自信。他们达成一致的意见,决定根据陈遵妫的测量结果,把花园庄作为下一步的发掘中心。经过全队人员研究商量,这一地块的发掘准备采用揭地砖式全面平翻的办法。这样的办法虽然比较笨拙,但是可以保证不遗漏有价值的地方。田野考古工作队用陈遵妫测量出来的点为基准,首先确定了B和C两个大区。以一千六百平方米为一个大的工作单位,一百平方米为小的单位。每个大单位中央设置了测量仪器,由两名考古队员负责,配有四十名工人,按小单位次序,进行全面平翻。每有情况发现,马上测绘画图,工作完毕之后,总图纸也就出来了,免去了以前各方拼图时可能会出现的疏漏。

  工作并不顺利。他们在这个地块一挖就是三年多时间。这一片土地是后世的乱葬岗,各个年代的坟墓都层层堆积在这里。每发现一个古墓都有很好的文物价值,他们都要做大量的记录和提取工作,所以发掘的工作是十分缓慢地进行着。杨鸣条在这段时间里,两鬓的青丝开始斑白,脸上布满了皱纹。除了干工作饱经风霜之外,他内心的压力更是无比巨大。长时间的发掘没有重大发现,队里的许多人都产生了怀疑。虽然李济一直支持他,并用英国人霍华德·卡特花了五年多时间才发现图坦卡蒙墓的事例来安慰他。但杨鸣条的内心还是一直处于煎熬之中。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经过了一连十几天的降雨,终于见到了太阳。洹河岸边的杨树树叶开始飘落,已是秋天的时刻,金色的阳光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来。在H124地块的工作面上,一条探沟正深入地面十几米,而挖出来的土方在地面上堆成了一个小山。正是上工的时间,杨鸣条一早就在工地上。久久没有重大发现让他的心思重重,他看着大地沉思着。他的视线里,一整队民工扛着工具在田野上走向了探坑。前方有一大土堆,挡着他视线,所以他看见的不是民工的真人,而是他们的影子,他们的影子在大地上拖得长长的。这其中有一个人的影子明显要短得多,而且这影子的背是驼的。这一个滑稽的影子把杨鸣条的思绪从冥想中拖了回来,他知道这个影子是谁。他换了一个位置,这样就能看见那一队制造出影子的民工了,那个影子特别短的驼背的就是蓝保光。

  杨鸣条还没来得及和蓝保光打个招呼,蓝保光已经随着一队民工下到了探沟的底部。杨鸣条走到了探沟边,从上方往下看,从俯视这个角度来看,蓝保光显得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蓝保光身材瘦小,手无缚鸡之力,一生也没干过正经的力气活,按道理是不适合到探沟里挖土的。但是他自从母亲死了之后,就把工作队的工地当作了家,每天都在工地上转。杨鸣条曾经想让他在工作队的队部伙房里烧烧火,让他有一份薪水。但是他干了一天就放弃了,又跑到了田头的工地上,眼睛一直看着那些探沟底部发生的事情。魏善臣给杨鸣条出了个主意,说沟底下有个事情适宜蓝保光做。下面的人挖好土后会装在一个柳条筐里,让上面的人摇绞车提上来。这里需要一个人将绞盘绳的钩子钩在柳条筐上,再打一下铜铃,让上面的人提上去,这件事蓝保光能做。蓝保光接了这个活,果然做得极其认真,还常常像个指挥者一样吆喝着,要别人赶紧干活。

  快中午的时候,工地上突然传出了一阵惊呼,探沟塌方了。杨鸣条正在一百米开外的另一个探坑上工作,闻讯赶紧过去,只见探沟底下一半多地方被塌下的泥土覆盖。沟底下的民工有的已经在塌方时逃离,有几个还半身及腰被埋在泥土中。上面的人赶紧下来抢险,用尽全力把还埋在土里的民工挖出来。塌方的土还比较松,被埋住的民工陆续被挖了出来。大家都说是前些天下雨太多,泥土松了,所以才塌方。杨鸣条看看上面的民工,以为蓝保光已经出来了。可找了一圈,没见蓝保光的影子。他突然觉得不妙,撕心裂肺地喊起来:蓝保光!蓝保光!他一定还埋在土里面!众人连忙开始清除坑里塌方的土,但由于土方量很大,一直到下午才挖到了蓝保光。他早已断气,身体已经僵硬。整个人缩成一团,很像一只死掉的蝙蝠。

