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六)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甲骨文
  • 发布时间:2016-03-05 15:00

  工头给了他一个矿灯。但是他还是坚持要带着火把,因为他知道火把烧着才有空气。火把烧不着的地方是不能进去的。他钻进了洞口,在一条抬不起头的甬道里往前走了一阵子,只见边上站立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古人,有男有女,脸上有笑容。可须臾之间他们身上的衣着和皮肉变成了灰往下掉,全变成一具具骷髅,在他经过时倒了下来。侯新文对这些倒不觉得怕,前些年他在欧洲战场上可埋了无数的死人呢。他再往前,到了一个非常宽大的墓室,他的火把照见了墙壁上色彩斑斓的画像,有很多的人,跳舞的,打仗的,还有很多的动物。但是当他注视着墙上的画像时,发现它们的颜色正在慢慢地变得暗淡,没有多久,那些画都不见踪影了,全化到了空气里面。他擦了擦眼睛,看到墙角那边还有一些栩栩如生的鹿,他盯着画看,那些鹿还是慢慢地消失了。他还看见了地上原来有一面鼓,就在他走进来之后不到五分钟,那面鼓就化为了一摊灰尘。但是也有一些不会像幻影一样消失掉的,很多圆形和方形的东西,有些能看出是青铜鼎、瓦罐,骷髅,还有三个高高翘起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样子很像他以前在法国战场上看过的高射炮。前面已经没有路可通,侯新文已看清了里面的东西,就按原路往回退了出来。外面的人七嘴八舌问他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他顺口说里面有三个“高射炮”。于是这墓穴里面有高射炮的流言迅速在地面上传播了开来。

  那个夜里,他领到两块银元赏银后,又和其他民工进入墓穴,开始往外边搬运东西。工头要大伙在天亮之前搬运完毕。东西很多,一部分东西一搬动就破碎了。但尽管这样,他们搬出来没有破碎的东西还是装了好几马车。这些东西运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接下来侯家庄的开挖土沟越来越多,这让侯新文感到,侯家庄土地有个秘密的门被打开了。侯家庄的农民们兴奋起来了,都想试试能不能在自家种的地里挖到什么东西。侯新文家里只有两亩地,其中有半亩地是在房子后面的石头围墙里面。终于在某个深夜,侯新文梦见了他的爷爷在叫他,爷爷告诉他地下有东西,让他把围墙里面的半亩地翻开来看看。

  下了决心之后,他在屋子里摆上了祖宗的牌位,杀了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将鸡血洒在地上,以祈求祖先神灵保佑他能找到值钱的东西。侯新文听人家说他们的祖先在古时候祭拜祖先时会杀很多头牛,他惭愧自己只能给祖先杀一只鸡。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祖先祭祀的时候还会杀很多个羌人。

  于是,侯新文除了晚上给“盛太行”挖土外,白天则关起门来,在自家的后院打开一个口子,往下挖下去。那土坑挖得很深,挖了很多天,那些黄土不见了,出现了五花土。侯新文好歹也是挖过很多年古董的人,看到这土就知道可能会有东西了。挖到两人深的时候,他找到了几块死人的骨头,骨头里有箭鏃。另外还有好几块整治过的没有字的牛胛骨。他又挖了一天,果真挖到了几块龟甲骨。晚上回到家里,在油灯下慢慢抠去泥土,看见龟甲上有火号,继而看见了有字刻。侯新文喜出望外。但是马上又发愁了。这些骨片要是一拿出来,马上就会传出消息,说他在偷挖字骨头。他很怕官府的人会找上门,也怕有人会来打劫,所以他把挖到的东西又藏了起来。但是几天下来,他又沉不住气了,和妻子合计着想把字骨头拿出来卖掉。可是他又不知卖给谁?以前是有人走街串巷来收购,现在这种人没有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城内的古董店去,把甲骨卖给他们。

  侯新文怀里揣着这几块骨片,在钟鼓楼一带走了好几个古董店铺,可没有人敢收他的骨片,因为这时候有告示,不准店家收购私自发掘的古物。有几个店家胆子大点的,愿意收,但是出的价格很低,比侯新文预期的要低很多。他最后到了那家“天升号”古董店,那店铺东家仔细看过他的龟板之后,告诉侯新文,他有客人想收购刚挖出的字骨头,约他明天再来,到时客人会亲自来看货色。

  “天升号”东家和杨鸣条熟,他记得杨鸣条交代过他留意市面上出现的甲骨片。在侯新文离开后,他即呼来蓝保光,让他去告知杨鸣条,说有人要沽出刚刚挖出来的字骨头。看样子这骨头是真货色,让他明天赶紧来店里一趟。

  杨鸣条闻讯后,第二天早早就来到店铺等候。他感兴趣不只是想要看几片甲骨,而是想知道这些甲骨是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他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才看见侯新文神色紧张地走进了店门。

  “听说你有新找到的字骨头要给我看?”杨鸣条客客气气地给他递上了纸烟,问道。他知道这个老实的农民并不知道他是中央田野考古工作队的人。

  侯新文从怀里拿出几块龟甲碎片,小心翼翼放到了桌子上。杨鸣条拿起其中一块,那上面只有一条卜辞,是卜风雨的。又拿起一块,他的眼睛猛一亮,心跳加快。他看到这甲骨上的卜辞契刻刀法笔触十分熟悉,很像是他一直在寻找的贞人大犬的刀笔。这是一条卜国王田猎的卜辞的碎片。他抑制内心的激动,问侯新文,这些字骨头是哪里挖到的?这个时候侯新文显示出了农民的狡猾,不愿意说出挖掘的地点,支支吾吾说是人家给他的。

  杨鸣条见他不愿说,只得向他说明自己是中央田野考古工作队的人员。侯新文一听脸色发白,知道惹上麻烦了。但是杨鸣条并没有让他很为难。杨鸣条说:

