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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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3-05 15:05
三锋戟亞从舞女前面走过,将她们的面具一个接着一个摘下来。大犬此时想着,在他摘下宛丘巫女的面具时,他就拔出腰剑杀了他,然后自杀。他紧紧跟在三锋戟亞的后面,随时想拔剑刺他。但是亞把一个个舞女的面具揭下来,都没见巫女的脸。一直到最后一个,大犬想这个必定就是巫女了,但竟然还不是她!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刚才明明看见过她的,而舞队的人数一个也没少。三锋戟亞是认得宛丘巫女的,是他亲自在她的背上抽了三十鞭子。他没有看到她熟悉的脸,但是他相信他抽在她背部的鞭子印一定还在。于是他要所有的舞女转过身,脱下衣服把后背给他看。结果,他没有看到一个舞女背上有鞭子的痕迹。大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道巫女背上有多道鞭子抽过的伤痕,像柳枝一样粗,昨晚他还抚摸到呢。可是他现在看到每个人舞女的后背都光洁无痕。
三锋戟亞什么也没找到,回到祭台上对帝辛说没有找到人。帝辛瞪了他一眼,三锋戟亞低着头赶紧退下,离开了祭台。带着搜查的卫兵走了。
祭祀继续进行,音乐和舞蹈继续。大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宛丘巫女怎么突然不见了?到了最后,舞祭结束了,舞娘们个个都摘下了面具。大犬看见了巫女明明就在里面,还向他投以一个调皮的眼色。大犬简直是惊呆了。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真是发生奇迹了吗?
这一夜,大犬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找出来了。他除了留下要给鹰脸人的钱之外,把自己的所有钱币包成一个小包,要让巫女带上。还把准备好的面饼、肉干和一条保暖的长衣包成一个包袱。他让自己保持平静,睡了一个时辰。他在启明星最亮的时候赶出了小马车,来到了宗庙边的大墙下。他叩了那个小门洞,一忽儿,鹰脸人打开了门。大犬把两枚金币放在他手里。这次他没进去,等在外边。不久,他看见一个穿着长袍蒙着面的人钻出了洞口,门洞又关上了。他掀起了面纱看了下,真的是巫女。他把马车的底版夹层打开了,让巫女钻了进去。于是,他赶着马,滴答滴答地向东边的城门走去了。
天已经鱼肚白,启明星开始暗淡了下去。到达了城门时,天已经亮了。守城的军官带着大批士兵站在城门口,所有出城的人都要严加盘问验证身份。大犬远远就看见了守城门的军士中有一个牵着两条凶恶的大狗。
“大祭师,你要去哪里?”守城军官认得是国王宗庙祭司的车,说话还赔着客气。但是他们盘问十分认真,因为上头交代要特别防范高级官员的逃亡。
“我这是要去东山天水泉去取一坛神水。一年就这个时间的水有魔法力。”大犬说。
“是的,大师。那请你出示你的出城虎符令牌吧。”军官说。
“好,在这里呢。”大犬把牌子给了他。
“那我收起来啦。时间够紧的,只有半个时辰,你快去快回啊。回来时到我这里取回令牌,交回给禁卫营。”军官说。
“慢着。”另一个军官叫道。“让驯狗人带着狗过来查一下,看看车里有没有藏着什么?”
尽管大犬已经做好了准备,把老虎的粪便在马车的四角都撒了一点,但是这个办法是不是灵验他也不知道,所以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看到军官朝那牵狗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人远远地牵着狗走过来了。可在快靠近的时候,那两只狗一定是闻到老虎的气味了,停下脚步不愿往前。驯狗人拿起鞭子抽它们,那两狗挣脱了缰绳没命地往远处跑。驯狗人不知怎么回事,赶紧去追那狗。这边的军官哈哈大笑,骂着:
“还说这狗是神狗呢。跑得像老鼠一样快。”
“你这车里有什么东西吧?怎么这些狗会这样害怕?”另一个军官狐疑地问。
“兵哥,你看看,这车厢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大犬说。他没想到把狗吓得逃跑了也会引起怀疑。
军官不是狗,对老虎的粪便气味没有反应。他凑近车厢看了看,又看看了车底,觉得有点怀疑。
“车座下面是什么?好像有东西在里面。”
“兵哥,里面真的什么也没有。”大犬说,背后冒冷汗。
那军官贴着缝隙看了看,用青铜剑对着缝隙扎了好几下。大犬能感觉到青铜剑已经刺进宛丘巫女身体,但军官似乎感觉什么也没扎到。于是军官抬手,让大犬过关出城门了。
大犬一开始还不敢让马跑快,怕太兴奋了守城的官兵会追上来。当他确信已经出了关时,他才大声喊:
“你有没有事?有没有扎到你?”
