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如鼠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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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3-05 15:20
胆子小的男人比较可笑,比如像杨光标吧,动不动就脸红了。在一起玩的人如果谁说他的钱丢了,先不管钱多钱少,他马上就会有反应。就像他身上猛不丁地爬满了蚂蚁,不自在,不适,肢体扭动,脸随之也通红了,手心出汗。事实上我们都知道杨光标不是小偷,他哪会偷东西呢,可他就是这样,凡事只要没弄个水落石出,他在潜意识中都会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当然也有另外的可能,那就是他害怕别人会怀疑上他,有没有怀疑不知道,反正先就心虚了,想洗清自己又不知如何洗。有一句俗语说得好,没抓住小偷之前,人人都有嫌疑。因为有这个毛病,我们便经常折磨他。有事没事突然就有谁大呼小叫着说他的东西丢了,大到钱包,小到钥匙串。我们一边假装张罗,一边打量杨光标。他那种窘迫的样子让我们开心极了,我就不明白别人丢了东西跟他有毛关系啊。小时候这类玩笑开得多了,大家竟都对他有了怜悯。年龄稍大后我们都很同情他,克制着不光不开类似玩笑,甚至谁真丢了什么东西只要有杨光标在场,人家也会忍着不张扬。我说的这些事发生在从前,我们这些人都是马坊街的孩子。
要说呢,杨光标没考上大学,他娶了街南头那个残疾姑娘罗娇娇。罗娇娇我们小时候都认识,大家老欺负她,我们有事没事总往她家的屋顶和院子里扔瓦片。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扔瓦片既是恶作剧,其实小孩子的潜意识中也有调情的意思在里面。罗娇娇虽是残疾,人却长得漂亮,皮肤白,一笑露出俩酒窝。坏就坏在腿上,因为得过小儿麻痹症,腿就瘸了。但是罗娇娇又好强,坚决不用拐杖。如果拄着拐杖,走起路来身体好歹能得着平衡。不拄拐杖就只能一歪一斜地走路,半边肩膀耸着,另一只肩膀像鸡啄米那样猛地往下挖,难看死了。罗娇娇却不这么看也不这么想,她心里还把自己当正常人,所以不要拐杖。结婚后夫妻俩开了个杂货铺,叫光标小店。卖些油盐酱醋之类的小物品,挣点小钱度日。那段日子勉强过得去,街上星罗棋布到处都是这类小店子,人们顺脚走进哪家是哪家。可是没多久,开始有超市出现了,超市以前只在大城市才有,在县城出现是后来的事。顾维军也是我们以前的玩伴,当年这家伙老丢东西,害得杨光标经常脸红。他上过邻县的一所中专师范学校,毕业后先当老师,又转到行政上。超市逐渐在县城冒头的时候,顾维军刚好在马坊街道办事处当书记。
那天顾维军找到杨光标,授意他开个超市。门面就在光标小店隔壁,利用街道酱菜厂废弃的仓库重新装修,面积宽敞。酱菜厂倒闭了,不过它还是街道上的产业,那些遗留的资产顾维军能够当家作主,他有权支配。于是他说,“杨光标啊,你就做吧,带头做个超市。超市的名字我都给你起好了,现成的,就叫光标超市。我们谁跟谁呀,发小,老同学。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有事没事我全力支持你。”
多好的事啊,但是杨光标老实,胆子又小,不敢接手。他想了三天三夜,然后跟顾维军回话说,“我还是开我的小店吧,发不了大财,开着安心。”
杨光标不敢接手,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他不愿意背负大笔银行贷款,他有老观念,欠着别人——哪怕是银行的钱也会吃不下睡不着。另一个原因是顾维军,他当然不会白白为杨光标提供便利,明说了吧,他也要求入个干股。顾维军不干活不出资,却要在超市里占到很大一部分股份。杨光标不能理解,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他不敢跟人分赃,弄不好会坐牢呢。但是说到底终归又没那么复杂,顾维军这么干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你有权了,既然又有大雁从你眼前飞过,你不顺手拔几根毛下来合适吗?这道理明摆着,杨光标就是想不通,他因此错过了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