  蓝保光的死让杨鸣条感到极其的悲伤,从他一开始进入安阳,蓝保光都一直是他的看不见的助手,他所有的重要活动里都有蓝保光和他母亲的神秘参与。如今他死了,杨鸣条觉得内心一个重要的支撑塌陷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悲哀。在蓝保光的尸体被挖出之后,杨鸣条亲手为他做了清洗整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这期间,他发现在蓝保光的腰间,还藏着那一把他以往做伪刻的雕刻刀。杨鸣条见过这把雕刻刀,它一头是玉石一头是青铜,是真正的夏商时期的古物。他悄悄地把雕刻刀藏了起来。这把雕刻刀绝不能让人看见,要不然一定会有人千方百计想得到它。杨鸣条给蓝保光买了棺材,在他母亲的坟墓边上把他埋葬。在钉上棺材之前,他悄悄地将雕刻刀塞到了蓝保光的手里。他第一次到安阳在“天升号”古董铺见到蓝保光时,就觉得他像《封神榜》里的雷震子变成的一个人,而现在,他觉得蓝保光要从一个侏儒人重新变回雷震子了,而这把夏商时代的雕刻刀就是雷震子手里会造出电闪雷鸣的雷公凿。总有一天,蓝保光会从地底下复活,飞回到了天上去,飞回到远古的神话里去。

  五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到了一九三六年的六月。中国的抗战局势越加严峻,民国政府再也拿不出钱财来支持史语所安阳田野考古工作队的发掘活动了。傅斯年给工作队发来了电报,要求工作队在三天之内结束在安阳的发掘工作,全部撤回到南京。

  六月十二日这一天,天气非常炎热,从内蒙古方向刮来的热风吹得人头疼。这是计划的最后一天发掘。到下午五点就要结束计划了。也就是说,他们就要放弃在这里的发掘,杨鸣条的一切努力等于成了笑柄,全部泡汤。没有人对这最后一天有所期望,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重大发现,那么最后一天有奇迹发生的可能性简直是微乎其微。杨鸣条也已经不再抱有幻想,那天,他甚至不在现场,而是呆在队部整理器材准备回北京。

  那天还有一部分队员在花园庄的工地做最后一天的发掘。工作队的日记是这样记录的:本来预定的计划,是六月十二日结束。但十二日的下午四时,在H127号坑中发现了好多块完整的龟板。在不到一个半钟头的时间里,发现了三千七百多块龟板。这是我们至今发现龟板最多的一次。而且坑中包含的埋葬物,并不像平时那么简单。遗物的排列不像往常那样杂乱,而是有序地排列着。所有的迹象表明,一个不同寻常的发现到来了!

  这天负责H127坑的是王湘,他除了有丰富的安阳发掘经验,还是个具有独创性的田野工作者。他当即停下了工作,把发现的情况报告工作队的领导。所有工作面上的人员都集中到了H127坑边。这个时候,杨鸣条也闻讯赶到了。他的脸色苍白。

  杨鸣条这个时候拿着小铲子和刷子,细心地继续往前试探性地挖掘。在向前掘进的时候他刷开泥土后看见了一层层叠加整齐的龟甲已经黏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甲骨球。剥离了一个多小时,却只见这个甲骨球越来越大,没有边际。这时他继续刷开泥土,突然看到了在黏结着的甲骨球之上,有一只人的手掌骨紧紧搂着这个甲骨堆积体,他的指头抠进了甲骨球,分都分不开。杨鸣条不知道这个甲骨的球体到底有多大,但可以肯定是一个非常巨大的球体,有成千上万片的龟甲叠压在一起,挖不到头。伏在球体上的人的尸骨只露出一只手掌,其他部分则都还埋在泥土之中。

  因为当天时间已晚,他们决定明天再干。他们立即请跟随他们的军队派了一个排来保护。已经挖开的现场又盖上了虚土,由精通多国文字的技工魏善臣用蒙古文写上记号。这样万一掘坑被贼人动过,贼人是无法复原蒙古文的,等于是贴上了一条火漆封印。

