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宫(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天仙宫
  • 发布时间:2016-03-05 15:12

  安顿好朱老,我和王上白去了他的寝室。是一间办公室,那叫一个促狭。床,电脑桌,书柜,衣柜,满满当当。关键是,到处都是铜钱厚的土,一股呛鼻子味。我说他不讲卫生,他屁屁溜溜说,神仙都这样。从墙角的箱子里抠出两个牛二扁,从抽屉里掏出香肠和花生米,坐在茶几两侧,我们就开始喝上了。喝酒当然是次要的,主要是我们想说说话。我和王上白有话说,当然还是与老大有关。我们的话题基本上也围着老大转,他就像一轮太阳照耀着你和我,我们就如禾苗等着沐浴他的阳光雨露。王上白与老大搭上关系纯属偶然,有一次,老大陪客人去参观大观音阁,那个庙的方丈本来说好了到门口迎接,结果中午喝多了,误了事。老大正要发脾气,我看见不远处王上白拿着手机在转磨,我一招手,王上白跑了过来,拿起小喇叭就说欢迎各位领导。王上白不是导游,但导游的活也能干,那天他不时跟老大窃窃私语,也不知都说些什么。老大临走时,让我记住王上白的名字,说这个小伙子是栋梁之才,不用可惜了。

  我们不经常在一起,哪有时间呐。但只要在一起,就像眼下这样,牛二扁就花生米,喝得兴兴头头的。他问我儿子叫啥名,我说叫杨君子。他说这名字好,听着敞亮。我说君子和小人都是人,但君子是大人。王上白说,对,君子顶天立地。他问我未来有啥打算。我能有啥打算呢,干我们这行的,还不是磨道里的驴,听喝。话是这样说,我心里当然有自己的小九九。老大曾问过我去不去乡镇,在乡镇提职快。可乡镇的工作越来越不好干,这是其一。还有其二,下到乡镇就如同蛤蟆掉进井里,能不能上来就看有没有人给你递根绳子,否则你只能在井里待一辈子。所以我果断对老大说,我就伺候您,哪也不去。记得老大当时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他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就跟着我吧。

  王上白原来也有苦衷。他从一般职工混上了领导阶层,却不是最终的理想。他的理想是能去上一级主管部门,哪怕做个一般科员呢。我说你这是何苦,守着这样一座大宅院,好歹自己说了算,还能接待副国级干部,说不定以后还有别的机会。王上白纠结了一下,还是告诉我,时代不同了,怕是以后形势有变化,天仙宫难以为继,那时就上天入地无门了。应该说,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我装作不明白,让他说详细些。王上白喝了一口酒,又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转移话题。我们谈起朱老的字,王上白一通夸,大气,厚重,端庄。我觉得,王上白的鉴赏水平跟我差不多,这些结论指定是鹦鹉学舌。王上白虔诚地问,你知道朱老的字是跟谁学的么?这可难不倒我,跟朱老下乡这两天,我把朱老的底细都摸透了。

  朱老在部队当了四十年药剂师。负责给二十多位高级首长配药。

  没退休之前,朱老不能跟家乡任何部门接触。家里人只知道他在外当兵,但没人知道他具体干什么。朱老打年轻的时候就觉少,农村没有钟表,看星星估摸时间。经常看到三卯星朝南才睡觉。睡不着觉,就一本一本地看药书。药书看腻了,就找纸和毛笔抄药方。一抄就是好几年。几年以后,居然觉得自己的字越来越好看,一下就对写毛笔写字入了迷。有一次,听说附近有个书法培训班,朱老报了名,授课的是启功、欧阳中石、刘炳森等人。朱老每次都是早早地来,晚晚地走,跟老师单独切磋技法。朱老拿着自己的药方请老师指点,启功惊奇地说,药方能写这样,我该拜你为师。

  王上白崇敬地看着我。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说:“喂,喂,我不是朱老。”

  王上白这才回了回神,又去抓酒瓶子。说朱老不在这儿,我们也敬他一杯。两瓶二扁剩得差不多,我俩撞了下瓶子,一仰脖,都干了。

  六

  一早起来,我把猪骨头汤热了热,给秀玲喝了。女人的乳房是一个潜水泵,推上闸就出水。她一撩衣襟,一道寒光射了出来,喷了我一脸。我刚要发作,才想起这事不由她,根子还在我。秀玲不爱喝骨头汤,说不喝奶也够。她嫌骨头汤太腻,我说,骨头汤含钙,多喝对咱儿子好。秀玲说,你就惦记你儿子不惦记我,你就不怕把我喂成胖子!

  “胖子怕啥,”我说,“长成胖子才好看,我就喜欢胖女人,多胖也不嫌肥。”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就不喜欢看柴女,尤其是减肥减下来的,皮包骨头,放到身底下硌得慌。

  我妈来看孙子了。她住在乡下,隔三差五来城里。她急于看孩子,总问我秀玲什么时候上班。秀玲的产假三个月,已经到日子了。我找了学校的校长,让她多待些时日。校长是我同学,跟我保证说,秀玲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有好位置,你就放心吧。我跟秀玲转述这些,秀玲崇敬地看着我,说她们学校也有生小孩的,晚上班一天都要扣工资,狠着呢。

  我故意轻描淡写说,我也办不了啥大事,你跟着我也享不了啥福。

  我妈提来了两只尼龙袋子,里面都是她种的蔬菜。茄子、豆角、西红柿之类,在案板上倒了一堆。她很奇怪我没去上班,说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你工作离得开么?我本来想待在家里,等朱老电话,过去拿碑记,再呈给老大。这都是打算好的。可我妈唠叨说,你可别工作不上心,我和你爸都没本事,有事也帮不了你。我妈的意思是,我谋到工作、谋到职位都不容易,要珍惜。这样的话,跟秀玲是如出一辙。我如果不走,耳朵就得起茧子。说实话,我妈唠叨这些我也不爱听,她还爱提老大,说人家对你好,你可不能不做脸,别做对不起人家的事。

  我工作不卖力,就是对不起人家。我妈是这个意思。

  老大对我好的话,是我酒后无意中说的,谁想她记板油上呢。吓得我一再嘱咐她千万别跟外人说。我妈不以为然说,秀玲是外人?