机会你没得到,别人就得到了。酱菜厂废弃的仓库后来给了炸油条的老谷家,谷姓家族在幸福县开了第一家曙光超市。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很快又有了中百超市,又有了西亚超市。县城里的几家超市就像巨型船舰,没过多久,光标小店就被它们掀起的水浪呛死了。杨光标的店子就在曙光旁边,看上去矮小、寒酸、丑陋。大超市就是不一样,人们蜂拥而入,再没有人看上它旁边的小店子一眼。谁也没办法,就是这么回事,小店子一夜间就被大超市挤死了。顾维军有一天专门踱进店里来,他看到罗娇娇眼睛红肿,她哭过的样子楚楚动人。顾维军有些不忍心,怪也只能怪杨光标。他说,“现在后悔了吧?你们进去看看他们的收银台吧,个个收银员都在忙着收钱呢。”
罗娇娇转身进了洗手间,水声哗哗。
杨光标递烟给他抽。“这店子开不下去了,我会另找别的门路。”
那个时候顾维军满世界到处跑,他官虽不大,但是他会做官。一个人会不会做官,人生际遇完全不一样,顾维军悟性好,把个小官做得风生水起。他能挣钱,又舍得花钱,也会花,钱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一个人能不能红起来、紫起来或者发达起来,都是有原因的,没有人能够凭白无故地发迹。当年我是我们马坊街那一拨孩子中考得最好的一个,读完大学在省报做了记者。记者也有机会出人头地,可以钻营的地方也非常多。可是我不行,我一直做得很平庸。在某些方面,我差不多和杨光标是一种类型的人。顾维军很不理解,你可以接触到那么多大领导,那么多大企业家,那可是我们想见都见不着的人物啊,怎么着都能提携到你吧。他的意思很明白,怎么着你也不应该这么没长进呀。他没事就往武汉跑,每到武汉都要来找我。我们见了面,通常是顾维军反客为主,在武汉三镇到处请我吃吃喝喝。他穿着名牌服装,夹着名牌皮包,比我大气多了,有出息多了。在他面前,我常常会有相形见绌的感觉。进了餐馆即使明知道是他埋单,我也总是拣便宜的菜点,他却老点大菜,选又硬又贵的菜点。这就是区别,不言自明嘛。吃饭时顾维军经常点拨我,跟我讲机器,讲钟表,耐心分析齿轮内部的规则。他说最像社会的东西就是机器,就是钟表。你什么时候把机器钟表研究透彻了,也就把社会真正弄明白了。因此顾维军有事没事都要在家里拆卸钟表,他戴着放大镜,拿着镊子,拆了装,装了拆。或者跑到工厂去,蹲在车间里看机器运转,一看能看上好半天。他跟我说,“做记者光把文章写好没用的,你还要想办法进步。”顾维军是一个混得如鱼得水的人,我相信他的点拨不无道理,但是我又做不到。这类话题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就像是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局,图的是个你来我往,每句话都像是在对弈。这么着吃饭特别无趣,我因为老是输给他,难免就有些烦他。“你不要老指教我好不好,还是说说马坊街吧。”
顾维军是个聪明人,知道我不耐烦了,便不再替我操心。他挺能聊的,我们聊来聊去总要聊到老家。老家的人老家的事,我心里牵挂杨光标,尽量打听他的消息。只要一说到杨光标,顾维军就显得痛心疾首。他就是个倒霉蛋,天生的倒霉蛋,可以说倒霉透顶了。他掰着指头历数杨光标的那些倒霉事。“真是一捧糊不上墙的烂泥啊,”顾维军感叹着说,“他活得就像是一挂鼻涕呢。”
一挂鼻涕!我听得心惊。
