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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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3-05 15:11
一
朱老从京城来,又是我到高速口去接。其实从高速口到宾馆就走一段环城路,在雕塑园的位置拐个弯,再行两三公里就到了。朱老也一再表示,都是家乡的人,路面熟,不用刻意去接。可接待方案上有此项,不接我去干什么呢。所以最后一个打给朱老的电话我语焉含糊,反正司机认得我们的车,在出口处我们总在显眼的位置。我们也认识朱老的车,一辆老式的红旗,黑漆皮已经有点斑驳了。
我上了朱老的车。朱老按照官称叫我杨秘书,说不让你来你怎么又来了,你工作多忙啊!我说,我工作再忙,来接朱老也是应该的。再说,接朱老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不来接,就是没有完成任务。看得出,我这样说朱老很高兴。他脸朝向车窗外唏嘘,说秋深了,树叶黄了,农人都在拾掇庄稼了。联合收割机在收玉米,前边一张大嘴,朝前一拱,玉米秆倒了,玉米被吞在口中,肚子下面落下玉米骨头,屁股后头是一个平台,直接出玉米粒。朱老满心欢喜,连声说:“真先进,真先进。我们小时候这可是最累人的活计。”朱老回忆,他十六七岁的年纪背着筐去掰玉米棒子,掰一个朝筐里扔一个。筐满了再背回家,磨得尾骨和肩膀生疼。“那一筐有两百来斤啊。二五眼身子骨的人根本背不动。”我赶忙说,现在时代进步了,科技发展了,劳动力解放了,农民也舒服了。又趁机提出私人请求:“朱老,媳妇生了个儿子,昨天刚满百天……”朱老说:“想要幅字是吧?你想着,到时提醒我。”我说:“贾主任生了个孙子,昨天才刚满月。”朱老说:“我也送他一幅。”我心里特别高兴,从包里摸出两个虎头核桃,这是专门把玩的,脑门的纹路裂出一个“王”字。我下乡去山里,特意从农家找来的。朱老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在手里反复摩挲,连声说,这可是好东西,平常不容易碰到。我说,是我一直留意着,知道您会喜欢。
朱老被安排在818。这个房间是预留的,只要朱老来,这个房间就不能安排其他人。这是老大两年前吩咐的。两年后,我们仍照他的指示办。我把朱老送到房间,回到大厅里给老大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多久能回宾馆。老大说还在山里查看灾情。昨天一阵风、一场雨和冰雹,都落在山坳里。把苹果打裂了,把梨打成了麻子点。
我说:“朱老已经进房间休息了,还是在818。朱老精神特别好,说要多住几天呢。”
“好啊。”老大说了这两个字,就收了线。旁边好像有人在汇报工作了。
老大回来时,已经将近十二点。陪餐的各方人员已等候多时。我提前把朱老请到了楼下,电梯门一开,正好与老大脸碰脸。两个人热烈寒暄,携手揽腕去了餐厅。老大坚持让朱老坐主位,朱老真心推辞,但老大真心谦让。朱老无奈坐下了。虽说朱老此行的议题我们在楼下议论半天了,老大还是当新闻发布。“今天我们请朱老来,是为天香阁立碑的事。这次重修庙宇,造福子孙,荫及后人。我们历时两年,耗资千万,人力物力若干。不管花多少钱,工程量多大,有多少困难,我们都能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只有这碑文一事,只能烦请朱老亲自操刀,恩赐墨宝。在朱老面前,我们都是文盲半文盲,这样的事实在做不来。”
大家都点头称是。
朱老说:“老大实在是太客气了。”
老大连忙端杯,说这是弟兄们开玩笑起的绰号,叫着方便,您这么叫我可不敢当。
朱老说,我也是你治下的子民,你们都是父母官。我这样入乡随俗最应当了。
一顿饭吃得祥和热闹。一杯酸枣汁代酒,有人的嘴里大概淡出鸟来了。王上白小声说:“杨秘书,你就这么招待客人啊!”我故意说:“有啥不满你跟老大说。”王上白脖子一梗:“你知道我不敢说。”老大立起身朝后撤椅子,大家不管吃完没吃完,都赶紧摩挲下嘴头咽下嘴里的食物,也相跟着站了起来。王上白扒着我的肩膀说:“替我求朱老一幅字。”我说:“你可真会找地方,这个时候哪里求得着?”
