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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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3-05 14:56
杨鸣条返回到北京后,给傅斯年递交了调查报告。他把安阳调查的详细情况告诉傅斯年,安阳地下的文物还很多,但正在变少。由中央政府出面用现代的科学方法进行一次全面发掘是必须做的事情。他在一份书面报告里写道:“甲骨既尚有遗留,而近年近日之出土者又源源不绝。长此以往,关系吾国古代文化至巨之瑰宝,将为无知之土人私掘盗卖以尽。迟之一日,既有一日之损失,是则由国家学术机关以科学方法发掘之,实为刻不容缓之图。”
第四章 古寺里的三折画
一
开封府的清明灯笼夜,是怀特主教最为喜欢的景色和时刻,他觉得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充满幻想的夜色。
在靠着东城墙曹门那一大片区域,几乎全是各种各样的神庙寺院。如果沿着城墙而下,顺序而来的是姜太公庙、五神庙、瘟神庙、七仙女庙、土地庙。而沿着曹门大街向西走,就是状元胡同、绣球胡同、火神庙、文殊寺、关帝庙,再往前就是白衣阁、鸿影庵。过了北土街,便是藩署、河道署、包公祠。在节庆的庙会日,所有的庙堂和街道都挂满了灯笼,灯笼上有的写着诗句,有的画着花鸟人物,有的会自动转动,在地上映出皮影戏似的影子来。那街巷和庙堂之间,到处是人头攒动和摊贩的叫卖声。怀特沉醉在这种灯影中,想起了这开封的灯笼光影夜色可已是经历了千年的时间。在欧洲黑暗的中世纪时期,这里就有这样热闹和让人伤感的纸醉金迷之夜。从城墙上往里看,那一片地方就像是在燃烧一样好看。
怀特主教是在1897年进入中国的。那个时候中国的内地很少有铁路,在那泥泞的道路只有牲口拉的车辇。他和加拿大传教士使团一批年轻的传教士,坐着两个轮子的驴车一头扎进了尘土飞扬的河南大地,后来的传教士在年鉴上称他们为“河南七君子”。1909年,36岁的怀特成为了河南教区的主教。他先在开封城内行宫角租赁房屋设置布道所和阅报室,继而兴建三一座堂,在开封南关购地创办圣安得烈中学和圣玛利亚女中。以后几年中,一些圣公会的华人教士和二十几名加拿大传教士也先后到达开封。怀特主教很快在河南打开局面,圣公会不久就拥有17个教区、一家医院和几十所中小学校和大批的教徒。
然而在传教布道的同时,怀特主教还有一项不为普通人知道但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他是专门为加拿大皇家博物馆收集东方文物的全权代表。那个时候,加拿大得益于美国的汽车工业发展,开始变得富裕起来。他们有了著名的多伦多大学,也开始建设一个世界级的加拿大皇家博物馆。他们自己国家的历史才一百来年,只有本土原住民的一些东西有点历史价值,其他就没什么好东西了。皇家博物馆的办法是到世界各地去收集购买珍贵文物。和那些列强国家不一样,加拿大没有自己的远征军队,没有殖民地,当八国联军在北京大肆公开抢掠的时候,加拿大只能在一旁观望。但他们用钱去买文物的办法效果也不错。他们买到了埃及的木乃伊和棺椁、耶路撒冷的裹尸布、美索不达米亚的石雕像等等。在怀特主教第一次回加拿大述职的时候,皇家博物馆馆长找到了怀特,指望他能从中国搞一些珍品过来。怀特在中国这么长时间,对于中国的古代文物的了解已经很深。他知道只要能把中国文物的精髓搞到一部分,那么加拿大的皇家博物馆以后肯定会是世界第一流的。而那个时候中国正值军阀混战,只要多花钱什么东西都能运出中国海关,而珍贵的文物又比比皆是。那以后,皇家博物馆长从政府和赞助人那里搞到一笔巨大的资金,专供怀特主教使用。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怀特主教发送了三十多批好几百箱的东西到加拿大,使得刚建立不久的皇家博物馆里布满了中国珍贵文物。
此时,在这么一个初春之夜,怀特主教信步走到挂满灯笼的老官街口的一个茶馆门口,撩起长衫脱下呢子礼帽走进店铺,里面立刻有伙计上来接应。李佑樘已在一个带屏风的包间里等候他。李佑樘是一个开封犹太人后裔,他的姓氏“李”其实是从犹太人的姓氏Levi(利维)变过来的。他的祖先大概是在八百多年前来到这里的,但从他的脸上还能看出犹太民族的特征。他是开封唯一还认识希伯来语会行割礼仪式的犹太拉比,同时也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古董商人,给上海的犹太巨商哈同收集过大量的甲骨和青铜器。他还是开封最好的裱画师、拓印师,有非常准确的鉴赏能力。眼下,他是怀特主教在中原收集古董文物的一个重要代理人。
一天之前,李佑樘从山西回来,说有重要的事见怀特主教。
“这回山西的路上怎么样?”怀特主教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问道。
“非常有收获。”李佑樘说,掩不住满心欢喜。“我在侯马县境内一个破败的山乡寺庙里,发现了三尊隋代的香樟木雕佛像,大的有两人高,小的也有真人大小,描金涂彩,色彩很逼真。那香樟木的质地非常好,有浓郁香气透出,所以虫蚁无法接近它,保存完好。我做这一行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有这么生动逼真的佛像。你简直觉得这身体是活的,有血有肉,忍不住想去摸摸。那可不是一般的乡下工匠所为,一定是当时的大师作品。”
“你说的是隋代的大型木雕佛像?上帝,这可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可这些佛像必定是受供奉的菩萨,怎么可能弄到手呢?”怀特主教问道。
“是啊,要是正常的时候,这样的佛像你出再多的钱也无法买到。是眼下的战乱和穷困给你提供了机会。由于寺庙处在一条道路的旁边,一直成为过路军队驻扎的地方,里面的破坏很严重,有大半的围墙已倒塌。这里原来是有不少和尚的,但由于军阀混战寺庙断了供奉的香火,和尚无法在这里维生,好多都跑掉了,只剩下一个准备坐化的主持老和尚和几个已经没有能力外出化缘的和尚。当家和尚知道,再过些时候,这个庙宇可能就要倒塌了,里面的佛像和经书都会成为灰烬。所以,当我来到了庙宇,发现里面的三座香樟木雕的菩萨像时,寺庙主持老和尚表示如果我出一笔大钱,他愿意卖掉。他要用这些钱来维修这庙宇,不让它们倒塌在他的手里。”
“我知道在伦敦大英博物馆里有几个隋朝的木雕佛像,大概和真人一样大小。我们皇家博物馆也一直有个愿望,想获得隋朝的木雕佛像。你刚才说你看到的隋朝木雕佛像有两个人那么高,那真是太让我激动了。要是把它们送到我们的皇家博物馆,那就会成为镇馆之宝了。”怀特主教兴奋地说。
“我还没说完呢。其实这庙宇里最让我难以忘记的还不是这几座佛像,而是那墙上的三幅巨型壁画。它们是在讲述祖先的故事,画在中央大殿的三面高墙上,那三面高墙就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神秘世界。”李佑樘说。
“你说什么?祖先故事壁画?画在三面大墙上?这太神奇了!”怀特主教大为吃惊。但更让他吃惊的还是李佑樘下面的话。
