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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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3-05 14:53
现在,他在一片龟甲上写上了对贞的词句,在中间的位置用玉钻钻了一排小圆坑。他把桃木占卜棍放在青铜炉上点燃,他在念着祷词,询问祖先诸位先王,请求他们把对祭祀的态度意见呈现在龟甲园坑烧灼之后的裂纹上面。当他正集中心智做这件事时,却被祭台所面对着的远方大路上一道尘土搞得心烦意乱。那是一驾马车正朝城里飞驶而来。他决意不朝那个方向看,不让自己的心智受到外部事物的影响。然而,那个景象已经进入了他的心里面,挥之不去。他从青铜炉里抽出燃烧着的桃木贞卜棍,对准事先钻好的小圆坑灸下去,只听得龟甲发出“卜”一声闷响,一阵青烟随着腾起。随着青烟退出,大犬能看到了龟板上出现了火灸的裂纹。要理解这些千变万化的裂纹的暗示意义需要一个贞人毕生的学习和冥想,有时候出现的兆纹会相当复杂难以断定祖先的意思。但是今天的兆纹的指示意思很明显,所有的裂纹都伸展向不接受祭献的一边,也就是说:祖先不愿意接受周昌的血肉牺牲。大犬在龟甲上写下了验证的卜辞:王不受享。他再次被城外大路上那滚滚尘土里的马车所吸引,那尘土越来越接近城门。可是他仔细地观看,却看到那大路上什么也没有,完全是他内心里的景象。
先祖不接受周昌血肉牺牲的贞卜结果立即在宗庙里传开来,黑压压的民众中发出了骚动,明显对于没有杀周昌作祭祀感到了失望。而最为感到失望的是帝辛,然而尽管他不满意,却不能对祖先的选择做任何改变。他的怒气像乌云一样聚集着,看台上的民众也不愿就此罢休。大犬灵敏的听觉觉察到了祖庙外面传来的喧嚣声。那声音是从祖庙的石围墙外,从城区街巷上传来的。大犬明白:不仅是祖庙内的民众不满意这贞卜的结果,还有无数聚集在祖庙外边的民众也对这个贞卜结果感到了失望。他们会等待着得到什么让他们觉得满意的补偿,否则是不会离开的。
祭司团立即进行了合议,做出一个决定:既然祖先不接受周昌,那么他的三个儿子在这里,祖先是否会喜欢他们呢?
于是贞人大犬再次进行了占卜。这次的贞卜结果显示,诸先王喜欢接受周昌的长子,方式是“醢”,也就是做成肉酱。
周昌的三个儿子此时还坐在宾客席上。当最初他们被带到祭祀现场坐在宾客位子上时,他们还以为仅仅是来看一次祭祀表演。但当他们看到那些羌族人牲被尖刀一个个宰杀,像草原上人民宰杀牲口一样,他们完全被一连串所见吓坏了。这三个王子都能想起自己也参加过在草原上捕捉羌族人的行动,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从小就有的游戏。好多次,他们之间还比赛过谁能抓到更多的羌人,就像他们小时候比赛谁会钓到更多的鱼一样。现在他们才看到他们所捕捉到送到商都的羌族人原来是要这样宰杀的。第一拨人牲刚刚宰杀完毕,在他们惊魂未定时,马上听到大祭师宣布要附加配祭,向祖先询问是否接受周昌的血肉。在等候贞人问龟的时间里,三兄弟里最小的周公旦吓得口吐白沫昏厥了过去。
此时站在木笼子里的周昌倒是显得心情平静。他已经活了六十多岁年纪,长期演算八卦让他知道生死是件注定的事,有死才有生,因此对死已经无所畏惧。因为姜子牙暗地里告知的消息,他知道三个儿子已经到了殷商城,今天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他眼睛已经昏花,无法在众多的人群中辨别出他的儿子们来。他知道儿子来到这里是想向商王求情放他回去,虽然他非常担心他们这是自投虎口,但还是为了儿子们为救父亲不顾一切的勇气而欣喜。因此,周昌并没有为商王居然会把他当人牲杀掉而惧怕和愤怒。他相信在处死他之后,商王会放他的儿子们回去的。而儿子们看到了他是怎么死的,对于将来的大业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这回老谋深算的周昌却失算了,贞人占卜问龟的结果是商朝诸先王不接受他的血肉献祭。还没等他从已经准备赴死的精神里苏醒过来,商朝诸先王要接受他的大儿子伯邑考做成肉酱做献祭的贞卜结果出来了,而且通过了大祭师响亮的声音向激动不已的民众宣布了。
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是周姓王朝的一个挥之不去的永久噩梦。周昌的大儿子伯邑考被屠宰师带到了祭坛上,剥光了衣服捆在柱子上,先在肚脐眼下面打一个洞,让他的血从这个洞里慢慢流干,然后从他身上片下一层层肉,两个快刀手在砧板将肉剁成肉酱,盛在青铜簋里祭献在诸祖先王的牌位前。按照惯例,做成的“醢”的肉酱一部分要趁着鲜美的时候请宾客分而食之。商王帝辛特地吩咐给还在木笼里的周昌也送上一份。商王帝辛盯着木笼看,他看到了周昌不慌不忙地一口一口将盘子里的儿子伯邑考的肉酱吃了下去。周昌是用手指抓着吃的,最后还把手指和盘子都舔干净了。
很显然,帝辛对于周昌津津有味吃下了儿子的肉酱行为感到满意,这表现了他的悔过之心和对商朝的忠诚。帝辛在这一次祭祀之后,牙齿完全不痛了,所以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他加封了周昌为西伯侯,放他带着两个儿子回去,让他代表商朝管理西部更大范围地域的事务。
被拘禁在羑里多时之后,周昌终于带着两个儿子离开殷商城,坐着一驾马车向着西北边的祁连山方向而去。他的小儿子周公旦已经被吓得成了傻子,二儿子周发则紧锁着眉头,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在赶马的人中间混进了一个人,那就是姜尚姜子牙。他化装成一个赶马人,偷偷跟着周家父子离开了殷商城,回到了祁连山下的大草原。他后来被称为了姜太公。
第三章 夜色下的安阳
一
昨夜里杨鸣条一直做梦,到醒来时发现身上都是冷汗。他今天本来是计划独自再到洹河边去观察地形,但一大早天就开始下起了大雨,外面的道路一片泥泞或成了一片水洼,根本无法行路。他无奈地呆在了旅店里,望着窗外灰蒙蒙天空上扯不断的雨线发呆。他知道今天是无法出门了,便取出昨日在小屯收得的小块字骨头揣摩起来。有几块从小孩手里收来的字骨头上面有很特别的契刻。他用放大镜观看,发现了几个以前还没见过的字形。屋子里光线昏暗,他便走出房间,在客堂靠天井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里有天空的光,虽然是下雨,还是能看清碎甲上的契刻。