我的意思是,老大在身边,谁敢上前开这个口。但我不忍让王上白失望,说:“朱老这次要待几天,找别的机会吧。”
餐厅里间就是书房,笔墨纸砚都是预备好的。朱老每次来,都要留两三幅字,老大拿去送人用。光我知道的,老大送过市政府秘书长、政策研究室主任之类。有一次,老大还送过一位日本朋友,日本人欢喜得嘴都合不上。
老大送朱老回房间,朱老才说出自己的请求。此次回家乡是应邀,也是硬要。因为老家有些事情要处理,涉及到与当地的一些关系还得请老大帮忙。朱老刚要详说,老大回身对我说:“杨秘书,这件事就交由你办。你这两天什么也别干,专门陪朱老。今天就算赐你尚方宝剑,只要在圈内,不用请示我。”我咧着嘴说:“您放心吧。我一定办好,让朱老满意。”话是这样说,心里却琢磨了一下,什么事是在圈内,什么事是在圈外?老大不明说,我也只好猜闷儿。朱老说:“也别说得那么严肃,都不是什么况外的事。我不会给你们找麻烦。”老大说:“您找麻烦才是应该的,不找麻烦就是见外了。”
来到走廊,朱老关了房门,老大突然站住了脚,回头说了句:“明白了吧?”
我惶惑了一下,说心里话,不明白。可这个时候,不明白也不方便说。
二
跟朱老跑的这两天,我觉得收获特别大。第一天去他的家乡翟家庄,他的侄子承包的一片果园到期,面临续签。侄子是个老实人,想让朱老找村委会,试试能不能继续拿到承包合同。因为村里有人觊觎这片果园了。朱家在村里是小姓,当年园子荒废,是朱老的侄子出钱出力把果园经营出了模样。如今进入了盛果期,有人想伸手摘桃子。这个“有人”就是村里姓翟的主任。翟姓是大姓,能占村里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
摸清了事情的原委,我给国庆合书记打了个电话。国庆合是镇里的党委书记,跟我是党校同学。跟他说话我从来不见外。我让他从镇里带些酒菜,到翟家庄来吃。国庆合甚至都不问为什么,他们这一茬书记镇长,都成精了。见了面,他先问我,是为朱向成的承包合同一事吧?我说,人家承包得好好的,前期投入也大,不能看人家挣钱就眼红。承包也要先紧着人家,这是合同法说的。国庆合说,这个翟猴子,总是耍花样。他打电话请翟猴子过来喝酒,翟猴子问他在哪儿喝,他提高声音说,朱向成家。
口气颇不耐烦。
“现在的村干部也不好管。遇到个顺毛驴,跟你玩口是心非;遇到头倔驴,根本不尿你,你一点辙都没有。你总不能开除他的村籍吧。”国庆合递给我一支烟,我接了,自己点着了火。一看翟猴子就属于后一种,进门连招呼都不打,还呛火说:“来这么多大领导,怎么提前也不下通知?”很显然,他在表达不满,觉得不该把他叫到这里来。国庆合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领导下基层,给你下通知,你以为你是马王爷?”我把火柴梗丢到了一只垃圾桶里,火柴是我从宾馆顺来的。我说:“这村里前有罩,后有靠,好风水啊。”国庆合说:“咋不好风水,南边埋着王爷,是乾隆的兄弟哥哥?”这话属于敲锣边,带响儿。跟刚才说的“马王爷”成连环炮,翟猴子脸都灰了。朱老不怎么善于跟家乡人打交道,我们无论说什么,他都默默地听。饭桌上话也少,都不怎么见他伸筷子。这个翟猴子不是省油灯,话里话外总在找补。他说:“上级领导来村民家里吃饭,这是落实三严三实。来,我敬县领导一杯。”我当然不端,假装没听见,一粒一粒往嘴里送花生米。翟猴子过来代我端杯,我才说:“我不是县领导,我是为县领导服务的。”翟猴子癞不唧唧说:“在我们乡下人眼里,县里来的都是县领导,这话有错么国书记?”国庆合说:“没错,这么说话是翟主任懂事。”我问他怎么喝,他说喝一拇指。这是指宽度。我说:“论年纪您是长辈,您随意,我干了。”二话没说,一口下去,大玻璃杯见底了。翟猴子吭哧了一下,到底没敢把酒一口都倒进肚子里。
酒桌上只字没提承包合同的事,朱老有些惴惴。我说您放心吧,有些话要说,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了。饭后我陪他到果园去转了转。七十多的人了,腿脚比我还灵便。朱老不时停下脚步等我,赞美我的酒量就像喝水一样,喝完脸不变色。我说,像我们这样具体办事的人,喝酒就是工作,工作就是喝酒。不喝酒很多时候话说不进去,还别说有些时候,根本就不用说话。我暗指今天的酒局。朱老爽朗地笑了,朝我竖大拇指。看得出,他终于放心了。
钻山沟,朱老像矫健的老山羊,我像壮年的胖狗熊。前面的那块肚子似乎是贴上去的,里面的酒似乎能摇出声响。朱老终于来了谈兴,给我指那些坡坎,哪里割过草,哪里打过柴,哪里遇到过狐狸,哪里遇见过花斑豹。我吃惊地说,这里还有豹子?朱老说,当然那还是他小时候,山里不单有豹子,还有大尾巴狼,一到晚上就装小孩哭。朱老的思绪很快回到了童年,说家里辈分小,同龄的人有的要喊老太爷。再加上是小姓,家里总挨欺负。“村里几乎家家都欺负过我们,从东往西数,一户没欺负过的都没有。”朱老掐腰站在一株苹果树下,望着树顶。苹果才下树,但还遗落一两个又小又癞的,在风中晃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刚才的饭局,论年龄,论资历,论地位,朱老都远远在翟猴子之上。可他面对家乡的人还是显得气短,大概就是童年留下的阴影。
