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工种--南方建筑词条系列(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建筑
  • 发布时间:2014-02-16 12:58

  砌筑工

  缈城建设局和缈城建设技能培训中心将在市内合办一场建筑技能比赛,第一项要比的就是砌筑。朱五毛在水都新城新金太阳酒店工地的入口处拦着胡贱生,也不躲避来来往往的混凝土车,在尘土弥漫的路旁边站着。

  朱五毛平日好像挺讲究的,衬衣西裤,腰间捆一条花哨的皮带,将头顶仅存的几根头毛梳得油光滑亮,背着双手在工地上晃转,见蹲着做事的用脚踹一踹,见站着做事的伸手撑一撑,摆一副懂行规的样子,拿腔作势地胡讪一番,说这里没砌平,那里没扎牢,装逼得很。工人们都懒得理他,知道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哪有管工地的将头毛梳得如此油光水滑的?水都新城大大小小的工地开了几十个,别的管工都戴着安全帽,扎扎实实地检查监管工地,谁像他这样,只晓得背手踱步,矫情。

  朱五毛理论特别多,爱隔三差五在工人吃饭时讲理论。一天干活下来,工人们又饿又累,恨不得扒拉一钵子肥肉和饭粒进肚子里,立刻回宿舍倒头大睡。朱五毛闲得慌,舌头不翻出厚厚的舌苔就安生不得。别人都埋头扒饭,他敲敲汤桶,咳嗽两声,字正腔圆地开始理论了,说什么搞建筑可马虎不得,安全最重要,让老百姓住上牢固平稳的房子,是我们建筑工人的职责云云。工人们扒拉完钵子里的米饭和肥肉,走到汤桶前,拿起大汤勺,舀满勺猪油汤,头一昂,脖子一挺,一勺子还冒着热气的汤就灌进肚子里了,然后一抹油腻腻的下巴,瞪一眼还在喷着唾沫理论的朱五毛,甩下汤勺走人。鬼才听他朱五毛的狗屁理论,做建筑工的,俗称泥水佬,在缈城又被叫作三巷佬,整日跟沙粒水泥钢筋混凝土打交道,背朝日头面朝水泥板,攀高爬低,丢那妈,又热又燥又累,生命见不得有什么保障,谁还管他妈的狗屁职责?干一天活拿一天工钱,填饱肚子睡足了,早日赚够钞票,尽早逃离这狗丢的工地,才是道理。

  胡贱生虽然名字叫贱生,但脑袋一点儿也不贱生,他有思想。每次听朱五毛灌输完理论后,胡贱生回到宿舍,都忍不住同王老哥、铁耙手他们牢骚几句:“什么安全最重要?泥水佬的命就无重要了么?什么老百姓?丢那妈,我们就不是老百姓?我们盖那么多楼房,可有过一片瓦是我们住的么?”王老哥和铁耙手都点头认同:“就是,丢他朱五毛的狗屁职责!”

  现在,朱五毛竟不讲究了,站在路边,吸着尘灰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大堆。胡贱生瞪着眼睛看着他,只见他本来还算白净的脸厚厚地蒙了一层黄土,白脸变黄脸了,日头一晒,一蒸,汗珠汇成汗水往下流,淌过黄脸,犁出一道道的沟壑,翻出白的肉,留下黑黄的壑,像蜘蛛网般散布,既怪异又滑稽。

  胡贱生捂着鼻孔和嘴巴,往路边的一棵蔫耷耷的矮树走过去。矮树虽是树,但早就没了树的样子,树枝树干和树叶,全被黄土水泥灰末给覆盖了,灰黄灰黄的,只见到枝叶的形象却见不到枝叶的颜色。

  朱五毛划拉着手追过来:“哎!哎!哎!贱生,贱生,你听我说。”胡贱生回头翻一下白眼,站在混凝土滚筒车来来往往的工地出口,说屌啊!这个平时爱讲究爱装逼的朱五毛之所以那么紧张,也不怕水泥粒子吸进肺里,将他的肺孔儿给封实了,无非是想胡贱生答应去参加技能比赛么?胡贱生伸脚,将鞋跟儿往树干上蹬了蹬,鞋跟的污泥给蹬了下来,但树干却毫不客气地在他的鞋上划了深深的一道。丢那妈!胡贱生骂了句,心想,这工地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再他妈辛苦几年,等仔女都满十八岁,就不干了,随便去哪儿找个看门的工作做做,也比在工地上吸灰食尘过得自在。王五哥曾因这个想法挖苦过胡贱生,说他白日做梦。王五哥说,虽说三巷佬比其他人要辛苦,但现在做三巷的确比其他工作工资要高好多的,即使是杂工,都一百一日了,要是进工厂,高管都不能拿到这么高的工资。当个门卫才多少钱一个月?充其量不过一千五,王五哥鼻子哼哼:“没见过拿惯六千的能甘心只拿一千。”

