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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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3-05 15:02
从这个时候起,杨鸣条的脑子里想的都是袁林风雨亭。袁林其实就在住地不很远的地方,工作队驻地说起来也算是袁林的一部分,是袁林外的一个公馆。杨鸣条曾经去过袁林一次,熟悉里面的地形,知道可以抄一条近路。他只要穿过住地那一片浓密的杂树林,爬过一段断墙,便可进入袁林。这天黄昏时分,杨鸣条就悄悄出来了,抄近路进入了袁林。太阳下山了,金色余光照着萧瑟的树木,倒影在一个美丽的湖泊里面。杨鸣条知道袁世凯称帝前有段时间就隐居在这里,整天在孤舟上垂钓。但现在这里看起来是个荒芜的地方,到处杂草丛生,道路都被淹没了,只有那个白色大理石的袁世凯墓顶还显露着,反射着霞光。这个墓园建造起来才十来年工夫,江山更替,军阀混战期间士兵入园大肆破坏,建筑被洗劫一空。军队还在里面训练,枪毙人犯,这里渐渐成了狐狸猫头鹰出没的地方。梅冰枝约见的地点“风雨亭”是袁世凯停灵柩的地方,后来又有满清的遗老在亭上上吊,所以这里是闹鬼的地方,安阳人通常不敢来这里。
杨鸣条早早就到了这里。那风雨亭被藤蔓包围了,开满了紫色的小花朵。空气中飘浮着腐烂潮湿的气味。当他静下来,仔细打量着周围时,发现了这里是个活跃的世界,一条小蛇正慢慢游过藤萝,蜥蜴在草丛中一闪而过,蝴蝶飞来飞去,附近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一只蜘蛛在修补网丝,树枝上一只鸟一直在盯着他看。突然,他有一种感觉,梅冰枝不会到这里来的,那封信只是他的错觉。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全慌乱了。如果今天见不到她,他不知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去过。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远处被草丛埋住的道路上的草头在晃动,说明有人或者是一头动物在走动。杨鸣条相信那一定会是梅冰枝,他赶紧整了整衣襟,胸口怦怦跳着,等着她的到来。
果然是她来了。她穿着一条蓝布的短袍,头上包着一条围巾。只露着小小一点眼睛,带着一点惊慌。她由于走得很急,气喘吁吁胸脯起伏着。
“你来很久了吗?让你久等了。请原谅让你到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来。”梅冰枝说。
“你把围巾拿掉好吗,我要看看你。”杨鸣条说。梅冰枝顺从地拿掉了围巾。她的脸在暮色中显现了出来。
“看清楚了没有?有没有变成妖精了?”梅冰枝故作生气地说,但脸上出现了微笑。杨鸣条虽然和她这么久只在公开场合见面,见面时脸上表情像戴了面具一样地假。此时看到她脸上的笑意,让他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关系依然存在着。
“变妖精倒不会,只是变成警察局长的太太了。”
“你是不是觉得警察局长太太比妖精还可怕?”梅冰枝说。
“都不可怕。变来变去还是你。”杨鸣条说,忍不住伸手去摸摸梅冰枝的脸,但梅冰枝的手把他的手接住了,把它慢慢扳回到原来的位置。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前天晚上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没有。我们扑了个空。最后当我们以为就要追上他们的船时,他们轻轻松松一开机器屁股冒烟走了。”杨鸣条说。
“朱柏青并没有帮助你们。前天晚上他和你们说好去搜查的时候,我看到他暗地里派出了一个手下去送一个信。他在我面前的态度一直是支持你们的,所以他派人送信的时候是避开我的,但我知道暗中派人送信是通知你们要去查的人。这件事让我知道了,朱柏青原来暗地里和那些人是一伙的。这件事让我非常吃惊,我先前一直以为他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后来慢慢发现并不是这样,前天晚上这件事证实了我的猜疑。”