朱老是本分人。
朱老往前走,我紧随其后。朱老说:“在村里过得憋屈,就总想有机会能到外面去。1960年,我还差半年就初中毕业了。暑假过后第一天返校,学校一个人也没有。看门的走过来问我干什么来了,我说来上学呀。看门的惊讶地说,你还来上学?老师都捡菜叶子去了。”
“是三年困难时期吧?”我问。
朱老点头说:“是三年困难时期。山里人有陈年的坚果、酸梨、柿饼之类,所以没人饿死。倒是老师可怜,手里有几个钱,都没处去买米,那时米比金子都值钱。”
我默默地听。我爱听朱老讲古。
朱老又说:“一晃就是三年多,我休学在家,把村里村外能找到的书都看了个遍。这年的春节前,我给本家五爷扫房,五爷是文化人,孤寡。他家炕上放着一纸盒子线装书,八本。我拿出来一看,是《三国志》。我问,借给我看可以么?五爷说,你看不懂。我说,我看得懂。五爷把书给了我,我以为是连环画,因为里面有插图。拿回家一看,不是。还真看不懂。我又来找五爷,问他怎么才能把书看懂。五爷就从后窗台上拿了本《康熙字典》,说让它帮你。对着那本《康熙字典》,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利用一年半的时间,把八本书读得滚瓜烂熟。有这八本书垫底,后来我看《史记》都一点不犯怵。”
我说:“您也是沾了有文化的光。”
朱老说:“谁说不是呢。那一段时间,书读得杂而乱。有的有用,有的没用。但养成了勤于思考的习惯。村里有女人犯癔病,据说是被黄鼠狼迷着了。黄鼠狼就住在柴禾垛里。我就想,它既然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人的精神控制住,为啥要钻柴禾垛,而不让自己住好点呢?大家都信黄鼠狼迷人,只有我一个人不信。村里还有一种说法,看见蛇起秧子(交配)的人活不过一个月,村里也确实有因为这个死去的。那年的秋天,我去山前割蒿草,编火绳熏蚊子用。那片蒿草很高,我正割得专心,突然看见拧着花的白肚皮。我的脑袋轰地一下,意识到蛇在起秧子。我撒腿就往家里跑,边跑边想,这下完了,我活不过一个月了。跑出去几十米,我忽然清醒了。心想,我这样跑回去就只能等死。我要先把蛇弄死,它还有本事管我么?想到这里,我又跑了回去,见那两条蛇还在纠缠,我举起镰刀,把那两条蛇砍得一段一段的。血都溅到了衣服上。回去说给我妈听,她吓坏了。说这回你闯大祸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却一点也没担心,心想,两条碎尸万段的蛇,还能咋着?我活了一个月没死,又活了一个月还没死,家里这才放了心。”
鞋壳里灌了土,朱老金鸡独立,脱下一只鞋子往外倒了倒。悬起那只脚抵在另一条腿上,站得那叫稳。
我说:“朱老像练家子。”
朱老说:“老兵么。”
朱老参军的经历也非常有意思。1964年的秋天,村里打北京来了几个军人,说是来征兵。当时朱老正和母亲一起在地里刨谷茬,路上正好过来一个算命的。母亲鼓动他抽个签,朱老说他不信。母亲说,你不是想离开村里到外面闯荡么,看看卦签怎么说。朱老动了心,却抽了个下下签。画面上是一只猴子被锁链锁住头和双手,在地上蹲着。算命师傅摇头晃脑背了四句诗,没有一句吉利的。朱老和几个同龄青年报了名。体检之前民兵队长说,要是人家啥都不问你,证明你合格。要是问你姓啥叫啥,就基本没戏了。
他是凭经验这样说的,村里每年都有人去体检。
前边两个都顺顺当当查完了。临到朱老,似乎总也查不清楚,让他这样照,那样照,把人都照迷糊了。照完了,人家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朱老腿一软,险些从台子上栽下来。他心说,这回完了。朱老坐在外面的木椅上,身上软得像面条,一点力气也没有。队长喊他们一起回家,朱老说,你们先走吧,我走不了了,连算命的都说我挑不上。队长问他怎么回事,朱老一下就哭了,说:“人家问我叫啥了,人家不要我了。”
队长说:“不可能啊,我刚问过医生,你身体没问题啊。”
朱老说:“我有问题,我有问题。”
把队长气笑了,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紧着说自己有问题。他把医生叫了过来,医生说,之所以反复照,是因为朱老早年得过肺结核,肺部有钙化点,但不影响健康。“小伙子,快回去准备吧,你一点问题也没有。”
朱老一下蹦了起来,身上的力气“唰”地又回来了。