杂货铺开不下去了,杨光标打算改行做鱼贩子。马坊街就在府河边上,那些用电网打鱼的人,放鱼鹰叼鱼的人,一般都会整筐整筐地把鱼上给鱼贩子。他们只管打鱼,懒得斤斤计较地跟家庭主妇们讨价还价,做生意对终日在水上打鱼的人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马坊街上有一批二道贩子,专门做鱼买卖。府河里的鱼是野生鱼,不光抢手,价格上也比养殖场的鱼贵一些。二道贩子们有办法把养殖鱼和野生鱼混在一起卖,他们在养殖场把那些个头颜色相似的鱼挑出来,跟府河的鱼混在一起,装在放有水草的篮子里。这类招数很容易蒙混过关,鱼躺在湿润的水草上格外新鲜。杨光标不懂这些,他从河边进了鱼直接拿到菜场去卖,也不动手脚。鱼贩子们气疯了,妈的好端端开你的小店子,凭什么跑来抢我们饭碗。大家一块合计,不治他不行,于是那个叫蒋三的家伙出头了。
蒋三嘴上叼着一只肉包子摇晃着就过来了,他哼哼地指着筐子里的那条大鱼。杨光标捞出了那条鱼,蒋三又哼哼着指另一条鱼,杨光标又捞出另一条鱼。那是个晴朗的早晨,蒋三叼在嘴上的肉包子是他的早餐。之前他已经吃掉了四个,第五个包子叼在他嘴上就像是在堵着他的嘴。好多人围过来,人们对某些人将会受到羞辱的事情有天生的敏感。杨光标抬起头来感受到某种异样,他一下子明白了,蒋三自己就是鱼贩子,又怎么会到他的摊上来买鱼。那么多人围着,杨光标脸变得通红,就像小时候他就在现场,刚好哪个伙伴又丢了钱。他很难过,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蒋三一手拎起一条鱼,他的手从鱼腮抠进去,从鱼眼睛里抠出来,死死地把鱼控制在手上。然后他呸地一声把肉包子从嘴里喷出去,那只被他啃掉一半的肉包子飞到很远的地方才落下。“妈的个逼,叫你卖,我叫你卖。”蒋三一边骂着,一边抡起两条鱼左右开弓抽打杨光标的脸。
顾维军说:“见过用手打人脸,没见过用鱼抽人耳光的。”
啪!啪啪!
到底是鱼贩子,抡起鱼来就像抡着两块木板子或是两只鞋。但是鱼又活着,在空中能自由摆动,蒋三却有本事直直地把它抽到杨光标脸上。第一下击中后,杨光标的脸就开始红肿。他差点摔倒,摇晃几下又站定了。蒋三拿手上的鱼攻击杨光标,鱼和人的脸皮撞击居然能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听到顾维军说这件事,我心里难受死了。顾维军说他不在现场,马坊街毕竟是他地盘,如果他在现场一定能阻止。蒋三是个什么东西?欺软怕硬,妈的我吼一声他立马就会滚得远远的。我相信顾维军,他要在的话肯定能保护杨光标,可是他不能时时刻刻跟着杨光标啊。两条鱼倒不一定能伤着杨光标的身体,它不是砍刀也不是木棒,不大可能让人致残。但是这种打人的方法羞辱了杨光标,摧残了他的尊严和心智。我了解杨光标,他有很强的自尊心,怯懦是因为正派,他不会跟人争强斗狠。
我叹息一声说:“受此打击,杨光标的鱼贩子生涯也该结束了。”
那可不是,杨光标前后只做了不到半个月的鱼生意,就被那帮鱼贩子给打出来了。每个行当都有山头,不可能随随便便由着你挤进去。杨光标和罗娇娇生了个儿子,名叫杨富贵。我之所以记得他儿子,因为小家伙很小就有传奇,关于他的传说也是顾维军告诉我的。杨富贵还不到五岁就有三次跟死亡谋面的机会,几乎要溺毙在府河里,据说这三次都是杨光标亲手把他扔进府河去的。前两次刚好有鱼船经过,把他捞起来了。船家骂杨光标,“妈的你要扔儿子,也要等我们不在的时候再扔啊。”杨光标二话没说,铁青着脸,拎着杨富贵回去了。第三次正好没有船家经过,被扔到河里去的杨富贵自己爬上岸来了。那一年杨富贵恰好五岁,杨光标扔下儿子后就转过身去,背着手慢腾腾地往回走,他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不过他还没走多远,杨富贵就追上来了。杨富贵全身湿透了,从身后抱着他父亲的腿。杨光标拖着他在地上走了几步才停下,见过这一幕的人都说,他并没有抱起儿子,只是牵着他的手。杨富贵听话地跟着父亲走,自那以后,杨光标再也没有把他往河里扔。即使扔也淹不死杨富贵,因为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我不太理解这件事的含义,一个做父亲的人怎么会这样对待他的儿子?但是他们一家三口要吃饭啊,小店子开不下去,鱼贩子不能做,他们吃什么?