  “侯新文兄弟,按照告示上说的,你现在私自去挖地里古董是犯法的,挖到的东西都要充公的。不过今天店里东家把我喊来,我就算是一个客人,和你公平做一次买卖。你的字骨头我会按照市价付给你钱。但是你要把挖掘的地点告诉我。还要保证以后不要再自己私自挖掘。”

  杨鸣条看了他的所有甲骨版之后,给了他20块银元。这个价钱虽然比侯新文原来期望的要少很多,但毕竟是白花花银元放在眼前,所以也觉得满意了。他把字骨头是在自己家围墙内挖出的地点说了出来。

  “其实你们贴告示吓唬的只是老百姓。那些有路子的人不是照样在挖吗?而且他们越挖越凶,越挖越大。”侯新文说。

  “你说具体一点让我听听。”杨鸣条说。

  “别的不说,就说我们侯家庄,以前从来没有人来挖的,现在挖得可欢呢。有好几个队伍,都说有太行山的吴二麻的,还有“盛太行”的。他们的沟打得可深呢,好东西都让他们挖走了。”

  “他们挖到什么好东西了?”

  “有啊,他们挖到了一对高射炮,还有很多青铜礼器,还有陶瓶,当然还有很多没用的死人骨头”

  “什么?高射炮?”|

  侯新文把前些天发现地下墓穴的事情经过给杨鸣条说了。

  听了他一番描述,杨鸣条觉得“高射炮”大概是一种从来没见过的青铜祭器,非常的稀罕。他觉得十分震惊,没想到侯家庄还会有这么丰富的埋藏,同时又为被人抢先挖走“高射炮”这样珍贵物件懊恼不已。他对侯新文说明天他要去挖出这些字骨头的地方看看,如果他家里还有什么字骨头的话可以再卖给考古工作队。

  二

  当天晚上考古工作队开会。李济和杨鸣条早就听说在侯家庄有私下秘密开掘的事情,而且好像他们是有计划有目标的。杨鸣条在刚到之时就听蓝保光报告过这件事和日本人背后操纵的“盛太行”有关。李济早已经向安阳公署报告过,要求他们采取措施制止。公署专员答应派人去查,可是一直说没有发现私自发掘的情况。因此,侯家庄那边的事情对于李济、杨鸣条来说是力不从心了,只能像鸵鸟一样装作看不见。

  侯新文的甲骨版出现之后,问题明摆在眼前了,侯家庄不仅可能埋藏着贞人大犬契刻的甲骨,而且还有侯新文所描述的有陪葬品“高射炮”青铜器的大型墓葬。按这样的情况来看。侯家庄可能会有大型王陵和地下宫殿。最后,田野考古工作队成员取得一致意见,决定由杨鸣条带领部分工作队人员和保安队士兵,前往侯家庄做一次试探性现场勘察。

  次日,杨鸣条一拨人渡过了洹河来到侯家庄。他们先是去查看了侯新文挖到字骨头的那个灰坑。将虚土刨开之后,又找到了几小片碎骨板,和之前所给的骨板可相接,这证明侯新文的骨板确实是这里挖出的。灰坑呈不规则圆形,约四米深度,土为灰黄杂土,周围有生黄土墙,可以断定这个坑是一个存储什物的坑穴。这样一个事实让田野考古工作队的成员十分兴奋,眼前的所见说明了北岸也是有甲骨片存在的。他们既然看到了一个存储什物的穴坑,那就说明这里有商朝人居住之迹。他们开始对附近的地形开始了试探。

  杨鸣条在交代队员石璋如指挥民工开挖表面土方之后,便带着保安队士兵由侯新文带路去侯家庄巡查。果然,他在田野中看到了那条长约五十米、宽约三米的大型探沟。大探沟呈斜坡下沉,似乎是奔着什么东西而去的,看得出来是有现代经验的专家在指导发掘作业。让杨鸣条十分惊讶的是,那条大沟上面竟然有一面大牌子上写着:中央夜晚发掘队工地,闲人莫入。杨鸣条简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居然会打着这样一个牌子。杨鸣条想:那好吧,既然你们是夜晚发掘队,白天的时候我们就来参观参观吧。他和众人朝那条沟走去。那沟已经很长很深,两边像刀切的一样,能看到土层的堆积层次。

  “这样的大沟有五条呢,这是其中一条。”侯新文说。

  “看起来他们的发掘规模比我们的还要大。”梁思永说。

  “是,有高人在组织,很有技术。”胡厚宣说。

  “站住!什么人?”前方突然有人叫喊,这沟底下原来是有人看守的。看守的人端着长枪,拉起了枪栓,喊着。

  “我们是中央研究院田野考古工作队的?你们是什么人?”杨鸣条反问道。

  “没长眼睛吧,看看牌子,我们是中央夜晚发掘团的。”那人说。

  “什么中央夜晚发掘团,明明是假的,你们有政府的文书吗?”梁思永质问他们。

  “少废话,有种的晚上过来和我们主人说话。”那拿枪的不示弱。

  杨鸣条他们虽然带着保安队士兵,但是那个班长对着杨鸣条耳朵说:他们是地头蛇,我们不敢惹他们,还是先避避吧。

  于是,田野考古工作队的一群人只好掉头往回走,回到了地面上。他们回到了侯新文发现甲骨片的那块地上。石璋如等人已经对附近的地形进行发掘。他们在距离侯新文那个老坑三十米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灰坑,这个卵形的灰坑被一个后代的墓葬破坏了一只角。在挖开三米深的时候,开始出现了一些绳纹陶片,这显出了这个灰坑里会有蕴藏的迹象。再挖下去,出现了一些钱贝。土质开始变得坚硬起来。由于已经发现了有埋藏,不能用大力气挖掘了,只能用小铲子一点点破开泥土,用刷子慢慢刷开。一直到下午天要擦黑的时候,石璋如的刷子突然刷开了一个乌龟的背甲。这个时候本来是要收工回住地的,因为这个地方离住地很远,眼下局势混乱,天黑了走路怕会遇上土匪。但这个时候要是不把那已经露出坑面的龟甲发掘出来,夜间没有人看守,很可能会被人偷挖走。大伙决定把龟甲取出来再收工回城。跟班的保安队士兵班长老大不高兴,最后杨鸣条说多给他们点酒钱才同意了。

