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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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3-05 14:58
“朱局长的想法真是很有见地。”杨鸣条点头称是。这个警察局长把安阳的罪恶根源指向地下的文物让他印象深刻。
欢迎会之后,他们到达了住宿和工作的地方。他们被安排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是袁世凯在安阳郊外的一处大宅院后面的树林花园里面。袁世凯当年在这里建了一座行辕,也曾经来住过几天。辛亥革命之后,这里被官府收缴,无人居住,一排排屋子孤零零的,看起来像是闹鬼的房子一样冷清,四周有一片阴森森树林包围着。杨鸣条在屋内向窗外眺望,他的心情此时十分黯淡。当他等了这么久,终于回到了安阳时,发现梅冰枝已经真的远他而去了。但是,他心里却有一种感觉告诉他梅冰枝的冷漠只是表面的,她的内心并不是这样。他心里郁闷,便想到树林里面走一走,他告诉自己要集中精力工作,得把自己心里的私事杂念放到一边去。他在树林里走了一段路,只觉得树林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在跟随着他。他感到有点不安,想往回走,有个影子一样的东西从树上降落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蓝保光。
“原来还是你。我还以为有刺客在树林里呢?”杨鸣条略带责怪地说。但他对这个精灵似的侏儒蓝保光有一种亲切感。
“先生你上次走了之后,说很快就会回来,可一过就过了半年。我以为你真的很快就会回来,每天到火车站里张望,今天总算看到你来了,还带着一队人马。”蓝保光说。
“是啊,我原来计划是很快就回来,想不到做起事情来会那么困难。你这半年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杨鸣条说。
“看到你带着人马回到这里来,只有我是真心高兴的。你别看下午那么多人给你们洗尘接风,可他们其实都恨死你们。你们要是在这里呆下去,早晚他们要除掉你们。”
“我正想听听你说说他们背后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我下午看到你在玻璃窗外对我使眼色,知道你有话对我说。”杨鸣条说
“你还记得上一次张学献被绑架时候,我们在夜里到地头看挖掘的事吗?”
“当然记得。那次他们挖出了不少东西。”
“那一次挖掘的东家“盛太行”的老板周敬轩今天就在迎接会上,他今天穿黑缎子大褂的。我看他还和你说了很多的话。”蓝保光说。
“原来就是他啊!”杨鸣条说。今天的迎接会上很多人和他说过话,这一个穿黑缎子大褂的中年人一直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走动,一直在找机会和他说话。杨鸣条还感到自己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这个穿黑缎子大褂的人似乎也在侧耳窃听着。
“盛太行”的东家这一段时间里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情。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蓝保光说。
“好,说来听听。”
“约莫是三个月前,安阳城里流传着这么一个事情,说“盛太行”的老板得到了一张藏宝图,安阳地下的埋藏全在这张图纸里面。起初,大家都不相信这件事,因为过去也有过几次藏宝图的事情,最后的结果都是假的。但是,那周敬轩却不理会人家怎么想,带着几十个人在地里面东挖西刨。这回奇怪的是他们选择的地点却不是小屯村,也不是花园村,而是洹河北岸好几里开外的外岗一带。那里以前从来没有人挖过,也没有听说在那里挖到过什么字骨头和青铜器。可这回他们的人马似乎铁了心似的,一直在挖个不停。有一个早晨我看到了那个日本人也在土坑上头。他手里拿着一张奇怪的图画,还有一个千里镜支在地头,他贴着千里镜看来看去。”
“他们找到什么东西了吗?”杨鸣条说。
“没有,到现在为止一点东西都没挖到。可是他们还在更加起劲地找呢。”
“那我们要去现场看看,不让他们再挖下去。”
“不不,你们不要去制止他们。他们在暗处,会杀了你们的。”
“那倒不会。我们这回是中央政府委派,河南省政府派兵保护着我们的。”
“嘿嘿,我们这里从来都是兵匪一家的。还得小心为好。我还有件事情要说。“蓝保光说。
“那你快说来。我不能在此久留。“
“你知道那个老骨头吗?就是那个骑着马的洋人教士?“
“当然知道,你说的是明义士。”
“就是他,这个人在这里很多年了,早年安阳发现的字骨头有一半都给他收去了。有好些年没见他到地里面寻字骨头了。但奇怪的是,他最近也回到了地里面。我看到他一头扎进青纱帐,几天不出来。像狐狸一样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你知道,他是麻风村的供养人,和麻风村里的人都熟。他最近来见过我母亲很多次,每次都会说很长时间的话。我可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是我有一次看到明义士也带着好多张图画。”蓝保光说。
“你的母亲最近怎么样?”杨鸣条问。
“本来和以前差不多,但是自从老骨头来见过她之后,我母亲好像犯毛病了,有时会起来打转、舞蹈、说梦话。离我家不远的那个硫黄泉很多年都是平静的,但上个月的时候喷出硫黄气和水柱,冒起了水泡泡,还有黄色的水烟。她现在经常要我在夜里背着她去硫黄泉里洗澡,我觉得她像是那个硫黄泉,开始变得活动起来了。”
二
几天之后,中央研究院田野考古工作队开始了在安阳的第一铲。
田野的勘探由李济主持,他在田野上支起了测绘仪,调动焦距,开始做第一份地形图标。李济眼里的黄土地,不是平面的,而是二维三维的。表面上,他看到的是一个三度空间的农民村落,但他会把空间和时间的因素放进来。这样放眼望去,他看到的不只是无边无际的粟米田,而是一个被湮灭的古都城。除了那流水一般的时间,还有戈壁沙漠又干又薄的黄沙飞尘。黄土尘极易随风而吹,千百年来,它一层层随风往南,囤积在像安阳这样的村落。在中国的西北部,有的黄土沉积层可高达一百八十多米。
杨鸣条在上一次的调查之中,发现已经找到甲骨的地方都分布在洹河的东侧,而且都成漂浮散乱的状态,地层中常常发现有波浪形的洼窝,好像是水流漩涡冲积而成,所以初步判断以前发掘到的字甲骨为洪水漂流淤积所致。根据这样的推断,李济把最初的发掘地段,选在了这一块水平面较低的靠近洹河南岸的河滩和棉花地里面。但是开了几条大沟之后,并没有发现有甲骨和青铜器。又采用了轮廓求法,由内向外寻求边际,打了很多的坑,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在棉花地里开掘了探坑,发现这里已经被人挖掘过。而在离开河岸的地方,则显示是完全没有埋藏的乱石区。因此,他们在最初几周里的发掘工作是失败的,只找到几个简陋的墓葬和几片青铜器碎块。