这时,罗娇娇站出来了。一个家庭总得有人站出来,既然罗娇娇认为家里的男人没用,她也就没得选择。罗娇娇开始学理发,女人结婚生了孩子之后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学做一门手艺,确实有些晚。有什么办法,也是被逼到了这一步。罗娇娇剪、烫、染样样都学,从前的杂货店变成了现在的理发铺子。陆陆续续又有人踏进这个家门,人们有说有笑,重又给这间荒凉的屋子带来了生机。杨光标只能缩在家里打打下手,在自己女人面前没一点地位,窝囊死了。罗娇娇动不动对他吆五喝六,呼来唤去。支使他去买菜烧饭,支使他去给哪个顾客买发卡,买矿泉水。反正跑腿的事都是杨光标,扫地擦窗户的事也是他。
县城里的新鲜事一桩接一桩,不久又流行打麻将。理发铺子就像风向标,外面搞什么,这里很快就有反应。先是来做头发的女人叽叽喳喳,说的都是麻将场上的输和赢。接着,那些排着队还没有开始弄头发的人手先痒起来了,站在镜子前跃跃欲试,恨不得从哪里马上抓出一把好牌。罗娇娇看在眼里,早有了盘算。大家这么喜欢,她就在内室里支起一张麻将桌。排队的人先在里面搓几盘,既赚了人气,又留得住人。这一招真是不错,没想到大受欢迎。理发的人往这儿跑,不理发的人单单为了打麻将也往这儿跑。实际上后来打麻将的人比理发的人更多一些,他们觉得给罗娇娇添了麻烦,都抢着理发。可是有些人的头发太短,实在理不了,加上罗娇娇也忙不过来。她笑着说理什么发呀,你们接着玩就是了。那些人越发不好意思,不理发也可以,悄悄压点钱在桌子上。罗娇娇收了钱,反过来她又不好意思了,干脆吆喝着让杨光标做饭招待大家。杨光标搞别的不行,做饭倒是一把好手,做出来的饭菜大家一致叫好。罗娇娇从中看到商机,发现了新行当,搞个麻将馆比理发铺子更来钱。她是这种性格,想到了就做,从不拖泥带水。于是罗娇娇把理发工具全收起来了,束之高阁,正式开了麻将馆。
有关杨光标的消息,我大体上就知道这么多。这些事情基本上都是顾维军告诉我的,我跟老家的联系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我想知道什么,他就会告诉我什么,前提是他也知道。后来顾维军调到白龙镇当镇长,当书记,又后来调回县里。他离开马坊街以后,杨光标的消息自然就中断了。杨光标自己和我没联系,我只能通过顾维军这个中介来了解他。我心里牵挂这个发小,他胆子太小了,老受人欺负。有时候我想,对他的牵挂,是不是意味着我俩有某些相似的地方?虽然没有人当众殴打我,但是我在报社和他在马坊街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不是也有人在以各种方式羞辱我吗?在蒙受羞辱这方面我跟杨光标遥相呼应,旗鼓相当。这也是我不停从顾维军那儿打探他消息的原因,我心里这么想,却从没有告诉顾维军。杨光标卑微死了,在麻将馆给赌客们做厨工,可是好歹他的生活有了着落。我也比较放心他了,管他卑微不卑微,管他做的事情体面不体面,能生活下去已经很不错了,你还要怎样!