三
朱老的岳家在另一个乡镇,那个乡镇我更熟。
车子从环湖东路一直走,20里地就到了岗上村。内侄开了一个小饭店,有些欠款收不上来。有镇政府的,也有企业的。我问了下数额,总共二十八万多。我几乎要哑然失笑,我没想到朱老的问题都这么有意思。如果不跑这一趟,我打个电话都能解决。可还是那句话,不跑这一趟,我干什么呢。我们在镇政府食堂就餐,书记拍着胸脯打保票,说一周之内欠款统统收回,收不回用他的工资抵账。书记悄悄问我:“听说朱老是将军?”我故意大声说:“那还用说?知道我为啥陪朱老么?我不来老大就得来,他今天要接待日本富山县代表团,他们跟咱是友好县。”趁朱老出去方便,我重点介绍了朱老。当了一辈子兵,一辈子都在中央首长身边服务。因为要严格保密,所以没退役之前,连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外干什么。老大有一次偶然去北京,跟朱老搭上了关系,你猜怎么着,朱老把大领导请来了,还在一起吃了饭合了影。书记嘴都张大了,说是那谁吗?我说,还有那谁和那谁,都是响当当的名字,封建时代提名号要杀头的。饭后书记要求赐墨宝,我也顺带把给儿子的、给贾主任的、给王上白的一起办了。来之前我告诉书记纸墨伺候,就是为了这档子事。
朱老在写字。书记跟我换烟抽,说朱老的老红旗,是国家配的?不容我说话,朱老就直起身来说,车是儿子的。我退休了,国家除了给工资,不享受任何别的待遇了。书记跟我挤了下眼,意味复杂。朱老的回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认识他快两年了,每次来都坐老红旗,我还真不知道车子是他家里的。若是知道不是公家出车,应该派车子去接。咋能因为公家的事,让朱老自己家掏油费呢。朱老很快把几幅字写好了,大大小小的图章好几枚,都装在一个小布袋里。朱老盖了这个盖那个,忙得不亦乐乎。都倒腾完了,朱老说:“食堂的大师傅呢?要不要给他也写一幅?”
书记马上说:“不用不用,他不识字。”
朱老认真地说:“书法作品挂墙上,识不识字不打紧。”
书记这才对身边的人说:“那就去问问杨师傅,要不要朱老的书法?”
不大工夫,大师傅油渍麻花般走过来,双手递过来跟朱老握手。书记有点挂不住脸,说你这一身油,也不说换换行头。大师傅咧着嘴,手又在身上抹了抹。朱老已经把纸铺开了,问大师傅写啥。书记抢着说:“他会出啥词儿,您老就看着写……”不料,大师傅说:“就写‘努力学习’吧。叫词儿不?”朱老说怎么不叫词儿,这词儿挺好。又问要谁努力学习,大师傅说:“孙子上学总吊儿郎当,您就随便给他写一张吧!”
朱老写完,杨师傅连声说好字好字,仿佛多懂行似的,把作品收起来。杨师傅说,我打小就听我老叔说起您,他和您是战友。朱老一下有了兴趣,要杨师傅详说。杨师傅脸憋得通红,却又说不出来了。情急之下把手机拿了出来,把号码拨了出去:“叔啊,您知道谁在跟我说话么?是,是……”他把手机塞给朱老,朱老拔着身板说:“我是朱桂德。你是……杨大壮,哎呀,你这个杨大壮……哈哈哈,那些年我好想你们啊,就是纪律不允许,否则我早请你们进中南海坐坐了……”
我跟老大汇报这两天的事,老大正在倒腾东西,桌子上摆满了书报文件。我说,我跟您帮帮忙吧。老大说,这个忙你帮不了。我刚提起话头,老大就摆了下手,说这个我知道了。我一下顿住了,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说。他从抽屉里掏出来一个名片盒,把那些名片都倒在了桌子上。导演的,作家的,商人的,他像洗牌一样划拉,不知在找什么。其中一张掉在了地上,我赶紧捡了起来,放回桌上。老大始终沉着脸,像是没有我这个人。老大脾气有点各色,我伺候他两年多了,仍然觉得有些摸不准。我小心地说:“事情都办妥了。朱老的老家和岳丈家,都不是太大的事。当地书记出面了,协调得非常好,您就放心吧。”老大哼了一声,站起来吐了口痰,我赶紧抽出纸巾递给他。“就是行程要有点变化。”我给他的杯子倒了水,又用纸巾抹去了落下来的两滴水渍。“明天上午朱老会老战友,下午再去天仙宫。”老大问哪来的老战友,我说是在下乡的时候碰上的。老大看着窗外,皱起了眉头。我问:“您还有啥吩咐么?”老大有点不耐烦,说:“别催朱老,可也别不催。”我连忙点头,可心里说,这叫什么话。老大说:“最好这周能完活儿,周末还有新任务。”我说:“明白。”我从屋里退了出来,刚到门口,老大又招了下手,说:“朱老年纪大了,别总劳动他。”我刚想说,朱老虽说年过七十,可身体硬朗着呢。但一转念,老大说的好像不是这层意思。我结巴了一下,说您是指……老大看着窗外,似乎是在腻歪我没悟性。我有时候悟性是挺差的,连媳妇都管我叫木头。但我是实心的,这些老大都知道。我嘴里应着,往外走。老大又追了一句:“别总让朱老给这个那个写字,朱老一字千金,都让你给我贱卖了!”