“原来是这样的,难怪我觉得对方已经提前一步知道我们的行动,我们受到了愚弄。”杨鸣条说。
“以前和你说过,安阳是在一个黑暗巨网的笼罩中。不过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在这张黑网之外。在我知道了朱柏青给他们送信之后,我知道自己也被织进了这张网中了。这张黑网是和地下的文物关联在一起,你们要拿走地下的文物,那么这张黑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朱柏青不但不会保护你们,很可能会和他们串通一气加害于你们。我越想越怕,所以我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要让你知道你们是在危险之中。”
“多谢你给我们送这样重要的消息。要不然我们还会一直指望朱柏青的保护和帮助。现在我倒是为你担心了,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你给我们送信。”
“这个我自然知道。但是我现在心全乱了,我今后怎么可以和这样的一个虚伪的人在一起呢?事实上,现在需要救助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从前天到现在,我的脑子里一直不停地想着同一个问题:我要离开他,要离开他!要是这事情在过去的话倒会简单得多,我带上行李就可以离开。但现在我的牵挂变得多了。我要是走了,怕是父亲的戏班会办不下去,那些跟了我父亲多年甚至一生的人都会流离失所了。还有,你也在这里,也成了我的牵挂。我总觉得在这里对你有些用处。”梅冰枝说。
“你走了为什么戏班会办不下去呢?”杨鸣条问。
“我父亲死了之后,安阳一个帮会存心要霸占我父亲的戏班子,还要收很高的保护费。戏班拿不出钱,他们就来闹场子打人。我忍不下这口气,就去官府禀报了。我就是这样和朱柏青认识的。朱柏青出面摆平了这件事。帮会的人知道我成了朱柏青的未婚妻,就再也没来找事了。但我要是和朱柏青分手了,那戏班子一定会受到报复。”梅冰枝说。
“你那么好心会有好报的。”杨鸣条说
“这年头坏人比好人活得长命。”梅冰枝说。
“昨天在酒楼里和你相见如隔着几重山,没想到今天真的和你见面了。我总觉得现在是在做梦一样。”
“我还像以前那样漂亮吗?”
“是的。比以前漂亮。”杨鸣条说。
“我闻起来香吗?”
“香,我记住你的香味。”杨鸣条说。
“你喜欢这里的风景吗?这个风雨亭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地方。我胆子大,经常独自一人来这里玩。别的孩子在这个年纪会很怕鬼,可我却很想看看鬼魂是什么样子的。风雨亭附近就是我和精灵经常聚会的地方,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能看见精灵的,现在想来都是一些幻觉而已。你看看这里还有一个我的秘密洞穴。那时我会把自己觉得有魔法力的东西存到这里面。有的时候是一张彩色的纸片,有的时候是一张树叶、一头死的蓝雀、一块带花纹的石头。”她说着,一边把那个小洞穴指给杨鸣条看。那是在风雨亭后面的一段影壁底部的一个小砖洞,洞口长着草蓬,所以初看看不出里面有洞。
“记住,以后万一找不到我了。你来看看这个小洞,也许我会在这里留下什么。”梅冰枝说。她还说:“我这两天内心很是压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似的。现在和你说过话之后觉得好多了。”
杨鸣条的心情却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为朱柏青是个阴险虚伪的人而感到情况严重,同时又为梅冰枝和朱柏青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缝心里生出快意。梅冰枝说自己不能在这里久留。他们交谈了一阵,梅冰枝就匆匆走了。
五