在第三周的时候,挖土的民工发掘出一个埋着许多没有头颅的人骨坑穴。往常他们一挖到这些尸骨坑,就会赶紧覆盖上,还要烧纸钱浇上白酒驱除晦气。但是这回李济知道了这件事,马上赶到了现场,要求民工将这个坑穴挖下去。他知道这些人类的骨殖如果是商代的,那么研究的价值也会和带字的甲骨一样高。
李济对于发现这么多的祭祀坑感到非常鼓舞。他把所有的人骨和兽骨都细心地收集了起来。他还收集到了一些已经碳化的当时的农作物种子。然而报界的新闻记者没有看见中央研究院的考古队发掘到甲骨片和青铜器,就宣传他们什么都没找到。安阳本地的人看到他们只挖到一些死人骨头,也开始嘲笑他们。
久久没有发掘到甲骨片,杨鸣条开始觉得有点着急,心里闷闷不乐。这天的深夜,他独自在屋子里翻阅着明义士的《殷墟卜辞》,那上面影印拓片他百读不厌。他一开始阅读甲片,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记了。
王占曰:“有祟,其有来间。”(王占卜说:将有祸事要发生了,这正是警讯的来临。)
登人三千,以伐邛方,我受佑。(率领三千人马攻打邛方,将会受到庇佑)
旬亡祸。王往田,湄日不遘大风。(在未来的十天之内没有祸事。王前往狩略,他一整天都不会遇见大风。)
(商王看了卜兆判断说:要有灾难发生了!可能发生外敌侵扰的不吉利事情。直到第七天已已日,果然有战祸从西边来。友角报告说:方出兵侵占我国的示田,劫掠去了七十五个人。)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杨鸣条现在所选读的几条卜辞都是贞人大犬的刀笔。他看过无数次大犬的卜辞,但是在安阳这块土地上看大犬的卜辞感觉又完全不一样,因为这个叫大犬的贞人当年就是生活在这一块土地上的。杨鸣条发现同样是大犬的卜辞契刻有两种很不同的刻法,他一度怀疑是有两个叫大犬的贞人,但同名的贞人在商代卜辞里是没有存在过的。最后,杨鸣条发现这两种不同的契刻是同一个人所为,有一种刻法是用右手,一种刻法是用左手。经过多年的比对,杨鸣条发现大犬早期的卜辞全是用右手刻的,最后的几年才用左手刻字。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难道是一种风格变化吗?像现在有的名士喜欢用左手写字?这个原因是不成立的,因为商朝的契刻是一种实用的工具,还没有人追求艺术的风格,尽管有的契刻已经讲究笔锋字形的美观。那么是什么原因呢?是他的右手伤病了吗?或者是战斗负伤了吗?不管怎么样,大犬死了之后一定是葬身于安阳这块土地上的,杨鸣条多么希望在接下来的发掘中找到和大犬有关的踪迹。
夜深时,杨鸣条听到屋子外边似乎有声响,开门一看地上蹲着个怪物似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蓝保光。
“你在这里干什么?“杨鸣条惊奇地问道。
“我娘得了急病,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要马上去看医生,可是我没有钱,想找大人借点钱。”蓝保光一脸苦相哀求。
杨鸣条有点不大相信蓝保光的话,看他样子像是犯了大烟瘾似的。可是他说娘病了要借钱看病,却让杨鸣条不好拒绝。杨鸣条掏出了两个银元,给了他,让他快去找医生给他娘看病。
第二天晚上,杨鸣条又见蓝保光蹲在门口。
“你又来这里干什么?你娘的病看了没有?”杨鸣条问道。
“病倒是看了。可是没钱买药了。”
“蓝保光,你该不是骗我吧?你不会拿钱去抽鸦片吧?”杨鸣条责问。
“不会不会。要是骗你天打五雷轰!”蓝保光赌咒着。
这回杨鸣条又给了两个银元,但是总觉得这个家伙有点不对劲。礼拜天他上安阳街去买点牙膏肥皂之类东西时经过了那个“天升号”古董店门口,顺便向老板问起蓝保光的情况。那老板说近来蓝保光好像有钱了,整天泡在鸦片馆里不出来。杨鸣条这才知道这家伙真的骗了他的钱去抽鸦片了。
几天后,蓝保光旧计重施,又来到杨鸣条的门口要钱。杨鸣条责备他说谎,拿了钱去泡鸦片馆。蓝保光只得承认了事实,但他还坚持向杨鸣条要钱,而且还要得更多了,要五个银元。杨鸣条好生奇怪,问他怎么越要越多?他说这次要去春香楼嫖一次女人。杨鸣条觉得好笑,你去抽鸦片倒也罢了,怎么去嫖女人也向我要钱?蓝保光说花这钱是值得的,他正在做一件事,在做这件事之前,他得去吸足鸦片,还得去玩一次女人。杨鸣条将信将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也没钱了。说着给了蓝保光五个银元,他真的只有五个银元了。
三
嘿!嘿!蓝保光口袋里有五个银元叮当作响,那真是好听的声音!蓝保光虽然是个侏儒,又是住在麻风村,但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安阳城内最热闹的钟楼街一带。早年,蓝保光在那里挣到过不少银元。他在大块骨片上刻的字骨头能卖出好价钱,听说很多都卖给了外国人,运到外国的博物馆展览了。那个时候,蓝保光的脑子好使,那些看起来古怪的古字他看一眼就能记住,好像这些字本来就是在他脑子里似的,只是把它们给回忆了起来。但是这些年来他却越来越落魄了。伪刻字骨头的人太多,把这个行业给搞砸了。那些伪刻者用的是新的龟甲和牛骨,放一些时候骨板就会发出臭气,而且他们根本不会刻字,错误百出,以致没有人敢问津伪刻仿刻了。蓝保光刻字的机会越来越少,心里面那些古字也慢慢地躲了起来,他再也想不起它们了。
然而当上回他在“天升号”遇见了杨鸣条之后,他的内心起了奇怪的变化。他一下子就对杨鸣条产生情感,好似跟定一个新主子。他开始焦躁不安,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分裂,在重新组合,那些古字图案又回来了,在脑子里飞舞。杨鸣条离开安阳之后,蓝保光天天在等待着。半年之后,他看到杨鸣条真的回来了,带来这么多人来开挖土地。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有军队保卫,在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正正地开挖土地。他每天都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面。他希望杨鸣条能注意到他。可是杨鸣条都没注意他,也许是看到他了也装着没看到。后来,他看到了杨鸣条的队伍在洹河边上挖掘,一连几天什么也没有挖到。他事先就知道他们在这里是挖不到东西的,他心里头能感觉到这些地下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而杨鸣条他们还在不停地挖呀挖。