当他在暗沉沉的雨天光线下吃力地辨认着碎甲的契刻时,心底深处出现了三千多年前在这一块龟甲上刻字的人的形象。这个刻字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他的头发是高束的还是披散的?他吃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住什么样的屋子?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觉得这个刻字的人一定也是在一个下大雨的天气里刻下这些契刻的。他能感觉到刻字人的存在,他存在于阴暗的光线里,存在于那连绵不断的雨丝里,也存在于龟甲碎片上的契刻里。
虽然是白天去洹河北岸考察的计划落空了,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是对接下来的时间有所期待。他说不出具体的事情,但知道这期待是和梅冰枝有关系的。昨天梅冰枝带他去洹河小屯村察看之后,没有和他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只是说他有事情可以找她。她的语气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可以找她。但他现在是想念她,不是因为工作,他可以去找她吗?她已经对他说明,她现在已经订婚了,她已经不可能和以前那样自由地和他见面了。
到了下午,雨势渐停,开始刮起了大风。大风一刮,空气很快就干燥了起来,地面上的积水也退了下去,而天色则开始昏暗了下来。杨鸣条在旅馆里窝了一天,心里沉闷,见天晴了便想外出走走。他走到大路上,看到了道路中央深深的车辙一直通向前方。这里只有一条路,一直通到安阳城的南城门。他往前走到了城门边,本来是准备折返往回走的,可是见身边有那么多人络绎进城,他也止不住脚步跟随人流入了城。
前一天,他曾经走过这一条路,记得路边有耶稣堂、中药铺、日本杂货铺、农具绳索铺、棺材铺、裁缝铺,但现在所有店铺都已关门。暮色顷刻间淹没了城中街市,行人在暮色中匆匆行走着。刚进来的时候,路边还有些店里点着灯光,但不久之后,所有的灯光都不见了,而黝黑的天空还没有月亮,于是看到路上的行人开始打着灯笼。行人走得很快,神色匆忙,像是在赶赴一个地方。杨鸣条在黑暗的街上走了一段路,借着行人的灯笼勉强能看到路面,而泥泞的路面早已把他的鞋子湿透了。他想往回走,看到提着灯笼的人流逆着他的方向络绎而来。当他走到城门边的时候,发现南城门正好缓缓关闭上了,他已经无法出城回到旅店。一个打着灯笼的人告诉他,去北面的城门吧,那里的城门关门要晚一些。杨鸣条于是掉转头赶紧往北门方向走去。
从南门到北门这段路杨鸣条是不熟悉的,他跟着人流向前走,但现在人流已经不是朝一个方向走,有好几股人流插了进来,道路上的人流对冲着走动。其中一些人打着灯笼,一些人和他一样是借人家的光源的。但是他开始发现,在黑暗中行走着一些戴着面具的人,这些戴面具的和没有戴面具的人很难分辨,因为这些面具和人的本来面目很像,只是不会有表情,眼珠不会动。人群中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而这个时候灯笼的作用变得小了,因为寒冷而清澈的天空上布满了繁星,道路两边紧闭着门的铺面都在夜色里显示了出来。对于杨鸣条这个外来人来说,这样的夜色还是无法让他准确找到去北门的路。他还惦记着要回旅馆的事,生怕赶不上在北城门关门之前走出安阳城。但是他的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愉悦感,胆子变得很大,很想做一些冒险的事情,和急着要回旅馆的心理相互矛盾着。梦境一样的夜晚街道变得迷宫一样,每一条岔道都会生出新的支叉。这个时候他看不见白天可以作为标志的安阳钟鼓楼,但是他有一种感觉他前天走过的那条古董店铺街就在他左手边不远处的街区。进入那个街区,他就会知道去北门的路。这一个念头强烈地驱使着他,但是街上的人群一直在向前走,没有人脱离人流自己拐进偏僻的小巷,仿佛每个人和人群有一种联系,自己选一条路径是不可以的。但此时杨鸣条已决定背叛人群,他在左边的一条小巷子外面停了脚步,他觉得方向是对的。他趁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一侧身体钻进了黑黑的巷子,赶快往前走。他一口气走出好远,才回头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踪过来。
并没有人跟着他。他在黑暗中的小巷子里走了一阵,巷子寂静无人,曲里拐弯,预期中的那个古董店铺街并没有出现,倒是遇见了一条小河。那上面没有桥,好在借着星光看到有一条自己可以拉绳子过渡的渡船。杨鸣条不想走回头路,只得硬着头皮拉着绳子渡河。在渡船离开之后岸边一条恶狗突然窜出来对他吠叫,吓得他差点掉落水中。上了对岸石码头后又是一条巷子。他往前走了一段,越来越不对劲,前面有一段矮墙挡住了去路。他这个时候真的觉得绝望了,想往回走,但是想起那小河边上那条恶犬,觉得回去的话一定会被它咬死。于是只好咬牙,爬过了这一道墙。
在过了这道墙之后,他发现没有路了,他是在一个民宅的院落里面前行。好些时候他发现自己经过的地方是民居的厨房。他甚至还进入过暖和的屋子里面,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大人说的梦话、粗汉打呼噜声音。最糟糕的时候,他还经过一个牛栏,一头反刍的黄牛挡住他的去路。他最后经过的是一个做豆腐的磨坊。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媳妇头上包着花布往磨子里面添黄豆和水,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在朦胧的白色蒸汽中推磨。在他终于离开最后一座民宅的院落之后,前面的路又开阔起来,有鼓声和石磬的声音传来。杨鸣条沿着这个声音过去,看到了前面有一条大河,上面一座大桥。先前他看到的那些戴着面具和没有戴着面具的人都集中在桥头这边,看着那座空无一人的大桥,桥的上面悬着大灯笼,照得桥面很亮。人群在等待着。从桥的那边传来鼓声和石磬的声音。
杨鸣条又悄悄地融入了人群里。他害怕有人会认出他就是先前独自潜入小巷的人,但并没有人理会他。所有的人都安静地看着桥面,听着那些奇怪的鼓声和石磬声慢慢接近。一忽,从对岸的黑暗中出现了一队行走的队伍,慢慢走到了桥上。走在最前面是几个既不是人也不是兽的奇怪东西。是一个长方形的物体,仔细看,是一段身躯,看出它的眼睛长在胸脯前,肚脐上是嘴巴。紧接着,是一些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然后是一个个和凡人模样接近的古代人,有武将军、帝王、宫妃、士兵。游行的队伍迈着细碎的步子,无声地慢慢向前走,有鼓声和石磬声在队伍里响着。突然,杨鸣条看见了一个四人抬着的轿舆,上面坐着个脸上涂着浓重白粉的女神。她的身份大概是皇宫里的人,所以会被人抬着。杨鸣条觉得她很像是梅冰枝,只是她脸上的白色妆粉像日本的艺伎,加上他和游行的队伍有一段距离,所以难以确定。但有一点他明白了,这是一支演戏的队伍,在走过了桥之后,进入了一个寺庙一样的建筑物里,这里是个古老的戏院。