“是啊!巨大的三幅壁画,让我来称呼它们为三折画吧。起初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发现这些墙上有壁画,因为这个寺庙大殿上千年的烟熏火燎在墙上积了厚厚的烟垢,看起来黑糊糊的,虽然有点图案的样子,可我以为只是墙上的污迹。但我在庙宇的第三天下午,我正和老和尚谈买他的佛像的事情,有一线太阳光从一块破损的瓦背间照了进来,投射到了后面的那面墙上。我突然看见了这墙上原来是画着画的,在中央是三个站立的人物,模样像是古代的贵人打扮。后来我看清这画上画了很多的人,是一幅叙事的壁画。那中间的三个人一定是天上最高的神,装扮却还是中国的帝王的模样,不是那种印度佛像造型。令我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我发现了这个壁画画着的是一个故事,好多人在一片荒原上跋涉着,他们抬着一个和摩西的约柜一样的东西,像是要向一个远方走去。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因为我觉得这很像我们犹太人的流浪历史。”
“这太神奇了。”怀特主教说。
“我在这墙边哭了一阵,想起自己是迦南地上流奶流蜜的以色列人,怎么会在中国一千年了,还回不了家园,而且再过些时候,我们的后代就不知道自己是犹太人了。在我哭过一阵之后,我开始细细打量起这巨大的壁画,我开始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情呢?”怀特主教问。
“这壁画里画着一支行进的队伍,队伍中的一驾车辇上放置的一件圣物,也就是我最初看见觉得很像摩西约柜的那一样东西,当我仔细去查看时,发现原来是一个青铜鬲。这种青铜鬲前几年在安阳洹河边有挖到过,我上次为你采办来的青铜器中就有这么一件东西,它是商朝的祭祀中特有的一种祭器。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古董生意,知道其他朝代是没有这样的东西的。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幅隋朝的壁画故事里会画着商朝的青铜祭器,莫非这幅画是画着商朝的故事吗?我这样想的时候,就仔细为自己的想法找证据,结果发现那些武士的戈和三锋戟都是商朝的,还有那马拉的战车铜饰和我在安阳收集到的一模一样。我还注意到里面那些人物的头饰,有一枚长长的骨质发簪带着蝉的图案,也和我在安阳收集到的非常接近。这些事情让我相信,这壁画上画的一定是商朝的史诗。”李佑樘说。
“隋朝的人为什么要去画隔了那么久远年代的商朝事情呢?”怀特主教说。
“这正是我特别感兴趣的地方。隋朝和商朝隔了1500多年,和我们跟隋代相隔的时间差不多一样久远,为什么有人要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古刹里画下这样一幅场面宏大的壁画?而且,最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会对商朝的服饰兵器青铜器这么了解呢?”李佑樘说。
“你说的这幅壁画太有意思了。我知道有办法把壁画揭下来,要是我能把它带到加拿大皇家博物馆,这将会是我的纪念碑。我决定马上跟你去山西看那座古庙去。”怀特说着,显得十分兴奋。
“主教,要去看这幅壁画,光我们两个人是不够的,最好还带上一个人。”李佑樘说。
“带上什么人?”
“明义士。你的同事。”李佑樘说。
“说说你的理由?”怀特主教说。
“说真的,那幅画我是看不懂的,只能看个表面的热闹。我觉得这幅画里面的事情一定比我所看见的要复杂得多。我觉得明义士是可以看懂这壁画的。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对于甲骨学、青铜器、商代兵器和玉器都有很深的研究。只有让他去鉴定分析,这幅壁画究竟画的是什么事情,我们才会了解这幅画。”
“你的建议我会考虑一下。”怀特主教说,脸色阴郁了下来。
二
怀特主教不喜欢明义士这个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好。
明义士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所学的专业是土地测量工程学,他的祖籍在爱尔兰北部,1837年他的父亲戴维·瑞德帕斯乘坐一条蒸汽帆船横渡大西洋来到了加拿大,定居在温莎镇附近,并从移民局分到了一百公顷肥沃的土地。明义士的父亲是个有远见的人,他不想让儿子成为一个农民,而是要成为城市里的有文化的人。父亲送他到多伦多大学读书,他在这里取得了土地测量工程学士的学位之后,被委派到沙斯卡通省北部的丛林里实习,测量一条山脉的走向。然而就在他即将被委任为著名的尼亚加拉水电站的工程师之前,他加入了基督教救世军前往东方中国的传教队伍。
说起来,怀特主教是明义士的先驱者。当明义士还在安大略省的乡下小镇上读中学时,怀特主教已经深入到中国中原地带布道了。而在明义士到达中国时,怀特已升为主教,并为明义士举行了欢迎仪式。之后,怀特主教又带他前往江西庐山训练营开始学习中国文化基础知识。在这期间,刚来中国不久的明义士和另一个来自加拿大的姑娘安妮护士恋爱了,提出要结婚。按照传教士使团的规章,传教士在使命的途中是不可以结婚的。但是怀特主教行使了自己的特别权利,准许了他们的婚姻。怀特主教当时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私心,他只是觉得明义士这个年轻人特别聪明,喜欢东方文化,并愿意长期在中国传教,因此觉得结婚会是他留在中国的最好理由,所以给他一个特别的准许。
明义士在武安跟着私塾老师学了一口地道的河南话,然后怀特派他到安阳去主持本地的传教布道,并给了他一个特别的任务,去调查了解当地的古代历史文物。明义士在第一年的时候倒是听从怀特主教的指挥,给他收集了很多信息,说这里有很多的青铜器出土,洹河里还经常发现古老的陶片。根据明义士的情报,怀特主教带着李佑樘多次前往安阳采办古董文物,其中的一次采购到一批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极其精美的青铜器皿,所有的器物上面都雕刻着大象的图形。这批青铜器被运到加拿大之后,根据铭文研究发现它们是一个公主墓葬的日常生活用品。这一套青铜器成了皇家博物馆最好的收藏品之一。
可是从第二年开始,怀特主教发现明义士不再对他言听计从了。明义士开始在安阳收集甲骨文骨片,还开始了甲骨文的研究和破译。明义士作为一个资历很浅的新传教士,刚来不久就破例和一个护士结婚,现在又整天把精力放在和传教全没关系的甲骨文收集和研究,还公开出版甲骨文研究著作《殷墟卜辞》,引起了加拿大传教士使团成员的愤怒和嫉妒。然而怀特主教对明义士还是很宽容的,因为这个时候他知道甲骨文的研究已经形成了一门显学,全世界的博物馆都在为得到几块甲骨片而费尽心思,而皇家博物馆也开始要求他去寻获甲骨片。怀特知道明义士手里有五万片甲骨。他召见了明义士,赞扬了他在甲骨文方面的成就,建议他把收集到的甲骨文骨板上交给他运送到加拿大安省皇家博物馆去,当然,安省皇家博物馆会付给他丰厚的报酬和佣金。但是他想不到,明义士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断然拒绝了。称自己收集甲骨片只是为了研究甲骨文之用,绝不会把一块甲骨片带到加拿大去,因为这些甲骨片是中国的,他最后都要把它们留在中国。