  她聪明就在这儿,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会偷梁换柱。

  三个大人在家中转,肯定显得多余,估计我儿子头都晕了。他睁着一双星子般的黑眼睛,看完这个看那个,眼睛就像有内容一样。我决定回单位等朱老的电话,顺便汇报一下朱老住到天仙宫的事,说真的,我有点不踏实。我怕那间房子是老大专属的,是王上白没弄明白。老大说接待副国级,哪会有什么副国级住到庙里,这不过是个托词。我想到了这一点,但我没点王上白,这样的话,不方便说出来,都靠悟。家到单位走着去要二十几分钟,我一路走一路看风景,也顺便想想心事。我的心事当然与仕途有关。我曾经是全县最年轻的副局级干部,当然这是在两年前,谁看见我都说前途无量。两年后就不行了,新招考的一茬,都是三十左右,一下就把我比下去了。好在我跟着老大,秘书科四个人,只有我跟着老大。想到这一点,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我总跟老大形影不离,如果不是朱老来,他开会我跟他去开会。他谈判我跟他去谈判。他手里的公文包我要亲自提,放谁手里我也不放心。过去朱老来总是他全天候陪,但从没像现在这样一住好几天。也就是说,我好几天没跟着老大,居然心无挂碍。这几天究竟谁在跟老大,都不想搞搞清楚,你不成大傻子了么?

  我的脚下情不自禁加快了速度,可还是觉得慢,我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路旁的柿子树叶子要红了,国槐的叶子要黄了。我匆匆扫了一眼,一点诗情画意的感觉也没有。夜里下了点小雨,马路湿漉漉的,行人都穿了外套,但还是被瑟瑟秋风吹走了形,有人把手缩到袖子里掌控车把,就像没长手一样。我指挥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了西边的胡同里,然后才板板正正往院子里走。门卫讨好地对我笑,说杨秘书,您怎么出门没坐车?我挥了下手,没工夫跟他闲磨牙。穿过紫藤花架,登上了办公楼的楼梯。

  也许是我的心理因素在起作用,我总觉得今天的楼里有点异样。是太安静了。我从一楼走到三楼,如入无人之境。显眼的变化是,过去那些虚掩的房门都关紧了。我特意看了眼贾主任的门,他也关紧了。他过去的习惯可不是这样,门总是敞30°角,谁从他门前过,他都会低下头,把眼睛挑到老花镜的上方打量人。老大的房门也关得紧紧的,像是里面在密谋什么,只把我一个人关在了外面。我的心突突直跳。直觉告诉我,有事,肯定有事。小陶跑着去厕所,两手捂着肚子,埋着头跑。他是老大的公务员,负责饮食起居。他当然没看见我,可我不觉得他没看见我,他分明是不想跟我说话。我的心陡然瓦凉瓦凉,我心想,这小子是温度计,看来我成了结晶体。我假装没带钥匙,就在门前站着。小陶好久没出厕所,我心想,小子,看到底谁耗得过谁。我腿都要站麻了,小陶终于从厕所里钻了出来。捂着肚子又想跑,我喊了一声:“小陶。”

  小陶这才像刚看见我一样,喊了声“杨秘书”。

  我说:“钥匙大概落家里了,你那里有我的钥匙吧?”

  小陶说:“我没有,办公室有。”

  他往办公室的方向跑,拿来了一大盘钥匙。试了三把钥匙才开了我的门,我推门进屋,问了句:“老大在家么?”

  小陶说不在。

  我问去哪了。

  小陶说不知道。

  我说:“老大没跟你说?”

  小陶说:“没说。”

  我看了小陶一眼。小陶是张娃娃脸,看模样就像个中学生。但小陶嘴紧是出了名的,多一个字都不会说。

  我在办公室坐了会儿,想给老大打个电话。免提电话拿了起来,想想还是算了。这个时候打电话说什么呢,朱老的碑记还没拿到手。

  在网上晃了会儿,看了满脑袋新闻。都是有关官员出事的。这年头,哪天没有官员出事的新闻简直不成日子。有跳楼的,溺亡的,接受调查的,出逃的,乱七八糟。看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地冒寒气。官员成了高危职业,可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可以说,人生是否成功,不在你当多好的人,而在你当多大的官。就说我这个副局级,跟校长同学说话也不犯算计,现在的校长都牛着呢,若没有老大这层关系,秀玲的事人家哪会这么行方便。

  实在静得让人受不了,我决定到贾主任屋里串个门。贾主任还在做剪报,桌上厚厚的几大摞,糊窗户都不亮。当然现在不兴糊窗户了,贾主任做那样多的剪报也不知意欲何为。贾主任要给我泡茶,我急忙把茶杯抢了过来,自己泡上了。我说,这两天也没看到老大,他没找我吧?贾主任老奸巨猾,说他找你也不会跟我说。我说,朱老那边的事还没弄完,所以这两天没到机关来。贾主任哼了声,那意思是,这些事跟我说不着。我想问谁跟老大出门了,可看着贾主任的死样子,知道会一问三不知。坐着无趣,我想回自己的办公室。贾主任突然问了句:“老大没跟朱老在一起?”

  我说:“你觉得他会跟朱老在一起?”

  贾主任说:“我没觉得。”

  我心说,没觉得你问。

  贾主任说:“朱老的工作顺利么?”