“没有,我没有事。我可以出来了吗?”巫女说。
“再等等。等跑出他们的视线你就出来。”大犬赶着马快跑。
又跑出一程,大犬看到殷商城已在尘土中消失了,才停车让巫女出来。巫女出来后安然无恙。她和他一起并排坐在开放的车座上,大犬对着马儿一个响鞭,马儿轻快地跑起来。马车在阳光、风、尘土和自由中奔跑。
“刚才吓死我了,以为那剑一定刺透你了。”大犬说。
“不会,刺不到。你不知道我是南方来的巫女吗?我有法术保护自己。”宛丘巫女笑嘻嘻地说。
“那昨天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三锋戟亞取下每个人面具时,一定会找到你。”大犬说。
“是啊,这样的魔法对我来说不是困难的事。”巫女说。
“那你背上的伤痕消失了也是魔法吗?”
“当然也是。但是心里的伤痕是不能用魔法消除的。”巫女说。
“你果然真是魔法师,我虽然是国王的祭司,却不会一点魔法。只是靠甲骨上的纹路去断定事情的未来预示。”大犬说。
“会魔法也不一定就是好事情啊。会魔法的巫女会没有心肝的,她会知道太多的事情,这样她就变得很没趣了。我多么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子。你看,我们现在多么地快乐幸福。田野那么好看,那些鸟尖叫着直飞云端,路边都是花,还有绿树。我会像一个普通民女一样和你一起。我是那么喜欢自由的生活,自由的大地、河流,还有村庄和人群。”
“你描绘了一幅多么美好的图画。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和你一起走了。”大犬说。他知道,他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他得往回走。半个时辰就那么一点时间。他只有把事情说出来。
“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不是已经逃离了殷商城吗?“巫女转头看着他。
“还没有。我昨天只拿到半个时辰的令牌。半个时辰内要回到城里。要不然,他们发现我没有回去,就会马上派快马追兵追过来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你先逃走,我回去交差。我这里把你路上的盘缠都准备好了。只能这样,否则我们都跑不了。这样至少你还可以跑掉。“大犬说。
“你没有拿到两个时辰的令牌吗?“巫女问。
“拿不到,除非向三锋戟亞申请,但是他一定是不会给的,还会让我们的计划全失败了。”大犬说。
“那我们死也死在一起。我们不要走大路,我们从田野和草丛里走,也许会找到一条路的。”巫女说,她紧紧抱着大犬。
“不,这一路上都是平原,没有可藏身的地方。禁卫军的快骑很快就会赶上我们。我们无路可逃。我们不能这样死去。你的肚子里还有了孩子呢。那是我们的孩子。你要把他生出来。要把他抚养成人。你快点往前走吧。我的心会跟着你走。”
“大犬,你就这样让我走吗?我太悲伤了,我会这样死在路上的。我花了好几年在路上走,终于找到了你。就刚才还以为今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想不到你还是要让我一个人往前走。”巫女泪如雨下。
“是啊,我本来以为可以和你一起到自由的南方去的。但是没料到令牌的一关会过不了。在我第一次看见你在陈国的宛丘那里跳舞的时候,我就写过‘詢有情兮,而无望兮’的诗句。那时我就伤心不能和你在一起,谁知结局真的会这样。这一定是天意,我们无法违抗。”大犬说。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取圣水的泉眼。到达这里,就该打了水回去,才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才不会引起城里派出追兵。大犬再次紧紧抱住了巫女,吻着她的眼睛吻着她的脸。