  夜色很快就覆盖了过来。他们把手电筒集中起来给在细心从灰坑里取龟甲版的石璋如使用,其他人在坑边的田野上烧起了几堆篝火,一边取暖,一边也是给自己壮胆。

  杨鸣条站在灰坑的边沿,看到石璋如的刷子在慢慢刷去泥土,他看到了不止是一只大龟甲,是好多只叠在一起的,分为南北面两组,错乱着相压。南边的一组有六块完整的腹甲,它们表面朝下,里面有凿灼之处向上,牢牢粘贴在一起,位置是头端向西南,尾端向西北。北边这组是几块破碎了的背甲,散置成层,它的右边压着那六块腹甲。石璋如正伏在地上,把边上的硬土一点点剔开,大气不敢出,生怕把龟甲弄裂了。杨鸣条正紧张看着,听得上面的梁思永喊他上来一下。杨鸣条爬到坑上面,看见有几个生人站在篝火堆旁边,有几个是带着枪的,领头的那个看起来挺斯文的,穿着长衫马褂,还戴着个眼镜。他看到了杨鸣条,对他主动说话:

  “来人莫非就是杨鸣条先生?真是久仰。想不到在荒天野地里和你相见,失敬失敬。”

  “你是何人?半夜三更找我有什么事?”杨鸣条说。

  “我是给我们主人传话给你的人。我们主人要告诉你,你做事过分了,应该马上停止。”

  “什么叫做过分了?愿意听你说说。”

  “你做错了两件事。其一,你不应该越过洹河到北岸来挖掘。这里目前是我们的地盘。第二,你们的挖掘时间是白天,而不是晚上。”

  “那你们就是所谓的‘中央夜晚发掘团’的人吧?”杨鸣条问道。

  “在下正是。”那人回答。

  “我正想找你们理论呢!你们的这个称号是谁封给你们的?不会是自己给自己封的吧?我们才是真正的中央研究院的田野考古工作队,是经过你们河南省政府和冯玉祥司令批准的,可以在安阳洹河边任何地方任何时间进行发掘工作。应该停止发掘的是你们。”杨鸣条说道。

  “你不要拿这些官话来吓唬人,这些话只有村民才会听你们,这块土地上是我们说了算。我们是北岸发掘自治委员会的。我们主人说了,今天就给你们一次面子。如果以后你们还敢越过洹河到北岸来发掘,那么你们会后悔的。”那人说完,便带着人消失在黑夜中。

  那拨人走向了黑夜。但是田野上并不是一片漆黑。杨鸣条看到在田野上有好几处发亮的地方,那里正是“中央夜晚发掘团”五条探沟作业的地方,他们的发掘规模看起来真是超过了真正的中央田野考古工作队。

  这个时候,石璋如已经把一叠粘连在一起的龟甲片从坚硬的黄土层中取出来了。大伙赶紧给它们裹上厚厚的棉絮,装在盒子里面。石璋如将盒子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住地。他们连夜开始精心地剔土刷洗,准备让粘连在一起的龟甲分开来。然而这几块龟甲因为几千年都挤压在一起,黏结得非常牢固。如果用力去撬的话,龟甲很容易就会破裂开来。大伙兴奋的心情慢慢冷却了,疲劳困顿让他们一个个都倒头睡着了。

  在所有的人都睡了之后,杨鸣条还坐在灯下面琢磨着。他突然想起乌龟是喜水的,要分开这些龟甲片,也许可以从水上面做做文章。他仔细观察着粘在一起的龟甲片,发现它们很干燥。往上面滴几滴水,马上被吸了进去。但是他不敢把龟甲片泡到水里面,怕会损坏它们。他发现黏结在一起的龟甲之间存在一些缝隙,如果有水汽的话可以渗透进去。杨鸣条突然有了个主意,觉得可以一试。他到厨房里看到蒸馒头的蒸笼里还有热腾腾的热气,就把甲骨片用一块湿布包好,放在了蒸笼里面,让水蒸汽慢慢地渗透到甲骨片的缝隙之中去。做好了这些事,他就靠在灶房柴火堆上睡着了。

  第一声鸡叫的时候,他醒过来了。他打开了蒸笼,把湿布包解开来,看到那粘在一起的龟甲片被温润的水汽松开了。他轻轻地一挑,便一层层分了开来。这一回,他获得了六个完整的腹甲加上一个碎成三块但可以拼接的背甲,比大连坑发现的四块整版大龟甲还要多三块。房子里面队员们香甜的打呼声此起彼伏,杨鸣条却睡意全无。他开始了判读刚获得的龟甲卜辞。由于只是初步清除了泥土,上面的铭刻还不是很清楚。但就在这个时候,杨鸣条突然看到了这上面有贞人大犬的卜辞,贞字之前明确写着大犬的名字。待他把骨甲上的泥土清理干净,这一下真是惊喜。在六块完整的大龟甲上,密密麻麻刻着的卜辞全都出于贞人大犬之手。