  这话属于言不由衷。区区一个碑记,百八十个字,朱老大概连一个晚上都用不了。只是朱老是一个严谨的人,精益求精。贾主任不会关心朱老的工作,他只关心他和朱老的大字谁的更顺眼。我打了一个哈欠,贾主任赶紧说:“一看你夜里就没睡好,抓紧时间眯一会吧。”

  我说:“儿子夜里吵觉,我是得眯一会儿。”

  我这样说是在冤枉儿子,儿子夜里很乖的。

  看我站起身,贾主任把身子倾过来,有几分神秘地说:“有件事我觉得奇怪。”我问他什么事。贾主任说:“按说朱老是大名人,从行政级别,到艺术成就,我等只能望其项背。可网上却没有朱老的资料。朱老是叫朱桂德吧?他有没有笔名或者堂号?”

  贾主任说得一本正经,可我一听就知道,这话透着阴险。他拉开网页给我看。叫朱桂德的人很多,但都是卖树苗的、做猪饲料的、打机井的。贾主任往下拉,终于看见了有关朱老的图片和资料,却是参加天仙宫的开工庆典以及书法展的情况,他和老大站在一幅草书前,指指点点。

  有关朱老的资料就这些。

  我不知应该说什么,忽然打了一个哈欠。

  贾主任赶紧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想多找些资料,向朱老学习。”

  屁。我心说。

  电话响了,是王上白。他焦急地说:“听说老大失踪了?”

  我一个旋风脚就从屋里旋了出来,才问:“你听谁说的?”

  七

  秀玲不出门,连秀玲都听说了老大失踪的事,可以想见事情有多严重。

  秀玲说,她一直想给我打电话,却一直不敢打。我过去嘱咐过她,越是重要的事越不能打电话,尤其是手机,非常可能被窃听。

  王上白的话,我没当回事。虽然我关起办公室的房门拨了老大的手机,手机提示不在服务区,我依然没当回事。

  王上白是听一个香客说的。各路神仙还没到位,可有香客关心神仙的住所,经常到天仙宫的院子里转悠。香客是谁,他没说。香客是从哪得到的消息,他也没说。没头没尾扔了那样一句话,他就把电话挂了。我虽说心里不信,但挡不住起疑。算起来我最后那次见老大是从朱老的岳家回来的转天早晨,我去汇报工作,老大在翻腾东西。然后就是我回家,老大拨了我的手机,我却没有接着,而是匆匆赶回了单位。我赶紧去查那个电话的拨出时间,也是三天前了。老大整整三天没在机关出现,谁都不知道他在哪,是有点不寻常。我拨他司机的电话,司机说,就在楼下呢,他也三天没看见老大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狐疑地回家。刚要掏钥匙,秀玲就把门拽开了。她急得起了满嘴的泡,说你还迈四方步上楼,天都塌了。我故意问,咋了?秀玲是听她的同事王永霞说的。王永霞的丈夫在乡镇当副镇长,因为家属都从政,所以她和王永霞的关系一直挺好,我们两家还经常在一起聚聚。副镇长管企业,手头活泛点。县政府是一根针,穿着乡镇的千条线。哪条线都拴着一个信息篓子。所以秀玲的话说得我心头一震。

  据说老大那天应该去京城谈项目,不知为什么,没带司机。老大什么时候走的谁也不知道,但有消息说,老大用假身份证已经顺利出关了。我心里慌,但嘴里一点也没表现出来。我说,这样的消息一听就不可靠。谁看见他用假身份证了?再说,老大是谁,是老大!他想去哪去哪,用得着使假身份证?秀玲上来捂我的嘴,说你别大声嚷嚷。老大都失踪三天了,哪会空穴来风。我颓然坐在椅子上,越想越觉得不至于。老大不是多贪心的人,就是讲究了点,衬衫从来不穿第二次。我衣柜里的很多衬衫都是他淘汰的。但老大一直为人低调,县里开大会,邀请老干部,他一准去搀扶最年长的。

  莫非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让秀玲放宽心。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虽说我是老大的秘书,但自忖没有啥太出格的,也不过是多穿了几件旧衬衫而已。没事当然这只是最低要求,有事就甭说了。我知道秀玲想什么,她心里也有我的前程。

  转天一早,秀玲嘴唇和眼圈都是黑的,她没奶了。我继续给她熬骨头汤。熬好了,却忘了端给她。我早早去了单位。我有了新想法,老大会不会就睡在自己的床上,他身体出状况了?如果是这样,就是我这个秘书不称职了。或者,被什么人绑架了?外环拆迁的时候他得罪了不少人,有人甚至到机关门前来烧纸,老百姓表达愤怒的办法也多着呢。但我知道这纯属自欺欺人。老大的爱人有我的电话,她一直没打电话来,证明她知道老大的行踪,她在英国陪读,老大一直是单身留在国内。

  我一边走一边徒劳地给老大拨电话,还是没在服务区。难道真的永远不在服务区了?我暗暗叫苦。一个人坐上老大的位置多不容易啊,多少人连做梦都想啊,他真就放弃了?不管我们了?

  老大的房门可以用指纹开,除了他,还有我和小陶的指纹输入了密码。我开了房门,小陶却正在办公室里烧开水。我心里突然一敞亮,悄声问:“老大回来了?”