他想要告诉杨鸣条这样挖是没有用的。但是他知道他的话没有人相信。他晓得在洹河边的土地上还有很多的字骨头和青铜器,他能感觉到,但说不出在哪里。他想帮助杨鸣条。以前看到人家挖走了字骨头,他都恨他们,因为他们都是来挖钱的,挖字骨头卖钱。但是,这个杨鸣条好像不是,他是为了弄明白这些东西,这就是他对杨鸣条依赖之情的根源。那些个日子他焦躁不安,整天跑来跑去到处转。他的鸦片瘾本来已经戒掉,现在又重新回来了,那种难受劲儿让他在地上打滚。可他弄不到钱去泡烟馆,他自己不会挖字骨头,伪刻的东西也没有人买了,也不会有人借钱给他。他想来想去只有去找杨鸣条借钱。他当然不敢说要钱去抽鸦片,只有说孝敬母亲才会有人相信。而蓝保光觉得自己也没骗杨鸣条,本来他的鸦片病已经过去了,是他们来这里挖掘字骨头才让他重新犯的。他从杨鸣条那里拿到钱之后,直奔烟馆,几泡烟土烧下去之后,他觉得舒服极了,人好像飞在空中的鸟一样轻盈。那些甲骨上的古字本来都忘记了,现在又都浮现了出来。吸足了鸦片,他开始去想一件事。
他有件秘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大概有十几年了。那年有许多村民在小屯村北的乱葬岗里挖了很多个土炕,挖走东西之后都没有把土覆盖上。有一天他独自在那一片已经没有人光顾的荒丘里扒拉着,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的骨片,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被荒草覆盖着的坑穴里面。那坑穴有一丈多深,坑壁光溜溜垂直的,他根本无法爬上去,抬头只能看见乱草中的一小块天空。他鬼哭狼嚎地叫喊了一阵子,可这一带压根就没有人经过。这个时候日头已经落山了,头顶上天开始暗淡下来,夜晚要降临了。蓝保光开始慌乱起来,怕夜里这里有野狼野狗什么的来吃他,他得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他看到了土坑的底部扔着很多死人的骷髅头,还有好些个动物的骷髅头。那些骷髅头很大,像是牛的头骨。这些都是挖字骨头的人挖出来后扔掉不要的。蓝保光只能靠这些骷髅头救命了。他开始搬动骷髅头,搭一个台子让自己能爬出坑穴。他先是把那些牛骷髅头垫在下面。那些牛头骨都是古代的,差不多已经成了化石,非常沉重结实。他找到了几十个,一层层摞起来。他在一堆骷髅中发现有一个头颅特别的大特别的重,他使劲全力才把它搬了起来摞到了骨堆上面。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了这个巨兽头骨上有两排契刻,和那些龟甲上的契刻的字形很像。要是这些契刻是在一片牛胛骨或者龟甲上,蓝保光一定会把它揣在怀里带走。可这一个巨大而沉重的怪物头颅他是无法带走的,而且他这个时候正处于急于逃命的恐惧中。他把所有的动物头骨堆好后,又在上面堆了好几层人头骷髅,然后踩着骷髅头往上爬,终于在月亮上升的时候爬出了坑穴。蓝保光连滚带爬跑回家,吓得大病了一场。
有关巨兽头骨上的契刻成了他这段倒霉经历的一个恐惧印记。他从来没有和人说起这件事。后来有几次,他也动过脑筋,想把它从坑穴里搬出来看能不能卖点钱。但他一有这个想法,马上有一种畏惧的心情升起来,让他打消了主意。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已经没有了把怪物骷髅搬出来卖掉的想法,但是他会经常去想它,想那头骨上面的契刻的文字。慢慢地,蓝保光的心灵和那个埋在荒草坑穴里的怪物骷髅有了联系,仿佛那个兽头骷髅也通灵了,会和他相互念想。在他觉得最难过的时刻,想着这个骷髅他就会觉得好忍受一些。
自从他遇到了杨鸣条之后,心里产生遇见故主一样的依恋之情。他控制不住地想向杨鸣条示好,想帮助他找到地下的字骨头。眼看他的队伍挖了那么久没有挖到一点东西,还被报纸和来围观的人嘲笑,他的心里十分焦急。终于,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要把那个有契刻的大骷髅送给杨鸣条。他觉得要是杨鸣条得到这个牛头骷髅,那么他就会有了找到地下字骨头的能力。
但是一想到要去寻找那个巨兽骷髅,蓝保光一下子就泄气了。事情过了十几年,那个乱葬岗上的坑穴也不知是不是给掩埋了,他不知还能不能找到那个地方。他实在提不起精神来,除非是能抽上几泡鸦片烟。是啊,要是能抽上几泡鸦片烟,他就会浑身有力气,就会找到那个荒草之下的老坑穴了。于是,他有了去找杨鸣条借钱的理由。他拿到杨鸣条的两个银元,在烟馆里泡了一整天,然后磨磨蹭蹭去乱葬岗转了一圈,还是打不起精神。隔一天,他又去杨鸣条那里诳了两个大洋,在烟馆里吞云吐雾。可是鸦片抽得越多,人虽然舒服了,还是打不起精神来。他骨碌着眼珠子躺在烟床上寻思着什么事情是他最想要的,觉得要是能去“春香楼”操一个女人那就太好了。过去他能挣到钱的时候,他可是没少去那地方。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变得不可遏制。他决定硬着头皮再去找杨鸣条要点钱来。
蓝保光拿到了五个银元,立马去“春香楼”找了个丰腴的女子。蓝保光虽然是个侏儒,但是生殖器却比常人还硕大,当他的下体在妓女的下体内滑动时,他全身快活得像一个通了电的电灯泡一样发亮,他终于又回到了通灵的状态了。他在“春香楼”一直呆到天黑,还喝了一点高粱酒。然后,他出来了。
夜里,在田野里穿行对他来说是件快乐的事。在高高的青纱帐里面,他在狐狸的小径里穿行,有时身边就行走着狐狸野猪和蛇,天上也有大鸟在飞行掠过,那是抓田鼠的猫头鹰。他是这片土地上生长的,死了之后又会回到这片土地里去。他对这片土地有特别的感知能力,当他行走过有埋着字骨头的地方时,他的脑子里会出现绿光。现在,他吸足了鸦片,和女人交媾过,这种感知的能力变得很强,他感觉到四周一片绿光。
在杂草荆棘丛生的乱葬岗里,蓝保光找到那个坑穴。他带了一盘绳索,一头拴在一棵树上,然后顺着绳索爬到了坑底。他点燃了一个火把,开始在坑底寻找那个有契刻的巨兽头骨。那些个牛头骨、人头骷髅现在洞孔里面都长出了青草,也有的里面住着田鼠、小蛇、蝎子、蜈蚣。蓝保光每搬动一个骷髅,都会有小动物惊慌地猛窜出来,在他的身上乱爬。蓝保光在骷髅堆里爬来爬去,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巨大的怪物头颅骨。那上面全是泥巴和青苔,但他的手一摸就摸到了那个契刻。他用绳子的一端拴住了巨兽头骨,自己顺着绳子爬上了地面。然后拽着绳子把头骨拉到了地面。他用一个麻袋包了怪兽头颅骨,扛在肩上,筋疲力尽地向田野里走去。
现在,蓝保光要去一下硫黄泉。每当他自己觉得耗尽精力的时候,他都会到硫黄泉去洗一下身体,再吸吸硫黄的烟气。他到了硫黄泉边,那泉眼里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有黄色的硫黄烟冒出来。他把巨兽的头颅在硫黄泉里洗干净,那段契刻清晰地显现了出来。然后,他把自己的手在硫黄泉里洗干净,深深地吸入几口硫黄气,觉得浑身是力量。他在硫黄泉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看到硫黄泉里有一个巨人,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麻袋,背后有一轮银盘一样的月亮。