顾维军倒是越过越风光,这样一个时代好像就是为顾维军这种人准备的。他太能扯了,太知道棋局的各种路数了。刚下到白龙镇他就知道,如果不出大的岔子,多久之后他就能做上书记,多久之后回到县上做某个大局局长。这些都在他掌控中,或者早在下去的时候就有人给过他承诺。“我不能再跟你说杨光标的事情了,”他说,“因为以后我也不知道,再说,跟你说实话吧,我对他这个人根本没兴趣。以前跟你说的那些,也是我跟别人打听的。”顾维军踌躇满志,对杨光标那种角色当然不会有兴趣。要跟我聊到他,他才会打听他,每次说到他都含着讥讽。顾维军对杨光标不可能不讥讽,他下去前一夜给我打电话,说到了杨光标最后一个笑话。麻将馆里有时候班子凑不起来,主人就得临时凑个数,先把班子搭起来。没人来一直顶下去,一旦来人就得马上下来。干这活的是罗娇娇,可是她牌艺不精,一顶就输。罗娇娇烦得要命,一天挣的钱还不够输。那天又出现这种情况了,罗娇娇真他妈的不想顶,杨光标当时正蹲在地上择菜。罗娇娇看到他就烦,恨不得踢他几脚,脑子里却突然灵光一现,老古话不是说换手如换刀嘛,何不让他上去试试。这样想着就让他上了,杨光标对罗娇娇一向言听计从,哪敢不上。望着她的眼神,杨光标上是上了,牌却打得战战兢兢。他不敢输啊,他那个难受劲,外人看着比他更难受。可能是恐惧在起作用吧,杨光标不仅没输,他甚至还赢了一笔钱。
赢钱本是好事,外面却有人议论,说麻将机是不是有问题,有没有装了程序啊?要不然的话杨光标的手气怎么会那么好,他傻里傻气一点也不精明,怎么能要风有风要雨是雨。麻将馆客人三教九流,嚼舌根子的人一向就多。这话若是传到罗娇娇耳中,她肯定有办法对付。“机子能有什么问题,既然装了程序我怎么老输呢?”罗娇娇呛别人的话是现成的,想都不用想。可是传言罗娇娇没听到,偏偏让杨光标听到了。杨光标确实胆子小,他听到传言不是理直气壮地去辟谣,而是分别给另外三个人打电话。他向他们保证麻将机没问题,没问题也就罢了,他偏又向他们道歉,委婉地表示他作为麻将馆的主人不应该赢钱。道完歉,他又把赢下的钱如数退还给他们。这事大家都知道了,全都笑掉了大牙,就只瞒着罗娇娇一个人。妈的,世上还有这样软蛋的男人吗?顾维军下去时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我听,他分析了其中关键性的逻辑错误,说是麻将机没问题,为何要退钱给别人?既把钱退给别人了,又怎么能洗刷掉有问题的嫌疑?退钱是否确实有把柄在谁手上?杨光标这事弄得——真他妈拎不清。
顾维军问我,“你说,是不是脑子有病?”
但是,随着顾维军离去,杨光标也就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没了顾维军,杨光标的消息来源切断了。我没必要操他那份闲心,管不了他,事实上我自己这一生也过得很不好。有多么不好,我都懒得去说。顾维军一路风光往前走,他做了两年镇长,如愿当上白龙镇书记。然后回到县里做财政局长,那可真是人人眼红的大局呢。财政局长做了八年,再到政协去做副主席。以顾维军那么低微的基础,能做到副县级也真是难为他了,不容易啊。政协相对比较清闲,顾维军在武汉买了房子,周末和假期过来住上几天。他跟我聊天时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软着陆,力争不出事,不被揭发不被处理,平安度过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那几年光阴。他很知足,坦率地说他所得到的远远大于他应得到的。顾维军说的是真话,他没必要对我撒谎。我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必须每过半个月去染一次头发。尽管他非常注意养生,对食物要求很高,很挑剔,特别注意选择,但他的身体状况仍然不好。我怀疑顾维军一直在假面里生活,高调和装腔作势都是外在,内里他其实很虚弱,每一天顾维军都过得忧心忡忡。有一把无形的剑悬在头顶,他长期睡眠不好,夜夜吃药才能入睡。只有跟我闲聊时,顾维军才像是能稍稍喘息一下。他坚决否认他有抑郁症,他只是睡眠不好。他离退休只剩下两年零七个半月时间,如果能让他提前退休——即使为此卸下他所有的职务和级别,他也会感激涕零。顾维军和从前完全不一样,几十年过去,我亲眼见到一个人性情大变,就像过去的杨光标,顾维军的日子过得心惊胆战。