  杨鸣条这天晚上和看守的军队一起睡在了H127号坑边的帐篷里面。在他身边那一层写着蒙古文的浮土下面,就是那一个甲骨球体和抱着甲骨球的尸骨。杨鸣条不敢相信这就是三折画里所指示的三千年前的地下甲骨档案仓库,在他的想象里,三折画所指示的会是一个地下宫殿一样的地下宝库,而不是像这样一个巨大的球体。然而,他知道这个巨大的甲骨球至少有几万片龟甲叠积在一起,而且全是整片的,时序连贯的,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巨大发现啊。还有那一只手掌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会有一具尸体伏在这个甲骨球上面?看这只手掌的五指抠进甲骨缝里的样子,他在弥留之际已经伏在甲骨上面,他的手掌骨的弯曲度可看出他死前是那样的痛苦。他是一个被谋杀的人吗?或者是个用来祭祀的人牲?或者是一个自杀殉职的贞人?杨鸣条心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他就是大犬!这个想法让他内心无比激动起来,他越来越觉得这具尸骨就是大犬。他想明天把甲骨球体上的积土清理掉,就能看见整具尸骨了。如果尸骨是没有右手的,那么可以肯定就是大犬了。

  在帐篷里,还睡着好几个士兵。一个年轻的士兵好奇心很重。他对甲骨球上的一只死人的手感兴趣,半夜了还想着这件事。他看杨鸣条还没睡,还坐着抽烟,便问道:

  “杨先生,你说那个露出一只手的死人是干什么的?”

  “他大概是个古代算命的人。把算命的结果刻在这些乌龟壳上面的。”杨鸣条说。

  “他为什么会死在一堆乌龟壳上面呢?

  “是啊,他为什么要死在这些龟甲上面呢?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杨鸣条说。他沉思了一下,接着说:

  “这个人我认识的,他的名字叫大犬。他是个只有一只左手的人。”

  “杨先生不会是在吓唬我吧?你说他是三千年前的人,你怎么会认识他?”年轻的士兵说。

  “小伙子,你知道封神榜的故事吗?”杨鸣条微笑着。

  “这个我当然知道了。姜太公,雷震子,凤鸣岐山,纣王,妲己,比干挖心。”年轻的士兵来了精神,说了一大堆事情。

  “年轻人,你知道的还不少呢。不过从历史的真实来讲。封神榜大部分故事都是在胡诌,只有周武王伐纣王是真的。你知道吗?这个死在乌龟甲壳球上的人就是纣王的秘书啊。”

  “是真的吗?太有意思了。你给我说说他的事好吗?”

  于是,杨鸣条说出了自己对于大犬之死的猜想。他说了在纣王败退之后,全城一团火海。大犬退到了宗庙里,打开了存放甲骨档案的秘密地库。他告诉守卫祭庙的士兵,在他自杀后,把地库的盖子盖上,然后烧了祭庙。说完他用青铜剑自刎,扑倒在甲骨上面。士兵把地库的盖子盖上,放火烧了祭庙。在火烧过的废墟下面,大犬和他保管的甲骨在黑暗中度过了三千年。

  “杨先生,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讲故事啊?你怎么知道这么仔细呢。”

  “那你明天看吧。如果明天整个骷髅挖出来后,他没有右手的话,你就可以相信我的话了。”

  “那好,明天我会不眨一眼盯着看他。”年轻的士兵说。

  这年轻的士兵毕竟没心事,说完了很快就沉沉入睡,发出香甜的打呼声。

  杨鸣条心里的激动已经平息,他虽然回答了年轻士兵提出的问题,给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可他自己并不相信这是唯一的事实。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巨大甲骨库藏,但是他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谜团出现。他想着那一幅三折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精确的信息?是商朝的哪一个人留下的密码?又怎么被隋代的商朝遗民画到了山西侯马深山寺庙里?杨鸣条知道这个谜是不可解的,那已不是他的任务了。