李济最初加入了安阳考察队的时候,没有想到在安阳的地下会埋有数量如此巨大的活人祭祀骸骨。对于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尸骨,中国人向来有恐惧和厌恶感。如果不是李济在主持着发掘工作的话,这些尸骨很可能会被抛弃或者重新掩埋掉。但是李济知道这些骨骸的研究价值,它们是研究中国人类学的最珍贵的材料,也是研究殷商王朝的社会结构的重要依据。因此,他把所有的骨殖(人骨和兽骨)都精心保存了起来,在驻地专门辟出一个库房兼工作室存放这些骨头,邀请了在伦敦卡尔·皮尔逊生物测量学实验室受过训练的吴定良博士来协作研究。
当李济等人兴趣盎然研究和收集殷墟人骨的时候,有一个流言正在他们驻地周围的民居间扩散着:住在这个屋子里的考察队是吃人族,吃了人还把骨头留起来。
工作队住地在安阳城北边,临近这一带居住着一大批流民,都是从别的地方移居来的。他们不会种地,也没有地可种,大部分是去挖煤的,还有一部分是在附近一个锯木厂做工。这里的男人大多是酒鬼,挣了钱就去喝酒。安阳以前有风俗死了人不马上安葬,棺材会在地面摆放一段时间。这一带原来就是停放棺材的地方,有很多棺材屋。这个风俗后来慢慢消失,空置的棺材屋被外来的流民当成遮挡风雨的住所,时间一长就形成了村落,安阳人称这里是棺材村。棺材村的人没文化,还特别迷信怕鬼,怕阎王找他们算账。和洹河边的农民不一样,棺材村的人对安阳地下的文物一点也不知道,对于考察队来这里干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他们中的两个人进入了考察队住房的内部。那次是考察队买了一批巨大的木柜子,临时请了附近棺材村的两个人来搬运。当这两个人进入屋子时,突然看见了满屋子的人骨头,差点给吓出尿来。这两个人出来之后,到处跟人说他们看见整屋子骨头的事情,说看见好些人坐在桌子前,用铁钩挖着骷髅头的内部。这消息经过几个人嘴巴传播之后,变成了考察队在屋子里面吃人,他们用铁钩伸进骷髅头里面挖脑髓吃,屋里全是被他们吃掉的人骨。后来,他们还看到了有几个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来到考察队住地。以前他们就听说过老毛子洋人吃小孩的事,现在看到洋人进入考察队的屋子,就确信他们都是吃人的。于是村里的人都远远躲避着考察队的人,有时还有人在夜里往他们驻地门外面洒鸡血狗血驱邪。
本来,这样一个荒唐的流言一段时间后会自生自灭。然而,这个流言被青木一边的人利用了,把流言变成了舆论。而且,他们正在寻找机会制造杀机。
二蛋、狗剩和石头是村里的三个小孩。他们的父亲都是挖煤的,其中狗剩的父亲在挖煤时坑道塌陷被压死了。这天,他们又是结伴在一起在村头玩。他们通常在树林里面玩,那里面的古树,树上的鸟巢,还有地下的洞罅,都是他们玩耍的地方。
但是对他们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地方还是树林里那考察队的房子,那里是一个吃人的地方,是一个神秘的禁忌。对他们来说,这些屋子里一定藏着各种各样的鬼魂和妖精。他们在树林里玩了一阵后,野兔也没逮到,鸟蛋也没摸到,胆子最大的二蛋提议去考察队的房子去看他们吃人。他听说昨天有红毛洋鬼子进入了屋子,今天一定会有吃人的事。其他两个都觉得这个主意好,于是便向那一座可怕的房子悄悄走过去。
二蛋对于考察队的房子早就充满好奇,经常会来窥探,所以知道这房子的功能分布。东面的是养马的马房,中间是睡觉的地方,只有西边的那个大房子里才会看到死人骨头。但是这个屋子在后面,窗户很高,他们偷偷到了屋子后面,轮流踩着肩膀往高窗里面看,结果他们真的看到了里面的人在吃人。一群人围着桌子,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骷髅头,像村里的人吃酒席一样。有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鬼子一边吃还一边说话。三个小家伙眼睛睁得圆圆盯着看,个个吓破了胆,可还是愿意看下去。后来他们被屋里的人看见了。屋子里的人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来得及从肩膀上下来逃跑,被抓个正着。但这几个孩子又是踢又是咬,像小野兽一样挣脱了,逃回到了树林里去了。