这个时候,杨鸣条的心里有点烦乱。他看见了北城门就在不远处,他可以从这里出去回到旅店。如果现在还不回去,城门关了就出不去了。但是一方面他又受到了戏班演戏的诱惑想去看戏。他一想到那个像梅冰枝的女神,便下了决心,先去看戏再说。于是他进了戏院,付了二毛大洋,坐到了靠前排的位置一排木凳子上。
杨鸣条小时候在南阳看的社戏,大部分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但是今天他看到的戏很不一样,演的都是神仙妖魔故事。刚才从桥上游行而来的那些造型怪诞的角色现在都登台演戏了。开头戏目是些插科打诨的闹剧,乡村人能想象得出的各种精灵鬼怪都纷纷亮相。后来正戏开始,杨鸣条看到梅冰枝上了戏台,刚才游行队伍里那个脸上涂着厚厚白粉女神模样的人正是她。杨鸣条看了一忽儿,明白了这戏说的是周幽王和褒姒的故事。周幽王宠爱褒姒,为了博得褒姒一笑,他点燃了报警的烽火台,让诸侯疾驰救援。这段传说几乎是家喻户晓,但杨鸣条看到的戏不是说这些,而是说褒姒来历的故事。虽然杨鸣条熟悉这些典故,但现在他看到的是安阳土地上民间版本,充满了神奇性。
杨鸣条看到了有两条恶龙在戏台上盘来盘去,每条龙由三个人一起躲在龙身里扮演。戏里的故事在说夏后氏衰落时候,有两条神龙降落在夏帝的宫廷,说:“我们是褒国的两个先君。”夏帝不知道是该杀掉他们,还是赶跑他们,或还是留住他们,就进行占卜,结果不吉利。又卜占要把他们的唾液藏起来,结果才吉利。于是摆设出币帛祭物,书写简策,向二龙祷告,两条龙不见了,留下了唾液。夏王拿来木匣子把龙的唾液收藏起来。夏朝灭亡之后,这个匣子传到了殷朝,殷朝灭亡之后,又传到了周朝。连着三代,从来没有人敢把匣子打开。但到周厉王末年时打开匣子看了。龙的唾液流在殿堂上,怎么也清扫不掉。周厉王命令一群女人,赤身裸体对着唾液大声呼叫。那唾液变成了一只黑色的大蜥蜴,爬进了厉王的后宫。后宫有一个美丽的宫女,碰上了那只大蜥蜴,后来竟然怀孕了,没有丈夫就生下孩子,她非常害怕,就把那孩子扔掉了。这个小孩子就是褒姒,梅冰枝在戏里演的是那个碰上了黑色大蜥蜴而怀孕的宫女。
杨鸣条看到安阳的社戏班子有一些很不一样的表演办法,有很强的生殖崇拜的意味。在戏里面周厉王叫一群女人赤身裸体对着龙的唾液大声呼叫,演戏的女子穿着和肉体颜色一样的紧身衣服上台,远看起来和没穿衣服一样。要是他老家南阳的人看这样的戏,一定会觉得是淫荡的。由于戏台很小,他们还把戏台下的场地也作为演戏的地方。戏中演到龙的唾液变成了一条黑色蜥蜴,蜥蜴便掉转尾巴往戏台下的人群里钻,那台上宫女便追了下来,跑到了戏台下的人群里去。戏院里变得乱糟糟,但一片快活的气氛。而就在这一阵混乱中,杨鸣条看见了梅冰枝正经过他的面前。她显然已经看见了他,让那黑色的蜥蜴钻到了他的脚边。她跟过来,对着他的耳边说:散场了你坐这里等我!然后,戏里的人和妖都回到了戏台上。杨鸣条看到了接下来有一场黑色的蜥蜴和梅冰枝扮演的宫女的交媾场面,虽然是象征性的动作。但还是能让杨鸣条感觉到戏台上满是妖孽的血光。他想这个社戏的班子里面有外国戏剧的成分,一定是梅冰枝的主意把它们融合进去的。
戏散场了,嘈杂的人群离开了戏院,那挂在戏台上的煤气灯也熄灭了。杨鸣条还坐在板凳上,煤气灯一灭,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人注意到他还留在剧场里。一忽,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这里的黑暗是彻底的黑暗,就像俗话说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在等待着梅冰枝,这一个等待显得很漫长,甚至让他怀疑她到底会不会来?是不是他听错了话?他的心跳得很快,急切地望着黑暗。终于,他感觉到黑暗中有个影子向他这边移动,他觉得是梅冰枝,但他不敢喊,怕是别的什么人,但他明显感到她向他这边走来。他觉得她正从右边向他接近。他往右边方向伸出了手,想去迎接她。但是从左边的方向有一只手伸过来触摸到了他的肩膀。他听到梅冰枝低声说话:是我。杨鸣条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到身边,她马上钻进了他的怀里。这戏院里的黑暗把他们之间隔阂全消除了。
“没有想到你会来看戏。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梅冰枝说。
“完全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带我来的,一种黑暗的力量。”杨鸣条说。他抚摸着怀里的梅冰枝,即使这样的黑暗中,他还是看到了她眼睛的亮光。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梅冰枝带着他离开了观众席,进入了戏台边上的一间小屋子。这里是换衣和化妆的地方。所有的人都走了,烤火的炉子还有余温。梅冰枝解开了衣服,让杨鸣条抚摸她温暖的身体。微暗的炉火中依然是黑暗,只能模糊看清她的脸,杨鸣条感觉她的身体比以前丰满了,乳房饱满硕大,她是个成熟的女人。梅冰枝引导他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她一边吻着他,一边说:“记住,现在不是梅冰枝和你交合,是她扮演的这个生褒姒的精灵宫女。”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是在和你交合,你还是原来的你。”杨鸣条说。
“不,梅冰枝已经不能和你交欢了。她已经和人订婚了。”她说。
“你不要再说了,你已经告诉过我。”杨鸣条说,心里有一阵剧烈的难过。他的嫉妒使得身体发狂,他感觉中自己变成戏中那条精怪黑蜥蜴,剧烈地顶着她的身体,让她发出了呻吟。她的身体紧紧抵着他,手指甲抓着他的后背,抓出血印来。