好些年过去,怀特和明义士依然是上下属和同事,但关系一直不好。因此,当李佑樘提出这一次到山西古刹去看那三折画,一定要明义士陪同前往的时候,怀特显得心情阴郁。他的直觉告诉他,李佑樘所说的那幅三折画可能会是他一辈子遇见的最好的文物,他必须全力以赴。于是,他做了决定,主动安排召见明义士。
半个月之后,怀特在开封府传教使团的主教堂召见明义士。这是一次正式的召见,在那个巨大的议事桌子前,他们隔着桌子对面坐着。
“明义士牧师,虽然我们之间存在着某些分歧,而且有过不快,但是我们都同样做着为上帝服务的工作。我曾经质疑过你在甲骨文上所消耗的时间过多,但后来我还是明白了你的工作价值。”怀特主教用他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着。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请说吧。”明义士说。
“确实是这样,这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等待你去做。我们最近在山西侯马境内一个古庙里发现了一组画在三面墙上的巨大壁画,以我的助手李佑樘的经验来看那画的年代是在隋朝的。而最有意思的是,这组壁画虽然画在寺庙里,可实际上却是一幅史诗画。我的助手李佑樘说这壁画的场面好像是描述一个古代王朝的族群长途迁徙,里面还有很多祭祀的场景。他从那画上所画的青铜器、兵器、车马器和人物头饰看出这画很可能是商代的。但是李佑樘说自己这方面的学识还不够,只是一种猜想,最好是让你去看看这一组壁画,才能做出准确的结论。”
“你们为什么会对这样一组古代壁画感兴趣呢?是为了研究?是为了观赏?”明义士问。
“当然不是。我已经将这一发现报告给了安省皇家博物馆,他们为之极为振奋,指示我一定想办法要获得这组壁画。为此。他们已经编制了巨大的预算,因为这么大的壁画要运出中国海关需要巨大的资金来买通各个环节。但这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也许是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的事情。皇家博物馆也提出同样的建议,要让你务必一起参加鉴定,只有在你做出对这组壁画的评价之后,他们才可以通过预算。”
“你想让我做什么?”明义士问。
“要你去做鉴定和做见证人。就是说,要请你去一次山西侯马的古庙,看看那组壁画里叙说的是不是商代的事情,也许你会从这组壁画里发现更多的神秘东西呢!你是甲骨文和商朝历史的专家,我们需要你的参加。”怀特说。
“我一直不同意你们把中国的文物偷运到加拿大的做法。这简直和偷窃的行为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你们真的要研究中国的古文物,那么就应该在中国研究,不能把人家祖先留下的东西运到自己的国家去。所以你说让我去山西侯马鉴定壁画的事情我不感兴趣。”明义士说。
“听着,中国正处在剧烈的动荡中,许多珍贵的历史文物正在消亡。我刚才和你说的古壁画如果我们不介入去获取,很可能在古庙倒塌之时壁画也跟着消失。这些文明的遗留物属于世界的人类文明,我们不能坐视它们消亡,一定要出手保护它们。而最好的保护方法就是把它们收藏起来。你是教士使团的成员,我现在不只是请求你去做,而是指示你去做。”怀特主教带着不可改变的口气说。
明义士这个时候明白他是无法抗拒这个指示的,这是宗教团体的纪律,必须听从主教的调派。同时,刚才怀特主教所说的那幅壁画也开始在他心里激起了好奇心。于是,明义士接受了去山西侯马古庙的邀请。
三
明义士出发了。
从开封到侯马没有铁路,也没有汽车可坐。旅人通常只能坐马拉的车,或者是坐黄河的客船,慢慢被纤夫拉着往上游走。明义士觉得这是去观察和体会中原地理的最好机会,他选择了和古代人几乎同样的交通工具,一匹白色的马,但不是他在安阳那匹病弱的老马。他从怀特给他的盘缠中拿出的一部分钱,到开封的马市上挑选到了一匹中意的马。那开封的马市已有千年的历史,早年就有大批的西域人在这里做马的生意。明义士从小在安大略省的农场长大,早已和马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他觉得只要有一匹好马,走遍全世界他都不会觉得累。他在开封的马市上看过许多身姿矫健的马匹,它们身上还有着汉唐时代那些有名的战马的血缘。明义士最后选中了一匹体健耐劳的山地马,也是白色的,和他原来骑的那匹老马一个颜色。
他骑上了马,进入了太行山区。那青灰色的无边无际长满青草和树木的山峦和暗灰色的天穹连在一起,让他感到自己在天地之下是那么渺小。而此时他也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代的智者经常会发出念天地之悠悠之类的感叹。照他看来,要了解古代的中国文化,真的就是要慢悠悠地坐着马车边走边看。孔子就是这样周游列国的,那个老子可能会行走得更慢,是倒骑着一头青牛的。明义士在中国这么多年,除了一口地道的河南话,奇怪的是他的脸形和肤色也越来越像中国人了。在辛亥革命之前,他还戴过假辫子,人家说他像个账房先生。这回他上路不戴传教士的帽子,而是戴了一顶农民的草帽。他觉得心里出奇地平静。
他计算好了这一段路程要走十四天,所有的地方都是他以前没去过的。但是这一带的地理地貌在他的心里是十分熟悉的,因为在他所收藏的甲骨文中,有许多片记录了武丁王征鬼方的行踪。他曾经根据这些记录,想编绘出那次武丁王出征鬼方的地图。他遇到的困难是甲骨文里的那些地名符号和今天的地名完全对不上号,所以无法考察出准确的位置。他只能把甲骨所述的每个地方之间的行军时间间隔和军队所指方向连接起来一个路线图。而这个地图和现在的地图完全不能重合,只是心理上的一张地图。但是,此时明义士知道,自己很可能就是行走在三千多年前武丁王征鬼方所走的路线上。
不知从第几天开始,他感觉到有一个旅伴在跟随自己。起先的时候,这个旅伴会是远处山梁上的一个黑点,大部分时间隐藏在道路的尘漫之中。明义士是个近视眼,看不得很远。即使戴上眼镜也无法看清那个黑点是个什么。后来的一天,他在夜色中继续沿着一条河流赶路,看到对岸有人打着火把和他向一个方向前进。他知道这个神秘的伙伴的确是存在的,而且和他的距离隔得很近,好几次,他听到了对方的马匹铁掌发出的铿锵声,还看到了马蹄铁在石头路上碰出的火星。为了给自己壮胆,明义士也打起了一个火把。
起初,他猜想这个神秘的伴侣会不会是怀特主教暗地里派出的保护他同时又监视他的保镖?在太行山的崇山峻岭里有个伴侣,是件不错的事情。反正他不觉得这个神秘的伴侣会是个刺客或者是什么歹人。他们一起走了很多天的路,终于有一天那河床穿过了一个峡谷,他们同时走到了一个悬崖边,前方已经没有路可走,于是各自勒马回头,两人相交于窄路上。明义士看到了对方是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人,看得出是个喜欢在户外行走的人,而且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旅行者。对方也抬头看着他,主动露出了笑容,并打上招呼:
“你好,行路的人!”