“我得回去了。我不想让他们派出追兵来。你只能独自往前走了。这个包袱你带上,里面有不少钱币,你往前走,到了有村庄城镇的地方你就一路跳舞吧,只有一路跳舞,你才会打起精神来,你的生命之火才会燃烧起来。到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你就停下来,把孩子养大。我会照顾好自己。也许我们还会见面。就算活着见不了,死了我一定会去找你。”
“大犬,那我听你的,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孩子抚养成人。我会等着你,即使活着等不到,死了一定会和你在一起。我会几百年几千年都在你的身边。”
大犬放开了宛丘。把那一陶瓮的水放上了车子。他坐到了马车上,对着悲伤的宛丘巫女挥挥手,一提缰绳赶着马掉转方向,向殷商城里跑回去。
第十一章 牧野之战
一
杨鸣条被土匪掳到太行山的时候,还是炎热的夏天。他在山上的木头屋子里看到外面的林子树叶慢慢变黄,掉落。然后又看到大雪纷飞,群山变得一片白皑皑。由于山上取之不尽的木头柴火,他倒是没有挨冻。不知经过多少时间,雪开始化了,远处的山崖上出现了雪水的瀑布,树林里起先是很多的啄木鸟,接着其他的鸟也飞来了。天气慢慢暖和了起来,夏天又来了,杨鸣条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被拘禁整整一年了。
杨鸣条虽然是被掳上山的,但是并没有受到虐待。杨鸣条被软禁在一个木头屋子里,可以在周围的地方自由行动。在他被抓到山上的第一天,他就受到了土匪王吴二麻的酒席款待。杨鸣条早就对吴二麻的名字很熟,以为他一定是个满脸麻子的凶汉,但没想到却是一个小白脸,让人想起白衣秀士王伦。他一个劲儿劝杨鸣条喝酒吃菜,说请他上山是因为一个朋友的吩咐,让他在山上住些日子。这以后,吴二麻好多次请杨鸣条吃饭喝酒。杨鸣条知道一时无法脱身,只得先保住性命。他要求将他放在旅馆的个人用品还给他。几天之后,他的那只柳条箱真的回到了他手里,东西都还在。但是他在紫金山做的研究笔记材料,还有明义士给他的三折画照相和测绘图纸都没有还给他。
在他被绑架到太行山的第三个月,他终于见到了指使土匪绑架他的人。杨鸣条其实早就猜到这个人就是日本人青木,果然是他。青木显得很恭敬,对自己的这种邀客方式表示了歉意,并把杨鸣条所有的笔记资料和图纸都完整无缺地归还了他。
“还记得上一次我们在圆顶屋子里的见面吗?那一次我请你看了我制作的安阳迷宫图。我非常满意地看到,先生在那一次之后,开始进入了这个迷宫。我上次就说过,很可能只有杨先生一人才掌握着打开安阳迷宫的钥匙。我最近的三个月仔细研究了杨先生对于殷商日月交食的研究笔记,知道先生已经在为解开三折画的星座之谜找到了一个正确的方向。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你知道,我们国家聚集了一批最优良的星相学家天文学家符号学家在破解三折画之谜。他们一直认为先生的工作极其卓越。所以说,不管是什么形式,我们已经开始了合作。”
“青木先生是想错了。我所有的研究都是在为自己的《殷历谱》寻找资料依据。和你所说的安阳迷宫没有关系。”杨鸣条说。
“杨先生不必如此否认。这个问题是不证自明的,因为你有一套和我一样齐全的三折画照相和测绘图,这些照相都是出自我的手艺呢。其实,从你前往北戴河见明义士开始,我们就注意到你的行踪了。一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人中有人觉得你和明义士的见面是个可怕的灾难,因为明义士和你都是甲骨学界最聪明的人,你们会比我们更早破解三折画的密码,打开安阳迷宫。他们觉得应该阻断明义士和你见面。但是我的看法和他们不一样。我相信要解开三折画的密码,必须依靠《殷历谱》的系统理论和杨先生的参与。明义士把杨先生带进了这个迷宫,参与了解读破译会对我们有利。北戴河是我们的地盘。明义士和你在那里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中。我后来非常高兴看到你上了紫金山天文台去精心钻研。从你的研究笔记来看,你已经接近到了最核心的问题。”
“照你这么说,让明义士找我谈三折画的事是你们的安排?”