四
“这是什么东西?”杨鸣条问道。他看到蓝保光背着个大麻袋站在门前,衣服上沾满泥巴。
“大人,你自己看吧,这个骷髅头上有铭刻。送给你了。”蓝保光说着,把大兽头骨从麻袋里取出来,给杨鸣条看。
杨鸣条蹲了下来,抚摸着一半还在麻袋的大兽头骨,他从大兽头骨的化石般温润的质地能感知,这是一个几千年前的古代头骨。顺着蓝保光的所指,他看到了头骨的一侧有两行契刻,每行从上到下约二十五厘米长。他的手轻轻抚摸过这铭刻,能感受到契刻的刀痕。此时契刻的沟痕里积满了污泥,看不清字迹。杨鸣条抱起了大兽头骨到屋里的工作台上,开始清理起来。他用毛笔小心翼翼刷开了契刻上污泥,那兽头上的两行铭刻渐渐显现了出来:
(今文解释为)
在最初的发掘工作一无所获遭到挫折的时候,出现这么一个带着两行铭文的大兽头骨,让田野考古工作队的队员精神一振。李济、杨鸣条、石璋如等几个马上开始了讨论研究,要弄明白这个大兽头骨的来历,想从它上面找到一些有助于下一步发掘的线索。
首先他们想弄明白这是一种什么动物的头骨。从外形上看,它有点像是牛的头,但是脑门比牛要宽大许多,而且骨骼要厚重。它是独角的动物,但和现代的犀牛又不一样,看来是一种在中国境内已经不再存活的野生动物种类。好在这个大兽头骨上有两行铭刻,这就像一个物品上带着说明书。那上面有“获白麟”三个字,说明它是一头白麟。
但是这个白麟的麟字只能说是一种假设,或者是一种猜想。它作为一种野兽是无疑的,如果是驯养的,那就不存在“获”的问题。杨鸣条在多年的甲骨文研究中,早就认识了麟的甲骨原字。甲骨文里有很多条关于麟的记录。有的言获麟,有的言逐麟,非常明确的是那一定是一场狩猎。
蓝保光送过来的这个大兽头骨,正是出没在中国古代史里的神秘的白麟。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呢?杨鸣条他们的运气不错,此时刚好有在中国工作的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来安阳参观,他根据兽头上残留的几颗牙齿,鉴定出这是一种在中国已经绝迹的古代白犀牛。
白麟头骨上的铭文非常清晰,可惜有几个地方残缺了。杨鸣条把刻辞临摹下来,以今文译之。四方括起来的是未敢决定的字。首行“于倞田”中的“倞”当是地名,“倞”音通“凉”,可借为“凉”。凉州、平凉、西凉皆古凉地,在今甘肃境内,和安阳有千里之遥。首行“田”字下缺的当是获麟之日的甲子,可惜已残缺不可识。麟字下一字残余示字疑是祭字。“于”字之下应当是所祭神祗的之名,惜已残缺。次行“在”字下仅余一斜笔,以数字形状猜度,当是九字。以下残字可推断是“在九月,惟王十祀”。“盂”下尚有二字不可辨识。
这段铭文虽然因为干支的残缺而看不出获麟的年代,但是“在九月,惟王十祀”这句话提供了推理年代的线索。商代一个祭祀的循环正好是一年,所以“惟王十祀”意思就是在国王的第十个纪年。商代的年祀是一本没有定论的糊涂账,依照今本《竹书纪年》为凭,则在位满十年的商王有盘庚、武丁、祖庚、祖甲、武乙诸王,只有上述国王才有可能是获取白麟的人。考古队的人讨论哪个王是最有可能的获麟者,他们认为盘庚王在位十四年时才迁都到安阳,刚来时这里是一片荒野,估计是不会有心思去遥远的西北甘肃围猎的。武丁王在位的时间最长,竹书说是五十一年。他是文治武功的。但是在传位上武丁王没有按照祖制,把王位传给长子祖甲,而是传给了二儿子祖庚。这样,就发生了争王的问题。祖甲逃入民间,因此,祖庚的年代有忧患,不会有那样的心思去远方围猎。那么武乙王呢?史记称“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经一番推断,大家认为武乙这样僇辱天神的人是不会获麟以祭神的。排除了以上诸王,只有武丁王最具有到西北逐猎祭神的可能性。大家我一言你一语重现了铭文所记这一段故事,大概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商王武丁在位第十年的九月,他在西北“倞”这个地方田猎,活擒了一头白麟。在归来的途中,武丁在“盂”这个地方杀白麟祭祖,次日回到了殷都。
五
第二天,杨鸣条和李济等人在蓝保光带领下来到了乱葬岗。杨鸣条相信,既然这里藏有武丁王获白麟的铭记,说明这里有可能是和武丁王有关系的宫殿或者宗庙区。他和李济商量之后,决定将发掘重点放到这一块土地上。
田野考古工作队在河床一带的发掘地块被定位为H区。以第一基点为中心,划出边长100米的一条线,再以十米为单位划成方格,分出100个地块。纵横以英文和阿拉伯数字命名。他们采取平面型方式剥开土层,这种办法可以最大程度保护地下的文物,而当地农民发掘的方法是打坑,其中有一半的东西会在挖掘中损毁。李济决定在这块地的西半部,首先开挖一条南北向的长纵沟和六条东西向的横沟,像龙骨一样,进而探查农田下整个遗址的分布情况。这一回,他们的运气似乎好了许多。表土一揭去,即发现此处的堆积没被盗扰过。每一天的挖掘过程都被记录下来。打开了表土之后,他们首先发现了是隋朝的古墓葬。证据是确定无疑的,好几块墓碑上的铭刻都清楚地刻着隋朝年号。他们在隋代墓的填土里,发现了许多甲骨文的碎片在里面。这表明隋代的时候,这里是居民密集的地方。他们在挖地基的时候已经发现了甲骨,但是没有人对于这种刻着古文字的骨头感兴趣,让它们重新随着泥土填了回去。
很快,他们发掘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在开工的第三天,在H-219的地块两米多深地下,发现了两具武士的尸骨。武士是跪坐着的,手里执着长戈,目视远方。李济搞不清楚这些武士是怎么埋进去的,一定是刚刚杀死,趁着尸体还没僵硬的时候,把他的肢体摆出战斗和守卫姿态,用土固定住的。看来,这里的建筑在奠基的时候,要在地下埋进现场处死的武士尸体,来防守来自地底下深处的鬼魔。又过了一天,在临近的地块上,发现了两个青铜鼎,里面都有一个人头骷髅,看得出是放在铜鼎里煮的。这些发现,提示着人们这里是一个重要的祭祀宫殿。
果然在第六天,工作队在H13号沟和H13.5号沟之间有了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的灰坑后来被称为“大连坑”,是安阳发掘中的一个里程碑。在这个灰坑3.3米以下,有一个地下堆积。在这直径近两米的圆穴底部,发现了一堆甲骨。其中有四块是全刻字甲。过去虽然已有大量的龟甲版出土,但是因为龟甲脆薄,又经灼钻,在地下埋了几千年后,接缝之处极易分裂破碎,所以很难得到上下左右相连的整块龟甲。即或有之,也大多是断裂了,挖掘的农人是见一片捡一片,随便乱卖,使得原来在一起的全版各分东西,日后再也没有聚合之日。而这一次在一个储藏地一下子找到四块整体的大龟板,而且上面的烧灼契刻非常完整,各版的卜辞都有关联,其研究价值实在是十分巨大。