“你好,你要去往哪里呢?”明义士回答。
“和你一样,我也要去看一幅画。”陌生人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看一幅画呢?”明义士说。
“到时间你自会知道。”陌生人说着,松开了马缰往前走去。从这个时候开始,明义士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不再看到这个陌生人伴随其后。
第14天的时候,他按计划到达了山西侯马境内的那一个地方。尽管他的意识是非常清醒的,当他远远看到那座高地上的破庙时,心里还是无法摆脱这里是圣经旧约里巴勒斯坦平原某个地方的感觉。那几棵高大而枝叶稀疏的松树,那干旱的光秃秃土地,还有那从云层里透出来的太阳光,让他觉得这里已经不是人间,而像一个虚构的地方。
明义士下了马,把马拴在庙外一棵树上。寺庙内外没有声响,一片寂静。明义士走进时,得知老和尚在打坐,不能惊动他。老和尚打坐的期间不吃不喝,目的就是把身上的脂肪消耗干净。明义士知道在中国的很多地方,和尚就是在打坐中死去,这是他们企图成为永生佛的第一步,只有这样死去才可以成为肉身菩萨。然而,这个老和尚离死期还早,他只是在打坐,为死做着准备。在他身后的大殿里,是那三座香樟木雕刻的佛像。明义士看着佛像的衣饰飘带、身体的流畅姿态、神秘的笑容,想着一千多年前雕琢和描塑它们的工匠,还想起那些运送这巨大的香樟木的古人。这些香樟木应该是出在四川的深山里,为了塑造崇拜的偶像,古代的人倾注了多少的人力和财力才完成了这样一件艰难的事情。
怀特主教和李佑樘已经先期抵达。他们是坐着四匹马拉的轿车,带着八个保镖到来的。他们在等待着老和尚打坐醒来,和他商谈购买佛像和壁画的事宜。怀特主教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投资的回报最高,那就是耐心,所以就算老和尚像一头熊要冬眠几个月,他也愿意等待而不会去叫醒他。
在他们等待着老和尚打坐醒来之时,明义士开始察看那墙上的壁画。寺庙外面开始刮大风,夹着蒙古那边吹来的沙尘和寒气。破庙里面实在是太冷,所以在大殿里总是会点着一个火塘,用后山砍来的老松树树枝来烤火取暖。松枝在火中噼啪作响,冒出了松脂和松烟,清香而温暖。但是这千年的松烟却把大殿里面的所有东西蒙上一层黑灰。因此,明义士一开始是看不见这壁画的。借助着一把竹梯、一把麦秸笤帚、一个松明子火把,明义士在一个瘸腿和尚帮助下开始了勘察壁画。他用笤帚扫开了一小块地方,渐渐发现这画的奇异之处。通常寺庙里画的都是神通变、五趣生死轮、本生故事、地狱天堂生死轮回,而这组壁画却不是这样。画的两侧有施主皈依佛法的描绘,但能看出这是画家对施主的敷衍了事,他的全部热情都表现在画中央场面宏大的叙事上。三幅画连起来看,画中央的都是主神出巡,但实际上画的是一场人类的迁徙图。主神是三个穿着帝王服饰的人物,他们被一群勇猛的武士簇拥着,武士们手里拿着的是三锋戟。御马的武士驾着马车,那马车上有巨大的青铜祭器。明义士能认出这里面有青铜鬲和鼎,那青铜鼎上布满了乳钉纹,商代的青铜鼎都有这样象征生育旺盛的乳钉纹饰。在那主神和装载祭器的车马之后,则是看不到边的随行的人群。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历经艰险筋疲力尽,每个人都张望着远方。在那迁徙的人群的背景上画着飞禽走兽,有大象、麋鹿、虎豹、圣水牛和孔雀,还有那地上的山峦和河流。根据明义士多年对于中国古代地理和文献的研究,他能看出这条大河是黄河那座大山是太行山。有了坐标定位,他断定出这幅史诗壁画可能画的是盘庚率子民迁都城的事迹。犹太人李佑樘的眼光不错,一下子就看出了这壁画里的奥秘。在李佑樘眼里这只是一幅述说商朝事迹的壁画,但在明义士的眼里,这三折画是一部大书,他现在才仅仅读懂了一个句子,他脸上发出会心的微笑。
主神的右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局部画的是安阳城外的洹河边。他对那里的地势非常熟悉,那洹河的源头和走向和现在的基本没有变化。原来这洹河边上布满了宫殿和城墙。有一座巨大的花园一直向前铺展开来,明义士觉得这花园的位置大概是在小屯村附近那一片棉花田里。这是什么花园?莫非就是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里所描写的那个赤身裸体男女游戏其中的‘酒池肉林’的‘鹿台’花苑吗?紧接着,他的注意力被壁画里的马匹和马车所吸引。那些马画得栩栩如生,领头的一匹马有着一张严肃的脸孔、羚羊一样机敏的眼睛,马身不高大,但身躯粗壮,四肢坚实有力,体质粗糙结实,肌腱发达,蹄质坚实,鬃毛浓密。毫无疑问,这是一匹纯种的蒙古马。明义士心里又是一阵激动,因为他知道商朝那年代使用的都是蒙古马。他在带民工赴欧洲参战之前曾经买下了一个车马坑的发掘物,那里面有殉葬的两匹良马和三个御车的武士。他研究过那殉葬的马匹骨骼,确定是纯种的蒙古马,他还为之写过中国商代的马匹来源是蒙古而不是西域的文章。面对着这一匹似乎要从壁画里跳出来的俊逸的栗色马,明义士觉得它似乎就是被埋在祭祀坑里的那一匹,他在真实和虚幻之间心里有一种完美无缺的恍惚。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那个老和尚打坐已经醒来了。但是明义士却进入了入魔的状态。他一英寸一英寸地研究这三面墙上的壁画,仔细扫去上面的烟尘,不断有新的发现。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明义士开始被壁画里奇妙的天空部分描绘吸引住了。在三折画主画的天空上,画着一个引人瞩目的光圈。光圈的中间是漆黑的,黑色的外延一圈耀眼的光芒,在黑蒙蒙的背景上格外刺眼。这是什么东西呢?是太阳吗?是月亮吗?哪里有这样子的太阳和月亮呢?明义士百思不得其解。他往后退,看到的背景,在地面的太行山势逶迤铺展,那耀眼光圈是在山影之上,也就是说在天空之中,这让明义士确信这一定是一个天文现象。他接着把视线往左方移动,看到了那天空的位置上画着一个由很多颗五芒星组成的星座。但是这一部分的壁画有脱落之处,使得那个星座很不完整。明义士这个时候明白了,这个套在黑色外面的光圈和画上这个星座是有关联的。从画的整体来看,这个时候应该是在白天的时间里,可白天的时间天空上怎么会有一星座呢?而且太阳去哪里了呢?突然,一个念头出现在明义士的心里,莫非这一个带光环的黑色圆体就是太阳?准确地说,这是一次日食,而且是一次日环食?明义士这样想的时候,觉得左边白天出现的星座也可以解释了,因为在日环食时候,天空变黑,那原来隐藏在阳光里的星座也显现了出来,肉眼可以看见了。是的,壁画里画的肯定是一次日食,明义士从壁画中的一个局部得到证明。这一个局部里有几组人在对着日食状态的太阳敲击响器、射箭。古人相信日食是因为天狗吞吃了太阳,这个想法在甲骨文里面就有出现过。