我父亲还住在县城,快八十岁了,身体有病但脑子清楚。我经常抽空回去看他,我这一生都被父亲瞧不起。他有他的标准,按他的标准我刚好被他瞧不起。现在他不计较这些了,在他看来,儿子早就木已成舟。对木已成舟的东西指桑骂槐没必要,也不够道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了。父亲年轻时做过教师,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但他依然推崇那些能够获得成功的人。这几年他一直在颂扬光头良,他认为光头良才是幸福县的青年典范。县里最大的商城是光头良的,最气派的地产楼盘也是他的。据说光头良拥有十几台豪车,出席不同场合开着不同的车。没人知道光头良有多少钱,仿佛全县的财富都集中在他那儿。他有一家企业集团,建有全县最好的敬老院。他资助选美、老干部诗词朗诵会,资助幸福县好声音大奖赛。他是纳税大户,书记县长的座上宾。回到老家,人人都跟我说光头良。这县里就没有哪件大事能和他不扯上一星半点关系,修路也罢,建广场也罢,到处都有他的身影。这些都是比较鲜亮的一面,光头良还有另一面。人人都知道光头良是提着脑袋砍砍杀杀混出来的,像他这样在刀尖上滚来滚去居然混成了正果,确实令人刮目相看。“英雄莫问出处,”我父亲说,“他愿意也有能力为社会做点好事,管他从前搞过什么勾当。”持我父亲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管他干过什么,他这会儿成了人尖就行了。
光头良身上背负有人命案,而且还不止一条两条。有一回光头良和几个朋友正在喝酒,喝到中间他接了一个电话,他一边跟人频频举杯,一边对着手机嗯嗯啊啊。电话讲完了,他对着大家拱了拱手,“你们先喝着,我出去办点事马上回来。”不大一会儿光头良就回来了,他端起酒杯继续和大伙喝。事后人们才明白,就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把约见的一个对手干掉了。光头良办事心狠手辣,绝不拖泥带水。他不动声色地喝完酒,这才跑路。传说光头良在喝酒间歇杀了一个人,既没耽误喝酒,也没耽误杀人。都知道人是光头良杀的,但是他在外面跑了三年路之后居然把这桩案子洗白了。他花了多少钱不重要,动了多少脑子移花接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能在幸福县现身了。
“他脑子好使。”
“若是脑子不好使,光会砍人也混不出名堂。”
随后,光头良声名大噪。许多事人们不再去找派出所,暗地里跑来找他。他的手下曾经在会所门口挑断了一个人的脚筋,因为他赖账,债主讨不着债,便告到光头良这里。那人脚筋挑断了,回去想办法偿还了债务。从此,光头良在幸福县能够裁判一些事情,有人把他称作影子派出所。他所做出的裁定往往是最后裁定,明眼人都清楚这也是光头良敛财的手段。他明码实价,帮人办什么事就收多少钱。不要以为光头良只有黑吃黑的办法,他也可以到正式的派出所去通融,他有这个能力。光头良的名望就这么一点点建立起来,财富也随之积累膨胀。
每个人都能讲述一长串光头良的传奇故事,我都听得厌倦了。我父亲这么老了,还像追星族一样仰慕光头良,仔细想想也有原因。我大哥的儿子,也就是我侄子,也就是我父亲的孙子,这么说终于说清楚了。我侄子游手好闲,我父亲就像瞧不起我一样瞧不起他。“等你老了,你将发现,你会像你叔叔那样一事无成。”我父亲经常这样骂他,尖酸刻薄,就像是在念着某种咒语,他所说到的“你叔叔”就是我。可是忽然有一天我侄子也发达了,他摇身一变也成了开发商。我父亲大跌眼镜,不知道他如何交上了好运。我侄子告诉他,天上能掉馅饼吗?事实证明能掉,他的好运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听起来很神秘,其实很简单。原来光头良在僻静处遭人围砍,身中数十刀。我侄子刚好从那儿路过,凶汉们本以为做掉了光头良,于是扬长而去。我侄子本不认识光头良,但他抱起他,他已经软得不行,却还有一口气。他问我侄子,“你会开车吗?”我侄子说,“会开。”他指了指路边一辆车说,“快送我去武汉。”说着,光头良便昏迷过去了。我侄子二话不说,把他平放在车后座上,开着那辆车向着武汉飞奔。我侄子不认识他,但这个濒死者的气度震慑了他。也是光头良运气好,那天没堵车。