这个晚上,杨鸣条在北城门即将关闭的时候走出了城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北城门是为了看戏的人才延迟关门的。天很晴朗,星光把路照得明明白白。看戏的人早已散去,城门口空无一人冷冷清清。但城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赶车人过来问他要不要雇车?杨鸣条看时间已晚,便决定坐车回旅店。坐在马车上,他看到星空上的银河如闪亮的流沙,想着地面上的山川人物日日改变,只有这银河星辰是亘古不变的。他回了旅店里,旅店里也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已沉睡。他一直睡不着,想着梅冰枝的戏剧,想着梅冰枝。他身上还满是梅冰枝的身体气味,这让他回味着和梅冰枝交媾的每一个细节。半夜时分,他听到了远处有一阵枪声响了起来,在深夜里听起来很是刺耳。
二
在洹河的北岸有一个村落叫侯家庄。这里的地势比较高,因此从远处看这个村落会比较气派。侯家庄里住的都是姓侯的人,从字面上看,侯家庄的侯字似乎和公侯伯爵名号有关系,而从甲骨文的考据来看殷人的确已有侯伯的封号。侯家庄的人似乎一直相信自己是王侯的后裔,村里的人基本都扎堆住着,尽力保持着侯姓的纯净性。虽然侯家庄有着高突的地势和显著的姓氏,但实际上这村里全是贫困的农民。在风调雨顺的年头,他们尚能吃饱肚子。可河南这个地方风调雨顺的年头是很少见的,大多数年头不是旱灾就是蝗虫漫天。而这几年不断的战事则更是让土地荒芜了。
在这么一个十分寒冷的早春深夜,侯家庄村头的那座屋子里,农民侯新文半夜里还睡不着觉。农民本来是不会失眠的,因为一天劳作下来会累得要命。可这个年头农民没事干了,整天窝在屋里有力没处使。侯新文知道家里的粮食只够吃一天了。这里屋住着他的老母亲,炕上躺着媳妇和五个孩子。想到接下来要吃的粮食,他的心里就愁得慌。总得想个办法搞点钱来,眼下,别指望地里长庄稼了,到城里打短工也根本找不到事情。
这个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侯新文突然听到了邻村响起一阵枪声,夹杂着几声炮铳的爆响。他知道这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夜里响起枪声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能会意味着机会和希望。因此,他觉得天亮后也许会有事好做,这样,他便沉沉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匆匆起身,喝了一碗粟米粥就急急忙忙前往洹河对岸的土地庙,因为一有什么事情周围几个村里的人都会聚到这里来议论。果然,他见到很多人已聚集在这里,说是昨夜太行山的土匪吴二麻下山,把花园村的地主张学献给抓走了。花园村的李瘸子在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
吴二麻的几十个人马带着快枪,打着火把包围了张学献的宅子,往大门里放了几炮铳。那屋里面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几个护家团丁举枪投降了。吴二麻的人马进入屋内,不杀人,不放火,不抢财物,也不强奸张家的女人,只是把张学献本人带走了。土匪用利刀在墙上扎下一张纸头,令一个礼拜之后交足五千块银元才放人,否则就要撕票。
这太行山的土匪头吴二麻的名声很大,以前只听说他在城里绑票,这回怎么绑到了乡下?不过仔细想想大伙都说这事也不奇怪。这张学献家里地很多,占了洹河南边的一大片。他是一个十分会计算的人,平时抠门到了极点。安阳的甲骨已经挖掘了许多年,很多人家的地都翻得底朝天了,不再有什么东西。而张学献早年在地里挖出一批东西之后,精明的他觉得挖得太快没意思,东西多了价格就上不去,反正东西是在自己的地里,等于是银钱还放在家里。于是他就采取慢慢挖的办法,每年挖那么一点点。而近年以来,由于兵荒马乱,张学献担心会出事情,干脆就封了地不再挖掘了。张学献这一招让安阳古董行业的人都很着急。地里挖出的东西少了,很多人都没饭吃了。做生意的人挣不到钱,官僚也得不到好处,靠挖地维生的农民也没事做了。这不!这下他招上麻烦了,他把太行山的吴二麻给惹毛了,下山绑了他。
乡人们都蹲在村头的大槐树下面,没有目的地等待着。过不了多久,麻风村的侏儒蓝保光来了。他常常会有城里古董商之间的消息,这个时候他带来了话说:张学献的事情和《盛太行》的后台老板日本人有关系。
三
城里的古董商人之间传说张学献这次被绑架和日本人青木有关系,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这个日本人叫青木泽雄,到中国前是日本东方文化研究所所员。他从京都大学史学科考古学专业毕业后,一度是个激进的赤色分子,宣传过劳动阶级音乐,因此被警察列入了黑名单。青木特别喜欢中国古代历史和艺术,读大学的时候专修了中国语言。那个时候,日本有甲骨文大师林泰辅,中国古文字学者在日本也很多。他们的研究让日本出现读甲骨文的热潮,各大博物馆也都竞相收藏甲骨片。青木毕业后进入日本东方研究所当研究员,但是青木的热情却不是做研究,而是热衷于田野户外搜寻活动,去寻找那些古代人流传下来的美丽东西。但是日本窄小的国土早就不能容纳下他的脚步,被东方文化研究所招聘为所员之后的第三个秋天,他终于获得了前往中国的机会,有一支中国佛教石窟考察团要前往中国,他作为一个图像测绘员要跟随出发。但是出国申请递交到警察署之后,其他人获准了,他却被禁止前往中国。警察署长对他说:“我知道先生喜欢音乐,请以后在公共场合不要再做和左派音乐有关的事。”青木泽雄马上回击:“我到死也不放弃音乐。”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这个青木泽雄是个脾气不好的人。
青木泽雄这年未能如愿前往中国。他留在研究所里,继续研究中国秦代的衣带钩,业余时间照样在京都大学校友乐团担任小号手。他因为宣传大众音乐被禁止出国的事情终于在乐团内传开来,乐团成员都表示了对他的同情,其中一个叫三宅宗雄的大提琴手愿意帮他解决问题。三宅宗雄是个前辈,医学博士,担任京都医院外科主任,因此人脉很广。几天之后,他告诉了青木一件事,说京都博物馆的文物采集部主管九鬼周造想见一见他,也许可以在去中国的问题上给予帮助。
第二天,青木泽雄和那个采集部主管九鬼周造见了面。
“听说你想去中国,警察署没有准许?”九鬼周造说。
“正是这样,他们是完全没有道理的。”青木泽雄说。
“要是让你去中国,你最想去做的事情是什么呢?”九鬼周造说。
“想徒步在中国的中原土地上走一走,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青木泽雄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想呢?”