  小陶把开水灌进壶里,摇摇头,连话也没说。

  天塌地陷。山崩地裂。海枯石烂。没有什么能形容我此刻的糟糕心情,比刀搅还难受。手机还有一格电,我边放音乐,边给秀玲发了个短信,告诉她最近两天我不使手机了。秀玲自是什么都懂的,很快回了两个字:保重!一个感叹号,看得我心里暖和和。电彻底耗没了,我把电源线插进插座,另一端虚虚地搭在手机上,做个样子。我这样做,是为了拒绝外面的打扰,也防止有些人不知深浅,在手机里乱说话。我想,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老大被上级部门带走了。有些人被带走,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有些人则需要秘密消失一段时间,反正电视剧里都这么演。无论哪种结局,对于我来说都是最坏的,甚至,都是致命的。我打开了电脑,上网。守着办公室的电话,等消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打开了朱桂德的网页,是没啥可看的。不过我没那么悲观。我想网上没有朱老的消息证明他低调,而并非证明他的字不行。老大见识比我们广,他应该比我们会看人。

  桌上的电话丁零零响了起来,我研究号码,确定是王上白的。王上白的名字是他爷爷起的,王上白说起过,他爷爷识文断字,说王是普姓,上白加在一起是个“皇”字。难怪王上白有想法,他爷爷是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啊。王上白劈头问:“你的手机咋打不通?”我说没电了。王上白说:“你可真会找时候,这个时候没电。朱老找你。”里面传来朱老的愉悦的声音:“杨秘书,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自己认为相当不错。什么时候把作业给你?”我意识到,王上白没有跟朱老说老大的事。朱老还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有心情,我一定纠正朱老的口误,哪里是我交给他的任务,我哪有这个权力。可今天这个情况我能说啥,我只调和着语调说,等我汇报完了再决定下一步动作。您先好好歇歇,这几天辛苦了。说完这话,我赶紧把电话搁了。电话又丁零零响,一看还是王上白的号码,我没接。

  那种寂静有些瘆人,我开了窗子,让外面的风刮进来一些声响。这里离街面近,市井的嘈杂就像吵翻的蛤蟆坑一样。我嫌闹,又把窗子关紧了。我的门始终虚掩着,谁若上洗手间,会从我的门前过。奇怪的是,半天一次脚步声也没响起过。贾主任的房门一直都没有打开,我怀疑,他连水都不喝,就怕去厕所。他这是内心沉着的表现?不会像我这么焦躁吧?从宾馆带回来一双软底拖鞋,我换上,在房间走溜溜。我坐不住,电话铃一响就心惊肉跳。这样的时光真是难熬。快下班的时候,我刚坐到椅子上,贾主任敲响了我的房门,他站在门外,眼镜架到了额头上,高大的身躯像副门板一样把门口封堵了。我匆忙站起身,让他进来坐,他奇怪地看我的脚,说上班时间你怎么穿拖鞋?我赶忙把自己的鞋换上了,解释说,我的鞋捂脚,换上拖鞋通通风。贾主任却没听我解释什么,说马上去宾馆,巡视组要找你问话。

  我腿一软,靠在了身后的桌子上。我还是问了句不当问的话:“是因为老大的事?”

  贾主任说:“上传下达,我也不知道。”

  八

  老大的司机姓姚,拉着我去宾馆。这是贾主任安排的,说政府办的车都派出去了,你就坐老大的车吧。贾主任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在我听来,却是讽刺。这辆车我常坐,老实说,跟坐别的车滋味不同。那时我坐副驾驶,后面坐着老大,无论去哪,老大都像光环一样罩着我。用一句成语形容,那就是狐假虎威吧。各大委局的一把手都跟我称兄道弟。今天的滋味却特殊,上车的时候小姚让我坐在了后面,也就是老大常坐的位置上。车一跑起来,我就觉得上车时莽撞了,这个位置,哪是我应该坐的。我平时跟小姚关系不错,但此刻他不主动跟我说话,我也没心情说什么。下车的时候,小姚抢先下来给我开车门,就像伺候老大一样,让我觉得奇怪,怎么这都像在演戏呢!小姚说,杨秘书,818。我怀疑自己听错了:818?小姚说,对,818,巡视组的人在那里等。我朝宾馆的旋转门走去,心想818是朱老的房间,现在朱老住在了天仙宫。他们被安排在这个房间,是故意还是……不故意?

  望着眼前这座庞然大物,我陡然觉得此一去也许凶多吉少。不行,我得跟秀玲通个电话,嘱咐她养奶,带好儿子,照顾好我妈。谁知道几分钟以后会不会还有机会呢。我跟小姚说,借我手机用用,我手机没电了。小姚把手机给了我,我只摁了几个数字,又犹豫了。秀玲是个敏感的人,我担心她听出所以然,造成更大的压力。事实是,我现在心有点乱,我不能保证自己能用平常的语气说话,我怕吓着她。

  我把手机还给了小姚。

  大厅里和电梯口都有人接应,把我像邮件一样传递到8楼。电梯口到房间有十几米,我脚下迈着大步,其实每一步都有个停顿。这时我反而冷静了。我的左脑问右脑,你害怕么?我听见右脑回答,有啥好怕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的左脑说,对,你的缺点就是工作认真,还有一个缺点是工作太认真。我差一点把自己逗笑了。我心想,我确实没啥可担心的。要说担心,就是跟老大紧了点,他布置的小事我也当大事来完成……可这算优点还是算缺点?我有点惶惑。组织部的一位科长送我进到房间,介绍了严主任、侯处长、男小孙、女小蔡。逐一握手。我发现会客室的格局变了。几天前这里坐着朱老的那群老战友,叽叽喳喳地挤在一起,像群老麻雀。现在人变了,似乎一切都变了。桌子放到了窗前,两组沙发调开了方位。其中一只在外面,明显是给我坐的。我拿起暖瓶想给他们倒水,小蔡把暖瓶抢了去。严主任说:“杨秘书,我们都有水,你坐吧。”

  言外之意说,这里的水不用你倒。

  我的理解是,你连倒水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坐下了,很沉地放下了屁股。

  严主任是一个面容冷峻的人,有很高的额头,上面飘着白发。他说:“杨秘书,我们今天找你是例行谈话,希望你不要有顾虑。不要基于个人恩怨对组织隐瞒,我们需要你提供真实的情况。”