三个小家伙回到了树林里。逮住了一只老鼠和一只乌鸦,先把它们折磨死了,然后剥了皮烧火烤了吃了。这片树林离他们家比较远,他们平常不大来这里。树林里到处都是苔藓和树洞,气氛阴森好像有妖精。过了一阵子,他们发现附近的树丛里面好像有东西,树叶在沙沙响着,这让他们略有点害怕。狗剩忍不住好奇心,包抄过去察看,看到了原来是一个人。这个人戴着一个黑色的帽子,眼睛特别亮,直勾勾看着他。狗剩虽然胆子大点,还是有点害怕,赶紧跑开了。三个小家伙都离开了这一个区域,到远一点的地方。这里很安静,周围再没有树林沙沙响的感觉。于是他们开始去抓一种蛤蟆,这种蛤蟆也可以用火烤了吃。
要是下过了雨,树林里会有很多这种蛤蟆。但近来很久没下雨,所以蛤蟆都躲到地下洞穴里去了,很难找到。三个人分头去找,很快就走散了。
二蛋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一只蛤蟆,抓它的时候它逃到了洞外。蛤蟆在前面跳,二蛋在后面追,追了好远。那蛤蟆跳进了一个石缝里面,二蛋拨开石缝上面的草,看到蛤蟆就在石缝底下望着他。石洞很深,他的手够不到,他本来想叫他的同伴过来,但怕一叫蛤蟆会受惊逃走。魔鬼在诱惑他,他决定自己爬下石缝里面去抓蛤蟆。石缝很窄,两边都是苔藓。他踩着石壁下去,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下坠。石缝是V字形的,他被卡在里面。他惊叫了起来,挣扎着想往上爬,但挣扎得越厉害,就卡得越紧。慢慢他就发不出声音了,只能看着顶上草叶间的天空,张着嘴喘气。那只蛤蟆就在他的身边,和他一样望着天空,开始呱呱鸣叫。就这时候,二蛋看见了头顶有个阴影移动着,他一抬头,看见了就是先前那个戴黑帽子亮眼睛的人。这人对着他笑着,露出一颗金牙齿。他伸手把二蛋拉出了石缝。
“小兄弟。不要怕,过来,我这里有洋糖粒给你吃。”
“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二蛋说。
“我是这里的守林人。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你是棺材村的对不对?你们家里是挖煤的对不对?”这人说了一连串话,二蛋一听有点不怕他了。这人给了二蛋一把洋糖,都是包着玻璃纸的,这些糖二蛋一年也吃不到一颗,只是在街上的店里面的玻璃瓶子里看见过。因此,当他拿到了这些糖,高兴得脸都红了,心跳得兔子一样。他这个时候最希望这个戴黑帽子的人马上消失,怕他反悔把糖要回去。
“我知道你刚才去看过那个屋子,你看到屋里面的人在吃人吧?”黑帽子人说。
“是。太怕人了。他们每个人捧着一个骷髅头。”二蛋说。
“这下糟糕了。你们看过了他们吃人,鬼就跟住你们了。到时候你们就要被吃掉。”
“你乱说,你才会被他们吃掉呢。”二蛋说。
“跟你说真的。你看他们吃人的时候,你的魂儿就被他们摄去了。你得去把魂儿偷回来,要不然你今天夜里就会被他们找去吃掉。”
“这是真的吗?”二蛋听着听着也害怕起来。“他们怎么会找到我呢?”
“你的魂儿在他们那边,找到你可容易了。只要他们念一下符咒,你在半夜里就会起来,像鬼一样到那屋里让他们吃掉。”
“我的妈呀,那可怎么办?”二蛋吓得哭了起来。
“你得去那个屋子那里把你的魂儿找回来。我知道在哪里。”黑帽人说。
“我可不敢去,我害怕死了。”
“别怕。我来背着你去好不好?”黑帽人说。
这个黑帽人说着真的背起了二蛋,穿过了树林,悄悄地走向树林边缘的考察队屋子。在考察队屋子的另一侧,有一座废弃的房子,可能以前是这座大房子仆人的住房。黑帽人到了里面后,把二蛋放下来。黑帽人把地面上的一个地窖盖子打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干吗带我到这里?”二蛋问。
“看看,你的魂儿就在这里面。”黑帽人指着黑洞洞的地窖口说。
二蛋伸头看看黑洞洞的地窖,里面一股阴森森的霉气冲上来。就在这个时候,黑帽人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用最快的速度让他窒息死亡。二蛋在他的手掌虎口下踢蹬着像一只野兔一样,黑帽人心里有点不忍。但没办法,他在树林里已经等了八九天,总算等到了机会。他现在不这么做,完不成事,回去交不了差,弄不好自己也得死。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让二蛋快点死掉少踢蹬几下。到他觉得手里的二蛋完全断气后,他将二蛋慢慢放到了地窖里面,盖上了盖子,然后走开了。