“可以这么说,但明义士本人还蒙在鼓里。我和明义士一直保持着朋友关系,经常有联系。他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幼稚的学究,没有政治头脑。他对于安阳地下的埋藏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好奇心,他和我交换三折画的信息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对于安阳地下迷宫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有时会是致命的。我知道他为了要解开三折画的密码,别无选择早晚会和你合作。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我知道在正常的情况下你是不会和我们合作的,所以我们巧妙地利用了明义士,让他来邀请你加入,我们在暗中监视着全部进程。”
“青木先生。上次见面时,你曾经说自己是一个卖日本工业产品的商人,但那时我就知道你做的盗掘安阳地下文物的事。而现在,你把我绑票到了太行山上,你还说你背后有日本国家的背景。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杨鸣条说。
“这话真是一言难尽。要说心里话,我和你一样,都是一个读书人。你是你们国家中央研究院的人,我到中国之前也曾经是日本东方文化研究所所员,是从京都大学史学科考古学专业毕业的。说起来和你一样,我也是深深热爱安阳的土地,而且,我在安阳这里的时间快二十年了,和我在日本的时间差不多一样长,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两鬓白发。说到底,你和我都是为了安阳的地下埋藏付出自己的人生。”
“我曾经非常尊重日本国的甲骨文学者,现在还同样尊重。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做偷盗的事情,现在,你还做了绑架的事情。虽然你在安阳的时间很长久,但这是我的国家,你只是一个客居的人,不能为所欲为。”
“杨先生。你去过北戴河山海关不久,应该对那里的事情有记忆。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东北还是你们的地盘,而现在你看在东北的土地上,现在谁是主人呢?安阳离北戴河也就一箭之遥,再过些时候,谁能知道我们的军队会不会前进到这里呢?”
“你为何要把我绑架到这里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让你到这里来,是想让你和我们合作,一起解开安阳迷宫的密码,找到祭祀甲骨的库房。用这样的方法可以避免盲目发掘,让地下的埋藏完好无损地发掘出来。这样做无论从考古学的角度还是从保护人类文化遗产角度来说都是道德的。”
“青木先生,我并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可以合作的。请你不要陷我于不义。”
“我知道杨先生一时是想不通的,不愿和我们合作。但是没有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古时周文王被囚禁在羑里而演算出周易,先生就在这里安心住些日子吧,说不定有一天会像文王推演出八卦一样,破解出三折画里的密码呢。”
就这样,杨鸣条被拘禁在太行山上。他已经冷静下来,知道愤怒和反抗都是没有用的。鲁莽地逃跑也无济于事,有可能会送了性命。他每个晚上会静静地观望着星空。这里山高,空气纯净,夜里的星空会格外明亮,每一颗星星都像钻石一样闪亮。从紫金山天文台开始,他一直在仰望星空,现在他几乎已经懂得看星图了。他时常会陷入幻想中,觉得大犬就在那些星光里,和他对视着。但也有的时候,他的幻想会变成狂想,这让他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疯子。他的感官世界完全往内收缩了,他变得很安静,目光迟滞,行动缓慢。慢慢地,看守他的人放松了警惕,有时还让他去厨房里帮衬着干些烧火之类的活。土匪其实也都是一些普通的人,他们也都有家人,也有家书往来。时间一长,有一些人还会找他写家信读家信。杨鸣条都帮助他们做了,虽然是别人的家信,也让他感到了外边的世界的存在。他一直想和外界联系,但他知道没有一个看守敢做这样的事情。