  三巷佬在缈城白话里泛指那些从事砌筑、搓水泥、抹灰、担砖、扎钢筋等粗重活儿的建筑工人。很早以前,缈城有三条巷非常出名,分别叫菜籽巷,九牛巷和酱油巷。这三条街巷不但商铺林立,热闹非凡,还是以搞建筑为营生、出售劳动力的建筑工聚集地。每天清早,那些靠手艺或劳力在工地上谋生的建筑工和搬运工,就会袖着双手蹲在三巷的某一个角落,等待雇主的到来。

  胡贱生本还想争,那仔女都大了,能独立了,一千块还不够自己花么?铁耙手就接过来说:“五哥讲得对么!仔女大了,才要花钱呢,结婚买房生子,哪样不要老的帮贴?”胡贱生想争辩的话,咕噜一声,吞肚子了。王五哥和铁耙手都比他年长几岁,仔女都出来工作了,可仍隔三差五地跑工地来伸手问老爸要钱。

  朱五毛追上来,拉着胡贱生的袖子,说:“贱生,我们工地上,讲起砌筑,有谁比得过你的?你将砖那样一抛,一甩,砖刀一敲,啧啧,那墙线不用拉,墙也一样平整的,笔直的,那砖缝儿,丢那妈,匀得过人家拉拉面的。”

  胡贱生不吃朱五毛那一套,甩下他的手,一辆转着滚筒的混凝土车呼啸着驶了过来,扬起的灰尘沙暴一样扑了过来,朱五毛用手捂着脸,巴结地说:“我丢,尘真大,走,哥请你出去饮下午茶!”

  胡贱生翻翻眼,黄鼠狼和鸡拜年么!当初进工地时,胡贱生就给朱五毛提议过,要在工地的出入口挖一个冲洗池,这样车辆出入工地,就不会带起太多的尘土。按胡贱生的想法,最好在工地主道都装几个喷喉,太阳蒸得厉害了,就喷一喷水,降一降路面的气温,也压压尘土。胡贱生做了二十多年的砌筑工,从在村子里给人砌砖盖房子到奔跑在城市的各个工地里盖高楼建大厦,见识还是有的。他曾经在深圳东莞等大城市跟过一些双优工地,人家工地就是这样管理的,把工地打理得似花园般,工人在里面施工,舒心,工作效率自然也提高了。朱五毛哪舍得花水钱?听完胡贱生的提议,瞪瞪眼睛,蛤蟆嘴鼓鼓,说:“等甲方第一笔拨款到了,再弄吧,再弄吧!”胡贱生剜一眼那鼓鼓的蛤蟆嘴,指望这张破嘴能吐些实在的?还是别做梦了。

  朱五毛的下午茶和项羽的鸿门宴性质差不离多少的,虽然只是个砌筑技工,但毕竟做工地那么多年了,什么人脸世面没见过?人哪,钱可以赚得没别人多,但骨气却不能输。现在朱五毛能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他,还不是为了让他代表新金太阳酒店项目部去参加那个什么技能比赛?想到技能比赛,胡贱生就来气。上次朱五毛让他示范表演砌砖,说好有三百元补贴的。为了三百元补贴,他屁颠屁颠地干。结果呢?在四十多度的日头下晒得眼冒金星,拿砖刀的手背烤得脱了一层皮,却一个镚子也见不着。找朱五毛去要,推三阻四的,一会儿说经费紧张,还愁着怎样发其他人的工资呢!一会儿说这样补贴不好办,说不过去,其他工人也有帮忙搓灰和泥的,总不能只补贴你胡贱生一个吧?到了最后,竟然说忘记了有承诺过补贴这么回事。不就是三百元么?胡贱生举起手中的砖刀,狠狠砸在身旁的一堆砖块上,砖是轻质砖,都是水泥沙灰和的,不经敲,砖刀砸下来,灰沙四溅。大家偷眼望望,哇塞,断了两块,敲惯了青砖红砖的手就是牛逼。