  我说我在大学的时候就加入了党组织,我知道该怎么做。

  严主任点头说:“这就好。说说你最近一个时期的工作吧。”摊开了本子,又说了句,“重点是最近一周。”

  最近一周。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们想听什么话。

  我坦诚地看着严主任,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球转动。我从周一开始说,陪老大去市里开有关安全的会议,主持会议的是牛副市长。中午与本地籍的一位企业家共进午餐,老大劝说他回家乡投资,可以在政策允许的框架内给予税收方面的优惠。地点在国际酒店,吃了野味。晚上参与接待了新疆克拉玛依的一个代表团,就在这个宾馆三层的贵宾厅,饭吃到半截,老大让我回办公室取一套狼毫笔做私人馈赠,对方的老大也喜欢书法。

  严主任说:“别搞得跟黑社会似的,叫职务。”

  我说,周二接朱老,周三周四陪朱老下乡。现在朱老还住在天仙宫。他是特意来为天仙宫写碑记的。

  严主任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朱桂德。

  严主任说:“听说天仙宫这三个字是他题的?”

  我说是他题的。

  严主任挪揄说:“每个字八万!财政收入全市倒数第一,做这种事倒是大手笔。”这话严主任是对其他人说的,其他人点完头,他才对我说:“你继续。”

  我就知道下面的话该详细说了。

  这场询问足足持续了五个小时,问题绊在了老大给我拨的那个电话上。我又提老大的时候非常不好意思,说平时这样叫习惯了,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严主任表示了理解,不再纠缠这类问题,他让我仔细想想,电话真的没有接通?或者,接通了里面没传出声音?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你没有在第一时间把电话拨回去?我这才意识到,当时真的犯了一个错误。我对严主任解释说,当时我想老大也许是拨错了,没等我接通就挂断了。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老大拨通我的手机时突然又有了别的事,所以没等接通就匆忙挂掉了。就是基于这两点考虑,我没有在第一时间回拨电话。我想,老大如果有事找我,会继续把电话拨过来。很多时候,我们不主动拨领导的电话,除非有紧急情况。这是对工作人员最起码的要求。严主任用笔敲了敲桌子,问我有没有发现老大的反常之处。我摇摇头,我是真的没发现。严主任看了看手表,说:“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都快十二点了。杨秘书,辛苦你了,有什么遗漏还请随时告诉我们,今天就早点回家休息吧。”

  出了宾馆大门,就有出租车像鱼一样滑了过来。我摇手拒绝。司机很意外,说这么晚了你还走路?不安全的。我不怕不安全,我刚从不安全的地方出来,后背都是湿的。我在夜风中缓缓地走,想工作的这些年,从一个受学生欢迎的班主任,到一个谨小慎微的公务员,吃也吃过,喝也喝过,在别人眼里,从羊肠小路走上了通衢大道,可心里怎么总感觉不安稳呢!这是实现了自我,还是离实现自我越来越远了呢?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让我选择职业,我会不会选择站在三尺讲台上呢?深秋的夜风很凉,我的脑子似乎是冻木了,不能给自己答案。牙齿相跟着打战,像敲梆子似的。我稍微一怂恿,就敲得越来越快,而且停不下来。鼻子也淌出水来了,我意识到要感冒了,这个时节可不能生病,越多事之秋越不能躺倒,否则许多事情会越发说不清楚。我抱着肩膀跑起来。满街的树叶子跟我一起奔跑,哗啦啦,哗啦啦,像唱歌一样,伴着我的脚步。老远就看见小区门口有个人影,像棵树一样晃。到近前才发现,是秀玲,脸冻得灰白,手像冰那样凉。她看到我就跑了过来,啥都没有问,只是拉住我的手告诉我,王永霞打了两个电话,分别是晚上八点和十点,都说了同样一句话:“杨秘书还没回来?唉,想个办法吧。”那意思,好像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能想象,巡视组找我谈话时,外面不定怎样疯传。宾馆暗处肯定有不少眼睛盯着我。巡视组也找别人谈话,但因为我的特殊身份,谣言肯定像雨后的蚱蜢一样凶猛。

  我不耐烦地说:“以后少跟这种人交往。”

  秀玲懂事地点点头。

  上了楼,我先去看儿子,儿子早睡着了,胖乎乎的小脸粉白粉白。看见儿子,我心里的积郁化解了不少。秀玲进了厨房,给我煮豆豉白菜馅的饺子。往常,我能吃两盘子。今天却只吃了三个,我就把筷子放下了。秀玲坐在我的对面,说再吃两个吧。我说我累了,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个觉。我刚进洗手间,秀玲也光溜溜地进来了。她给我搓背,我也给她搓背,然后用浴巾把她裹上了。儿子移到了旁边的小床上,我们贴着身子躺在了一起。秀玲问:“你确定没事?”我搂紧了她说:“能有啥事?咱家除了一屁股房贷还有什么?”秀玲把脸贴在我胸口上,说:“我喜欢一屁股房贷。”我摸了摸她的乳房:“儿子的口粮充足么?”秀玲说:“就像发大水,说没就没了。我在网上订购奶粉了”我说:“先别灰心,明天我去市场买只老母鸡,熬鸡汤。”秀玲说:“妈想看孩子,让她来看吧。我也待腻了,想下周去上班了。”想了想,我说,也好。

  九

  门卫给办公室打电话,说有一个老头想见我,是从北京来的,问我见不见。我慌忙说,你让他在门口等着,我这就下去。就听电话里说:“杨秘书这就下来,他没说让你上去。”我就知道来的人是朱老,果然。我拉着朱老出大门,进了西边的胡同。朱老气咻咻地说:“我是你们请来的客人,现在我却连大门都进不去了,以为我是上访的么?”我说不是进不去,是有登记制度。朱老说,我刚才跟他们狠狠吵了一顿,他们居然说老大是贪污犯,这还了得!我说,门卫都是乡下来的,他们说话可不就是信口开河。朱老问我是咋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老大不见了,就像上天入地一样,连个踪影也没有。朱老问,照你说,老大会是怎么个情况?我说我不知道啊,那几天我跟您在一起,跟他接触得少。朱老说,这里肯定有误会,打死我也不相信老大是坏人,他是好人!