  从最初在《铁云藏龟》和《甲骨卜辞》里发现贞人大犬的存在开始,杨鸣条就觉得大犬的幽灵还存活着,并且逐步进入了他自己的意识里面。正是大犬的幽灵驱使了他去写连载小说《贞人大犬》。而现在,他终于追踪到了大犬的踪迹,看到了从地底下发掘出来的大犬亲手契刻的龟甲。杨鸣条研究过很多大犬契刻卜辞拓本,大犬的书法由学习时期的极其幼稚到眼前这些骨板上的老练之至,经历了几十年的变迁。杨鸣条有一块他最初学习书契的骨板拓片,大犬一方面在参与卜夕的记载,但在那块骨板的右边的空处,他又在练习书契干支字,笔法生疏幼稚,行款畸斜参差。杨鸣条想象着那时他一定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吧?就像后来的私塾学生。而在明义士编撰的《甲骨卜辞》里面有几片大犬的卜辞契刻分明是他成年时期所为,字体布局严谨,刀法隽秀。杨鸣条所收集的大犬书契大部分都有大犬的签名。但是他的签名花样多变。在同一版上面可以写三种不同的样子。他本来的名字叫大犬,合而成了。他签字的时候,有时把腹去掉,省去一腿,变成了单腿无蹄的;有时干脆把头和腿都省略了变成了这样。大犬的签名不一致,日久成为习惯。

  杨鸣条激动不已地看到大犬的这一批契刻的刀法是属于他的左刻时期,这说明是他的后期所刻。在以往收集的大犬契刻卜辞条目中,杨鸣条已经确定大犬有一小部分的卜辞是用左手刻的。那些卜辞都是些碎片,很难确定它的年代,还有他为什么用左手去刻字也让杨鸣条百思不得其解。而这几块整版的龟甲上布满了大犬左刻的文字,让杨鸣条可以看到他的书契风格。这个时候大犬的契刻显得松散别扭,除了签名还是那样随随便便外,他的字体也随心所欲了,一种字可以有很多种写法,有一种颓废的倾向。以前杨鸣条就猜想过为什么大犬的卜辞有左右刻法的原因,相信是晚期时右手有疾而改为左手。面对着这几版大犬完整的契刻,杨鸣条看出了书契中有一种痛苦的感觉。杨鸣条再次相信是他的手出问题了,一定是生病残废了,也许是跟随国王打仗受伤了。

  在七块龟甲上135条卜辞里,有卜旬、卜夕、卜田猎,卜风雨,卜战事,说明大犬一直是跟随着帝辛王,他的卜辞准确记录了帝辛的行踪和事迹。他一遍遍地玩味着大犬的卜辞契刻。此时,杨鸣条觉得自己和大犬距离是那么近,好像他就坐在隔壁的房间里面。相隔几千年,他这会正和大犬对视着。大犬的幽灵吸引着他进入那遥远的年代。

  三

  秋风萧瑟,中原的白昼一天天变得短了。

  田野考古工作队驻地还是在安阳城内中学边上的袁世凯行辕。他们每天很早要起身到发掘现场,晚上要赶在天黑之前回来,怕回来太晚会遇上土匪,所以白天在田野的时间并不多。然而最近的时间,他们的工地伸展到了北岸的侯家庄,河上没有桥,他们得绕很远一段路,因此每天在田野的工作时间更加短,在路上的时间也更多了。每天回到了驻地,一个个都累得倒头便睡,连饭都顾不上吃。

  毫无疑问,侯家庄是一个地下陵墓和储藏典籍的区域。因为埋藏得很深,以前的人都没有发现,而只是挖掘了相对埋藏浅一些的小屯村那边。杨鸣条起初对于侯新文所说的“高射炮”和那一套“青鹿铭文青铜器”还不是很相信。在他自己挖到了七大版龟甲之后,才知道侯新文所说的都是事实。那个墓穴是个十分重要的埋藏。尽管里面的随葬品已被盗走,还是有价值再继续挖下去。但是要开挖“中央夜晚发掘团”挖过的坑道,等于是公开要和他们宣战。这件事情靠研究所里自己十几个人是没有办法的,除非得到了地方上政府和军警支持。

  侯家庄七大版完整龟甲出土的消息通过报纸传遍了全国,安阳更是引起世界的注意。安阳公署的专员马洪带着警察局长朱柏青来到了田野考古工作队的队部驻地来参观和慰问。马洪专员是忠诚的三民主义信奉者,一心想推行新生活运动,要把安阳建设成为一个中原新生活运动样板城市。李济和杨鸣条乘机向他反映了侯家庄伪“中央夜晚发掘团”的情况,并指出盗掘者已经挖到了一个大型王室陵墓,盗走了神秘的祭器“高射炮”和一大批青铜器。田野考古工作队接下去想把发掘的主要方向转到侯家庄去,要求专员公署支持保护。几天后,马洪带着朱柏青到洹河北岸开了一个乡民大会,把地方上的士绅都召集了过来。马洪站到一辆马车上,宣布中央田野考古工作队要到北岸发掘,要各界人士予以合作支持。他派了一批保安队的士兵在侯家庄一带的田野里巡逻,禁止夜里的私自发掘活动,还张贴告示开始悬赏追缴被盗掘的“高射炮”和青鹿铭文青铜器。

  这天傍晚,杨鸣条收工回到了住处,全身劳累,正喝着茶休息着。忽然,他觉得有土块击中窗门,推窗一看,原来是蓝保光。蓝保光一直不敢公开正面和他接近,总是用这种小动物一样的羞涩方式给他发信号。杨鸣条也觉得和他暗中联系比较好,免得他和工作队关系密切招引别人嫉恨和报复。前些日子,他暗中交代蓝保光去查寻“高射炮”的下落,兴许他找到线索了?杨鸣条看看外面没别人,就开窗让蓝保光爬了进来。