第五天的夜里,明义士和衣睡在斋房的硬木床上,睡到半夜时醒了过来。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内心所见却是大殿墙上那三折画的画面,这一个画壁画的画师为什么要在画面里面安排了一个日环食的现象呢?为什么要让一组星座在日食时的黑暗中显示出来?难道那上面画的真是安阳城外的洹河边的土地吗?就在这个时候他发觉到木窗外有人的影子晃动。他警觉地张开了眼睛,感觉到有人正俯身在窗格外往内窥探。那一瞬间,明义士感到极其紧张,因为他想起了中国传说中的刺客,他们都是这样出现的。他在中国的古代话本小说里看到那些刺客会在窗纸上舔个小孔,然后往里面吹进一口迷香,就能把屋里的人蒙倒。然而他马上不再担心这个事了,因为这个屋子上方完全是开放式的,冷冽的风在打着盘旋,空气是流通的。因此他不再害怕,而是张大眼睛在黑暗里看着窗棂外的人影。他能感觉到屋外的人也在注视着他,和他对峙。许久之后,他感到外面的人退去了。
明义士此时感到一阵困倦袭上来,闭上眼睛略睡了片刻。但是他马上又醒了过来,因为他发现斋房外面有一团奇怪的亮光出现了。他猛一个转身坐了起来,害怕是大殿里着火了,推开房门就往外面走。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整个大殿被一种耀眼的光源照亮了,光源来自站在大殿中央的一个人手中的一根燃烧棒。明义士知道这种燃烧棒是军用的产品,主要是有镁粉在燃烧,能产生比自然光源强烈得多的亮光。在这一种强烈光源的照耀下,那墙上的壁画比白天的时候看起来清楚鲜明得多,画里的人物似乎都要从画里面走出来似的。明义士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好像是被这强光吸引了过去。这个时候,他看清了举着燃烧棒的人就是在太行山上跟随他走了好几天的那个骑青鬃马的人。明义士走进了光照所及的圈子,厉声说道:
“这个大殿里全是千年的古木头,一个火星就会让它们烧成灰烬。请你赶紧把火熄灭了。”
“先生不必担忧,我可是专业的摄影师,也是专业的照明师,知道怎么安全使用光源。”那人回答。
“想不到你也会到这里来。”明义士说。
“我在路上和你说过。我和你一样,也是去看一幅图画。”他说。
“那你怎么现在才到?”明义士说。
“自从那次和你在悬崖边上交错而过,我走错了方向,所以多走了好几天的路。”
“为什么你不在白天看画?要选在半夜三更来看呢?”明义士说。
“白天的时间你已经在工作,我不想和你去争这个时间,所以就选择了夜里。而且,我觉得用这样的一种照明方法,夜里看起来会更加有意思,也更加清楚。”那人说。
明义士觉得他说的没错。的确是这样,由于这个大殿是在第二进,没有直射的光线进来,因此白天时里面也是光线暗淡。他的燃烧棒照明效果非同一般。
“来吧,借助我的设备和工具,你能够看到壁画的每一个细节和位置。你会为认识我感到高兴的。”青木说着,解下了自己腰间的皮带,有一条结实的带滑轮的绳索从屋梁上垂下来。他把明义士拉过来,把安全皮带系在他的腰际,点燃了一条燃烧棒交给他,然后他使劲一拉,明义士就升到了空中。那人在下面拉动着两根绳子,很快就能让空中的明义士取得身体平衡,可以自由去观看高处的画面每一个细部。
突然之间,明义士觉得自己飞翔起来了,像是在一个梦境里似的,举着神奇的光源,贴着壁画飞翔。他原来只是看到了靠近地面的一部分,而且由于光线不足只能看清某个局部,难以和边上的环境联系起来,只能在记忆中合成。但这回吊在空中,能自由调节角度和距离,还带着一种滑翔的速度,那壁画上方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展开来,那些人物仿佛复活了一样微笑了起来。他完全沉醉在这种幻觉中,他已经找到了中央画面的洹河地标,他作为一个土地测量员的眼睛能看出河流的走向和现在没有大的变化。顺着洹河向上,慢慢远离了都城的繁华,画面有一大片空白。在接近画的顶点的地方,突然又出现了一群密集的建筑,壁画师突然变得很兴奋似的在这里又开始详细地叙事。这里有豪华的车辇,庞大的仪仗,冠盖如云,在一个开放式的宫殿里,一场祭祀仪式在举行。钟鼓齐鸣,牺牲的香味升上天庭,这就是《诗经》里所描写的那种景象吗?明义士似乎听到那三千年的颂歌:
浚哲维商,长发其祥。
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
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
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
他观察着画面的四周,试图在心里目测出这个地方和殷商城的位置和距离。他有一个比较的可靠参照系就是那条洹河的水流。从这个参照系来看,这个祭祀的宫殿是在洹河的北岸,已远远超出小屯村和花园村的范围。明义士觉得奇迹发生了,一定是上帝的安排让他接近了这幅画。每一场祭祀都会有贞卜记录刻在甲骨上,装订成册保存着。这一个祭祀的宫殿里该有多少的祭祀甲骨留下来啊!他看到了一个非常精细的细节画面,那上面画着存放甲骨卜辞的库房,有成排成排的甲骨档案木架放在里面。
而在这个时候,他手中的燃烧棒已经烧到了尽头,只能让那人放下绳子让他回到地面。这一夜,明义士和他一直互相牵拉着绳子,使用燃烧棒轮流吊到空中观看着壁画的细节处。这两个人都处于发现和领悟的喜悦和忘我之中,直到黎明的曙光来临,那燃烧棒的魔力消失了,他们才像幽灵鬼魂一样,在白日的光线中溶解,各自退回到自己隐身的地方。
四