杨鸣条最初引起甲骨学者注意的是他提出了一个贞人集团的猜想。当时研究甲骨文的人们都注意到几乎在每条卜辞的里面都会出现一个甲骨字,但字之上“卜”字之下却有很多不同的字出现。此字很长时间学者众说纷纭,有人以为是地名,有人以为是事类,有人以为是官职,莫衷一是。是杨鸣条首先提出这个字指的是当时主持占卜的贞人,而贞字后面的那些字则是这些贞人的名字。根据这个假说,他开始搜集贞字后面的贞人名字。他已经有了一本商代贞人的花名册,发现每个国王都有一个贞人集团在轮流当值。商代在殷都的时间有七世十一王,历经两百多年。由于对于商代的断代缺乏了解,人们对于甲骨文的研究都是在一个笼统的商朝背景上。杨鸣条一直有一个梦想,他想建立一个准确的商朝断代体系,倘若能把每个年代的贞人卜辞还原到原来的时代,那么卜辞研究的价值便会大大增高,从商朝殷都两百多年模糊的背景上,一跃成为某一帝王时代的直接史料了。
杨鸣条在破读了大龟四版之后,把上面所有轮值问卜的贞人名单罗列了出来。共有、、、、、等人。凡见于同一版的贞人,他们差不多可以说是同时代的。如大龟第四版的贞人共有六个,贞卜的前后时间有九个月,六个贞人轮流当值贞旬。他们的年龄相差最多不会超过五十岁,而且在贞卜期间肯定是生存着的,因此,可由这些贞人相互的关系来断定年代。比如第四版的,他和《铁云藏龟》《书契菁华》所列的很多贞人同过事,说明他活得很久。用这样的关系一对照,杨鸣条就能清楚地知道这大龟四版的贞人年代是武丁和祖庚之世的。
在获得大龟四版之后,杨鸣条的殷商年谱又清晰了一些。在贞人的系谱上,帝辛时期的大犬是排在后面的,但是他却是杨鸣条理解整个甲骨卜辞体系的一个最重要的名字。现在,他愈加感觉到了贞人大犬的存在。他感觉到大犬在不很远处的地下在等待着他。在许多个睡梦里,他看到了大犬在商朝南方的大地上行走着。
第六章 在南方的征旅上
帝辛纣王是被《史记》极力贬斥的,后来的《封神榜》更是把他妖魔化了。然而从甲骨文上的卜辞来看,帝辛并不是一个有暴行的君王。他是个温良的人,有时会有点坏脾气,非常敬重祭祀。会悲悯体恤百姓。有时会用活人祭祀,但这种行为在当时是祖先传下的习俗,就像现在的百姓依然用猪头鸡鸭祭祖拜神一样。但是他一定是个会老是做噩梦的人,一个很不快乐的人。他最大的喜爱大概就是不停地在大地上走来走去。尤其在他的晚年时期,他有两次时间很长的长途旅行——征人方。前一次历时十一个月,后一次历时二十二个月。征人方的路上,贞人大犬一直跟随着他的脚步。每天早上会有一次贞卜,晚上还有一次夕卜。帝辛王每一天的行踪都是记录在案的。
帝辛王第二次征人方从春天开始出发,到第三年的夏天才回到殷商。他所走的城邦和地方都有名字,但是已经无法和现在的地名对应起来。原因一方面是城邦的消失和迁徙,还有就是地方名字的更替。唯一可以对应得起来的是“河”,指的是黄河和淮河,其实这两条河也改道了好几次。有一片龟甲卜辞记录了他从殷商出发,经过一个叫的地方,两天后到了。停留三天,向东走了一天,在地扎营。这样的卜辞发现很多,研究甲骨文的人根据这些卜辞上的地名地望和方向,以及帝辛的行路时间来推算距离和方位,画出了许多幅帝辛征人方的地图,结果每幅地图都完全是不一样的。
军队走得越来越远。有一个夜晚,军队到达了一个叫的山区地带。那个夜晚天气晴朗,有一轮明月当空照。帝辛在白天时不喜欢见太阳,但在月亮下面他却觉得很自然,他喜欢在月亮下面喝一杯酒。这天的月亮离奇地明亮,如水银泻地一般。大犬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果然,在月亮升到高空时分,有一个黑影吞吃了月亮一角。大犬立刻明白,发生月食了。那五千人的军队都凝神屏气望着天空,看着月亮被一个黑影慢慢遮住,而后又慢慢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们都显得忧心忡忡,因为他们相信是天上有天狗吃掉月亮。要是在白天太阳被吃掉,那是非常严重的事,他们会射箭鸣响器来驱赶天狗。大犬在那天的夕卜的卜辞里刻下:
辛丑,王在,月有食。
但是,对于国王帝辛来说,他会想到更多的事情。这次月食让他非常担忧,他自己亲自在大犬的见证下做了一次贞卜,结果是卜到大凶。他让大犬把这个结果记下来,并且告诉他第二天要严加注意所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太阳出来后天气晴朗,山林间野花开放,鸟鸣啾啾,让人完全忘记了昨夜月食的恐慌感。帝辛一早起来,清新的空气让他心情舒畅,不觉得头疼。他在营帐里准备吃早餐,通常他的儿子武庚会在这个时候来向他请安。对于商朝的王子来说,远行打猎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帝辛出征总是带上他的儿子同行。这天十二岁的武庚一早就在树林里跑得欢快,他射中了一只兔子,兔子带着箭逃入林中,武庚追逐其后,也跑到了树林里面。帝辛在营帐里没见儿子过来,便问侍从儿子去哪里了?有人说看到他一早带着弓箭到山里面去射野兔子了。虽然帝辛一直鼓励儿子打猎,但是听说他独自跑山里去了,还是很不放心。他马上让侍臣叶备车进山寻找。他匆匆跳上了车,朝着山林里疾驶。贞人大犬随着后面的卫队连忙跟上来。
帝辛乘上的是一辆打猎和战斗用的战车。前面一人御车,后面的一人站在车里可以射箭可以执戈刺杀。车子冲进山林之后,突然见林间涌起一阵迷雾遮住了道路。帝辛此时突然想起昨夜的月食,想起了自己占的那一卜是大凶的。他的心里恐慌起来,急令侍臣叶勒马,但是马却受了惊向前冲,从一个断崖上掉了下来,帝辛被甩出很远,撞在一块石头上。霎那间,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他并没大碍,只断了一条胳膊。王的医生用树枝和布条固定了他的胳膊。侍臣叶没有受伤,三锋戟卫队长亞把他关进了木笼,鞭打他,让他说出是不是要谋杀帝辛。但是帝辛认为不是他的错,饶恕了他。
这天的日卜大犬在龟甲上记下了这一事件。这是中国古代最早的一条国王事故原始记录档案:
帝辛的这一次意外事故导致了两种情况。一是他因伤不能在路途颠簸,只得在半路养伤,所以他的这一次路上的行程会延长到两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因为他的受伤,消息传开来之后,人方东夷各部落以为他摔死了或一病不起,又起了反心。因此,帝辛只得延长了征伐的时间,把本来没有准备去的地方走了一次。