  蓝保光带来一个消息,说自己找到了“高射炮”那一批货物的下落,这批货物正在安阳城内的“大阪机工”株式会社货栈里面,今天深夜里这批货可能会被运出安阳城。杨鸣条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他说了自己这几天的历险记。这一段时间里,蓝保光像一只蝙蝠一样在黑夜里无声地穿行着,白天的时候声音嘈杂,但夜里,这城市的每个角落的一个幽暗的光和细微的声音都会被他捕捉到。他知道这件事和“盛太行”有关系,所以一直留心着周敬轩的行踪。前些日子风声紧,周敬轩一直呆在家里,没有什么动静。但是今天晚上,他看到周敬轩半夜去了芝麻街附近一个小巷,那里是一个日本人开的“大阪机工”株式会社货栈。蓝保光爬到屋顶上,贴着瓦缝看到了屋内的人在将一件件东西用稻草包好装进了一个个木箱。蓝保光的眼睛好使,看清楚这些东西是一件件青铜器物,他觉得这些器物一定就是杨鸣条要找的东西。这些箱子码好了,看样子是马上准备出运的样子。蓝保光觉得事情紧急,马上赶来见杨鸣条,把这消息告诉他。杨鸣条知道消息重要,让蓝保光先到外面的树林里呆着,今晚还会用到他。

  杨鸣条立即到了李济的屋里,两人商量后,觉得蓝保光的消息是可靠的。最近他们进入了侯家庄那几条被私自开挖的探沟,对出土“高射炮”的那个墓穴继续探掘。尽管大批的随葬品已被取走,但土中还留有不少器物碎片,证明这个墓主很可能是一个商王的女儿。从侯新文的供述中可以看出,这个墓室是从来没有被盗过的,里面的人牲在墓室刚打开时还栩栩如生。这样可想而知,所谓“中央夜晚发掘队”运走的是一批极其完整珍贵的殷商重器。两个人决定马上分头行动。杨鸣条带人去找警察局长朱柏青,请他出动警察搜查。李济则通知队里的其他成员今夜要去夜巡,去追缴失去的青铜器。一时间,工作队的住处忙做一团,大家情绪高涨。

  杨鸣条让队员魏善臣套马。魏善臣是队里的多面手,精通蒙古文、吐番文、梵文,会做照相和拓印,还是个最懂马习性的好驭手。这个时候已是夜间九点钟,杨鸣条等人赶到了警察局,说有紧急的事情要见朱柏青局长。值更的人员说朱局长不在局里,但答应派人去找。半个钟头后去找朱柏青的人回来了,说局长正在聚仙楼酒店里摆宴席,是他的未婚妻生日宴,所以不敢去打搅他。他让杨鸣条等待一下,酒席结束后他会再向朱局长报告。这个警察还像旧时的听差一样的奴气让杨鸣条十分无奈,他觉得事情紧急,“高射炮”随时都会被运出安阳城。于是他立刻让魏善臣赶着马车去聚仙楼直接去找朱柏青。

  杨鸣条没来聚仙楼吃过饭,但知道这个地方。这是座明代的建筑,此时里外通体透亮,屋檐下挂着彩绘的灯笼。隔着窗户看见里面摆着很多酒席,宾客全都穿着绫罗绸缎长衫马褂,只有朱柏青一人穿着黑色警察制服,一眼就能认出。梅冰枝就坐在他的身边,脸上施了脂粉,戴了珠宝首饰。杨鸣条有点惊讶,原来他以为警察局长朱柏青是个新派的青年,有抱负和上进之心,嫉恶如仇,没想到会和当地的有钱人私底下关系密切。杨鸣条让酒保茶房去递送一个便条给朱柏青,说自己急事求见。等了一阵子,朱柏青走了出来,看样子已喝了不少,带着醉态。他一见杨鸣条,便一把拉住他要他进来先喝几杯。杨鸣条好不容易才让他明白有紧急事务找他,需要他马上出动人马搜查商王女儿墓穴随葬品。朱柏青喷着酒气说,那好办,他马上派人行动,但是杨鸣条得进来先喝几杯给给面子。杨鸣条看形势知道,如果他不进去喝几杯,朱柏青真的不会理会他的请求。于是他只好跟着朱柏青走进了聚仙楼里面。

  杨鸣条走进充满烈酒气味和烟雾的厅堂内,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和梅冰枝的目光接触到一起。她在看见他时,眼神刹那间凝固住了,像是蒙住了一层白翳。她显然对他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感到惊讶。她一定是很不愿意在这样的地方被他看见,所以她的眼神里有点窘态,还带着一种责备,责备他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让她难堪。几乎是在同样的一瞬间,她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她显出了一种傲气,好像是说这不是她的错,而且还为见到他显出了喜悦之色。这极为微妙的眼神极其短暂,只是火花般一闪,但在杨鸣条心里得到清晰的理会。

  朱柏青当着几桌客人的面,拉着杨鸣条,要他先干三杯。杨鸣条知道不喝是过不了关的,于是高声道:

  “朱局长,这三杯酒我会喝下去。不过你要说话算数,喝了酒马上派弟兄开始行动。”杨鸣条说。

  “一言为定。”

  杨鸣条接过酒杯,接连喝下三杯火辣的山西汾酒。这酒劲儿大,马上让他觉得晕乎乎的。他放下酒杯就走出了酒家,等了几分钟,看到朱柏青也出来了,司机开着汽车送他回警察局。

  约十点钟,朱柏青出动了一批警察,关闭了所有的城门通道,开始全城戒严大搜查。朱柏青让黑衣警察们把芝麻街一带包围了,所有的街巷门口都布置了人员把守。这芝麻街是安阳集市的中心街区,白天的时候这一带店铺林立,路边还有各种小贩叫卖。尤其是赶集的时候,这里的几条街巷就会挤满了人群,超过了这些街巷能容纳的空间。但是这几条街巷的布局非常奇特,不仅是相互交叉,还形成一个螺旋形,即使人流再多也总是在盘旋之中,而不会淤塞。这些描写只是对于白天的情况,在这样一个夜晚,这里是一片深沉的黑暗,当杨鸣条和一群警察进入芝麻街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正在进入了安阳的黑暗之心。不过最黑暗的地方还不在地面的街巷,而是在杨鸣条脚底下的地层里面。在地面古老的街巷之下,有一组回肠一样的地下通道,用青砖砌的拱顶。这是东汉时期的地下运兵道,在城内的地下盘旋,四通八达。如今这些地下通道大部分已经阻塞,然而还有几段被今天的某些人秘密利用着。