原来是指这!我的汗嗖地一下子冒了出来。
从贾主任门前过,办公室的门开着一道缝,我放轻了脚步,贾主任还是听出来了。他在屋里喊:“青田。”我略一踌躇,推开了贾主任的房门。贾主任戴着老花镜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摊着两幅书法作品。其中一幅是朱老写给他孙子的“惠风和畅”,隶书。另一幅,是贾主任自己写的,也是这几个字。贾主任喜欢收集名家作品,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年我参加工作在偏远山区,是他看上了我的笔杆子,把我调到政府来的。所以我自认为跟他关系不寻常,有啥好事我愿意想着他。他是老主任,比老大年龄还大。就是因为比老大年龄还大,老大就不喜欢用他了。当然,贾主任也不喜欢别人“用”,活到当爷的分上,他乐得把别人都看成孙子。他每天读书看报养花种草,往文件上签俩字,就啥事也不出山了。昨天陪朱老回来已经很晚了,我还是赶回了机关,把朱老的作品送给了他。我以为他会很高兴,可他剪报粘贴的工作没有停,只是从老花镜的上方看着我,说放桌上吧。出去的时候我还在想,知道他这么冷淡,我就不该求朱老给他写,这热脸贴的。
贾主任摘了眼镜,把两幅书法作品提溜起来。问:“你说谁的字耐看?”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看大字,又看了看他的脸。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大字。在我眼里,墨写的字都一个模样,我分不出好赖。贾主任不耐烦了,说:“你就说句真心话,谁的顺眼——好吧,你就说谁的顺你眼。”
我抹了抹脖子,笑得特别难为情。
见我实在不开口,贾主任把两幅作品折了起来,坐回了椅子,指点着我说:“青田啊,青田,你啊……”
我说:“您有话就直说。”
贾主任挑起眉毛说:“直说我怕你不爱听——过去你不是这样的。”
我眨巴眨巴眼,没接话儿。我心说,到你这个年龄我也不这样。
贾主任说:“你年轻,也有才干,心思多往工作上用,不用老琢磨领导的脸。”
可琢磨领导的脸也是工作啊。许多工作都在领导的脸上写着,不琢磨能行?当然这都是我的心里话,我不可能说出来。
贾主任是前朝老臣,也曾鞠躬尽瘁,得老大赏识。当然,那个老大已经调走了。
贾主任说,我知道让你表态为难你,我就先说看法吧。朱老的字老大喜欢,好像大家都喜欢。可我怎么就觉得朱老的字僵气、匠气呢?他落笔都太重,把字的神韵都吃了。青田你再看我的字,是不是舒展明快得多?
我顺着贾主任的手势看,是看出了些许舒展和明快,当然,我也不是很确定。但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再继续下去有风险。我笑了笑,摇手告辞。贾主任气得腮帮子眼瞅着鼓,就像气蛤蟆一样。我心说,你再咋生气我也不能埋汰朱老的字,明早政府大院都传我说贾主任的字比朱老的好,我还活不活。至于字谁好谁赖,我才不会管那么多。
我让朱老写字的事,是谁告诉老大的?也许就是贾主任,说不定他也提溜着两张字纸让老大瞅了,他一定假装谦虚地请老大指教,断不会把对我说的话对老大说。
我心里重重地给贾主任记了一笔,这样的事,简直不共戴天。
朱老有七个老战友,另六个都是杨大壮联系来的。杨大壮是粮油公司退休的职工,开一辆老年代步车。他们都是同一年的兵。新兵集训的时候分在一个连,闲下来朱老就给他们讲《三国志》,一天讲一回,把那些兵馋得就像过年馋大肉一样。那时许多兵都没有文化,朱老在部队有些显鼻子显眼。三个月后,部队领导找到他,说你别在新兵连集训了,去专门的地方学医吧。
朱老老大的不乐意,这枪把子还没捂热呢,一枪都还没来得及放呢,哪能这样就走?况且连一点医术都不懂,能学会么?