在商王离开殷商快一年半的时候,有一天他的军队到达了一个温暖的地方,看到前方有许多个城池散布在高低起伏的地形上。只见遍地绿水青山,小河流淌,树上结满了丰硕的果子。那是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在方国名册上也没有任何记载。那里的人们也不知道这支军队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帝辛并不想惊扰他们,在距离那些城池远远的地方扎了营房。当天半夜里帝辛王梦醒了,他告诉大犬说:他看见了一个女子在黄昏里跑过一座不知名的城市。他看见了她的背影,披着长头发,裸着后背,她的头上戴着海棠花的花冠,那海棠花会发出令人迷醉的香气。帝辛王说:当他闻到了那一缕海棠花香气,他的头就不痛了。他在梦里转弯抹角地追赶她,可是最后还是失去了她的踪迹。帝辛说:这个梦是那么逼真,让他觉得这个女子一定是存在的,而且就在他的军队所行经过的几个城市之间。
帝辛王让大犬去寻找这个梦里的女子。他信任能和祖先和神明沟通的贞人大犬,只有他才有能力大海捞针一样在这一块陌生的土地上找到这一个陌生的女子。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每次到了一个城市的外围,帝辛就会在远离城市的山坡或者河边扎下军营,让大犬独自一人去城市里面去寻找他梦里的女子。
大犬一连寻找了七个城市,都没有见到一个和帝辛所描绘的特征相符的女子。三千年前,中原南方的气候远比当今温润,大地上覆盖着森林,森林里有大象、犀牛,当然还有老虎,而人口却是那么稀少。他在路上走了好多天,月亮亏了又圆起来,皮底的鞋子磨穿了好几双。他穿过了沼泽和树林,在一个早晨到达了一个绿树环绕的地方。他走进村里的时候,看到这些绿树是桑叶树,树上结满了雪白的茧子。不远处的河边有许多在沤麻的人,他们把苎麻制成麻线,村里到处看见人们手拿纺锤在纺麻线,还有织布的机杼声响成一片。他在城里一个卖饭食的店铺里坐下,要了几样饭食,用去了十个小贝壳。这里的语言已经和殷都很不一样,但是还能听得懂。卖饭食的是个年迈的老人,他说这里是一个叫宛丘的地方,归属于陈国。这里出产苎麻,家家都做苎麻布营生。这里做出来的麻布自己是用不了的,会卖给远近周围的地方。这里的人们衣食无忧,他们最喜爱的事情是唱歌跳舞。他们只是在上午干活,中午一过,所有的人们都会放下手中沤麻纺麻的活,跑到村头的河边和大树下面载歌载舞。大犬起先还将信将疑。但是他看见日头一越过天空的最高点,马上看到了所有人放下了手里的活,涌向了大路上。年轻的人们手里提着一个草篮子,里面放着李子、桃子、红辣椒、香草还有木樨花。他们一边往村外走,男女相互在篮子里面丢辣椒桃李,然后就结伴在村头那条大河边开始跳舞歌唱。大河边长满了大树,树荫浓郁。跳舞的人们用鼓、吹箫、口笛奏出音乐,制造出一片心旌荡漾的气氛。
“外乡人,你也去参加吧!”好心的店铺主人说,给了大犬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木瓜和香橘子,还有一把荆葵花。店铺主人的女儿带着他去到了东门,那里早有一批人且歌且舞。歌舞之后,人们便进入了河边的树林。那里的草地上隔着树丛就是一对对交欢的男女。古人的衣服远比今人简单。那时没有棉花,丝织品不是一般人穿得起。麻质的衣服比较硬,所以不会有内衣裤,解开衣带就是身体,马上可以交欢。大犬在宛丘城里住下了,每天下午去东门的树林里欢乐,把帝辛交给他的任务都抛在了脑后。
在早上的时间,宛丘城里的人都在劳作着。那些染布的作坊用靛青和虫蜡染出了美丽的图案,大匹的麻布都挂在树梢上晾晒。管理城市的士兵穿过了市井,然后是一队马车载着贵族和他们的家眷。在这些热闹的场面过后,市井上一片寂静。这个时候离下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树上的知了在叫个不停。
大犬坐在客店的门口张望着街上。这个时候他远远看见在远方的尘土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奇怪的人影。她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跳舞。在这个上午的时候,城里的人是不跳舞的。她越来越近,现在大犬看清了她。她的身体几乎是赤裸的,在下体和乳房之上有羽毛遮挡着,她的头发上有很多的鲜花。她的手里拿着一个会摇响的瓦缶,右手拿着孔雀毛做成的舞具。她沿着大路走来,在每个房子的前面跳舞,敲击着瓦缶,挥舞着羽毛舞具,扭动身躯。从上午到中午,跳舞女就这样一刻不停地舞动着,一家一家门前地走过去。老者告诉大犬,她是这里的巫女,在这里跳舞为人们降神驱鬼。一年到头都在城里城外一路跳舞,永远不会停止。那巫女转到了大犬的客店门口,他近距离地看到了她的身体。那是多么美妙的舞姿,和河滩上桑林中那些跳舞的姑娘完全不一样。那巫女跳舞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天空的,完全不知道身边的事。她身上透出的美丽和神秘的感觉让大犬相信她就是帝辛梦里的那个女子。
第二天下雨,刮风了,她还是这样,不停地跳舞。大犬一直跟着她,远远地保持着距离不引起她的注意。他看到她的腰际还挂着两件东西,一个圆口的陶罐,一个皮囊。她跳好了一段舞,屋里面或者过路的人会往她的瓦罐里放一把米黍或者一个瓜果,或者在皮囊里投一枚贝壳币。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是没有收获,而她还是那样专注地扭动着身躯腰肢,击着瓦缶,上下举着羽毛舞具。有一次,大犬鼓起了勇气,装着一个过路人在她的身边站了一下,往她的皮囊里投了一枚贝壳。跳舞的女子侧过头来,向他投以深情的一瞥。那眼神像深不见底的泉眼,把大犬的心全吸了进去。
正午的时候,大犬尾随着舞女到了街坊的尽头,这里已是一片树林,没有商铺住家和来往人流。而只有这时,大犬看见了她从舞蹈的状态下解脱了出来。她的身体松弛了下来,显得是那么疲倦。她靠着一棵树坐下来,从陶罐里拿出食物吃了起来。吃了食物后她到河边用双手掬起了一捧水喝下去,然后靠在树干上睡着了。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大犬慢慢接近了她,但还是借着树木的掩护隔着远远的距离。他对这个舞者开始有了怜爱之情,对她的身体产生了肉欲。她的身上穿得很少,用朱砂和靛蓝涂画着海棠花纹身。春天的风还是很凉的,大犬想把自己的披风盖在她的身上去。
从城池的中央方向传来一阵阵鼓和磬的声音,起先是稀稀疏疏的,像是在试验,然后慢慢变得热烈起来。睡着的巫女听到了鼓声,马上坐了起来。她带上了自己的舞具和腰间的皮囊和陶罐,疾步向着城池的中央处走去。
大犬尾随着她而去,只听得那鼓声越来越响,还有一阵阵人的歌声。当他从一排房子的中间走过去,进入了这个城池的中间广场时,看到那广场四周是美丽的屋宇,中间有一个天生的喷泉。广场里早已挤满了人群,所有的人都在一起唱歌跳舞,气氛是那么欢乐热烈,人们在一种奇怪的音乐节奏中扭动身子。大犬看到巫女一走进人群,马上消失了,他自己也被纵情欢乐的人群推到广场的中央部分。他觉得这音乐是那样的奇怪,和殷商的洪钟大吕之声完全不一样,而是像春风吹过柳树林。他突然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南方靡靡之音吧?