  杨鸣条事先已经叫蓝保光前往这里,让他在发现藏着“高射炮”的屋宅外边用白粉笔做好记号,因此他没有化很多工夫就找准了地方。他们进入了一座门庭宽大的房子里面,把里面一个人叫了起来,带他们去检查。这是一座巨大的仓库,早年是清朝兵营的军装局库房,里面有幽暗的油灯照明。这个里面堆满了一排排的货架和箱子。这里现在是“大阪机工”株式会社的货仓,在手电的照射下,那些和中文相近的日本文字一个个清楚地显示出来,字体看起来很好看。这里有纺棉花的机器,还有肥皂还有洋布五金产品等等。杨鸣条和荷枪实弹黑衣警察一起在里面寻找,可是却没有看到可疑的东西。但是杨鸣条相信蓝保光的话是真实的,因为他看到了仓库里有一些空木箱和稻草,和蓝保光所描绘的装青铜器的木箱和稻草相符。他只是不知道,在他们到达之前,这一批青铜器已经从地下的运兵道运到洹河边去了。

  杨鸣条搜查了所有的角落,一直到仓库尽头的一个墙角。他看见了墙角边有一扇小门,推了推,竟然是可以松动的。他搬开了挡住门的一些布包,把小门打开来,看见里面是一个拱形的甬道,可以容一个人低着头走进去。他走了进来,闻到甬道内阴暗潮湿的气味混杂着一丝新鲜的空气。他走到了甬道的尽头,见那里又有一座门,门缝里透进了一点微光。他把门打开来,一股清新的空气带着花香扑面而来,门的外面是一座夜色下的花园。

  这是一个充满异国风情的花园,夜色中还能看到一蓬蓬月季花和蔷薇花向前延伸着,还有许多修剪成动物形状的花木在夜色下显出了轮廓。有一座高大的铁制拱门,铁拱门内可以看见一条两边是松树的小径,一直通向一个无声喷出了水花的喷泉,走近的时候,能看到几条锦鲤在水中悠闲地游动。此时杨鸣条感到被朱柏青灌下的酒开始上头,脚步轻飘飘,心情变得很愉快。从花园的深处有断断续续的三弦琴的声音传来,表明这个花园里还有人是清醒的。这个时候,从远处的小径里出现了一点亮光。这个亮光忽隐忽现,慢慢显得明亮,原来是一个灯笼。打着灯笼的是花园里的一个仆人,对杨鸣条说花园的主人在屋里等着会见他。

  杨鸣条被带进了一个带着巨大屋顶的房子里面。看到一个穿着粗布长衫的男人端坐在房中央。他的头顶上的屋顶是呈圆顶穹窿形,上面贴着一张张巨大的画片。只是夜里的光线不足,看不清那些画片的内容。坐在屋子里面的男人见杨鸣条进来,连忙起身恭迎。

  “来者莫非是杨鸣条先生?久仰先生大名,没想到先生会夜访寒舍花园。”

  “我是因为去追寻一批被盗走的文物,误入你的花园,还请你谅解。请问先生怎么称呼?”杨鸣条觉得这人好不面熟,想起了这人可能是在张学献被绑架那次他和蓝保光在夜间田头挖掘现场看到的那个人。

  “说来话长,在下名字叫青木泽雄,是日本国人。我虽然不是中国人,但是在安阳这个地方却已有十几年了。”

  “安阳乃穷乡僻壤,你在这里呆那么多年有什么利益可图?”杨鸣条说。

  “兄弟无能,只是在这里做些小买卖。安阳多棉花,我在这里出卖纺棉花的机器,还顺带着卖细布,日本西药,五金工具。我早已经把安阳当成自己的家乡了。我知道杨先生也是河南人,我们都差不多是半个老乡了。”

  “这就奇怪了。我杨鸣条并不是纺棉花的人,也没有到你这里买过机器,你怎么知道我的来历?”

  “眼下安阳城里谁人不知北京来的中央田野工作队大名鼎鼎的杨鸣条?安阳的命脉是殷墟,殷墟的命脉是地下的埋藏。现在杨鸣条先生有尚方宝剑可以随便开挖安阳每一块土地,等于掌握了安阳的命脉。”

  “青木先生看来什么都知道。虽然我们名义上可以开挖安阳每一块地方,可实际上却是有人在和我们比赛。他们比我们挖走了更好更多的东西。他们对于安阳的地下埋藏有深刻的知识和远见,有西方的考古方法,有现代的技术和装备,而且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中央夜晚发掘队。”

  “杨先生,对于你说的这些地下的事情,我的兴趣不是很大。我目前感兴趣的事情是在天上的星宿运行、日食月食,而且是三千年前的商朝时期的。杨先生,请你看看我屋顶上的那些图画吧,那上面有一次商朝时期最奇特的天文现象。我知道你是研究殷历的专家,你是能看穿这些星图的。我一直在计划想和你见一面,请你到这个专门的屋子里看屋顶上这些图画。你提前来了,而且是在一个深夜里。”他点起了一盏煤气灯,这盏煤气灯位于一个圆形反射镜的中央,所以立即有强大的光源反射向圆形屋顶。