“因为遣隋使小野妹子的关系。”青木回答。
“那说来听听。”九鬼周造说。
“我是在大阪长大的。小的时候,我经常在南河内郡太子町神社南侧的土丘上看到一个坟墓,上面写着的名字就是遣隋使小野妹子的名字。我最初是看不懂的,后来慢慢长大,也慢慢看明白了,知道他一千多年前就在中国的大地上到处行走了。”
青木所说的小野妹子是日本飞鸟时代推古朝的外交官,出身于近江兹贺郡的小野家族。公元607年作为第一次遣隋使携带国书来中国,受到隋炀帝接见。次年由文林郎裴世清为使,陪送回国。海路途中,在海岛上被百济人夺走了隋帝国书,到日本后差点遭刑,后得推古天皇赦免。同年裴世清回国时,小野妹子又作为陪送使,再度来中国,携有《东天皇敬白西皇帝》的国书。他是日本非常有名的遣隋使节。
“那你的意思小野妹子是你的精神偶像?”九鬼周造说。
“先生说的没错,的确是这样。”青木说。
“你要知道,天皇派遣小野妹子去中国可不是到中国去旅行,而是带着日本国的使命。他因为不辱使命才被后人记住,大阪的神社墓地才有他的墓碑。”
“我知道这一点。”
“你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很快去中国和先前去的中国佛教石窟考察团会合。”
“我还不大明白你的意思。”青木泽雄说。
“简单地说吧,我们京都博物馆准备聘请你为特别代表,派遣你到中国中原和西部地区收集历史文物。你要和京都博物馆签订一个合约。这件事不只是京都博物馆的事务,也是日本国的国家计划。陆军司令部在中国东北地区有专门的一个机构领导这个工作。当然,你还要接受他们的测试。如果他们通过了,那么你会得到他们的强大支持。”
从这天开始,青木泽雄接受了一系列的谈话测试,最终获得通过。他的第一次中国之旅,是前往中国山西云岗石窟。先前出发的中国佛教石窟考察团已经在云岗石窟开始了工作,他要去那里和他们会合。
他坐“扶桑号”轮船从神户出发到了大连。但到了大连之后得知辽宁一带发了大水,大连到沈阳有很长一段铁路被大水冲垮了。他急着想到目的地山西大同去,每天去火车站打听。自从日俄战争之后,大连控制在日本军队手里,一切都是军事管制。他最后从司令部那里得到消息,称到沈阳的铁路中间一段路南站口到青龙桥约二十公里只能徒步行走。他拿着军队的特殊许可证,开始步行。一路上看到到处是泥石流的痕迹,路面堆放着大小石头块,没有铁道线路的踪迹,公路也看不见。大约隔着十米站着脸色严肃手拿带刺刀步枪的日本军人,在两侧的山崖到山谷,一队几百米长像蜈蚣一样排列着的中国人在运石头修路。他们可能是被抓来的农民,脸色苍白,穿着布满泥浆的衣服,呆呆地站立着,只有拿石头的手在动。青木泽雄打了个冷战,第一次感觉到了日本军队和中国人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对立。
在沈阳和北京一带滞留了几天之后,青木在半个月后到达了山西大同,和先前到达的考察团员会合。他急切地到云岗石窟第5、6窟转了转,从一个三层的木造楼梯登上阁楼,凝望方柱上方第二层南面的立佛像,又踏着微暗的岩壁,直瞪瞪看着左胁侍菩萨清晰的面庞,不由得想用手摸摸这些千年古佛的脸。终于来了,青木心里呐喊,我终于来了!他在第六窟的壁面雕刻前激动得简直透不过气来,那整个构图简直就是一个交响乐,大佛小佛都由单纯的面、单纯的线构成,每一尊都充满了从壁面一跃而飞出的意欲。那些极度单纯化的毫不犹豫的刀法,只用一根线条就决定了鼻子和眼睑的定位,没有混杂任何细节,刻画出了极度清纯的额头、脸面、皮肤和下颚。
这次考察团主要任务是要拍摄下主要窟内的佛像,但是他们遇到了照明的困难。在几个洞窟中,里面的光线被前面的阁楼遮挡着,窟内的巨大石柱又加深了阴影。用旧式的闪光灯是根本没有作用的,而云岗镇上没有电力供应,无法使用电灯。青木给考察团作出的第一个贡献是想出了用镜子来反射太阳光线,给窟内照明的办法。他们从大同理发店里租借了大镜子和辅助用的小镜子,摄影时青木让助手在洞窟外用大镜子把光线反射到洞窟内,再用小镜子二次反射把光线分配到要拍照的佛像上。云岗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晴天,光线倒是很充足。麻烦的是太阳时刻在移动,负责大镜子的助手稍一马虎,窟内的照射光线便歪到不适当的地方。但当太阳光被准确反射到需要的位置上时,那些佛像看起来非常神奇美丽。青木在云岗石窟作为一个佛像测绘员全力以赴干好每一件小事。六个月之后,考察团完成了任务返回日本,但青木泽雄没有随团回去。他像是一条鱼钻进了水里,消失在中国西北部的土地上。
青木从中学时代就开始做独自在中国土地上行走的梦。现在,他终于迈出了步子。他的装束有了很大变化,不再像在考察团里一样穿西装戴礼帽,而是穿着最简单的衣裳,像中国古代的那些武士一样,肩上背着行装行走在华北的土地上,腋下还夹着一把油纸雨伞。除了长距离的旅行他会坐火车之外,大部分的路程他喜欢步行,有时会搭乘农民的牛车,也有的时候会借一匹马来骑骑。当他独自穿行在中原地带辽阔的平原和山川时,体味到了一种古代中国独行侠客的情怀。这种感觉在日本本土上是体验不到的,他有时会想象自己是关云长,有时会是赵子龙,也有的时候是吕布。古代的武士在大地上行走是为了寻找战斗,而他的行走则是为了寻找古代人留下的遗物。他不是在城市的古董店之间寻找这些东西,而是要在大地上去直接获取,要寻找那些刚刚从埋藏千百年的地底下被发掘出来的古物。他看起来像个独行侠,但实际上他还是会定期和关东军司令部的一个特别组织联系,接受他们的指令。他用了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沿着河西走廊一直到达了敦煌。他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是中原地带,在进入这个最终的地盘之前,他得让自己接受最艰苦的训练。
五个月后,他开始有了第一次大的收获。他在河北省一带行走,那些地方大部分是没有古董店的,人们也没有古董买卖意识,但青木知道这些历史悠久的地方民间是有很多珍贵文物的。他现在每去一个边远的小城,就会主动去结识住宿旅馆的老板,给他留一箱子日本白毛巾和肥皂,让他送给过路的客人。当然那肥皂毛巾里面会夹有几张纸片,上面印着好些他感兴趣的古物:陶瓶、青铜器、宣德炉、唐三彩、青花瓷器。他告诉旅店老板过路的客人把这些消息传播开来后,如有什么古物线索还请及时通知他,他会重谢。他给每个旅店老板都留了自己在北京的联络地点。
那是他离开河北地域一个月后,突然他接到北京联络地点转来一封信,是邯郸的一个旅店老板写给他的,说他这里有几样东西,也许是他想要看到的,请他赶紧过来看看。这个时候他人在山东,但是毫不犹豫地日夜兼程,赶回到邯郸去见那个旅店老板。当他赶到时,旅店的老板带他到了马棚里面,靠着马槽的地方有个黑乎乎的物件。店老板把马棚的大门打开了,突然照进的光线让他看清了那一个物件,他差点叫了起来。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有一种狂喜、惊惧、震撼,让他有不知所措之感。
他看到马槽边的物件是一个青铜的方彝,尺寸有五十厘米高,保存得非常完整。他仔细打量着这个表面布满了奇怪花纹的祭器,知道这种青铜器正是京都博物馆最为想得到的重器。他几乎难以想象自己的运气。旅店的老板看他看得这么高兴,对他说还不止这一个,在后面的院子里还有两个呢。青木到后面一看,发现那两个的形体更大器物也更精美。店老板告诉他这是邯郸城外一个小县里的一个清代官员后裔所有的,要是他出的价格过得去,愿意卖给他。青木和那个家道衰落的清人后裔见了面,询问这些青铜器的来路。他们只是说是上代留下的,不知从哪里来的。青木和他们做了很小心的商议,最后用一个双方都觉得满意的价格买下了这些青铜器。
他获得这些珍宝之后,马上装箱运往了北京,再转运到东北去。他知道这是一个重要发现,当时他还以为这些器物就来自邯郸本地,因为邯郸是一个最古老的中国城市之一。他走遍了当地的古董店,又收到了几件青铜器,可没有人说得出这些青铜器的来历。青木在这里收购青铜器的消息传了开来,古董商知道他很喜欢,开始把价格抬得很高,甚至有人故意抢他的报价,把青铜器垄断了起来。青木在邯郸住了下来。
到了三月份,青木发现突然有很多的青铜器出现在古董市场上,而且他能看得出来,这些青铜器都是刚刚从地底下挖掘出来的。这些器物的形状越来越多,很多东西他都无法说出名字和用途。最初的时候,价格还很高,但青木知道,现在是到了和卖家谈论价格的时候了。