突然,他听到音乐停顿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巫女在不远处的地方升了起来。看不出她是踩着梯子或者是被人群抬了起来,她站到了一个高高的土台上面,开始了做出缓慢的舞蹈动作,那音乐随着她舞动的身段和姿态慢慢地开始。她每做出一个舞蹈动作,广场里的人跟着模仿,音乐也被带动了起来。那音乐的节奏并不快,但是越来越有力量,像波浪一样推进,把整个广场的热情慢慢推动,成为一个欢乐的漩涡。
大犬深情望着巫女狂热奔放的舞姿,他的心里是那么的感动,他的心里已经对她充满了爱慕之情,可是她在尽情欢舞,是完全不会察觉到他这样一个观赏者内心涌动的情愫的。他一直在用满含深情的目光看着她欢舞,一直在心中默默地念叨:我多么爱你,你却不知道!他在对自己的爱情不可能成功有清醒认识的同时,仍然对她恋恋不舍。在欢腾热闹的鼓声、瓦缶声中,巫女不断地旋舞着。大犬想着她从大地上的每个城池里走过,从寒冬舞到炎夏,空间改变了,时间改变了,她的舞蹈却没有什么改变,仍是那么神采飞扬,仍是那么热烈奔放,仍是那么深具难以抑制的野性之美。此时有诗句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知道这几句诗会万古流传下去,诗的标题就是《宛丘》: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詢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注解:
你起舞热情奔放,在宛丘山坡之上。
我诚然倾心恋慕,却不敢存有奢望。
你击鼓坎坎声传,宛丘下欢舞翩然。
无论是寒冬炎夏,持鹭羽舞姿美艳。
你击缶坎坎声响,欢舞在宛丘道上。
无论是寒冬炎夏,持鹭羽舞姿漂亮。
大犬随着狂欢的人群转着圈子,边走边舞,后来发现音乐渐渐减弱,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只见一对对男女结成对离开了广场,在这温暖的时光里,一离开广场就是树林田野河边,到处有美丽的草坡可以做男女交欢的地方。这就是南方的“穀旦”,良辰吉日供人们狂欢纵欲。大犬看到最后一对男女相拥着离开了广场,才见到巫女停下了舞蹈,慢慢地走下了土台。她独自慢慢地向她原来过来的原野走去。大犬情不自禁地跟在她的后边,一直跟到了那棵大树下面。她站住了,知道后面有人跟着她。她转过身来,向大犬走去,说:
“外乡人,你已经跟了我一整天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所有跳舞的人都男女成双去欢乐了。为什么你只有一个人走了呢?”大犬问道。
“我是一个巫女,身上是有禁忌法力的,所以没有人会来和我配对交欢的。你是外乡人,不知道这里的事。”
“你知道吗?我也是一个祭司,一个通灵的人。我不会害怕和一个巫女说话。”
“你是一个祭司,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呢?到这里的外乡人只有买布匹和苎麻线的商人,没听见有祭司到这里来的。”巫女说。
“我要是说出来你会害怕的。商朝的国王正在你们的城池外边驻扎着。我是奉他之命到城里来察看的。他在前一天的梦里梦到了一个跳舞的女人,让我进城来察看。我的国王是最伟大的魔法师,他能梦见还没发生的事情。”
“你说的商朝国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害怕他啊?”
“你不知道吗?商朝是大地上最强大的王朝,是大地的统治者。要是商朝的王动了怒气,他的战车可以轻而易举地攻破你们的城池,烧掉所有建筑。杀掉所有的抵抗者,把其他人俘虏了带回去当奴隶和人牲。你说是不是很可怕?”
“既然国王是一个你所说的这么样的坏人,你还跟着他干什么呢?”
“国王就是要这样,所有的国王都必须这样做。他并不是一个坏的国王。”
“你说的事情我不懂。你还是让我走吧。我跳了一天舞,已经很累了。”
她指出自己是住在一个树巢上,因为她作为巫女必须住在树上,才不会让土地吸走她的魔法力。大犬跟随着她来到那树边,但是他看到在那树周围的草地上,到处是一对对交欢的男女。他知道不便在这里和巫女说话,于是告诉她自己是住在城东门的那个客栈里,让她在天黑之后到客栈里和他相见。他把自己的披风交给她,让她穿着披风来。巫女点头同意了。
天黑之后,大犬焦急地在那个叫“锦沧”的客栈里等候着。月亮升起之时,巫女果然穿着他黑色的披风在黑夜里走进了客栈他的房间。她带着外面的夜色和树木的香气进入房间,大犬本来是想接过她脱下的披风,然后和她说国王的梦的事。但是在他接过了披风的时候他发现巫女的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罗衫,比什么都没有穿还撩拨人,那是充满了情欲的身体。从黑暗的心底涌起来的性欲的波浪淹没了大犬。作为一个贞人,他没有妻室,但是没有规定不可以和女人交媾。此时,他内心的情欲喷涌而出,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国王的贞人,是在为国王寻找梦中出现的女人。他开始抚摸巫女的乳房,亲她的嘴。巫女热烈地回应他,是她在引导着他,带他到屋子的各个角落以不同的姿势交媾。大犬感到她和白天跳舞时一样永不停歇,一波接着一波地运动着,把他带到了最欢乐的情境深处。
下半夜,一盏油灯已经点完了油,第二盏油灯开始接上了。他们停止了交媾,但还是紧紧相拥在一起。在油灯下,大犬看到巫女脸上和身上涂画的纹身已经洗掉了。她赤裸的上身白皙的皮肤上分布着浅蓝色的血脉,像是一幅山脉的图画。在白天的时候,大犬写下了“詢有情兮,而无望兮”的诗句。他那时是那样的惆怅,觉得他对她的情感是根本没有希望会得到她的回应的。但是现在她居然就在他的怀里,赤裸着身体和他交媾任他抚摸。但是他的心里更加觉得伤感,因为这是不能长久的,只能是这一夜的事,而当夜色消退,一切都会结束。他内心的伤感比白天时更加沉重。明天,他要带她去见国王吗?