  第二天天刚亮,工作队的人员就全部到齐了。趁着早上的天气比较凉快,他们早早开工。发现了地下甲骨大球的消息一夜就传开了,工地周围陆陆续续来了围观的人,好些人看起来不只是来看热闹的,看模样像是太行山的土匪探子。杨鸣条不由得有点紧张,让军队的士兵加强防卫。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表土被慢慢揭开。揭开后来年代的堆积之后,发现了原始的土层。扒开这一层泥土,发现了有一层木头的隔层,像是这一个地窖的盖子。木头已经完全腐烂了,只是留下一点花土痕迹。然后除去了坚硬的积土,慢慢露出了那具伏在龟甲球体上的人的骨骸。骨骸是面朝下伏在甲骨上,两只手臂紧紧地抱着这堆甲骨。杨鸣条的鬃毛刷子轻轻地刷去了骨骸上的泥土,小心翼翼,仿佛一个生硬的动作会弄痛这个死者。泥土慢慢剥去,人们看到了这尸骸的右手是没有的,手腕处的骨头很明显是被砍断的。杨鸣条抬头看看那个年轻的士兵,和他的目光相遇,意味深长点点头。那年轻的士兵眼睛发出兴奋而惊讶的光彩,对他做了个竖大拇指的动作。

  在表土清除干净之后,他们完全惊呆了。这个甲骨坑的直径有将近三米,坑中密集地堆放着甲骨,完全是整齐地码在一起的,都是一片片完整的龟甲。现在他们只挖出甲骨球上面约一米深的部分,还不知这个甲骨坑下面到底有多深。他们马上面临一个困难的问题,如何把这一个甲骨坑里的甲骨完整地发掘出来,运到安全的地方去?如果按照常规的办法一块块地剥取,这样数量巨大的甲骨不知要花多长的时间才能清理出来,而且在野外的条件下很容易破碎损坏。还有,现场这么多人的围观,里面一定混杂着很多歹人。杨鸣条总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怕这个梦随时都会消散,他得十分谨慎才是。王湘和石璋如提出来用起花土的办法,把整个甲骨球体取出,运回到研究所里面慢慢剥离,这样就不会造成破损和秩序混乱。这个意见得到大家一致同意,马上开始实施了。

  全体工作人员紧张工作了四天,把甲骨大球体和周围的泥土分离了开来。然后用厚木方做了一个长宽各两米,高三米的巨大的箱子,套在甲骨球上,底部用十八根铁条锁定,甲骨球周边再用泥土填上加固捣实。箱子重量有两吨多重,要把这样一个巨大的箱子运出花园庄的田野可是个大难题,因为田野里只有一条走驴车的泥径。杨鸣条没想到当地的能人居然有办法做这件事。一个叫李绍虞的人是做殡葬生意的,当年他的字号为袁世凯出殡抬过棺材,他用抬大棺材的办法,大杠上套小杠层层分力,用了七十多个民工的肩膀抬起了这个木箱,把它从沉睡了三千年的坑穴里请出来。由于木箱实在太重,抬杠子的人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结果从花园庄到火车站几公里路程用了三天时间才抬到。安阳车站拨出一节车厢作为运送甲骨球专车。车站里只有一台吊车,勉强才把运载甲骨球的木箱笼子吊起来装到车厢里面。工作队派了杨鸣条、魏善臣、李景聃三人全程陪同护送。

  列车从早上开出,当天夜里停到了郑州,因为甲骨球的重量太重压坏了车厢车轴。经过车站工人连夜抢修,更换了高强度的车轴,车子才得以继续前行。杨鸣条等人陪着修理工人修车一夜没睡,到车子再次开行时都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杨鸣条则留了一点意,眼睛看着车厢里面装甲骨球的木笼子打着盹。不知是什么时候,车子停在了一个站头。杨鸣条睁开了眼睛看到外面是一个小小的车站,车子在这里停下来补充水和煤。就这个时候,杨鸣条看见了从车厢里面走出了一个人来。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风帽,背上有一个布包袱,朝着车厢的门口径直走过去,很快就跳下车。杨鸣条起先以为是车上旅客,但他知道他们这车不是客车,而是专运货物的列车,所以有点奇怪。他问问旁边的魏善臣和李景聃知道刚才出来的黑衣人是什么人吗?他们很吃惊地说哪有什么人啊!他们什么也没看到,还反问杨鸣条是不是在做梦。杨鸣条问他们这个车站是什么地方?地理知识广博的魏善臣说这里是淮阳,这个地方历史上属陈国,古代的名字叫做宛丘。诗经的陈风里那首《宛丘》写的就是这个地方。杨鸣条突然想起来什么,站起来往车厢里面走。他想起的是大犬第一次见到宛丘巫女的地方就是现在火车经过的这一带平原。他掀起了遮盖着甲骨球的帆布一看,看到了俯身在甲骨球上面的那具只有一只手的尸骸骨消失了。他赶紧跑到了车厢口,看见刚才从车厢里走出来的黑衣人还在远方的田野上,正向着那无边无际的原野走去。