领导对朱老说,这次学医的人也是百里挑一,因为以后要为高级首长服务。这是光荣任务。
一入朱门深似海,从此了断凡与尘。
朱老住的818带一间会客厅,那些战友齐鸦鸦地坐满了。他们高声说着过去的事,叫彼此的外号或小名,毫无陌生感。我给他们沏了茶,敬了烟,让他们慢慢聊。我对朱老说,午饭安排在四楼的卧云斋,十一点半我过来接,就不陪大家了。朱老嘴里说着客气话,搭着我的肩膀送我出来,随手带上了房门。朱老说:“中午你就别陪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闹腾,不定出啥洋相。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我说:“这……合适么?”朱老说:“有啥不合适,老大要批评你,你就说我说的。”我高兴地道谢。看得出来,朱老不是客气,他确实想跟那些老战友单独在一起。我跟朱老相约,两点半过来接他去天仙宫。朱老有些难为情地说:“杨秘书,有这么个事……”我赶紧停下脚步,“您说。”朱老说:“我儿子来电话,他有事要用车,我让家里的车回去了。”我说:“您是县里请来的客人,以后再来别用自己家的车,我到北京去接您。”朱老连忙摆手,说还是用家里车方便,这么大的北京城,你找我家不容易。
我心说,现在都有手机导航,没有找不到的地方。可看着朱老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没忍反驳他。
我把政府办的车调过来在楼下等着。把司机的号码告诉了朱老,让朱老随时可以调遣。
四
“孩儿他妈,瞧我跟你买啥好吃的了。”
张秀玲正在给孩子喂奶,胳膊肘支在床上,半个身子悬空着,乳房垂下来,乳头正好掉在婴儿的嘴里。我们是大龄结婚,婚后几年没怀孕。眼下我们都过三十五岁了,突然得了个儿子,就知道我们是什么心情了。孩子刚过百天,一层水膘还没下去。他头发好,黑黝黝地像帽盔一样。
我从市场经过,给秀玲买了斤开口栗子。秀玲就爱吃栗子,甚至能当饭吃。秀玲问我怎么这个时间回来,我跟她说了缘由。朱老今天不用我陪,我可以偷个懒,回家跟儿子待一会儿。我剥了个栗子塞进秀玲的嘴里,秀玲舌头一卷,栗子从右边跑到了左边,腮帮子立时凸起来一块。来不及嚼,秀玲先说:“小心老大找不着你凿饥荒。”“凿饥荒”这样的词是方言,意思是找你麻烦,我妈常用。秀玲这是学来的。她跟我妈关系好,我妈比疼闺女都疼她。
我说:“老大今天去谈项目了,他顾不得我。”
秀玲说:“工作时间,你最好别脱岗,免得人家说闲话。”
我应了一声。心想,秀玲这是拿小学老师的标准要求我。她上班的时候就从不脱岗,脱一小时的岗扣一百块钱。
朱老给儿子写的那幅字,被秀玲收进了书柜。我拿出来又看了看,墨黑的大字散发着香气,我看不出僵气还是匠气,贾主任把自己的字跟朱老的比,是自不量力。朱老办过书法展览,新华社都发了通稿。现场拍卖了十几幅作品,卖了一百多万。那时老大刚认识朱老,朱老坐一辆老红旗到县里来,就像领导一样。这些贾主任都知道,还搞班门弄斧那一套,不是愚蠢,是太愚蠢。我问秀玲喜不喜欢朱老的字,秀玲说,喜欢啊,大字厚墩墩的,一看就有福气。她凑过来跟我一起看,我相信,她跟我一样看不出所以然。可大字让人喜欢,就够了。孩子吃完奶要打嗝,秀玲赶紧把孩子抱起来拍后背。我跟秀玲聊起朱老这个人,人随和,没架子。倒是老大这个人有些奇怪,最近有点忽冷忽热。朱老的红旗车居然是自家的,难道老大不知道?如果知道,就应该派我去北京接人,咋能因为公家的事让朱老自己搭油钱。秀玲说,你别琢磨这些了,这些都是小事。你把领导交给的任务完成好就行了。我心里一下就敞亮了。秀玲说得对。老大咋想的,我琢磨他干啥。我居然想到了油钱,真是小家子气。你以为人家都像你杨青田在乎几个油钱啊!
虽然刚来到世界100天,小家伙已经会用眼睛找人了。我嘴里一“喝喝”,他也跟着“喝喝”。秀玲说,我们儿子真聪明,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当公务员。我说,你妈的条件太低了。我们儿子才不当公务员呢。秀玲认真了,看着我说,那当啥?我说,很多职业都比公务员好,你教育儿子应该有点眼光。秀玲有些生气,说小到科长,大到国家主席,都是公务员。我咋就没眼光了?
我对儿子说,你妈就会抬杠。一个小学老师,没学来别的,光学抬杠了。
秀玲不依不饶,说咋就叫抬杠了?
我说,我跟你说的不是一码事。你说的是职务,我说的是业务。从本质上说,大小公务员的职能都是参与社会管理。业务就不一样了,你没见人家屠呦呦研究个青蒿素都能拿诺奖?