怀特主教年事已高,显然已不适合在这样艰险的道路上长途旅行。虽然是坐了四匹马拉的厢式轿车,还有保镖脚夫跟随,他到了深山古刹之后还是疲惫不堪。但是在他看到了那几尊香樟木的佛雕像和壁画之后,路途上的疲倦顿时消散。毫无疑问,根据他在中国几十年的收集古董文物经历,这古庙里的几样东西是最为让他兴奋的。他相信这一定是上帝让他在晚年的时候再辉煌一次。他尤其喜欢这三幅壁画,觉得其精美程度和巨大的尺寸完全可以和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壁画比美,但是年代却要比意大利人早上一千多年。还没等到明义士做出仔细的勘察报告,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收购它们。他和老和尚谈好买下佛雕像的事宜,但是当他提出来还要买走墙上的壁画时,老和尚显得对这件事无法理解,神情一片茫然。对老和尚来说,这墙上画就像他脑子里的梦一样是无法买走的。他不理会怀特的要求,又开始了打坐入定。一连几天,怀特都等在他的身边。老和尚最后觉得不自在了,终于停止了打坐。
怀特在古刹里呆了整整九天,他最终说服了老和尚卖掉墙上的壁画和樟木佛像。在这个期间,他愉快地看到日本人青木泽雄也如约出现在古刹里面。怀特在出发前往深山古庙之前,给青木发去一信函。怀特和他是同行也是好朋友,虽然平时很少见面来往,但正是合了中国人的古话:君子之交淡如水。怀特知道青木是一个有渊博文物知识的人,本来就是一个研究员,对于殷墟文物更是个行家。青木还是个非常有名的文物摄影照明师。在揭取这巨大的三折画之前,怀特必须拍下它的全景,而青木是很胜任这一个工作的。因此,在他根据李佑樘的建议邀请明义士的时候,他立即想到请青木也到场。
在他见到青木的这一天,他给了古庙的伙房一些钱,让他们尽量备一桌丰盛一点的饭菜来接待客人。这个古刹里面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吃的食物,不过怀特和青木等人都是一些坚忍者,对于食物都是不计较的。
怀特主教这一天心情大好。对青木和明义士宣布已经和古刹的主持谈好了买下三尊香樟木佛像和三折壁画的事宜。但是他说要是想把这些壁画完整地揭下来,安全地运回到加拿大,现在所做的事情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头而已。他现在马上要返回开封,立即向加拿大的皇家博物馆申请资金,安排壁画和神像的揭取和运输事宜。要把这些货物从中国的海关运出来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他还有无数个关节要打通。他感谢明义士和青木的到来,并恳请他们多留几天,对壁画进行测绘和拍照。因为在揭取壁画之前,这些事情必须做好。这样以后壁画才可以准确地复原。
怀特走了之后,明义士和青木都开始了各自的工作。明义士要测绘下壁画的原图,临摹下主要的图形,以备壁画复原之用。而青木则让一个当地村民当助手,到后面的山里砍下松枝搭起了脚手架,从行囊了拿出好几个折叠式的镜子,把大殿外面的阳光反射进来,给壁画拍照。由于壁画面积庞大,无论是临摹和照相的工作量都很大,而且白天有光线可利用的时间每天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他们整整干了十天,还是没有干完。山里开始下起大雪,大雪的天气使得天空灰沉沉,大殿里面更加显得暗影憧憧。青木和明义士只得暂时停止了工作。十来天的一起工作,他们已经很熟悉。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成为朋友。于是在不能工作的时候,他们用松树枝烧起了茶壶煮山泉水,一起饮茶谈话。
“这个时候,这下雪的景色让我想起了我家乡的山里面,下雪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青木说。
“青木先生的家是在北海道吧?”明义士说。
“是在比北海道更北面的山里,我们那里一年有一半时间会下雪的,所以叫雪国。“青木说。
“我们加拿大那边冬天下雪也很多。但是我的家乡是一片平原,和这里的景色完全是不一样的。”
“明义士先生是哪一年来到中国的?”青木说。
“我在1909年的时候到达了中国。”
“那你是我的前辈了。我是在1915年的时候才到了中国。我刚来的时候在云岗石窟做考察员,干了半年的洞窟拍照工作。”
“怪不得你对拍照的工作这么熟练,我特别惊奇你这一套利用镜子把室外的太阳光反射到室内拍摄物的技术,真是天才的发明。”明义士说。
“那只是艰苦环境逼迫出来的办法啊。有意思的是,我在云岗石窟给那些石像拍照时,觉得它们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尊尊有生命的物体。北魏的年代不算很久远,留下的史料还很多,因此,我们都能知道那些石雕佛像的故事。其实它们都不是什么神灵,是北魏时代皇帝皇后公主的造像,而且背后都有血腥的故事呢。”青木说。
“你给我讲讲你心里所想的吧。”明义士说。
“好吧,我先要说的是,中国历史上经常会有一些喜欢迁徙的民族,他们会在短时间内创造出惊人的奇迹。云岗石窟就是从北方大森林里走出来的鲜卑族拓跋氏王朝开凿的。迁徙总是会留下史诗故事。”
“你说的完全正确。”
“在云岗石窟的第五窟内,有一尊17米高的释迦牟尼的坐像,看起来就像个庞然大物。这佛像是北魏孝文帝为他父亲献文帝所造的纪念窟像。当我知道了这个石头大佛的背后故事之后,感觉到这冰冷的石头仿佛有人体的温度。北魏王朝有一条残忍的内制,‘子贵母死’,就是说献文帝一旦继承了王位,其生母就得被赐死了,而临朝听政的是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冯太后。冯太后当时才24岁,传说有内宠李奕。年少气盛的献文帝设计把冯太后的男宠杀掉了。但几年之后,冯太后的报复开始来临,让才17岁的献文帝让位给才5岁的儿子孝文帝,六年之后,又毒死了献文帝。年幼的孝文帝在恐怖中长大,到他22岁的时候,冯太后死了。孝文帝终于可以自由做一件事,那就是,他动用了举国的力量,为他的父亲雕凿一座巨大的石像,以作供养垂念。”
“你的故事让我知道,当我们在干一件工作的时候,如果对于自己在干的事情充满了解,那就会有意思得多。”明义士说。
“明义士先生完全说出了我心里的意思。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象着这一幅三折画的来历。我现在知道这壁画画的是商朝的史诗,但不知是谁在这个深山里面画下了它们?它们究竟在述说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知道明义士先生一定也在想这个问题吧?而且我知道,明义士先生是殷商甲骨文的专家,一定会有一个给我恍然大悟的解释吧?