  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二日,装载甲骨球的木箱笼终于到达了南京,存放在了鸡鸣寺历史语言研究所图书馆一楼大厅里。

  后记

  一年之后,“七七”卢沟桥事变,中日正式开战。三个月之后,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十月,安阳城经过国民党32军军长商震将军顽强抵抗之后,被日军全面占领。日军司令官在青木带领下来到H127坑边,察看了已取走甲骨球的空荡荡的灰坑。青木深深叹息,抬不起头来。

  这个时候在南京史语所,安阳发掘队的同仁们经过一年多的室内工作,已经完成了对甲骨球的剥取分离、登记编号、拓印摹写,共计有甲骨文一万七千零九十六片。甲骨的年代为武丁时代,其中有部分特大的龟甲,长四十四厘米,宽三十五厘米,是一种只有马来西亚才有的特大龟,杨鸣条为其命名为“武丁大龟”。龟甲中有的卜兆有用刀刻划过的痕迹,使得卜兆更加明显;有些字是用毛笔字书写的,有些字刻道内涂朱或涂墨;多数卜辞是一次刻成,但也有些卜辞是刮削后重新补刻的;龟甲中多数为龟腹甲,也有部分改制后的龟背甲。这些现象和特点都是以前所没发现的。

  正当整理和研究工作深入进行时,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军发动了八一三事变,进攻上海,南京接着告急。史语所考古组接命令将甲骨和其他重要文物装箱向大西南后方转移。这一路的艰辛不可言说,经常要遭遇日军飞机轰炸,有一大批的甲骨被日军飞机炸毁。史语所考古组先后在长沙、桂林、昆明等地停留,在战火中继续做研究整理,最后在一九四一年初在四川宜宾附近的李庄安顿了下来。在整个抗战期间,他们一直呆在这个地方。这里的条件非常艰苦,缺医少药,食物不足。一九四〇年夏天,李济十二岁的二女儿凤徵在迁移的路中死于急性胰腺炎。一年多以后,当全家还没从巨大的悲痛中摆脱出来时,十七岁的大女儿鹤徵又患上了伤寒,一病不起。临终前她拉着爸爸的手说:爸爸,我要活下去,我要考同济大学,永远不离开你们!李济夫妇悲痛欲绝,却无力挽救女儿生命。

  杨鸣条在一九三五年冬天和梅冰枝在南京正式结婚。在这之前他在报纸上登报公开声明和原配夫人离婚,并安排好了她今后的生活。他带着梅冰枝和两个子女来到了李庄,加紧做安阳甲骨文的汇编《殷墟文字乙编》。而在这期间,他的伟大著作《殷历谱》也得以完成。

  终于熬到了抗战胜利,史语所结束了在李庄的流亡搬回到了南京。杨鸣条此时已是闻名世界的甲骨学专家,他收到了美国芝加哥大学聘请他为客座教授的信件。一九四七年一月,杨鸣条坐船离开了中国,前往美国讲学。这年夏天,他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意外遇见了阔别多年的加拿大人明义士。比起上次在北戴河相见时,明义士明显衰老了许多,像个小老头,而且看起来也很不快活。此时明义士已经有六十三岁,竟然还在美国攻读考古学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就是他所熟悉的安阳考古,题目是《商戈》。杨鸣条和他交谈了一整天,得知了他后来这些年的一些事情。他在一九三六年六月离开中国回到加拿大开始为期一年的休假,但当假期结束他准备再次前往中国时,中日开始爆发全面战争。传教使团安排了他暂时不去中国,在多伦多的安省皇家博物馆做研究工作。当时在河南度过大半生的怀特主教也已于一九三四年回到了加拿大,由于他在中国期间输送了大量珍贵文物到加拿大,所以他被委任为安大略省皇家博物馆首名远东文物部馆长。明义士来到安省皇家博物馆恰恰是在怀特主教的手下工作。由于他们在中国时就在理念上有根本分歧,所以明义士一直受到了怀特主教的压制和排斥。在此期间,明义士多次申请要回到中国去,但都没有获得批准。明义士一九五七年在多伦多去世,他一直为没有再次回到中国而抑郁不欢。他的数量众多的甲骨藏片曾经是甲骨学界的一个谜团,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这个谜团解开了一部分。