这时候每天都有四五批人带着不同的青铜器到青木所住的旅馆去向他推销,青木每天都会买进几个。但是他发现不同的卖家似乎私底下都串通好了,继续保持很高的卖价。青木开始了迫使他们放下价格的谈判,某一天,他见到几个已经熟悉而且比较通情达理的卖家,对他们说:
“你们应该知道,在我到达这里之前,没有人对这些青铜器感兴趣。如果我现在离开这里,这些青铜器马上就会没有了市场,这里的人现在也收购青铜器只是因为我在收购,如果我停止了收购他们也会停止收购。所以你们听着,我愿意继续收购你们的青铜器,但是你们的价格要降到合理的位置,否则,我将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寻找新的东西。”
青木说完了,看着他们,等着他们的回答。然后他又说:
“现在要么你们接受我的价格,要么带着你们的东西离开这个地方。”
青木发现了一点信号,一个似乎是卖家头领的人态度软化,他们相互目视着,又凑在一起低声议论了一下。然后他们开始同意接受了青木提出的价格。
这个时候,青木知道现在是到了可以查到这些青铜器是从哪里发掘出来的时候了。他把已经成为他好朋友和助手的旅店老板的儿子叫来,对他说:
“这里是50块大洋。你去和那些做青铜器买卖的商人和他们的帮手交个朋友。现在青铜器的价格已经跌到了很低,所以你不会很困难去发现它们的发源地。拿着这钱去和那些人喝酒,招待他们,找不到青铜器发源的地方你不要回来见我。”
旅店老板儿子消失了整整两天时间,然后在一个清晨回来,脸色苍白手有点发抖。他问青木要了200大洋和一匹马,说自己要消失大约一个礼拜左右。青木对他很是相信,把他要的钱和马都给了他,知道他一定已经摸到了苗头。
他消失一个礼拜后,然后在一个深夜里他牵着一头骡马回来,骡子背上面装着满满的青铜器,其中有好几个是青木从来没见过的。他说自己跟着运送青铜器的商人们走了约200里地的路程,找到了在河南安阳那边的洹河边的小屯村。那里的农民正集体出动在土地上挖掘古物,他们除了挖青铜器外,主要的还是在挖一种上面有字的甲骨片。当青木听到了甲骨片的时候,浑身发抖,血冲上了脑门。他想不到甲骨片和青铜器都出在一个地方,而且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这两种东西的发掘源头地点。
几天之后,青木踏上了安阳这一块土地。他站在洹河边的高坡上,看着那一片长满庄稼的土地,想到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可能埋藏着三千多年的殷商物件,心里总摆脱不了想下跪的渴望。这个时候是1915年,明义士早一年刚刚来到安阳;同一年时间罗振玉的弟弟已经发现了甲骨片出产在这里,正在这里秘密收集;还有上海的犹太富商哈同也闻到风声,已派人到这里活动。但总的来说安阳这时还处于不受外界注意的状态,已经在这里收集古董的人尽量保持了沉默,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从那以后,青木一直在安阳的土地上活动,他并不喜欢公开在这里露面,而是像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当这里有什么重要东西发现的时候,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在杨鸣条第一次踏上安阳的土地时,青木在这里已经活动了十几个年头了,他的头发和胡子开始灰白。这段时间他在中国的工作主要就是紧盯着安阳这块土地。通过他的鬼使神差的本领,安阳地下出土的青铜器和甲骨文有一大批源源不断流入到日本,使得日本成为当时研究青铜器、甲骨文的最重要国家。
杨鸣条到达安阳进行调查之前,青木已得到上司部门的情报,称中国中央研究院属下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准备大规模发掘安阳殷墟,让他赶在之前尽量多收集甲骨和青铜器,同时要尽量给中国政府的发掘制造麻烦,拖延他们的行动。因此,在春天到来土地解冻之时,青木来到了安阳。
他在这里已经熟悉了洹河边的每一块土地,知道哪块土地能挖到什么。他出资让那个邯郸旅店老板儿子周敬轩在安阳开下了“盛太行”古董商号作为他的代理人。他不喜欢坐等人家挖到东西后再卖给他,经常会成立一支挖掘队去主动发掘。他和安阳官府和地方乡绅三教九流都有很好关系。他知道小屯村的地主张学献的那几块地还没充分开挖过,知道那下面肯定会有很多东西。但是张学献却是个精明的人,而且自己也有几个武装家丁,普通人拿他没办法。因此青木把目标对准了张学献。
四
蹲在村头的侯新文和其他农民一直不愿散开,他们总是会像树顶上的乌鸦一直等待着,等待着发生对他们有利的事情。张学献家里的人在哭哭啼啼,拿不出主张。就这时,只见远处通往村里的那条道路上扬起尘土,显然有什么人乘坐着双驾马车到来了,槐树下的人们头都别向了那边。
没多久,只见这两匹高头大马拉的马车直冲着张学献的大院奔来,在门前勒住了马。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戴着礼帽的中年人。侯新文等村民都认识他,他是城里的古董商行“盛太行”的东家周敬轩。他是个神秘的人物,因为人们只见他收购进地里挖出来的东西,而从来没见他出卖东西,也不知他那些东西都卖给谁了。侯新文等人倒是觉得他是个善人,因为他对于他们这些挖地的人很是客气,偶尔还会给些赏银。先前蓝保光已有消息带来,说张学献被绑架和“盛太行”的日本人后台老板有关,所以当周敬轩到来之时,大人们都觉得有戏好看了,都兴奋了起来。只见周敬轩撩起了长衫的一角,疾步向张学献屋内走去。屋内哭作一团的人见他走进来,都止住了哭声,惊讶地望着他。这屋内的人有张学献的两房妻子,他的老母,几个未成年的子女和几个佣人。
“这个吴二麻也太缺心眼了,怎么会来把咱张大东家给绑了去。这事要是再闹下去,岂不是以后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都成了他的肉票了?”周敬轩说。他跟张学献熟,以前收过他地里的东西,虽然不是很多。
“那周大人要做做善事帮帮我们,我们只能指望你了。只要能让咱当家的平安回来,我们什么都愿意做,你就给拿个主意吧。”张学献的大老婆说,其他几个人都附和着。
“这个吴二麻我是知道的,心狠手辣。要是不按时付上赎金,说不定真的会下毒手的。”周敬轩说。
“可我们哪里拿得出5000块大洋啊?”张学献的家眷又开始哭哭啼啼。
“我这里倒有个办法,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去做。”周敬轩说。
“周大人快说,眼下哪有什么事情我们不愿做的?”张学献家眷说。
“你们说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钱,那只能开挖你们河边的那一块棉花地了,兴许在那里能挖到好东西,能救你们当家的一命。”
“这个办法行吗?谁知道能不能挖到东西呢?吴二麻可只给了七天时间啊。”
“我能帮你们地方的就在这。我念想张学献和我有过生意交往,此时不能见死不救。只要你们马上叫人开挖,我会在七天之内给你筹集5000块大洋,你们拿挖出来的东西来还我的钱。我不会压低你们的价格,挖出来的东西按照市面的价格给我就是。”周敬轩说。
这张家的家眷此时像是马上要沉入水底的人,看到有救命的稻草就不顾一切答应了下来,还把开挖土地的事情都交给了周敬轩安排。周敬轩说,事不宜迟,得赶快把挖地的人马拉拢起来。他看到门外槐树下那班子人都是些有经验挖坑找古董的“土扒子”,就让人招呼他们进院子里来商量。于是,侯新文等人都被叫了进去。这一帮挖坑的好手一个冬天没有好好干过活了,这下子看见来了大活,个个都很来精神。他们也乐意给周敬轩干活。他人厚道,不会拖欠工钱。
这回张家的土地上开地挖古董和以往的做法很不一样。过去人家开地挖掘总是选黑夜里进行,最怕招人耳目,惹来是非。可这回周敬轩说时间紧迫,救人要紧,就白天黑夜轮流开挖。他还供应了一些当时很新奇的工具,夜里用的煤气灯,能把场地照耀得如白天一样;最管用的是一台绞车,能把坑底下的泥巴轻松地提留上去,省去了不少的人工。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虽然这回他们是大模大样在挖宝,却没有人来找一点点麻烦。因为风声传开来了,说这回是为太行山的吴二麻挖的,谁还敢来惹吴二麻的麻烦呢?