  是啊,他是好人。我也乐于这么相信。

  我花说柳说,朱老好不容易平静了。朱老叮嘱我,老大现在正在困难时期,你们身边的人可不能落井下石。我能说什么呢。我劝朱老先回北京,等老大这里有消息了再回来。可朱老说,我是老大请来的,是为县里工作来的,任务没完成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我问,碑记您写完了么?朱老说写完了,交给王上白了。我说,您写完了就是完成任务了,王上白会给我的。朱老说,写完了只是完成了一半,老大看过以后要上常委会提修改意见,还要用隶书誊到纸上,这才算完成任务。按照老大的设想,神仙归位以后碑也立起来,天仙宫就可以正式开业了,两节期间说不定就能形成个旅游小高潮。我说这一步先不急,以后再说。现在形势变了,您还是先回北京吧。朱老说,你轰我走?我不走,我要等老大的消息!我无奈地看着他,真想说,老大要是一直不回来呢?当然这话不能说,想一想我的心就直打哆嗦。朱老说,谁也别想赶我走,这时候老大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我跺了一下脚,心说他要是需要人就好了!

  老年人的思维很古怪,有时候说服他们,比说服一头牛的工作轻松不了多少。

  朱老在那里滔滔说老大的好处,认定他是一个好官,好干部,是人民的公仆。他修天仙宫,搞建筑,不是为了个人,是为了全县人民的福祉,这样的干部整个中国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找上级,市委、省委、中组部,逐级反映。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我心说,不是谁要罢免他,是老大自己消失了,至于为什么消失,谁知道呢,连我都不知道,遑论朱老。朱老这是急糊涂了。过路的人都闪着身子看我们,有两个停下了脚步,站在三米开外的地方。我很焦急。附近住的都是老干部,不定谁把话听了去,三传两传就不定传到了哪里。我不是怕事,我是觉得有些误会不值得。

  我的手机响,一看是王上白,我背转过身去,把电话接通了。王上白说,朱老总住我这儿不合适,你还是让他去住宾馆吧。我看了朱老一眼,说这话回头再说。王上白说,别回头再说啊,我可是火烧眉毛了。我说,咋了?我指了下手机,朝朱老摆了摆手,朱老说你去忙吧。转身走了。王上白说,朱老格儿太高,我没名没分,不该我接待。我讥讽说,你现在才知道没名没分?王上白火气很大地说,无论怎么说,今天必须让朱老搬走。我说,他搬不走。王上白说,你不说?那我就去说了。他话没说完,我挂了手机。

  我跑几步追了上去,对朱老说:“您就住在王上白那儿,哪也别去。”

  朱老想了想,恍然说:“也好,那里安静,宾馆太惹眼了。”

  新老大很快上任了,是代理,却一点也不是代理的架势。办公室的书柜衣柜床上用具统统换了新的。过去这些事情都是我操办,现在贾主任事必躬亲。看得出,新老大很倚重他,在常务会上公开说,贾主任年龄大,经验丰富,有理论功底,工作上要多听老同志的意见。那天我从贾主任的门前过,他和老大正在看什么东西。瞄见我的踪影,贾主任也把我喊了进去。原来是他和朱老的两幅字,都被他挂在了墙上。贾主任对老大说,这幅字就是杨秘书专门给我求来的。老大看着墙上说:“不用求别人,你的字比他的强。杨秘书,你觉得呢?”

  我说我不懂书法,只要是墨写的字,我都觉得好看。

  老大看了我一眼,大概很奇怪我这么说。

  老大面相很好,比过去的老大面相好,而且年轻,精干,博闻强记。我听了他一次讲话,就觉得他水平不一般。但老大再好,是别人的老大了。我心底什么滋味都有,但没有一味是甜的。我意识到我在这里坐不长久了,悄悄收拾了衣柜和书柜,把几年没动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居然找到了前任老大送我的几管毛笔。老大也写毛笔字,而且给别人题词。景区的石头上都刻着他的字。我纸墨砚台什么都有,但我从没拿过毛笔。我不愿意附庸风雅,其实也有些担心,万一一不留神写得比老大好呢?

  现在知道了,哪有什么标准,标准就是别人的眼光,人值钱字才值钱。

  每天上班清闲到打瞌睡做梦,就见贾主任脚下生风,走路比过去快了很多。我比他年龄小太多,可我忽而也变成了前朝旧臣,享受的待遇跟他一样。我拉开书架找书看,哪本厚看哪本。经常看得忘了下班时间。这天从楼上下来,外面路灯都亮了。从鼓楼洞子里穿过,见有人瑟缩地蹲在墙根下,我好奇,凑近了一看,这不是朱老么!哎呀,我说,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朱老说,我是在等你,谁想这肠子突然疼,我站不起来了。我说,咱们去医院,赶紧去医院!我仰头找出租车,朱老说,不用去医院,你扶我回旅店就行。我大概有些肠痉挛。我问去哪个旅店,朱老朝一侧指,那里有个小门脸,一楼是游戏室,二楼是春光旅店。我惊讶地说,您住这儿?朱老说已经住两天了。我气得咬牙,心里狠狠骂了句王上白。朱老几乎趴在我的背上让我拖上了二楼,窄小的房间,只有薄薄的两张木板床。我把朱老扶到床上,把两床被子都给他盖了上去。我问,您确定是肠痉挛?有问题千万别忍着,该上医院还得上医院。我给朱老倒了一杯水,朱老斜起身子接过,烫得吸溜吸溜地,但全喝了下去。朱老灰白的面色慢慢缓了上来,不龇牙咧嘴了,脸上蒸腾着一团一团的雾气。我问他怎么住到这种地方来了,他说现在身份变了,没有必要再让公家接待了。我坐在了对面的床板上,说那也应该住好点,这里条件太简陋。朱老说,就是床有点薄,两条被子铺一床盖一床就挺好。我问他找我什么事,为啥不给我打电话。朱老说,现在你的境况也不比从前了,怕给你找麻烦。我说,有事情您就说吧,只要我能办的。朱老说,没有什么事,我就是想跟你告个别。老大不在,这县上就你是亲人了。我的鼻子直发酸。朱老说,你说得对,我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明天我就回京城了。我说,明早我找车去送您。朱老说,我打听好路线了,出门有个523,可以直接坐到长途汽车站。我说,这怎么行。明天我跟办公室要车,一定送您回北京。