狗剩和石头在树林里转了一圈,回到了原地。他们各抓到一只蛤蟆,很快就会合了。他们见二蛋还没来,就开始叫喊,在树林里到处找他。狗剩和石头找了一个时辰还找不到二蛋,眼看着天要黑下去,树林里的妖精会出来了。狗剩说二蛋一定是独自先回家了,我们也回去吧。石头也觉得是这样,他们于是便离开了。
狗剩和石头回到了村里后便各自回家。他们再晚点回家就吃不到晚饭了。二蛋家里有八九个孩子,父亲挖煤回来就喝酒了,母亲生病起不了床,一群孩子在炕上躺了一排,少了一个也看不见,因此二蛋晚上没有回来并没有被发现。
到了第二天早上天亮时,父亲酒醒了,才发现少了个儿子。他赶紧四处去找二蛋,知道他昨天和狗剩石头一起玩的,就到狗剩家里去打听。狗剩一听心里慌张,他本来以为二蛋已经回家,现在却不见了。他开始不敢说去考察队那边树林里的事情,被他父亲揍了一顿后,就把去看吃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于是村里的人都跑到那树林里去找人,但不见二蛋的踪影。
下午的时候,突然有个说法传了开来:二蛋会不会是给树林的考察队吃掉了?这个话一说出来,马上就有人相信了。这天村里的人都不去挖煤了,人很多,他们觉得应该去考察队里找找二蛋。他们都带着家伙,怕那些吃人的人厉害会吃亏。
当村里人包围了考察队要找二蛋时,考察队的人想起了昨天的确有几个孩子爬上窗口张望的事情。他们觉得这件事情很离奇。像这样穷人家的小孩大概不会是被人家绑架要赎金的,说不定还在树林里面。考察队的人决定和他们一起去找人。工作队的方法是用格子定位,把树林里每一个地方都搜查到。一直到了晚上,还是没有二蛋的踪影。但是到了最后,搜寻的人群在考察队后面废弃的房子地窖里找到了已经死去的二蛋。二蛋的父亲背着二蛋的尸体,和棺材村的村民暂时都回村里去了。
事情是那么离奇,又是那么严重。杨鸣条百思不得其解,这一个小孩怎么会死在后面房子的地窖里呢?隐隐感到这里面可能有阴谋,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到安阳公署去找马洪专员报告这件事。但是到了夜里的时候,棺材村那边的人又回来了。他们打着火把,把考察队的房子团团围住。杨鸣条打开门往外看,除了他们手里火把的火光,他看到的是夜色中一双双发亮的眼睛。
杨鸣条一夜没睡,他们不知道包围在外面的民众下一步要做什么。这一夜总算过去,没有出事。但是第二天早上,围在考察队外面的民众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谣言迅速传遍了安阳城内外,都说北京来的考察队吃村里的孩子被抓住了。杨鸣条知道形势严重,准备派魏善臣带几个人突围出去到警察局报信求救。但是他们一出去就被赶回来,外面的人墙几乎水泄不通。
中午时分,围在房子外边的人开始起了一阵骚动。他们中的一群人开始进攻考察队的房子,要进入屋子里面。李济和杨鸣条觉得不能开门,这屋里面有考察队的所有仪器设备,更重要的是他们从地底下发掘出来的所有甲骨片和器物也都还在屋内的库房里,要是让一群暴民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屋里虽然有带枪的保安队士兵,但此时不能用他们来抵挡民众,万一开枪伤了人就不可收拾。于是屋内的人拼死命把大门抵住。大门虽然顶住了,但有雨点般的石头砖头扔向了窗户,所有的玻璃都碎了。屋里的人用棉被加上门板把窗户堵上,不让外面的人爬进来。
相持了一段时间之后,外面的进攻停止了下来。屋内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没多久,外面的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喧哗声。由于屋子的门和窗都堵上了,屋里的人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他们就从空气里闻到了一股烟火的焦味。杨鸣条从一个窗门的破洞往外看,看到了后面院子那座房子起火了,肯定是暴民故意点燃的。那屋子是木头的,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火焰直冲天空,热气直逼着考察队的房子。情况非常危急,虽然两座房子有一墙之隔,但那火焰不时地旋转着,舔着前面没着火的房子的屋顶。屋里的人很快觉得灼热难忍。李济和杨鸣条让屋里的人往墙上浇水,但他们知道,火要是真烧过来,那屋里的所有人只得打开门先逃命。