大犬离开队伍已经有好几天了。帝辛因为大犬迟迟没回来而心神不宁。于是他派出了三锋戟卫队长亞带了一支小队去寻找大犬。亞和他的士兵穿着黑色披风戴着披风帽,把刀剑藏在黑色披风下面,在夜色里潜入了宛丘城内。这个城里经常有些穿黑袍的蒙面神秘商人,因此城里巷陌的人遇见他们并没有觉得很恐慌。亞在每一个客栈门口停留,打听是不是有一个和他们穿一样黑袍的人住在这里。终于有一个客栈的店主说:天黑的时候的确有一个人穿着这样的黑袍走进了客栈,但是他的头低着,看不见他的脸是什么样的。这个客栈的店主说的其实是穿着大犬的黑袍走进客栈的巫女。于是三锋戟卫队长亞便让训练有素的禁卫军把守了客栈的四角,他带着一个军士摸索着进入了客栈里面。他很快就找到了大犬的房间,因为只有他房间的油灯还是亮的。亞从一个窗缝里看到大犬和巫女在交媾。这个巫女的交媾姿势十分放肆淫荡,使得三锋戟卫队长亞睁大眼睛看得发呆。他们结束交媾之后,还裸着身体相拥着,在油灯下说着话。他听到了大犬说:
“虽然我是伟大的商朝国王荣耀的贞人祭司,但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你今天给我的这样的快乐。我现在万分难受地想到天亮时要和你分离。我背负着国王的命令要带你去见他,但是我决定不这样做了。你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往更远的南方去吧。”
“我不会一个人走的。你不要再给国王当祭司了,这种跟随在国王身边随时会被杀头的日子是那么可怕,我们还是一起逃走吧。我多么喜欢和你在早晨的道路上一起上路,夜间睡在大树的树巢上。”巫女说。
这些话都传入了三锋戟卫队长亞的耳朵。他非常震惊这个最忠实于国王的贞人大犬竟然会说出背叛国王的话,幸亏这些话都被他听到了。他决定要拘捕大犬。他让跟随他的军士长敲门,告诉大犬赶快穿上衣服。亞不想让他赤身裸体被押走。毕竟,他们是多年一起为国王服务的侍臣。
在这天深夜最黑暗的时分,一队穿着黑衣披风的人押着同样穿着黑色披风的巫女和露着头的大犬一起回帝辛国王在城外的营帐。走到半路时,大犬看到了漆黑的夜幕上突然闪过一阵闪亮的流星雨,流星倾斜过火星座。他心里一惊,记住这些大星毁灭是他必须要记下的大事情。
他被带到了帝辛王的跟前。
“大犬,你知道我派你去干什么吗?”帝辛一直没有睡,还在营帐里点着灯坐着。他问道。
“大王,你是派我去寻找你梦到过的跳舞的女人。她是一个跳羽毛舞的舞者。”
“那你找到她了吗?她是不是一个会跳舞的舞者呢?”
“大王,你说的千真万确,她的确是舞姿曼妙,像高山的流水一样自然流畅。”
“那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和我梦到的跳舞人一样。”帝辛说。三锋戟卫队长亞做了个手势,手下人马上把巫女带了上来。
“我已经想不起我梦里的跳舞人的模样,也许根本就没看见过。但是我会记住梦里人的舞姿。你跳吧,我要看看你是不是我梦里的舞人。”
巫女站在大王的面前不知所措。她只是看着大犬,想从他的眼里得到指示。大犬向她投以鼓励的眼神,让她听从大王的话。于是巫女就开始跳起舞来。她一旦跳起了舞,就完全进入了痴迷状态,不知道帝辛一个小小的暗示就可以杀死她。
帝辛看了一阵,抬起手示意她可以停止了,帝辛叹息道:
“果真是和我梦见过的一样,而且比梦里的跳得更好。”
大犬屏住呼吸,听着帝辛的话,他知道帝辛的话会事关他和她的生死。他听到帝辛说:
“本来这是个好梦。可是这个梦被玷污了。你和我的贞人大犬睡过了,我觉得自己这个梦充满了恶臭之气,所以,这个梦必须要毁灭掉。”
大犬一听,知道国王已动了杀心。马上伏地磕头,请求大王:
“大王,事情是我做出的,请求你处置我吧。”
“的确是你做的。你把我的梦偷去,玷污了我的梦。你说你偷了我的梦该怎么处置。”帝辛的话里充满了怒气和杀机。
“大王,你杀了我吧。是我犯的错,和她没有关系。”
“我不能杀你,因为你是我联系祖先神的中间人。但是我还是要处罚你,偷窃的人应该断手,大犬,你最初是用哪只手去接触我的梦的?“
“大王,我用的是右手。”
“那好。亞,叫人来,把大犬的右手剁下来。”帝辛说。
三锋戟卫队长亞让卫兵按住大犬,把他的右手剁了下来,放在盆子上端给了帝辛看。帝辛让御医给他断臂包扎上。
巫女被帝辛下令在背上抽了三十鞭子,赶了出去。帝辛放了她不是因为有恻隐之心,而是不敢把自己的梦杀死。
第二天,断了右手的大犬继续履行自己职责,开始用左手刻下了卜辞,那笔法和以前右手刻的很不一样。
“辛丑,王在宛丘。有大星毁于东山。”
第七章 在洹河的北岸
一
中央田野考古工作队刚来到安阳的时候,侯新文经常跑去小屯村那边看中央田野考古工作队干活。那里有许多个戴着大盖帽的士兵站岗,不让老百姓靠近,得远远站着看。他看了几天,没有发现有什么可以挣点钱的机会,于是就回到侯家庄,去给家里那几亩山药地锄草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侯新文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在夜里总是听到有细微的声音,那是从地里传来的,不是在表面,而是在地下深处,他感觉到侯家庄的地被人刨开了。这件事好生奇怪,以前是没有人在这里挖东西的。某天夜里,他忍不住好奇心,顺着那刨地的声音寻找过去。果然,他在青纱帐里看到地被挖开了一条深沟。是谁这么有胆量私自挖掘呢?很快,他听说了这是“盛太行”周敬轩的沟,是太行山的吴二麻给他做了靠山,听说就连保护中央考古工作队的保安队也装作看不见。不过他们还是给了中央考古工作队一点面子,是在太阳下山工作队下班之后他们才开始挖掘。又过了一些时间,这夜里开挖的探沟规模越来越大,侯家庄不少人都被招了进去夜里刨土。工钱每天有5毛大洋。
几天之后,侯新文也被招进去了。侯新文参加过很多次的挖掘,可这回觉得不一样。这里的土全是一色的生黄土,一点也不像有埋藏的样子。但是工头只要求往前挖,往深处挖,不在乎能不能挖到什么。那沟挖得越来越深,有三个人那么深了,看起来怕人。他抬头看时,看见一条窄缝里有几颗星星,觉得那沟随时会合起来,把他吞到里面去。那沟越往前挖,土质越硬,不是天生的土,是一种洋灰一样的混合土,要用镐头使劲刨,才能刨开一点土渣,而且那刨土的声音听起来也越来越空洞了。终于到了这一时候,侯新文一镐头刨下去,土层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空洞。那空洞稍一扩大,竟然会往里面嘶嘶地倒抽冷气。侯新文把手中火把往洞口凑,那火焰直往洞口里面钻。这个时候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围过来看。有人把火把伸进洞口往里看,只见里面黑乎乎的,深不见底。工头问谁愿意进去探一下情况,奖赏两块大洋。侯新文近来缺钱,一听有两块大洋奖赏,就抢先争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