有一天,他在伙房里帮助做豆腐的时候,看到了有两个打扮妖娆的女人在厨房里吃饭。山上出现这样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烧饭的伙夫头告诉他,是吴二麻从山下叫来的土妓,他最近腿脚不好,下山不便,便叫了女人上山来受用。杨鸣条因此好奇看了她们一下,觉得有个土妓也在看着他。杨鸣条避开了目光,低头烧火,心里总觉得这个土妓有点面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杨鸣条再次遇见了这个土妓。她有意在接近他,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对他说:先生,我认识你。在迎宾馆里见过你。这句话让杨鸣条明白过来为何觉得她面熟的原因,他住那里的时候常和土妓在门厅里打照面。那土妓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杨鸣条说了自己的遭遇,说自己就是在旅馆里被掳走的。土妓告诉了他一件事,她说在一个月之前,有一个女人来旅店里找过他。杨鸣条问那个女人是什么模样的,土妓说她是安阳本地人,说地道的安阳话,这样,杨鸣条就知道了这个女人一定就是梅冰枝。她因为没有了他的消息,到处在寻找他。土妓只和杨鸣条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土妓这几句话把杨鸣条心里的平静打破了。他知道了梅冰枝在找他,不知他的去向让她备受折磨。如果有他的消息,就算他死了,她过一段时间也会慢慢恢复过来。但是他失踪了,这样她天天都会在煎熬之中。
从这天开始,杨鸣条想逃跑的愿望越来越强,他觉得宁愿在逃跑中死去也要逃跑。上一次他草率地逃过一次,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所以这一次得格外小心。他在策划着逃跑行动,冬天到来之前就开始做准备了。他知道从前山逃出去的可能性很小,因为那边的几道岗哨把守很严,他得找到一条别的路。他有一次从一个伙夫的口里得知山后的断崖上有条野猪踩出的小路,他记在心里。后来他跟着伙夫去打过几次柴,果然看到山崖上有条小道蜿蜒而下。看来想逃出去,只有这一条险道可走。他决定年三十除夕夜的时候逃跑,因为他计算过,除夕夜的月亮正好转到了山背后,能照亮那羊肠小道。如果没有月亮照明,那条路摸黑是无法行走的,一脚踩空就会跌入深崖。还有,除夕夜土匪们都会喝酒狂欢,会放松对他的看守。他定下了计划,便早早储备了一些干粮,放在附件一个树洞里。他计算过,他得走三天的路才能到安阳,而在山林里的行程要在原始森林里穿行,避开土匪们行走的路径,否则会被他们重新抓回来。他不知道逃跑的路线怎么走,但是,他的星座知识让他能够辨别方向,他只要沿着大熊星座的两颗大星对角线方向,就会到达平原地带。他每天在心里默默演练着逃跑的步骤,自由的亮光在他心里点燃了。
除夕夜,他并没有获准和土匪一起吃宴席,还是和往常一样被关在木屋子里,看守给他送了一大盘肉食和一壶酒。他吃了一些食物,喝了一点酒,就早早躺下睡觉了。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开始逃跑,此时他的心情倒是显得平静了。他听到屋子外边土匪们在大呼小叫划拳猜令,一直持续到了半夜。杨鸣条等到外面的声音平静下来之后,慢慢地从铺上坐了起来,穿上了棉袄。他所有的笔记和图纸都已捆绑在棉袄里面。他移开了床铺边木屋板壁上一块木板,这木板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已预先撬开,现在只要轻轻一扳就能移动。从板壁洞里钻到了外面后,他又把木板放回了原处。他的被褥还铺得和他睡在里面一样,这样万一看守从窗口检查时会以为他还在睡觉。月亮还在半空,照得地面发亮。杨鸣条借着在暗影离开了住了一年多的木屋,向后山的断崖潜行。他先找到后山坡上一个树洞,准备把事先藏在里面的干粮取出来,但是发现树洞里的干粮都让松鼠吃掉了。失去了干粮让他沮丧,但此时已无退路,他继续顺着山坡滑向后山的断崖。