就在这个时候,终于有一队警察闻讯过来了,把包围考察队的暴民和考察队的房子隔离开来。接着还来了几部人力唧筒喷水救火车,把火给扑灭了。考察队躲过了一次灭顶之灾。
六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杨鸣条在发给北京傅斯年的电报里这么说。很明显,这个棺材村的孩子是被人有意杀死,放在考察队的房子附近栽赃于他们。杨鸣条想起梅冰枝在袁林风雨亭说的话,觉得这个事情一定是和安阳的地下黑网有关系的,也许这就是对考察队追查“高射炮”的回击。他把这事和那个迷宫花园里日本人的地图联系起来,他已经觉察到对手的强大和狡猾。按道理,这样的事情警察是不难查清的。但朱柏青表面在调查,实际上却没有去厘清真相,只是让考察队拿出一百元大洋先安抚下死者的家庭。这样安阳的民众舆论仍然还是倾向于考察队要对二蛋之死负责。
二蛋之死的风波过去之后,考察队安全问题成了李济、杨鸣条的心腹之患。除了队员的人身安全,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已经发掘出来的物件。这次的风波中,如果考察队的房子被暴民攻破,或者他们纵放的火烧掉了房子,那么屋内仓库里的发掘物件不是被抢掠一空就是被大火焚毁。李济和杨鸣条商量之后,决定要把库房内最重要的一批东西运送到北京的历史语言研究所里去。
当初中央研究院考察队进入安阳之前,傅斯年和河南省政府达成过一个协议,发掘出来的东西要先存放在河南本地。所以李济、杨鸣条在运送发掘物之前,和河南省政府方面的联络代表郭秉钧作了商量,向他说明这样珍贵的文物放在这样简易的仓库里,实在是让人不放心。而且,所有东西的修复,制图,鉴定,拍照在这里都无法进行,最终得运回到北京的研究院去做。郭秉钧表示同意。
于是,工作队停了两天工,把主要的挖掘物装箱打包。足足装了一汽车。开封的河南报界派了几个记者过来采访,还拍了照片。队里派了梁思永,胡厚宣押车到火车站,并随车一起护送到北京去。做好了这些事情,杨鸣条和李济松了一口气。
在二蛋之死事件过了十来天之后,杨鸣条正在工地上工作着,远远看到安阳中学校长和两个陌生人来到了工地上。安阳中学校长杨鸣条是熟悉的,不过他既没有过来和杨鸣条打招呼,也没把陌生人介绍给他。杨鸣条也没顾得上和他说话,以为他是来参观的。但是他还是觉得那两个陌生人行为怪异。他们拿着个照相机照来照去,还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到了第二天,杨鸣条看到事情不对了。工地上来了一大队的人马,领头的是他认识的河南省图书馆馆长何日章。杨鸣条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忙着上去迎接问候。但是对方却是一脸傲慢。他说:
“从现在起,你们不可以在这里挖掘土地了。河南省政府已经取消了给你们的特别许可,你们马上离开这里,这里的事情我们要接管了。”
“可这是怎么回事?”杨鸣条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自己看看这个。”何日章把一张报纸递给他。那是河南教育报。杨鸣条看到报纸上大标题写着:中央研究院违背协议私自将安阳文物运出河南。
“你们违背了协议,当地的民众已经怒不可遏,省政府也已经震怒,责令你们立即停止一切在安阳的活动。”
“这话从何说起?我们和河南省的当地代表都有共同备忘录,每一样发掘的东西都是登记在册的,同时说好所有东西所有权归双方所有。我们运送到北京的文物都是经过登记的,也给你们的代表备了案。主要是因为这里储放的地方不安全,而且这些珍贵的东西需要运到北京做研究和修复。”
“说这些话已经没有意义。我们河南地方上的事情我们河南人自己会做好。这可是冯玉祥司令签署过的文件,让你们赶紧离开。你们快收拾行李离开吧,免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鸣条还看到他们带了冯系的军队士兵过来。那些保安队士兵看到冯系的士兵,都安安顺顺地站到了一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杨鸣条觉得僵持下去是没有用处的,所以就让大家放下手里的工作,先回到队部去。