秀玲立时不言语了,她听懂了我的话。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一看来电显示,我就慌了,趿拉上鞋子赶紧往外走。手机通了,里面却没声音。我“喂喂”了好几声,对方却把电话挂了。
我看着手机没了方寸,不知道是应该等着对方打过来还是主动拨过去。思虑半天,我还是决定等。如果老大找我有事,会再把电话打过来的。
但我得赶紧回机关,以防万一有事来不及。整幢大楼静悄悄的,只有办公室的门开着,几个小青年忙着在弄材料。办公室永远有弄不完的材料,所谓文山会海,这里就是发源地。
我转了一圈没碰到人,在自己办公室坐了会儿,电话、手机一直都静悄悄。我试探着给老大拨了个电话,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我有点后悔没沉住气,不该没问缘由就跑回机关。
下午两点半,朱老的房门紧闭着。宾馆的领班穿一套深色制服走了过来,她姓佟。小佟是个靓妹子,嘴巴甜,见面总喊我杨哥。朱老的午餐我就是委托她照应的。我问朱老他们中午吃得怎么样。小佟说,吃得太好了,一群老头都喝醉了。我吃惊地说,朱老也喝醉了?小佟说,朱老也喝醉了,是我扶回房间的。我心里有些惴惴,朱老是一个太严谨的人,我都没看他大口喝过酒,怎么也让自己喝醉了。我想起一个词叫“放浪形骸”,难怪朱老不让我陪,大概他也想“放浪”那么一下。我问这群老头有没有闯祸,小佟说,那倒没有。只是打碎了三个杯子,怕扎着那些老人,让服务员及时打扫了。我双手抱拳向小佟致谢。小佟说,不用谢,杨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啥好谢的。
朱老的房门迟迟不开,我又不好敲门,等在这里也不是事。小佟在隔壁给我开了间房,把电视打开,让我在那里等。看了两集电视连续剧,就看了个头尾,人物、故事,我啥也没进脑子。我有点担心朱老,不知道他有多大酒量,不知道今天的酒合不合他的胃口。想到这里,我又给小佟打了个电话,打听他们中午喝的啥酒。小佟知道我担心假酒,说杨哥你放心,肯定给他们喝最好的酒,咱们自己产的仙女。我们知道朱老是县里的贵客,不会用次酒招待他。我歪在床上,搜索电视节目。心不静,也确实没啥好看的。听见隔壁有响动,我赶紧跑了过去。见朱老穿着宾馆的睡衣站在门口朝外看,见了我,朱老不好意思地说,不胜酒力啊杨秘书,没想到一觉睡到这么晚,你来半天了吧?
我说:“您喝得好就好。
朱老说:“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这次回乡我最高兴的事就是见到了那群老伙计,一晃都五十年了,五十年前,我们还都是生瓜蛋子呢。”
我问朱老要不要接着休息,朱老说,正好夜探天仙宫,这个时候去,容易找到灵感。
我心说,才刚四点,离“夜探”还远着呢。
天仙宫坐落在县城的西北角,傍着那条秃尾巴河。与原址稍有距离,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交通便利。从有想法到有做法,都是老大亲手谋划。过去城里有十几座庙,文革时拆的拆毁的毁,仅剩一座观音大阁得以幸存。大阁的内置却不大,十几分钟可以走个周圆。远来的客人来观赏,跑几百里路就走这十几分钟,很不利于发展旅游经济。恢复天仙宫成了工作中的重中之重。两年前还是座纸上庙宇,如今已经有模有样了。青砖灰瓦,雕梁画栋,在落日余晖中,整体建筑非常有气象。天仙宫的牌匾就是朱老手书,那是他第一次来埙城,我跟老大亲自去高速口迎接,来参加天仙宫开工庆典。鼓号齐鸣,礼花纷飞。来参加庆典的领导胸前戴着鲜花,披了一身的炮仗皮子。介绍来宾时,朱老被冠以“国务院领导”,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朱老的祝词是我写的,被老大称作“了不起的文采”。当时我完全是文学创作的路数,因为朱老不是官员,是京城有名的书法大家,所以我充分发挥了平时用不到的创作才能。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老大开始对我另眼相看。有一次晚上喝完酒,老大附在我的耳边,私密说:“青田,好好干。”就是这五个字,让我热血沸腾。我倒了满满一杯酒,一口就干了。
天仙宫的项目,按说是好事,可反对的声音也不少。理由不外乎我们还很穷,有钱应该用在刀刃上。老大在常委扩大会上说:“啥是刀刃,我看天仙宫的项目就是最好的刀刃。一座城市要有人文积淀,才能日久生财。天仙宫供奉的除了碧霞元君,还有送子娘娘、眼光娘娘,都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这样的庙宇,没有香火不旺的道理。远方的客人留下来,先有得看,然后才是吃和住。拉动经济靠载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天仙宫的资料都是我从县志上找来的,还有许多民间传说,据说住在隔壁的一个瞎眼姑娘整天去上香,久了不单眼疾好了,还跟乾隆皇帝有了一夜风流。皇帝承诺谒陵回来带她回皇宫,却把她忘了。姑娘后来得道成仙,就是庙里的眼光娘娘。