  杨鸣条抬头看看屋顶上的图画,在反射光的照耀下,他看到屋顶上的洹河流动着,像一条波浪般的缎带弯弯曲曲流过那些宽广的平原和丘陵,流过向南延伸的山峦,然后从山间奔涌而出。这样的图画看起来很像是一副鸟瞰式的巨幅地图,但又像是一幅随心所欲制作的疯狂的拼图画,画里面有星座、山川、古代骑马和走路的人,还有一座座祭祀的宫殿。为了让杨鸣条看清图画的细节部分,青木给杨鸣条递上了一个双筒望远镜。当杨鸣条把望远镜对着那些图画时,发现洹河的地貌和岸边的宫殿被刻画得异常清晰细致。在宫殿的区的部分,绘画者异常生动地描绘出错综复杂、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宫殿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显出了细致的飞檐梁柱、拱门缘饰。在宫殿建筑内和街巷中间画着无数千姿百态的人物,由于人物众多,望远镜里的画面变得像电影画面一样流动起来。一刹那间,杨鸣条的心里有一种受到神灵启示样的心灵感应。他说不出这种感应是什么,但是知道这屋顶上的画面的确激活了他内心某种奇怪的记忆。

  “这是什么东西?”杨鸣条问道。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蓝保光上次对他说的话。他说“盛太行”获得一幅藏宝图,还按着图在洹河北岸发掘的事情。莫非这屋顶上的就是蓝保光说的那个图?

  “这就是安阳的迷宫。一个神秘的梦想,一张迷宫的地图。表面上看,这只是一组根据壁画照相放大片制作的地图,但是它里面包含着许多密码,指示出一个通向三千年前古代商王朝的路径。这个迷宫是看不见的,它包括了天上的星辰、田野上的萤火虫、北方来的沙尘风暴、还有无尽的田野、河流。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迷宫,在每天的深夜,我一直在冥想着进入迷宫的方法。我知道凭我的心智我也许永远进不了这个迷宫,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让我一生可以怀着希望,做一个迷宫守护人。但是,在这个迷宫之上,有时间的风沙在吹过,我知道除了我,还会有别的人要去开启这个迷宫。比方说,有传闻说杨先生你就是一个可以凭心智解开这图画上的密码从而开启迷宫之门的人。”

  “青木先生,我虽然不知道你说的迷宫是什么,也不明白你挂在屋顶上的这些图画故事,但是我有一种感觉你说的这些事情都是真的。最近我在洹河的岸边感到了一种杀气,也许这杀气和这屋顶的图画有关。除了青木先生在深夜对着圆顶上的图画冥想着打开迷宫之外,在洹河的岸边更有人举着火把拿着刀枪在野蛮发掘着。他们把一个最为美丽的女公主墓室完全毁掉了,他们把墓里最美丽神奇的器物都盗走了。我知道你对安阳的地下埋藏是很清楚,所以应该听说过安阳广为流传的关于侯家庄挖出‘高射炮’和青鹿青铜器的事情。在进入你的花园之前,我正在边上一个货物仓库内搜查那一批古物。现在我知道这个仓库应该就是你的棉纺机器和其他杂货的仓库,那正好了,我想青木先生是否知道这批发掘物现在何处?”杨鸣条说。

  “的确那是我的货仓,但那只是刚生产出来的日本现代产品,不可能有古董在里面。杨先生说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你不是已经在仓库里查看过了吗?若有的话岂能错过你的眼睛?”青木说着,心里想着这个时候“高射炮”应该已经从地下的东汉运兵道运到安阳城西的秘密出口,也许已经装上马车了。这批货会从水路走一程,然后从邯郸转运到东北去。

  这时,杨鸣条听到远处有铜笛吹响,这是魏善臣喊他的信号。于是他便离开了青木的屋子,按原路回到了货仓里。魏善臣对他说,蓝保光刚送来一个消息,说在洹河流过安阳城内的那一段河边,有一辆马车正在行进,“高射炮”很可能就在这马车上。这时已是深夜,大伙都觉困顿,听到这消息都精神一振。杨鸣条立即决定过去查看,他让魏善臣掉转马头朝洹河边的方向跑去。这段洹河在安阳城边,河边有一条马车道,魏善臣和夏鼐坐在车前一起赶车。这河边的古道上面有深深的车辙印,马车的轮子正好辗着车辙走,所以车子也无法跑得很快。在南方长大的夏鼐对魏善臣说:“老魏啊,我小时候上私塾,塾师对我讲‘车同轨,书同文’。‘书同文’我能理解,可这‘车同轨’我却不知其意,因为我们南方的道路平坦,没有轨迹可言。那时我问塾师,塾师也模糊其辞,其实他也不明白。今天看到这里的车辙印,我总算知道了为什么秦始皇要实行‘车同轨,书同文’了。北方多平原,土地不布砖石,一经车轮辗过既有车辙,一车过一车继之,就成了一定尺寸之轨道。所以,要使各地的车马能相通无阻,必须采用同样宽度的轮辐。”

  “我说夏老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高谈阔论掉书袋。快别打岔,我得赶紧追上前面那车。要是让它逃走了,我拿你是问。”魏善臣说。

  魏善臣熟悉这里的路,抄了一条近道,想拦住那可疑的马车。果然,在道阳桥的边上,看到了一辆马车在行走。那马车是带着车盖子的,看到有马车接近,便开始跑得快起来。杨鸣条让魏善臣加快速度赶上去,魏挥动了鞭子,把马赶得飞快,可前面的马车却始终接近不了。原来那马车是有四匹马拉的,跑起来不费力。眼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毫无办法。魏善臣知道这里的路径,说这条马车道再往前二里地就到尽头,再快的马车也得停下来。于是杨鸣条让马车继续跟下去。

  果然,马车跑了一阵子后,看到前方那四匹马拉的马车停在了河边。马已经松了套,在啃着地上的青草,赶车人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抽烟袋。杨鸣条等人带着戒心慢慢接近了这辆马车,盘问赶车人,问车上装了什么东西?赶车人不屑理他们,说你们自己看。杨鸣条打开车厢,看里面只有几只破麻袋,没有其他东西。

  杨鸣条站在河边,听到水浪拍岸,闻到水的气息。但是看不见河流。突然,有一阵风吹开了云雾,投进了一束星光。杨鸣条看到了银色的河面上有一条小船在快速划向前方,他明白了,马车上的东西已经装到了船上,船正在夜色中远去。