我侄子开得飞快,九十分钟车程他只花了七十二分钟就到了。武汉同济医院的医生说,如果晚来十分钟,这个人的命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我侄子后来就跟着光头良混,混得有头有脸。我父亲开始主动找他孙子也就是我侄子搭讪,他这么做实在匪夷所思,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去巴结自己的孙子干什么?他其实在物质上并不额外需要什么,我母亲不在了他那份退休金足够他生活。他和孙子搭讪在我看来主要是精神上的需求,他一定认为他才是我们家庭的希望,能给我们带来某种荣耀。我不觉得我的父亲有多么势利,他只是像平常人那样对所谓的成功保持着天生的奴性。他教书的时候拼命向每个学生灌输这种奴性,鼓励所有人像苍蝇那样去追逐成功。对此我只能苦笑,我父亲自认他这一生最成功的时期就是他教书的那段时光,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是我们那所学校教书教得最好的老师。”
光头良是我侄子的贵人,我侄子自此搭上了顺风顺水的快船。这样也好,他对我父亲的晚年是个安慰。但是光头良并不安全,我从我侄子搭救他这件事里看到了某种缝隙。光头良那么聪明,我都能看出的缝隙他不会看不到。我侄子说他不仅小心防范堵塞漏洞,还时时刻刻带着枪。我不太相信他有这么大胆子,我侄子为此嘲笑我,“叔叔你太老土了,土得掉渣。”他身上带着枪,在他家里,就连院子里的菜地里也埋着枪。随便从他菜地里扯起一棵白菜,下面就有可能埋着一把油布包着的枪。
我父亲和我侄子都在嘲笑我,就是这么个情况。尽管光头良是幸福县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我却不认识他,也没见过。我们真正见上面,是在快过年的一次团拜会上。
幸福县在武汉设有驻汉办事处,简称汉办。每年过年的时候,汉办都要举办盛大的团拜会。把幸福籍在汉人士集中在一起,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被邀请,比如那些小商小贩谁会去邀请他们。请来的人要么是做官做到一定级别,要么是经商很有实力,教授,医生,或者有一定名气的文化人。这类场合跟同学会呀老乡会呀很相似,都是那些有成就的人唱主角,他们风光无限,享受着被膜拜或被人惊叫的快乐。我一向很怯这些地方,能躲就躲,能不出席尽量不出席。看来就连我家人也瞧不上我,真不是没理由。汉办刚开始搞这类活动还很热情地邀请我,毕竟我也是省报记者嘛。可是我确实没给家乡出什么力,没给他们干什么活。他们指望我发的稿子,我觉得没多大意思或者不太真实就不发。到了灭火的时候,需要撤掉某篇负面文章我也使不上劲。时间长了,老家的人都知道指不上我。后来幸福县还有另外的人进了报社,人家虽然比我年纪小,进去晚,但是比我顶事,但凡有什么麻烦,老家的人就去找他们了。事实上人家比我进步得更快,渐渐都有了职位,有了职位就好称呼,好打桌牌,都好弄。我呢没职位,人家只能尊称我为老师。我父亲就曾鄙视我,“你一天也没在学校待过,课也没上过,可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叫你老师。”他那不是不服气,是变着法子在骂我。团拜会往下办,我实际上给他们出了道难题。对主办方而言我就是块鸡肋,扔掉吧有些不好意思,不扔吧又委实让他们厌烦。我怀疑他们坚持每年仍然给我寄来一张邀请函,是对我的施舍,是碍于情面。因此我也比较自觉,去或不去都很随意。连续几年我都没去参加,可是今年我想去一下,因为再过一两年我就要退休了,去一下也就是告个别的意思。
团拜会上有许多新面孔,我只能坐在角落里。没人搭理我,我也落得清闲,正是在这个会上我见到了光头良。光头良不是光头,也没有长着电影里黑帮人物的那种粗鲁模样。他有满头茂密的黑发,看上去温文尔雅。县长满面春风,带着一帮头面人物到每个桌上轮流敬酒。那帮头面人物中有发改局长、公安局长和财政局长,也有企业家代表光头良。光头良这时候名叫杨子良,正给我们桌子端菜的女服务员跟另一个女服务员说,“看,那就是光头良!”另一个服务员可能是新来的,也想认识光头良。那个提示她的人声音有点大,我因此也听到了。