五
一早起来天气晴好,杨鸣条准备今天去洹河边看地形。他洗潄完毕,前往饭堂里面吃早餐,听到旅店老板说起小屯村地主张学献被土匪绑架的消息,继而又听他说起张学献家里的土地要开挖了。他想起了昨夜听到的枪声,想莫非这枪声和张学献被绑架的事有关?他心里吃惊,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大的事情。于是,他举步离开了旅店,想从南门进城里去前日去过的那个“天升号”古董店里打听消息。
他在路上疾步行走,走过几条马路之后,忽然觉得身边似乎有什么跟着,低头一看,原来蓝保光就跟着他走着。他好生奇怪,问他怎么在这里?
“大人不是说有事要跟你报告吗?”蓝保光说。
“那快快说来。”杨鸣条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蓝保光说,带着杨鸣条往一个地方走去,走近了,杨鸣条看到原来这里是一间大烟馆。他知道这家伙又犯烟瘾了,只得先付钱给他抽泡大烟。
“知道今天村里出了大事吗?”蓝保光缓过了神来,懒洋洋地说。
“听人说起过,说小屯村的张学献被土匪绑走,他家的地在开挖找古董。”
“正是这事,闹得正欢呢。都说这小屯村里,就只有张学献家的那块地藏着东西最多,这下子开挖了,就知道到底有些什么宝贝。”
“张家的地里以前挖出过什么东西吗?”杨鸣条问道。
“那可不少呢。他家有一大片的农田,靠着洹河的岸边。很早很早他家的地里就挖出过字骨头和青铜器。以前他家自己并不知道地里有宝贝,是外村的几个人在青黄不接时到地里刨山药时不经意间翻出了好些带字的甲骨。结果当天风声传开,远近的人都结成群跑过去挖掘。那天好像是挖到一个窝一样,挖出好多好多龟甲和牛甲骨,都是带字的。待到张学献的家人闻讯赶来时,那些挖出来的字骨头都被抢走了。张学献老母亲拉住一个手里还拿着一块字骨头的人论理,结果被推倒在地跌破了脑袋差点丢了性命。”
“你说张学献家地里的东西早就开始挖了,那会不会挖完了呢?”杨鸣条问道。
“先生有所不知,早年挖走的只是在土地表面层的,那地底下可没有深挖过。那次被抢挖之后,张学献家告了官,也给衙门塞了钱,结果衙门过来逮了几个人,缴回几块骨板给张学献家。那以后,张学献派人守着自己家的地,再也没有被别人挖掘过了。这张学献把挖到字骨头和青铜器卖掉之后,又买了好多土地回来,结果他家的地是越来越大,可以挖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好多人都和他商量想在他家的地里找东西,可是他是个不好商量的人,好说歹说都不同意。”蓝保光说。
“那后来他的地上还挖出过什么东西没有呢?”杨鸣条问道。
“挖出过很多。不过张学献是个老狐狸,知道一下子挖太多就不值钱了,每年就挖那么几样,够他家吃喝开销就好。越是这样,他家地里挖出的东西越值钱。听说去年开始他干脆什么也不挖了。可他怎么想得到,这世上还有人比他厉害的。吴二麻可不是好惹的。”
“张学献的地在哪里?你带我去实地看看如何?”杨鸣条说。
“这个可看不成。这里的规矩,一旦有人家开始挖宝,总是雇人看守着,不让外人靠近。这回,挖宝的后台是“盛太号”,那可是有来头的商号,又有土匪吴二麻的绑票事情连带着,所以那挖掘的土地边上有好多带枪的人守护着,我都没办法靠近看一看呢。”蓝保光说。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去看一看吗?”杨鸣条说。
“白天是没有办法的,除非是晚上。”蓝保光说。
“晚上他们也挖地吗?”
“当然要挖的,以前的人为了避人耳目,都是在夜里开挖的。听说这回他们还用了煤气灯,照得地里亮得像白天一样。”
“那你有什么办法带我到挖掘的场地去看看呢?”
“白天不行,夜里总有办法的。我们可以先到小屯村边,然后顺着洹河的河床靠近那地方。那里有些树丛,可以躲在里面观看。”
杨鸣条听他这么说,觉得不妨跟他去一趟看个究竟。于是就同意了。
太阳下山之前,杨鸣条跟着蓝保光到达了洹河的河床上。这个时候刮起了大风,天气冷得让人无法忍受。杨鸣条问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一下寒风的地方。蓝保光说他和母亲住的麻风村和这里不远,问杨鸣条愿不愿意去那里避避风?杨鸣条不加思索地回答:我们去吧。
杨鸣条这么快就说愿意去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麻风病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每个人听到了都会想远远躲开,在平时他也会不敢接近,可此时他却一点都没害怕。也许这是因为天气太冷,风吹得他实在受不了。但是他心里还有一个奇怪的冲动,他很想看看蓝保光说的麻风村,还很想见见蓝保光的母亲。
杨鸣条跟着蓝保光沿着河床走了一段路,然后走到大地上面。现在土地没长庄稼,灰蒙蒙的土地上没什么遮拦,很快就看到地的那一头有几座房子,外面有一圈矮矮的土砖墙,那背景上刚好有一轮新月升上天空。杨鸣条走到院子里面时,觉得里面死一样寂静,有一只小羊在暮色中啃着地上的青草。蓝保光推开一扇泥土墙房子的木门,点上了洋油灯,说这就是他的家。杨鸣条马上闻到屋内有一种肉体腐烂加硫黄的气味,这提醒他这个屋子里面有一个麻风病人。
他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打量着屋内。屋角有一个锅灶,一个铁锅,几个碗。墙边有一个土炕,那是蓝保光睡的。杨鸣条看到这里面还有个隔间,有一块布帘子隔了开来。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但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人。那腐烂和硫黄的气味就是从这块布帘子后面发出来的。
“娘,我回来了。”蓝保光冲着布帘子喊了声。里面开始没有反应,过了许久,才听到里面有个声音响起来。
“你回来啦?我刚才睡着了。”
“你总是在睡觉的。娘。”
“你带什么人到家里了?”