他们回到了安阳城里的队部,看见了楼里住进了一队士兵,每个房间里都有。这些士兵并没有把工作队人员的东西扔出来,而是集体在他们床头边的地板上打下了地铺,房间里挤满了人。李济、杨鸣条和带队的军官交涉,对方说他只是在执行上头的命令,请他多多包涵。情急之下,杨鸣条马上跑到安阳府去找马洪专员,报了姓名之后,等了半天却不得接见。最后一个科员出来回答,说马洪专员已经被省政府革职了。杨鸣条只得回来,马上到邮局拍电报给北京傅斯年报告情况,请他火速和河南省政府交涉。傅斯年回电让他耐心等待,他立刻就向蔡元培总干事汇报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杨鸣条和队里的人不上工地了,但也不敢离开队部,因为他们的设备仪器和个人用品都放在屋子里。屋子里这些士兵整天骂骂咧咧,抽烟喝酒,赌钱打架,他们都是些兵痞,跟着军阀打过很多乱战。杨鸣条得提防着他们偷窃队里的设备和钱粮,还有仓库里还没运到北京的发掘物件。
到了第三天,安阳城内街头开始贴出标语,上面写着“打倒偷盗安阳文物的元凶李济、杨鸣条,赶走北京来的田野考古工作队”、“河南事情河南人自己做主”等等。有几百人在马路上游行抗议。这些游行的组织者是来自洹河北岸的“自治委员会”,是那些把钱投入“中央夜晚发掘团”的股东们。当时河南全省舆论都是反对北京来的发掘者的,因为冯玉祥对他们把发掘出来的文物运到北京去一事很不高兴。一时间,杨鸣条他们在安阳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游行示威的人一圈圈包围着工作队的驻地,不让他们自由活动。
傅斯年一周后来电报,说中央研究院和河南省政府的协调成僵局了,一时搞不下来。为了安全起见,让史语所考古工作队的全体人员马上撤回北京。重要的设备都带回来,发掘出来的东西能带则带回来,不能带就留在当地,移交给河南省政府方面的人员。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势已去,李济、杨鸣条只能按照傅斯年的指示办了。他们知会了河南省政府方面的人,说工作队要暂时撤回到北京,那仓库库房就交给他们保管了,请求他们要保护好。然后,大伙开始整理行装。离开时,杨鸣条看到驻地门口围着好多看热闹的人,这些日子驻地门口一直有当地人围观。他突然看见了蓝保光也在人群里面,正向他招手。杨鸣条不觉伤感起来,不是为了蓝保光的送别,而是想起了梅冰枝。在这撤离之际,杨鸣条以为她会出现的,会来送送他,可是却一直不见她的踪影。但此时情况危急,一切在仓忙之中,容不得他多想。整理好行装之后,考察队全体人员坐着几辆马车,的哒的哒地前往火车站。当天,他们就坐上前往北京的火车了。
第八章 寻找消失的星座
一
回到北京后,田野考古工作队暂时解散了。大部分队员在北京有家眷,都回家居住。杨鸣条分配到了一间房子作为单身宿舍。这间房子很宽大,但是破旧,房顶上透风,屋梁上老鼠成群结队跑着。
从安阳被赶了出来让杨鸣条有心灰意冷之感,但他想到这个时候可以利用时间再继续写他的《殷历谱》了,心里又开始升起了工作的欲望。通过甲骨文的研究,现代人可以根据每个商王的祭祀谱排出王位和年号,不借助典籍而直接把商朝的年谱排列出来。而杨鸣条还有更高的目标,是要把甲骨文中用天干地支数目表示的时间和西方纪年儒勒日历对应起来,从而可把当时每个事件的时间坐实到每一个时辰。以这个时间为基点,再根据甲骨文的日卜夕卜和祭祀年表,就可以准确地描绘出殷代的历谱。
编制《殷历谱》是一个巨大工程,杨鸣条决定先从编写殷商的交食谱开始,就是把甲骨文中有关日食月食和星座观察记录编成谱系。那段时间,杨鸣条整天沉醉于计算推演之中,一直干到了年底。大年三十,所里的人都回家过年了。他呆在家里,继续计算推演。天黑了,冬天的风在屋顶上呼啸而过,他就着火炉胡乱吃了些馒头。后来他觉得累得慌,就和衣上床睡了。上半夜他一直听得老鼠在屋梁上跑来跑去,吵得他心烦。下半夜他接连做起了噩梦。他梦见了在一个巨大的神庙里,祭台上有两个青铜鼎冒着热气。接着他看到了那青铜鼎里煮着的是两个人头,他认出了是大犬和巫女的人头,青铜鼎里的人头转着眼珠在说话。他吓得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全身在颤抖,身体滚烫发烧。他知道自己生病了,胸口堵得慌,不停地咳嗽。他想这深更半夜也没地方可以看病,再说他也没办法出门,这样想着,他又睡着了,又开始做噩梦。这回他梦见了洹河两边的土地,河边的树木都没有叶子的,土地上行走的人和动物都处于睡眠状态。他看到了蓝保光的母亲飘浮在空气中,她在悲伤地哭泣。