  眼看着那船在慢慢远去,杨鸣条恨不得自己的马车能像神话的飞马一样生出翅膀,腾空飞起来追过去。他看着那黑黝黝的小码头下的河水,想要是这码头上有一条船拴着该有多好啊!他带醉意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闪着微光的水,只见那水光中慢慢显出了一条船的轮廓。他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揉揉眼睛,这回真的看到码头上拴着一条小帆船。他一阵惊喜,想着莫非自己真的像神仙一样,用眼睛的意念在水里变出一条船来?但仔细想想原来这船就泊在这里的,只是他没看见罢了。不过问题又来了,他不会划船,夏鼐也不会。谁知老魏说自己会划船,还会使用船帆呢。

  一切都如有神助,杨鸣条精神大振。马车上的人下到了河边,上了船,解开了缆绳,顺着水流快速划起来。河里水流湍急,刚开始的时候,船在水里打转,往一侧倾斜,那漩涡要把船吞了下去,好似河底有通天河的妖怪在捣乱。魏善臣让船打了几个圈之后,摸到了船和水流的性情,把船稳住了,船开始向正确的方向划行。那是一段神奇的航行,河上布满了浓雾,很快就陷入了雾中,看不见前方,也看不见船边的水面,像是在阿拉伯的飞毯上一样无声地在空气中飞行。但是不时会有一阵风吹开了雾气,星光照进来,会看见前方那条船的一部分。有时是桅杆的顶部,有时是船的后舱,有时还能看到那船的船尾上坐着的一个人。这人脸上毫无表情,像是戴着面具。在水雾中无法判断两船之间的距离,看起来很近,可总是追不上。有的时候前方的船会看不见,而周围却出现了美丽的沙洲,那些苍青色的蒹葭、芦苇、蓝芷在黎明的晨光里浮现出来。河面上闪着细碎的金光,早起的渔人在水面上撒开了一张网,河岸上的农夫手搭凉棚吃惊地张望着河上这条船。一群村姑在河边洗涤着衣物,他突然看见了一个村姑很像梅冰枝,非常地像,在水雾里向他招手。他的内心被激起一阵波浪,破除了一切的心理障碍,强烈地想念她。想念她以往的柔情,也想念她美丽的肉体。这样神奇的航行让杨鸣条忘记了这是一次危险的追逐,他的心里不时出现了魔障,好似一个希腊神话里受到水妖诱惑的水手,想沉入睡眠。他使劲擦着眼睛,让他自己从白日梦里清醒过来。魏善臣使劲划船,紧紧追着这条船不放,这条船正在向大河驶去,像是被一条大鱼拖入大河之心。这时,天已开始亮了,大河上的雾气褪去,前方的船清楚地显现出来,不再像先前幽灵船似地时隐时现。魏善臣挂起船帆,想借着东风快速追上去。但是,这个时候杨鸣条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前面那条船的后面冒出了蓝烟,发出突突的声音。这船上原来是装有机器摩托的,现在它把机器开起来了。于是杨鸣条看到这船快速地驶向远方,他的船根本无法跟上它的速度,眼看着它远去,消失在远方的曙光和水雾中。

  四

  第二天的夜里,田野工作队的住地里一片打呼的声音。前一夜大家出动追缴“高射炮”,忙了一夜没追到。今夜大伙都特别困,睡得也特别地沉。

  杨鸣条在半夜的时候突然醒来,眼睛睁得很大。在这之前他是在一个睡梦中,他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明白是怎么醒来的。他在梦中和一个蒙面人说话,突然门被哐当一下踢开。他就是这样醒过来的。但是他觉得让他醒来的声音是真实的,就是这个声音把他从睡梦里唤醒过来。他顿时很清醒了,脑子和眼睛都发出了亮光,因为他觉得有一种危险临近的感觉。他没有起身,在黑暗中观察着屋子内外的情况变化。过了许久,没有进一步的声音。但是他确信是发生过什么。于是悄悄起了床,点上灯。

  这时他看到门的地板缝上有一个信封。这信肯定是刚塞进来的,因为午夜时,杨鸣条曾外出到茅房解手,还没看到这信。那么他睡梦中感觉到的声音也一定是送信的人弄出来的。他打开门看,门外刮着大风,路上全是树叶,没有一点痕迹。杨鸣条把信捡起来,信封是空白的,没有封口。里面是一张小信笺。上面写着:

  今晚六点袁林风雨亭见你。

  信笺上只有八个字,但是杨鸣条拿在手里反复揣摩放不下来。他认出这是梅冰枝写的,他一眼就能认出她的笔迹。而写信人也知道这一点,如果他认不出写信人的笔迹,那么写信人也就不想和他见面了,所以写信人没有留名在信笺上。杨鸣条和工作队来到安阳之后,虽然和梅冰枝在公开场合见过几次,但是私底下再也没有联系,更何况单独见面。他一直在告诫自己,她已为别人未婚妻,他不可再有非分之想。但是她在他的心里始终不肯退去,时常要冒出来让他想念。昨晚上,他在她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见到了她,她在聚仙楼生日宴所扮演的角色让杨鸣条觉得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她正变成了一个小地方上的官太太。他们见面那短暂的对视虽然意味深长,但毕竟无法说清内心复杂的心情。自那以后,他的心情一直难以平静。此时,当他看到了梅冰枝手书的这张信笺,内心激动。这几个字让他感到温暖,感到她没有忘记他,感到这字的背后藏着无尽的情义。但是他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在这样一个半夜时分,一封悄悄塞到门缝的信有不祥的征兆。他不知道这深夜送信的人是谁?莫非是梅冰枝她自己?一想到她自己穿过黑夜的安阳城来送信给他,他的心里就揪得紧紧的。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才让她会想和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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