朱老对老大的设想交口称赞,他说修庙自古就是积德行善之举。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但修庙是为一方百姓,惠及子孙万代。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老大听朱老的。我经常听见他给朱老打电话,沟通信息和情况。
朱老执意不坐车,要走着去天仙宫。天仙宫的主体建筑落成后,朱老还一次都没来过。出宾馆奔鼓楼再走步行街,两端各有一座牌楼。牌楼上也是朱老题的字。牌楼是老的,但朱老的字是新的。过去题字的是本县一名书法家,老大很看不入眼,给天仙宫题字那次,顺便也把这两个匾额题了。步行街里很热闹,到处热气蒸腾。朱老到处瞅,吸着鼻子喊香。现磨的芝麻糊,刚出锅的烤白薯,大碗的茶汤,北京城也有,但跟家乡的肯定不一样。家乡的食物中有份乡情在里边,味道自是与别处不同。
我替朱老这样想。
王上白在大门外候着,他是这天仙宫的“道长”。我趴到他的耳边说,字已经请朱老给你写了,但现在不能给你,不是时候。王上白千恩万谢地给我作揖,又跑去给朱老当向导。大殿配殿整体都完工了,院里植了四株古松,老大是大手笔,单从古松就看得出来,都是河南嵩山出产,每株都在十多万元。王上白汇报建筑和彩绘,正经与大观音阁一脉相承,都是请的国家顶尖级的工匠。几方神仙都用缅甸的汉白玉,碧霞元君以及送子娘娘和眼光娘娘都已经在路上了。待各路神仙归位,天仙宫就可以正式对外开放了。朱老连连点头,他对那些斗拱飞檐的细节尤其满意。说老大有气魄,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漂亮。正殿门楣上的“天仙宫”三个字颇有气势,王上白说,某天省里书法名家走到这里,还对这三个字赞不绝口。朱老凝视了足有十几分钟,估计在心中重复了每一个笔画,脸上是十二分的得意。那天朱老喝了一小杯红酒,脸跟山楂一个颜色。挥毫泼墨时我正好在现场,笔杆有小孩胳膊粗。老大兴奋地招呼大家:“都来看都来看,知道什么叫如椽巨笔吧?举重若轻,举轻若重。朱老不愧为书法大家!”
“牌匾好像有点歪。”朱老还在仔细端详,“杨秘书你仔细瞅瞅,牌匾是不是不正?”
我退后几步看,似乎是不太正。但朱老不说我看不出来。王上白说:“这好说,明天让人登梯子上去扶一扶。朝哪边歪?”
朱老说:“左边再抬高一厘米,也就一厘米吧,只许少,不许多。”
“好嘞。”王上白应。
我夸朱老的眼神好,这么一点差别都看得出。朱老得意地说,自己的眼神是练出来的。
五
王上白安排了晚饭,是单位自己的厨子。做的是农家饭,小米粥,小鱼咸菜,栗子面的小窝头,我搭一眼就知道,说是农家饭,比宾馆档次高。吃饭的桌椅是红木的,铺着讲究的镂空花边台布。我擂了王上白一拳,说好啊,你这店还没开业,就开始搞腐败了。王上白笑得像朵马兰花,深幽幽的。他瘦,皮肤似乎很薄,深紫色的血管埋在皮肤下面,蓝汪汪的。他说这里装修好后,我们是第一拨客人,连老大都还没来吃过。我当然知道,这里是老大的一个小后厨,盘碗都是莲花形状,请人特意烧制的。当时我想提醒他,天仙宫属于道教,与佛家并无关联。但有想法跟把想法说出口肯定是两回事。后院有角门,饭后可以从角门直接走。外面辟出一条胡同,刚好能走车。
王上白说,他吃饭就蹲在廊下吃,从没敢坐在这里大模大样地吃,屁股烧得慌。
我当然知道王上白的意思,他这是向我表白。我对朱老说,今天在这里吃饭是沾您的光,您不来,我们都不敢在桌前坐。
我也是表白。老大都还没在这里吃过,我觉得王上白这事做得唐突,有点显摆。
朱老说,这桌子让我想起了当年工作的红条案,是抄了某要人家的。抄家的东西都堆放在东南角的一个空场地上,药房缺桌子,我们就到那里找,八个人才把条案抬回来。后来才知道,条案是首长家书房的。
我对王上白说,朱老说的是“文革”时候。
吃了饭,我们又参观了客房,是与餐厅配套的,说流光溢彩都不为过,光水晶顶灯的珠子就数不过来。雕花的红木大床摆在中央,床下有脚蹬,下面铺着棕红色的纯毛地毯。王上白说,这样的客房只有两间,能接待副国级干部。朱老要给天仙宫写重修碑记,不如过来住,体会一下夜晚的天仙宫,说不定更有灵感。朱老马上把目光投向我,看得出老头很心动。我问王上白会不会给你找麻烦,王上白说,这都是为了工作。朱老住在这里写重修碑记,也是天仙宫的造化。
朱老说:“那我就在这里住两天,体会一下神仙府邸。”
王上白说:“您住多久都行,这里生活用具都齐全,您啥也不用操心。”
朱老住在这里我也省心,我问王上白,就这么定了?王上白说,定了。我又跟朱老约好,他写完碑记就给我打电话,这两天我暂时就不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