  1951年2月,翻译家杨宪益交给南京博物院一只箱子,告知这批甲骨是加拿大传教士明义士在中国收集的,原本是要交加拿大驻中国大使馆暂存,但现在明义士已托友人转告要将它们捐给南京博物馆。博物馆研究人员清点了箱内的甲骨,共2390片,这与明义士所著《殷墟卜辞》一书所引用的相符,证明系1917年所著《殷墟卜辞》的实物依据。明义士的第二部分甲骨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是1965年甲骨学家胡厚宣进故宫选拓甲骨时发现的,共计甲骨19494片。这部分甲骨怎么会存放到了北京故宫,而且不为人识闲置了这么多年,却成了一个谜团。

  明义士的第三部分甲骨为传说中秘密埋在山东齐鲁大学地下的那一批。明义士离开中国之时把一张藏宝图交给了时任齐鲁大学图书馆馆长的英国人林森,请求他帮助看管。这藏宝图上标有芭芭拉路西面的杉树下;茹斯和凯迪的房子之间;上面埋了一条死狗;外国儿童学校楼房的阁楼上风向鸡等字样。1952年“三反”运动时,将要离开中国的齐鲁大学代理校长林森把这张“藏宝图”交给了校方。人们按这张图纸指点,果真从校区绿荫路教工宿舍地下挖掘出古物140多箱,有甲骨8080片。

  抗战胜利之后,傅斯年带领着史语所回到了南京鸡鸣寺,曾感慨这回战争结束,以后再也不搬家了。可没想到仅仅两年之后,国共两党决战开始,史语所又再次带上家当,渡海到了台湾。去台湾的这一批人员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大陆。傅斯年1950年12月20日上午因为高血压糖尿病猝死于台湾议会的会议现场;杨鸣条1963年11月23日因心脏病发作去世,这天正是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之日,死后安葬于台北市胡适公园。李济寿命较长,1979年8月1日病逝于台北温州街寓所。

  原史语所安阳考古队队员石璋如留在大陆没有去台湾。他在中国开放之后的1977年有机会去日本京都根津艺术馆参观访问,他的眼睛被三个器型高大造型奇特的青铜盉吸引住,因为它们的模样特别像是高射炮,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稀世珍品。尽管在博物馆藏品目录中没有提及这三件文物出自中国何地,但讲解员私下还是告诉石璋如它们来自中国安阳。石璋如马上想到了当年侯新文告诉他们的“中央夜晚发掘团”在侯家庄挖到三个“高射炮”的事情。考察队员曾经在黑夜的安阳城里去搜查“高射炮”,还坐着马车在洹河边追赶了一阵子,但它们最终消失在水雾漫漫的洹河上。时隔四十多年,他终于在日本博物馆里见到了“高射炮”的真面目。

  而这本书里一再写到的三折画被怀特主教偷偷运回加拿大之后,由一个巴黎卢浮宫的专家小组重新复原到安大略省皇家博物馆内,成为镇馆之宝。如果你有机会来到多伦多,从位于市中心BLOOR街的博物馆晶体状的大门进入馆内,在你的右方便是东方历史艺术品展馆。你一眼就会被展厅内那气势宏大的东方古代三折壁画所吸引。展馆解说员会介绍这三幅伟大的作品是怀特主教在战乱时的中国从一个即将倒塌的山间寺庙里抢救出来的。对于这些话,你只要相信一半就可以了。

  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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