他预计得没错,有一钩残月悬在空中,正好照亮了断崖。他攀着岩壁,沿着那条若隐若现的小道爬下去,好在岩壁上长着一些藤蔓,才让他没有从悬崖上摔到深不见底的沟壑底下。他终于下到了谷底,踏到了平地,于是立即向谷口方向走去。但这个时候头顶上的夜空被山崖完全挡住了,谷底处于完全的黑暗之中,在他走出几步之后,就完全迷失了方向,再也无法前行。他停了下来,眼睛是没有用了,他完全是靠眼睛之外的感官去感知周围的环境。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眼睛再次发生了作用,不远处的黑暗里似乎有两点萤火一样的亮光。他注视着它们,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这萤火一样的微光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在移动。从移动时两点荧光的距离一直不变的现象来看,这很可能是一头野兽的眼睛。杨鸣条知道这山上是有野狼的,他经常在深夜里听到狼的嚎叫。那么,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被一头野狼跟上了呢?他害怕得头发根都竖了起来。现在他的麻烦不只是被狼跟着,还有如果他不在天亮之前走出沟壑,那么很容易就会被追捕他的土匪堵在谷底,再次被抓回去。死亡和失败的威胁混合在浓重的黑暗中压迫着他,让他不知所措。就在此时,他的耳朵听到了有流水的声音。顺着声音摸去,发现有一条小溪流淌着。接下来,他就顺着小溪的声音向前走,他知道小溪总是要流出山谷的。他走得很不顺利,不时会被地上东西绊倒,还会摔到水里面去。而主要的威胁还是那一双萤火一样的眼睛。有几次,他能感觉到野兽浓重的气味就在身边了,他一转头果然就看到了那萤火般的眼睛近在咫尺。他使劲挥舞着手里的一条木棍,那萤火般的眼睛才会退到稍远处的地方去。
他终于走出了沟壑,眼前豁然出现一大片的星空。由于在完全的黑暗中长久行走,他的眼睛对于星空的光源变得特别地敏感。他看到那星空带着透明的暗绿色光芒,显得不是那么浩渺不可触及。好些处天空地带显露出光的螺纹和漩涡,似乎那是空间的乳浆和梦的纹理。大熊星座出现在天庭上,顶端的和底部的两个星星清晰可见,指示出了南北的方向。这一天的星空呈现出青铜器时代的光辉,那一定是一幅商朝时代的星图,在指引着杨鸣条逃出山寨。
黎明到来的时候,杨鸣条已经走出了山口,在一片树林里前进。这个时候他终于看见了黑暗中一直跟随着他的那萤火一样的眼睛。那不是一只狼,是一只花豹。现在它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随着太阳即将升起,这头花豹慢慢在光明中消失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沿着一条陡峭的河岸走。他不敢在平原上露面,怕再次被抓。他现在要先回到安阳,尽管他不知道安阳会得到什么帮助,在安阳有什么事情可做。这个时候他完全是听任自己内心的本能在行事。重新获得自由让他心情愉快,他的一边是向前奔流的河水,一边是冬天沉睡的土地,虽然上面没有盖着冰雪,但土都冻住了。田野常常被阔叶树林隔断,其中大部分是杨树、榆树、柳树。有时树林沿着深峪一直延伸到河边,像峭壁和陡坡一样截断了道路。
杨鸣条在逃亡之前准备的干粮让松鼠吃掉了,所以他只得饿着肚子。但是只要在河南的大地上行走,他就不怕会饿死,尤其是在一条丰饶的河边。他看到河岸已有早春前就结果的一种沙棘果,早来的候鸟都会找这种浆果吃。所以杨鸣条看到哪里有成群灰椋鸟飞起的地方,就会有沙棘果。他的口袋里装的都是沙棘果。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主要靠沙棘果果腹。他还遇到一个放羊的人,给了他一个烤红薯。
第三天他沿着铁路线走。他终于看见了地平线上出现了安阳城楼的轮廓。
二
下午时分,杨鸣条走到了安阳火车站。
在到达安阳之前的路上,杨鸣条已经想好,他到安阳之后得先找蓝保光。目前在安阳只有蓝保光是他可以信任的人。他心里总还幻想着梅冰枝会在安阳城里等他,觉得找到蓝保光就可以让他去联系梅冰枝。想见到梅冰枝的愿望是支撑他从土匪寨逃跑出来的力量,如果他没有在山上遇见那个土妓并得知梅冰枝在找他的话,也许他到现在还不会冒死逃跑。因此,他逃出来之后要先到安阳,总觉得她会在这里等着他。他记住袁林风雨亭见面的那一次梅冰枝对他说的亭边影壁底部那个墙洞的事情,她说紧急的时候她会在这个洞里给他留消息。所以,在他去找蓝保光之前,他要先去袁林风雨亭查一下那个墙洞,会不会有梅冰枝的信息留在里面。
他打起了精神,又走了好长的一段路,来到了袁林里面。他找到了风雨亭边上的那个墙洞,发现墙洞被一块砖头堵上了。他把砖头搬开,伸手之前有点胆怯,怕里面会盘着一条毒蛇。他用树枝在洞里面试探了一下,确信里面没有蛇蝎老鼠之后,才伸手到里面。他拿掉另一块砖头之后摸到一个小布包。布包里面有二十个银元,还有一张摺合着的白纸,是梅冰枝给他留的便条。天已黄昏,光线还勉强能看到字,杨鸣条举着白纸,一字一句地看着:
你离开南京紫金山之后就没有了消息。我想你一定是到了安阳,就前往安阳去找你,但是没有找到,没有一个人说知道你的去向。这事让我心急如焚,我相信你一定还活着,一定会回来。而且第一个地方会回到安阳。我没有办法在这里一直等你,我相信你还会记得我说过的这个秘密墙洞,我把这信放在这里,还有二十块银元。你如是能看到这信,就赶快给我消息,还要马上离开安阳这个地方,这二十块银元你用来做回北京的盘缠吧。
杨鸣条看到上面落款的时间已经是差不多一年前了。这一年多他远离了人间,不知世事有什么变化,也不知梅冰枝和研究所的同事们怎么样?虽然还见不到梅冰枝,但是一阵强烈的幸福感涌遍他全身。他把钱装在了口袋里。这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有了这钱他就可以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接下来,他顺着洹河穿过了熟悉的小屯村,来到了孤零零的麻风村。他不敢保证蓝保光还住在这里。他看到蓝保光的屋里还有一点点的油灯亮光,就远远往屋门上扔了一块土坷垃。那屋门慢慢开了,杨鸣条看到蓝保光的头钻出来张望。杨鸣条又朝他扔了一土块,这下蓝保光看见了他。蓝保光认出了是杨鸣条,先是高兴得满脸通红,接着又呜呜哭起来。蓝保光赶紧把杨鸣条迎进了屋子里面。
“杨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自从你走了之后,这里人传言说你在北京生重病死了,还有传言说你被土匪绑票了。没想到还会见到你。”
“这事一言难尽,待我一一说来。”
杨鸣条将自己被土匪绑架及其如何逃出的大致经过讲给了蓝保光听,一边讲一边问蓝保光有什么可以吃的。蓝保光家里还有几个玉米面窝头,赶紧拿出来给他吃了。杨鸣条从来没有觉得玉米窝窝头会这么好吃,一下子把三个窝窝头都吃了。吃饱了肚子,杨鸣条缓过劲来,向蓝保光了解了安阳城里的事情。接着,杨鸣条问起蓝保光母亲的情况。从一进屋开始,他就感觉到蓝保光母亲就在屋子的里间,因为屋里充满了一种硫黄和腐烂的气味。蓝保光说她和以前差不多,还是一直在沉睡,醒来时会说胡话,神志不清。蓝保光说那一口硫黄泉越来越活跃,喷出的硫黄蒸汽也越来越多。他母亲最喜欢这硫黄泉,常在夜里醒来要蓝保光背着她去那里洗澡。昨天她去洗过硫黄泉澡之后,一直在沉睡。她经常要这样沉睡很多天。
蓝保光要杨鸣条先住在他的家里。虽然他的家里很破烂,至少还可以遮蔽风雨。杨鸣条听到蓝保光的建议之后,内心很奇怪地没有一点不乐意的意思,尽管理智上是反对这样做的,因为这里是一个麻风病人的家。他心里没有害怕的感觉,大概是他上次已经来过这里,对蓝母已经没有恐惧感。而最主要让他愿意住到蓝保光家里的原因,还是内心急于想回到洹河两岸土地的愿望。住到了这里,就可以和大地贴得很近。
这个晚上,杨鸣条就睡在蓝保光的床上,蓝保光自己睡到了柴房里。杨鸣条在黑暗中听到了蓝保光母亲深沉的呼吸声,感觉到她睡得很深沉。他在迷迷糊糊中想着:她睡得这么深沉,一定是在做着很深沉的梦。她可是一个奇特的人,上一次见她,她就背出了我还没有登报的小说里的一段话。她一定是一个掌握着通灵术的奇人,她的梦里一定有很多秘密,要是能够进入她的梦境看看一定很有意思。杨鸣条这样想着想着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浅浅的梦境里出现那个冒着烟的硫黄泉,在硫黄的烟雾后面他似乎看见坐着很多人,这些人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杨鸣条很想起来走到硫黄烟雾后面的人群里去,可是却全身沉重无法动弹。他觉得自己的周围有一层蚊帐的纱布,纱布外边有人走动、说话,有人对着纱布往里看他。在后来的几天,他都做着几乎同样的梦。
第二天,杨鸣条从梅冰枝留给他的银元里拿出两个,要蓝保光到安阳城里办点事情。一是去买点食物,再给他买几件旧衣服,他身上的衣服现在是破烂不堪了。还有一件事就是让蓝保光到照相馆把他被绑架前放在那里的照相和底片取回来。还有就是买些纸笔,他要写封信给梅冰枝。当天下午蓝保光早早就回来了,他拿到照片了,还说照相馆的老板好生奇怪,为何他这么久不来取照片。再不来取他就要扔掉了。
吃上好的食物,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杨鸣条很快就恢复了体力。他的工作欲望又回来了。他把刚刚取回的照片都铺开来,这些照片有的是在南京紫金山天文台拍的,也有是在嵩山周公观景台拍的。
“这些圆顶的像和尚头一样的屋子是什么东西?”蓝保光问道,他不时会跑到杨鸣条背后观看他的照片。他有着像儿童一样的好奇心。