  话是这样说,能不能要到车我也没把握。

  昏暗的灯光下,朱老显得有些苍老。踌躇了一下,我说,想问您个问题,您不好回答就别回答。朱老说,你问,你问,没有什么不好回答的。我说,您给埙城题了那么多的字,润笔费怎么收?朱老说,杨秘书,你莫非以为我是为了钱?我说,有人问起我,我不知怎么回答。朱老说,杨秘书,再有人问你你就这样说,朱桂德字不值钱,但人品值钱。他是尽义务,一分钱也不收!

  我心头一震,内心五味杂陈。以往给我的感觉是,朱老从天仙宫的项目中得了许多好处。

  从黑洞洞的楼梯下来,我没迟疑,穿过步行街往天仙宫方向走。王上白平日住在天仙宫里,他的家属住在乡下。我忍着没有给他打电话,我想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顿,解解气。什么东西,这么对待一位古稀老人。当然更主要的,他有一辆京牌两厢日系车,我想说服他去送朱老。还有,我也想把朱老的碑记拿到手。凭感觉我知道,这碑记只能收藏了。天仙宫大门紧闭,我当当当敲了敲,王上白嬉皮笑脸把门打开了。警卫室有监控,他正好在里面看见了我。王上白忙不迭地给我道歉,说他不是不想让朱老住,是上级发话了,他顶不住了。我想了想这其中的逻辑,气消了消。我说,朱老明天回北京,你去送他。王上白叫:我哪有时间啊!我说,你把车给我,我去送。王上白嘟囔,公家的事儿,凭啥让个人出车。我斜了他一眼,然后看这黑洞洞的大宅院。心说没有老大就没有天仙宫,没有天仙宫哪有你这个道长。

  我把碑记拿到了手。王上白说:“还有两个牛二扁,再喝一口?”

  我说:“我是没资格了,你留着跟别人喝吧。”

  王上白说:“你这样说话多没意思。”

  我说:“朱老给你写的字,还要不要?”

  王上白说:“要,当然要。”

  我说:“甭说违心的话,你不要我自个儿留着。”

  十

  我跟王上白约了早七点来接朱老。我们俩都没吃早饭,想接上朱老一起去西关喝羊汤。京津唐都没有羊汤这道菜,属埙城独有。是用老汤煮羊杂碎,调以香菜、炸辣椒和蒜泥,能吃透人的一身汗。早晨吃好,一天都是饱的。我们俩差不多同时到达,王上白把车停在鼓楼下,我朝他晃了晃手。意思是,我上去找朱老。前台一个小丫头趴柜台上补觉,我问,今儿早上没人退房间吧?我怕朱老早起自己走。小丫头说,没有。我找到朱老的房间敲门,门板像纸板那样薄,敲起来呼扇呼扇的。想起宾馆的818,这才几天的时间,竟恍若隔世。屋里没有动静,用力一推,那门开了,原来锁是坏的。第一眼我就发现床上没人。被子半边在床上,半边在地下。朱老的上半边身子裹在被子里,衣服整齐,却赤着两只脚。我赶紧喊:“朱老,朱老,您怎么睡地上?”朱老不吭气,一动不动。我赶紧过去扶,手伸出去,又烫了回来,原来朱老已经像冰一样冷。眉眼整个塌了下去,上牙咬着下唇,牙齿深陷进了肉里。嘴唇都是黑的

  我从屋里跳了出来,咬着牙没让自己喊叫。我用手机把王上白调了上来,王上白上到二楼就左顾右盼,说这样的地方也能住人?老爷子可真会俭省。我丢了魂的样子大概吓着了他,他一激灵,说:“有鬼?”他爬在门框上往里看了一眼,噔噔噔就往楼下跑,我说你干啥去?王上白说,赶紧报警!

  我把朱老抱到床上,用被单盖好,也追着王上白下来了。十几步楼梯,我一直在紧张思索怎么办,第一个电话应该通知谁。我没让王上白报警,而是给贾主任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朱老出事的事。贾主任第一反应:“朱桂德还没走?他为什么还没走?他没走与我们有关系么?”有没有关系他知情,我问他下一步怎么办。贾主任说,还能怎么办,旅店会想办法通知他的家人。现在是上班时间,你怎么没在单位?”

  我说朱老原本今天要走,我想送送他。

  贾主任说:“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有这个必要么?”