“是的,娘,我带了从京城来这里寻找字骨头的杨大人来了。”蓝保光恭敬地说。
杨鸣条听到里面的人安静下来,不说话了。杨鸣条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因为刚才他听到的蓝保光母亲的声音竟然是那么清晰自如。他难以想象这样的声音会是个麻风病人发出的。虽然她的安阳河南话和南阳的河南话有很不同的口音,可杨鸣条听得非常明白。
“他是骑着一匹白马,头戴着金冠,肩上披着豹皮而来的吗?”蓝保光母亲说,声音开始兴奋起来。
“没有啊。我们是沿着洹河的河床,在树林里中偷偷摸摸走到这里来的。”蓝保光说。
“他是来请我去跳舞祛魔的,告诉他,我还能在大路上接连跳三天三夜,我今天已经在寻找我的瓦缶和羽毛项圈。”她显然是在幻想症中,但是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地平静,像是在说着一件真的事。
“你的羽毛项圈早已经给老鼠咬掉了,你的瓦缶三年前也摔在地上碎成好几瓣了。”蓝保光说。
“宝光,我要见见京城来的杨大人。”
蓝保光听得母亲这么说,为难地看着杨鸣条。杨鸣条对他点点头。于是,蓝保光把布门帘轻轻掀开来,端着油灯走进去,一股浓重的腐烂之气扑面而来。随着灯光照亮了屋内,杨鸣条看见了端坐在屋中央的蓝保光母亲。她的头上盖着一块黑布,她的手也藏在黑布的里面。杨鸣条本来以为会看到一张惨不忍睹的麻风病人的脸,这下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他面对着盖着黑布的蓝保光母亲,想象着蓝保光描述过的那个跳舞的萨满教巫女。她在河南的土地上的大道上一直跳舞,和路上遇见的男人随意交欢。在他的心里,还有一种更久远的熟悉感正在浮出来。
“给蓝伯母请安了。”杨鸣条说。他看着那个盖着黑布的女巫师一动不动。
“我在这里一直等着你来请我去跳舞祛魔,我知道你会到来,你骑着白马戴着金冠从西边走过来,我一直等在路旁,树叶在飘落下来,风刮起尘土,天下大雪了。”
“娘,你就少说几句吧,人家是从北京坐火车来的,哪里来的白马金冠,他头上什么也没戴。”蓝保光抢白母亲,觉得母亲说胡话给他丢了面子。
“蓝伯母,你怎么会觉得我是骑着白马头戴金冠来请你去跳舞祛魔呢?你是不是把睡梦里的什么事情当成真的了?”杨鸣条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不是在说胡话,所以他认真地回答她。
“商王帝辛在位第二十五年的夏天,下腭一颗牙齿发出可怕的阵痛。这痛楚在夜间的时候尤为严重,痛得他根本无法入睡。他在最痛的时候看见了是一个鬼在用勺子挖他的脑子,醒来时他惊跳起来挥剑驱赶恶鬼。”蓝保光的母亲一字一字念着,念了一段话。
杨鸣条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与世隔绝的麻风病人居然会背得出他写出来的小说整段文字!一时间他有一种恐惧,继而变成怀疑,觉得说不定是蓝保光在背后搞鬼,从哪里看来他的小说读给他母亲听,然后让她念出来吓唬他。但是当他听到她接下去几句话,他就知道不是蓝保光在做鬼了。
“天黑之后巫舞女披着披风来见大犬时,帝辛就因为大犬迟迟没回来而心神不宁。于是他派出了三锋戟卫队长亞带了一支小队去寻找大犬。亞和他的士兵穿着黑色披风戴着披风帽,把刀剑藏在黑色披风下面,在夜色里潜入了宛丘城内。”蓝保光的母亲继续自言自语着。她念着的这段话是杨鸣条的小说里的,但还没写出来,只是他在心里的想法,蓝保光是不可能把他的想法偷走的。他现在已经相信了,蓝保光以前说的有关他母亲魔法力的话都是真的。他的内心激动不已,但是在蓝保光面前他保持了镇静,不让他知道他母亲和他之间奇异的心灵沟通,以免这个家伙会利用这一点向他要便宜。
但是接下来她说的话他听不懂了,她已完全处于谵妄状态了。这个时候天已大黑,蓝保光说可以出去到张学献家的地头看他们挖掘了。于是杨鸣条离开了继续在那里说胡话的蓝保光母亲,跟着蓝保光往夜色里走去。
杨鸣条尽量让自己从刚才的震惊中摆脱出来,现在他得专心眼下的事情。夜色下的大地闪着微光,他们在田垄之间前行,很快就到达了洹河边,沿着河岸向前走了一程,就看到地头上闪着亮光。他们慢慢接近了亮光,躲在一片树丛后面,看到了挖掘的现场景象。
地头被煤气灯照得亮如白昼,几十个健壮的“土扒子”正奋力挖土,已经有三个正方形的大坑超过一人多深了,挖出的泥土堆在地边像一座小山。在地中央支着一个三角帐篷,坐着几个衣冠楚楚的人。蓝保光说那个穿马褂的是“盛太行”的东家周敬轩,安阳城里很多人认识他。边上那个头发灰白的人则不知道是谁。杨鸣条看到穿马褂的周敬轩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他心里纳闷,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中国人,蓝保光对他说:可能这个人就是“盛太行”的后台老板。这个时候从坑底有一筐东西吊了上来,有人飞快地送到了帐篷下面。杨鸣条看到那个头发灰白的人和周敬轩把东西铺在桌子上,拿着放大镜在仔细看。杨鸣条知道,这一筐子里面一定是带字的骨片,他看到帐篷里的几个人轮流在用放大镜观看,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神情。杨鸣条心里有一种特别难受的感觉,他是多么想第一眼看到这些带字的甲骨啊!也许那上面就有贞人大犬的契刻呢!他想着要是中央研究院考古队早点来开始挖掘小屯村的埋藏的话,这些字骨头就不会被眼前这些人挖走了。但这个时候,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他极为想看到的埋藏品从他眼前流失。
几天之后,杨鸣条结束了在安阳的调查。临走之前,他想和梅冰枝见一面话别,但不知如何去找她,只好让店老板再次给她送了一封信。这一回,她没有回信,也没有到旅店来给他送行。但是在他第二天一早坐上火车时,看到了梅冰枝出现在月台上。在寒风和煤烟、水蒸气之中,他们隔着车窗挥手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