“这是紫金山天文台的天文望远镜观测台,那个圆顶会打开的,里面是天文望远镜。”杨鸣条说。
“望远镜就是千里镜吧?我看冯玉祥军队骑大马的军官胸前都会挂着一个。”
“和那个不一样。天文望远镜是看天的,那些军官拿着的是看地的。”杨鸣条耐着性子解释。
“那我明白了。因为天是圆的,所以天文望远镜也是圆的。”蓝保光说。
“就算是吧。你的话真多。”杨鸣条说。
“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我怎么这么眼熟?是不是城外林虑山上的七星道观外面照的”。蓝保光兴致勃勃地说。
“蓝保光,你又乱讲了。我这可是在登封境内嵩山周公观景台拍摄的。你没有去过那个地方的。”杨鸣条认真地纠正他。
“我也没说一定是我去过的地方嘛,我说很像我去过的七星道观。”
“你说说看,怎么像你说的那个七星道观。”杨鸣条说。
“七星道观在安阳城外的林虑山上,是在山顶上,站在那里方园几百里都能看见。我看到你照片里的山门和七星道观一模一样。”
“你去过七星道观吗?去那里干什么?”杨鸣条追问。
“很早的时候,我母亲每年都要去七星道观跳舞祭神。那时我都会跟着她去。后来我母亲生麻风病了,听说七星道观的香火也不盛了,我也没再去那地方。”
“那你再看看这些照片,还有没有和七星道观相似的地方。”杨鸣条觉得蓝保光是在认真说话。他也开始认真起来,把周公测景台的照片都摊开来给他看。蓝保光一张张看过来。
“这个石头台子七星道观也有一个。”他指着杨鸣条在周公测景台后面拍下的那个废弃的石头平台说。口气不容置疑。
“那你看看这个。”杨鸣条把那个唐代修建的时闺尺表给他看。但是蓝保光摇摇头,说没见过这个东西。杨鸣条又把三折画里的那个日晷盘给他看,他也还是摇摇头,说没见过。但不管怎么样。杨鸣条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那个周公测景台和七星道观有联系的。因为周王朝草原上发育,根本没有天文知识。周公旦在河南嵩山修建“辩方正位”的天象观测台时,很有可能就是照搬商都安阳的天文观测台原貌,包括附属的庙宇建筑。虽然周公测景台是唐朝后来重新修建,但重建通常会保持原来的特点。他对蓝保光说的七星道观产生了很大兴趣,决定要去考察一下。蓝保光听说要去那里,很是兴奋雀跃。
三
次日,杨鸣条和蓝保光先是在洹河上坐船到了林虑山下,然后开始爬山,半天工夫就到了山顶的七星道观。
杨鸣条站在山门之外,看到这道观的门檐的确很像是周公观景台的山门。走进道观里面,果真看到一个石头高台,和周公观景台的如出一辙。杨鸣条站在石头的高台上,举目望去,远方的安阳城和洹河尽收眼底。他突然发现,眼前的画面这么熟悉,正是三折画里所展示的全景。他拿出了三折画的副本,打开来,比对着眼前的景色,这个位置正是作画者的视点。
杨鸣条看到这个石头台子的石头,凭着直觉感到这些石头都是商朝年代的。但是他没有看到日晷,也没有看到后人加上去的时闺表之类的测天工具。他有一种直觉,觉得三折画里的那个日晷还可能会在这里,于是就向道观里的所有人打听有没有看见过一块圆形的石头盘子,并把图画给他们看。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自己看见过,包括道观里的位置最高年纪最大的道长。杨鸣条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还不死心,问了一个烧火的厨房道士,给他看图形。想不到这个烧火的道士说在厨房腌咸菜的大缸里面有一块圆形的石盘和这个画里的东西有点像。杨鸣条去到了伙房里,那伙夫从大缸里捞出了压榨咸菜的石盘。这石盘已经变成了绿色,滑腻腻臭烘烘的。但是,杨鸣条发现了上面的刻度痕迹,很快他就断定,这的确是一块古代的石头日晷。
现在他确信,三折画原始画作的人,当年就是站在这个位置上,描绘出这幅画的草图。而隋代的三折画的作者只是精细地在寺庙的山墙上复制了它们。他激动得全身颤抖起来。
杨鸣条找到了日晷的地方和日晷原物之后,兴奋了好一阵子。他知道比起同样掌握着三折画秘密的青木和明义士,他已经前进了一大步。他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去紫金山天文台想解开日环食和星座之间的疑点,没有成功。但不经意之间却找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部分:日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