敬酒的人到了我们这张桌子。县长的眼风扫了我一下,很快就滑过去了,他并不认识我。是啊,他怎么可能认识我!他们和桌上几个比较重要的人单独敬了,剩下的人集体碰杯。这也是惯例,接着他们又闹哄哄地走向下一桌。这时,我看到杨子良又回来了。他走到我面前,跟我敬酒。
杨子良说:“叔叔,我敬你一个。”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多人都看向我们。我喝了杯中的酒,但是我说,“我不明白。”
杨子良和气地搂着我的肩,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叔叔,我是杨光标的儿子。”外人只能看到杨子良温暖的笑容,却听不到他说什么,有人在给我们拍照。我推开杨子良,惊讶地盯着他。“我小时候名叫杨富贵,杨子良是我后来自己改的名字,光头良则是我的外号。”他在我耳朵边补充道。
“真是啊。”我从杨子良的面相里看到了杨光标的痕迹,那一刻我差点哽咽。
“有时间去找我爸玩啊。”他捏了捏我的手就走开了。
那次见面让我重又记起了杨光标,我有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在漫长的时光里,我不知道我的这位朋友过得怎么样。过完年我回到老家,一下子就找到他了,杨光标住的地方很好找,他就住在凤凰湖杨家公馆。我约了顾维军,和他一起去见杨光标。杨家公馆实在是气派得不行,里面有花圃,还有假山假湖。院内有保安牵着狼狗巡游。杨光标在书房里接待我们,他从不念书,却有一间奢华的书房。挨着墙壁的书柜里摆放着各类书籍和古玩器物。“在书房里说话比客厅有意思,”杨光标说,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神情里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说:“你的书房让很多读书人羡慕。”
顾维军说:“岂止是羡慕,简直要愤怒。”
杨光标朗声笑着:“那是,都是用钱垒起来的啊。”
“你现在读书吗?”我问。
“不读,”杨光标坚决地说,“读书没用。”
“你值了。”顾维军说。
杨光标瞪着我们,一字一顿地说,“我这辈子什么也没干,就只是培养了我儿子。”
没法把杨光标和他儿子联系到一起。一个胆小怯懦,一个强悍跋扈,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内在逻辑。我问道,“他真是你培养的吗?”
“是的。”
我突然想起了杨子良小时候险些溺毙的事,那时候他叫杨富贵。“可是,”我说,“你差点把他扔到府河里淹死了。”
“我对儿子的培养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目瞪口呆,光头良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吗?天啦,我一直认为杨光标胆小如鼠,没想到他把棋下得这么险。
这时,远处的公路上响起了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可能是警察出警,从公路的一边过来,往另一边去。杨光标怎么了?听到警笛声,他的脸变得通红。就像小时候我们突然说谁丢了东西一样,杨光标从前的症状又出现了。接着,通红的脸又变得苍白。他的手颤抖着,我担心他会从太师椅滑到地上,他的反应如此强烈,令人叹息。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侍应生模样的小伙子从外面进来了。他贴着杨光标的耳朵嘀咕了几句什么,小伙子出去后,杨光标马上恢复正常。
他说,“刚刚又有救护车叫唤着开过去,我们这里生重病的人真是多啊,每天都有。”
我还记得刚才那个小伙子的模样,看着不像是个撒谎的人。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警笛声硬说成是救护车的声音呢?但是那声音也已经消失了,我知道,如果要印证也只能凭借回忆,问题是,回忆恰恰又是顶不可靠的东西。我们三个老家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仍然坐着闲聊。我可以肯定我已经开始恍惚,至于他们有没有恍惚,我并不知道。
曹军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