“这一组壁画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首先可以肯定这画是隋代时候的作品。但是隋朝和商朝隔了一千六百多年,比我们现在距隋朝还年代久远,而且商朝并没有什么典籍留下来,那些隋朝人怎么会对商朝的服饰礼器这么熟悉呢?事实上,商朝人在周朝灭掉他们之后,他们都被周朝流放到了远离殷商的地方。我觉得画这幅壁画的人一定会是商朝人的后裔,他们的宗庙礼器和历史典籍在家族的内部代代相传,而躲过了官方的查禁。还有一条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画这壁画的不会是一个人的行动,一定是一个族群。他们用这样一幅巨大的壁画,来纪念他们伟大的祖先,尤其是纪念祖先那一次长距离的迁都事件。”
“明义士先生的分析让我很受启发。有一个问题我还是想请教先生,你觉得壁画的中央部分所画的城邦宫殿,就是今天的安阳殷墟遗址吗?”青木说。
“从画中的洹河地形走向和远处的太行山山影,可以看得出这个场景的确是在安阳一带。”
“果真如此的话,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这幅壁画除了是纪念祖先的史诗画之外,会不会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意义?比方说,是一幅藏宝图呢?”青木说道,他的眼睛发出了亮光。
“你何以见得?”明义士说。他的心里一惊,原来他所注意到的事情青木也注意到了。他想知道青木是怎么想的。
“我看到了一些很不寻常的事情。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以前在安阳发掘地下文物的人们都认为只有在洹河的南岸才可以挖到字骨头和青铜器,认为殷商城是以洹河为界的,过了洹河就没有城市遗址。但是在壁画里的中央位置,那个巨大的祭祀宫殿就是在洹河的北岸。这让我兴奋,也许北岸有可能埋藏着更多的东西。”
“据我所知,很多人在北岸试过运气,的确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明义士说。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准确的位置。北岸这么大,靠几个人几把铲子要找到有埋藏的遗址是极其困难的。但是在我看到了壁画上所画的北岸建筑情形之后,相信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也许得把主要的精力放到北岸去才对。”青木说。
“你对壁画上面的日环食现象有什么想法吗?”明义士说。
“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为什么壁画里要画上这样一个日环食的现象?事实上我也注意到了这画还不只是画了日环食,还在另一侧画出了一个星座。所以我觉得这壁画里画的天文现象可能不是偶然的,是想表达或者指示着什么。”青木说。
“这正是壁画里面最不寻常的东西。商朝人的天文知识已经相当发达,他们在甲骨文的卜辞里存下了很多的天文现象记录。我觉得壁画这样突出地去表现这两个天文现象,画壁画的人一定是有目的的,而不可能是偶然的。”
“我发现那一组星座和太阳的位置对应地面的山脉和河流。根据这些指示,我们能否用精确的经纬仪和航海的六分仪、星球仪到安阳的现场来测量出壁画中地面建筑的准确位置来?如果能这样,那么我们也许能够找到准确的商代宗庙遗址的位置了。”青木说,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
“理论上来说,这一点是可以做到的,但这会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计算工程。如果要准确地计算出当时的日环食坐标轨迹,那必须要先知道殷历谱的计算方法。也就是说要把商朝时代的日期和西元天文历准确地对照起来。而目前我们对于殷历谱还是一无所知,所以我们无法解开这个坐标之谜。”
“目前有人在研究殷历谱吗?青木问道。
“据我所知,有一个人正在研究殷历谱。今后安阳的地下所有东西,可能都会被他找到并且拿走。他非常有智慧,对于甲骨文的理解很深。”
“这人是谁?”
“一个叫杨鸣条的人。他很快会跟随中国政府中央研究院的考古队来安阳做全面的发掘。”明义士说。
第五章 获麟解
一
秋天到来。大地上覆盖了青纱帐。比起冬天时看到的裸露大地,安阳在杨鸣条眼里变得更加神秘起来,整个大地都覆盖在一种灰蒙蒙的雾气之中。冬天他离开这里时,以为很快就会回来。但是没想到足足过了半年多,中央研究院的安阳田野考察队才得以进入河南安阳的土地。
这是中国人自己组织的第一次用现代科学方式进行的田野考古行动。中央研究院的那些委员都很称赞,但是一说到具体的考察经费,却找不到拨款的地方。傅斯年打了一大堆的报告,总是没有筹到足够的经费。他最后还是没办法,找丁文江哭穷,让他出手帮助。在当时的留学欧美归国的中国学者中,丁文江是最有经济实权的人物。他从一九一六年起就担任了地质调查所所长这个重要职务,为民国政府寻找铁、煤和其他重要金属资源。同时他也把国外早已流行的“田野考察工作”方法介绍到了国内,范围包括古生物学到史前考古等领域。丁文江的地质调查所还培养了一批田野调查人员,这些人具备了现代的地质学基本知识,还具备携带仪器长时间在露天条件下工作的体力。
这一天,傅斯年去见丁文江,一是向他要钱,二是向他要人。
傅斯年担任代所长的历史语言研究所虽然在级别上和地质调查所是同级的,但是在活动经费上有着巨大的差异,傅斯年在丁文江面前只能自称是穷光蛋。傅斯年为即将要组建的安阳考察队向中央研究院申请到了1000银元的经费。这笔钱只能用于日常开支,不够购买发掘用的仪器设备。因此,傅斯年便来找丁文江,要求地质调查所也出一部分资金用于购买仪器设备。而最主要的是,傅斯年是来要人的。傅斯年现在手下能拿得出来的人手,除了杨鸣条之外,还有一个就是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石璋如。他急需几个有西方系统教育、有实际田野工作经验的地质工作者,而这样的人选只有丁文江才有办法找到。
傅斯年和丁文江商讨了很久,丁文江愿意把自己一个最好的人手拿出来给傅斯年使用,这个人就是美国哈佛毕业回来的李济,此时他正结束英国和印度的学术访问,在回香港的途中。
李济,世纪初的湖北神童,他在1911年考入清华留美预科学校,1918年毕业后赴美,先后获社会学硕士学位、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他1923年回到中国,正值中国西学兴旺的时期,西方的学术机构在中国急需李济这样的人才。他跟随着清华研究院和美国华盛顿弗利尔艺术馆考察队在西阴村作田野考古研究,以现代的西方考古观念和技术写出了一份详细的工作报告,被称为第一个以现代观念进行中国田野考古的中国学者。但当时中国政治气氛高涨,社会学属下的人类学在中国得不到很大重视,一度得不到研究经费。他在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了丁文江。丁文江鼓励他不要放弃中国人类学的研究,并拨了一笔资金,让李济到英国和印度做一次考察。
傅斯年觉得李济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傅斯年怕李济到了香港会接触到很多人,会接受其他的工作,所以他打听到李济从英国回香港的船期之后,立即前往香港去等候他,要在他下船后立即谈工作的事。他大汗淋漓在香港守候了七天,因为这条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轮船在海上遇到台风,在中途进港避风,延误了一周时间。这期间傅斯年倒是利用机会在香港为接下来的安阳田野考古购买了部分英国造的先进仪器设备。李济到香港的那天,刚一上岸,就听得有人叫喊他的名字。他远远地看到一个胖子在烈日之下向他挥手。他们之前虽然相知,但没见过面。傅斯年和李济做了一次长谈,介绍了在安阳开展大规模的田野考察的计划,并请他出来主持安阳的工作。傅斯年的真诚态度感动了李济,他毫无保留地答应了下来。傅斯年还向他介绍了杨鸣条先前的调查,并让他尽快和杨鸣条见面。