他被早上透过窗门的光线唤醒了,勉强起来,啃了点隔夜的馒头。他以为靠自己的抵抗力是会好起来的,大过年的时候他也不想去找医生。这病中的梦境让他回到了安阳的土地,见到大犬和巫女,见到蓝保光母亲,让他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他沉湎于这种昏睡中,错过了治疗时间,使得病情加重,烧得神志不清,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早晨还是黄昏。外面下起了大雪,他听到有鞭炮声。屋里的炉子都熄灭了,冷得要死。这个时候他才想到无论如何得起来出去看病,去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饭。他想着,可是却无法控制睡意,又昏睡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醒了,觉得屋子里变得很温暖,还亮着灯光,屋里有饭菜的香气,炉子里正在煮着一锅粥。他突然害怕起来,这屋里怎么有人做饭呢?莫非自己又进入了幻觉,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可这个时候他终于发现这是真的,屋里现在有个人在,是个女人,身上散发出女人的特有气味。是梅冰枝在他的身边,她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烧起了炉子,他看到了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在擦洗着屋子的门窗。她的手湿漉漉的,挽着袖子,露出丰润的手臂。
“我这不是做梦吧?你怎么来了?”杨鸣条说。
“你终于醒了,我多么高兴。”梅冰枝用毛巾擦着他的额头,一边高兴地抹着眼泪。“过年前一直惦记着你,不知你到北京以后会怎么样,也没接到你到北京以后给我来信。我在过年前想好了,过了年就到北京来看你。大年初一我就离开安阳到北京了。可是我找到历史语言研究所,那里关门休息了,找不到你。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你的住处地址,我找到这里时,看到你竟然病成了这样。”
“我从年三十开始生病,一直在做梦,不知已经过了几天了。要不是你来了,我还不知要昏睡几天呢。”杨鸣条说。
“现在不要紧了,我会照顾好你的。”梅冰枝说。
杨鸣条被送到了协和医院,医生诊断为急性伤寒。在梅冰枝的悉心照料下,杨鸣条慢慢恢复了健康,心情也慢慢好转起来,但是身体还是非常虚弱。
梅冰枝不想再回到安阳,要留在北京一边读书,一边参加救亡运动。现在东北几乎已成日本人天下,北京成立了“北平各界反日运动委员会”,号召对日进行经济战。一场声势浩大的抵制日货运动正激荡全国。一年之后,“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人吞并了东三省,中国陷入一片悲愤之中。此时全国上下的目标似乎已经统一起来,那就是坚决抗日救亡。
对于日本国,杨鸣条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日本国在甲骨文研究方面成就显著,许多甲骨文大师都是在日本游学过,这些事情让杨鸣条对日本国怀有好感。但是,近年来日本国对于中国的步步紧逼,让中国人处于亡国的忧虑之中,使得杨鸣条先前因甲骨文研究而对日本产生的好感渐渐消退。那时蔡元培院长已向全国同仁发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号召,要求学界要为抗日救亡贡献力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是在做研究《殷历谱》的事。梅冰枝在照顾他治病期间成为他生活和工作的伴侣,不久后就和他一起居住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