  我说:“朱老今年七十二岁了,是老人了。”

  朱老的骨灰是儿子朱前抱走的。朱前经营一家医药品公司,一看就是厚道人。他进了那家小旅店,指点着父亲的遗体说,您一个月一万好几的退休金,就住在这么个地方,出事怨不得别人,就怨您自己!说完,才捂着脸哭。我和王上白对视了一眼,都缩着脑袋。我没有告诉他这家小旅店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朱老住在这里是为了等我。当然也没告诉他这之前朱老享受了副国级待遇。王上白小声说:“我去大观音阁烧炷香,感谢朱老没死在天仙宫,否则我一条命都不够赔的。”应该说,王上白的心情我能够理解,这样的事,摊在谁的头上都够受。可看他一副劫后余生的嘴脸,还是让我很腻味。

  我陪着朱前处理丧事,包括到火化场拿号。天气凉了,很多老人都不想过冬了。我没想到朱前是那么干脆的一个人。我问要不要给朱老化妆,要不要举办一个小的告别仪式,朱前都摆手。他说父亲生前有过遗嘱,百年以后一切从简,甚至不通知生前友好。“别把不愉快的事情告诉他人。”朱老是这个意思。他为自己准备了一套老款军装,朱前带了来,给父亲穿在了身上。“我爸是个有境界的人。”朱前说。我点头。朱前又说,父亲死在家乡也是命数,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满足他所有的愿望。我实在忍不住了,说,朱老原本是县里请来的客人,没想到事情有了变故,一下就把节奏打乱了。朱前说,你是指老大出逃的事吧?在网上都看见了。曾经劝父亲离开这里,是他自己不肯走。我说,离开可能会好些,朱老听见这个消息很着急。朱前说,是啊,是我粗心,把他忽略了。觉得他身体好,不会扛不住事儿。我说,朱老相信老大是好人。朱前忽然很气愤,说:“他们那一代人就是老天真,相信谁就往死里信。其实,是不是好人他们怎么会知道!”

  秀玲说我一夜之间长了白头发。我说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伍子胥。从心里来说,朱老的死让我震撼,却没有给我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如果朱前跟政府打官司,我才脱不了干系!事实证明,朱前的品性随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人。送别了朱老,我直接去了机关,贾主任把我叫了去,告诉我工作有了调整,下周一去资料室报到。贾主任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用红笔批阅手下的文件。我说,贾主任,能不能求您个事儿。贾主任这才抬起头,从眼镜上方打量我。我说,您能不能跟老大说说,我想下乡,多远的乡镇都行,什么职务都中,我不挑。贾主任很奇怪,说我记得你不想下乡啊。我说,下乡好,可以接地气。贾主任故意说,你觉得我们都不接地气?我说,年轻人心性浮躁,应该下乡锻炼。

  新老大支持我下乡,他在会上说,年轻人就应该不怕艰苦,基层才锻炼人。

  十一

  正好有一批干部要调整,我被派到洼区的乡镇任副镇长,属平调。洼区地广人稀,镇政府傍着一条河,河水断流了,但大堤蜿蜒像巨龙,若是春夏,该是郁郁葱葱。我愿意跟老百姓打交道,那里的老百姓都淳朴,离老远就喊杨镇长,说家里炖了只母鸡,来喝鸡汤吧!这里有典故,镇政府旁边住着李大娘一家,家里养的一只十四岁的母鸡出了交通事故。那天我从那里过,李家人正在争论这只母鸡的去留问题。李大娘说,这样老的鸡,煮到天亮也煮不烂,白费柴禾。李大哥给鸡煺好了毛,也没了主意。我说,那就熬鸡汤吧。家里有老人,老母鸡汤正好大补,我告诉他们怎么做,李大娘特意让孙子给我送去一碗。用镇书记的话说,镇政府的院子里都飘香气。洼区的老百姓家家养鸡,年节吃鸡肉,却没有喝汤的习惯。李大娘一宣传,喝鸡汤成了风尚。

  镇里离县城30公里,我每周回一次家。每周看见儿子都与上一周不一样,用我妈的话说,是随风长。秀玲支持我在乡镇工作,说别管大事小事,能给老百姓帮个忙也是造化。住在乡镇,体会天从未有过的黑,可也从未有过的高远。我在旧报纸上临朱老的字,是朱老写在旧仿纸上的《天仙宫重修碑记》,虽是草稿,但朱老写得一丝不苟:

  天仙宫位于埙城西北街首,始建于明。内奉碧霞元君及送子、眼光二位仙家。每逢农历初六,卖农器车马者云集。有不远千里而来之概。据庙前《翻修天仙宫残碑》载:清乾隆重修时,有土人掘地得一石,状若龙头,用砌诸庙墙,又称龙头庙。公元2013年重修,当地政府斥资六千万,旧址西移,靠交通要衢……

  对于我来说,朱老写些什么不重要,怎么写才重要。临得多了,慢慢也懂了些门道。朱老的隶书娟秀工整,每一个字都像朵花一样开在纸上。我看着看着就会入定入神,想这字如此美妙,过去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好东西也要好眼神啊!

  眼睛累了,我从角门爬上河堤,到上面去散步。河滩上都是坟茔,开始会起鸡皮疙瘩,蝙蝠或野猫的一声蹬踏,会吓我一跳。久了,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某一天,我接到了王上白的电话,他问我在干啥,我说在大堤上溜达。他说你倒好情致,这么冷的天。我问他怎么样,王上白张口就骂人,说天仙宫的匾摘下了,却再没人往上挂。天仙宫成了一个没名号的孤魂野鬼宅,住着成群的耗子。我问,那些神仙呢?都归位了么?王上白说,归个屁。都在后院备宿呢。有领导说雕刻的工艺不行,就没人敢往殿里立了。那可都是缅甸玉啊!我问起那几间客房,能住副国级的。王上白说,床和家具早被人拉走了,只是不知道拉去了哪里。

  王上白问:“你说老大现在会在哪?”

  我说不知道。

  王上白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大从河里爬上岸来,抱着一条大锦鲤,锦鲤啪啪地甩尾巴,鱼鳞都沾在了老大的脸上。你说,这个梦预示着什么?”

  我说不知道。

  王上白说:“你咋啥都不知道。”

  我说,你知道就行了。

  尹学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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