李济在到达北京之后,立即启程前往开封去见已在那里筹建考察队的杨鸣条。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河南烩面店里面他们作了一次长谈,他们讨论了接下来要去安阳的发掘考察。他们的交谈充满了激情,为即将开始的中国第一次由中央政府自己组织的殷墟考察兴奋不已。他们两个做了分工,由杨鸣条负责研究契刻文字,李济负责其他遗物。他们还达成这样的共识:地下埋藏的古物都是公有的,发掘者只能把它们作为研究对象,不可当做古玩或者古董看待,更不可为个人保管和收藏。
至此,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安阳田野考察队正式组建起来了。里面的队员集中了一批年轻的优秀分子。在后来的十二次发掘中,人员不断变化。这些人中间有的后来被人遗忘,但有好几个成为被历史记住的人。他们有梁思永、夏鼐、石璋如、李春昱、赵芝庭、王湘、胡厚宣、魏善臣等人。
队伍出发之前,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向河南省政府有关部门发出公函,汇报了发掘计划,希望得到河南省政府的同意和支持。在此之前,河南各地发生过多次百姓群众聚众挖掘古物的事件,冯玉祥司令很生气,专门制定了一个单行条例,通令在全省范围内任何人都不得发掘地下文物。由于有这个条例在先,河南省政府对于史语所的发掘殷墟之举无法同意。为此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亲笔给主持河南政务的冯玉祥司令写信,解释了中央研究院的发掘工作性质和意义,和民间的挖古寻宝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冯玉祥最后碍于中央政府的面子,同意了史语所的发掘计划。河南省政府通告安阳地方政府要妥善保护挖掘工作,并要晓谕安阳地方民众。
中央研究院安阳田野考古工作队终于可以成行了。12个人组成的考察队坐着一辆卡车,带着刚购置的现代测量和发掘设备。在他们的卡车后面,还有一台卡车,上面坐着背着汉阳造步枪的保安队士兵。他们在滚滚黄尘中到达安阳府公署的小广场时,看到这里居然有一群小学生举着青天白日旗在欢迎他们。公署专员马洪亲自出来迎接他们,地方上政商要人乡绅名士都出席了接待会。当晚的接待会在安阳公署的大礼堂里,设下了十几桌酒席。出席接待会的当地人士都各怀着心思,因为安阳的古董是当地最大的财富来源。他们听说了中央来的考察队要发掘文物,知道是个大事,也许财路从此就要中断了,所以都来探个虚实。来客中有我们上面已经熟悉的“盛太行”的东家周敬轩,也有太行山土匪吴二麻的代理人。各路人马都相互知根知底,大家都在相互使眼色。
让杨鸣条感到有点意外的是,他看到了梅冰枝也在欢迎会上。她穿着一条素色的旗袍,身材匀称,丰满的胸前别着一条司仪的绸带。杨鸣条远远和她目光相遇,她向他微笑着点点头。在等待回安阳这段时间里,杨鸣条给她去过好几次信,但是都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她严守了那个夜晚安阳北门戏院里离别时说的话语。杨鸣条本来觉得和她已经分隔得很远,好像隔着银河星空,但是现在他们就离得这么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但是,他发现了她的身边一直站着个穿黑色警察制服的人,他大概就是她的当警察局长的未婚夫吧?这一发现让他抑制住了想马上和她说话的欲望,一直到欢迎会进行到一半时,他才有机会转到她的面前,和她有了短短几句的交谈。原来在这段时间,梅冰枝离开了学校,到安阳政府当秘书了,所以今天会在这里当欢迎会的司仪。杨鸣条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对她说,但是他知道此时这场合和她多说话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杨鸣条注意到礼堂外面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贴着玻璃窗往里张望,大都是一些衣衫褴褛的闲人。突然,杨鸣条看见了蓝保光的脸,他的脸像壁虎一样贴在玻璃窗上方。当杨鸣条和他目光相遇时,蓝保光对他使了个要他出来的眼色。但杨鸣条觉得这个时候出来和他说话不妥,就对他摇了摇头,继续和屋内的各方人士交谈。
在一群看起来老气横秋又庸俗的官吏中间,这一个穿着黑色警察服装的安阳警察局长显得有点与众不同。警察局长向杨鸣条自我介绍叫朱柏青,说梅冰枝是他的未婚妻。梅冰枝在他面前说起过杨先生,说他是在北大读书时她的老师和学长,是她敬重的人。杨鸣条其实也早知道这位警察局长,而且在心里不知描绘过多少次他的模样。他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内心的情绪流露到脸上。他觉得警察局长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南方的,便问他是哪里人?
“我是浙江人。浙江杭州人。我们那里的话和内地的话很不一样,所以我的南方口音很重。”朱柏青说。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杨鸣条听到他说自己是黄埔军校出来的。本来他是应该到军队去的,但是他觉得中国还没有现代意义的警察,当一名好的警察和当一名好的军人同样重要,最后他终于在安阳当上了警察局长。
“安阳的社会治安情况怎么样?我上半年来到这里的时候,听人说这里秩序很混乱。当时我还遇上了太行山的土匪绑架了小屯村张学献的事情。”
“看来杨先生是了解安阳的。在我们这里警察局只是表面的摆设,真正控制社会的还有很多的势力。说到底,控制安阳的最大势力其实还是埋在地下的那些古代文物。就是因为地下的这些东西,安阳才招引了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关注,包括你们这些人。如果安阳的地下没有埋藏着东西,你会来这里吗?为了获取地下的这些东西,还有它们发掘出来后换取的金钱,外国的、外省的,中央的、地方的势力在这里交织成网。他们的势力都直接通达到上头,超过了我的权力范围。”
“土匪在这里的势力很大吗?”杨鸣条问道。
“的确是很大。这里的土匪有财源,所以有很好的武器弹药装备。但是他们不是势力,他们是为出钱给他们的人服务。那些有势力的人你是看不到的。”朱柏青说。
“那我们来这里做田野考察,发掘殷墟的文物,你觉得安阳各界会真心支持我们吗?就像今天晚上的欢迎会表面上一样?”杨鸣条问道。
“我无法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可以说我们警察局是非常欢迎你们的到来。我们正在推行新生活的运动,想让安阳变成一个光明的正气的社会,当然愿意剪断地下势力的绳索,挖出罪恶的根源。目前看来,这些罪恶的根源就是地下的甲骨和青铜器。我倒是愿意看到中央政府来把地下的文物都挖出来。放置在国家的博物院。这样,安阳的地下没有东西可挖了,那些黑势力就会自动从安阳消失。”朱柏青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