  朱五毛晓得胡贱生记恨上次那三百块补贴的事儿,赔着笑说:“贱生,上次是哥不对,但你亦得体谅哥的难处啊!那时工地刚开工,哥手头紧张,不过是三百块么!哥再难也得给的,但你想想,工地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能给你一个,就得给其他人了,那场示范演练前前后后多少工人帮忙着哇?哥实在难么!”说着就从口袋里掏钱包,胡贱生瞪瞪眼睛:“老子无缺这三百块!”朱五毛将三百元往他手里塞,说:“哥晓得你无缺,像你这么高超的手艺,到哪个工地混,一天就差不多赚回来了!”这句话说得还算靠谱儿,胡贱生停下来,将浸着手汗的三百元放进口袋,本该是自己的,不拿白不拿。朱五毛笑着说:“那、那,贱生,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我们先在工地上练习练习。”胡贱生说:“我还没答应呢!”朱五毛紧张了,蛤蟆嘴张着,胡贱生问:“参加比赛,有补贴么?”“有,有。”朱五毛松了口气:“要是能拿第一,还有奖金呢,到时,奖金都归你!”

  胡贱生眼光闪了闪,市里的奖金该不会少的,这回量他朱五毛也不敢使诈。

  回到宿舍,碰见王五哥刚抹灰回来,浑身上下都是泥砂粒子的,提着的灰桶也没敲干净,还积着厚厚的砂浆,灰抹子上裹满了水泥砂浆,都看不出抹子的模样了。胡贱生脱下汗衬,拿毛巾抹一把脸,伸脚踢踢王五哥的灰桶,说:“拿出去敲干净啊!砂浆硬了就敲不下来了!”

  王五哥怪眼翻翻:“丢!鸡巴再硬,屌不到女人,射泡尿不也就软了么?浆硬了灰桶,回头再去领个新的。”

  “丢那妈,无使你钱买!”胡贱生骂着,用脚将灰桶踢到门口,蹲下来,细细地将灰桶里的水泥砂浆都刮干净,铺在门前的落脚处,抹得匀匀的。

  王五哥脱掉粘满砂浆的迷彩服,扔到一边,赤膊坐在条凳上搓身上的泥垢,腮帮绷得紧紧的。胡贱生回头望了望。王五哥最不喜欢胡贱生的仔细了。名字明明叫贱生,可人却一点儿也不贱生,做事仔细得怕人。且不说他的床褥叠整得干净整齐,光是他做起活儿来那认真劲就让人受不了。不就是砌块砖头垒堵墙么?水泥砂浆往砖面上一抹,把手一压一敲不就结实稳妥了么?可他却不胡来贱作,总是那么仔细地将砖面上的砂浆抹平整匀称,然后将砖块压下,用韧力,轻轻按一按,再用砖刀在砖背上敲敲,反手砖刀一刮,一提,压出来的砂浆就刮起来,抹在砖背上了。砌好了的砖块,还不放过,歪脖子两边瞧瞧,确认两块砖的砖缝成一直线儿了,再砌下一块,绝不马虎含糊。铁耙手曾经取笑过胡贱生,又无是相亲看媳妇,瞧着大概差不多是个女人就得了,还要看看人家奶子大不大、屁股够不够圆么?

  砌得再仔细,房子亦无是他们住的。胡贱生知道王五哥和铁耙手挖苦自己是因为什么,他也想过将习惯改过来,毕竟工夫做太细了,很耗时间。现在做工地可不能跟往时比,现在什么都讲工时讲进度讲结果,谁还会在乎你砌的砖好看不好看?但习惯就是习惯,没出娘胎就落下来的手势,想改掉真不容易。

  胡贱生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搞砌筑的。

  解放前,胡贱生的爷爷笼着手袖蹲在三巷,眼珠骨碌碌地转,瞅准有似是要盖新房的主儿走进巷来,就饿狗一般扑上前,摇着双手向雇主示好,唯恐雇主看不出他是个有多年砌筑经验的老技工。

  胡贱生的父亲在胡贱生未出世时有点运背,好不容易才继承了一身搞砌筑的手艺,却没得施展。碰上文革了,哪里还有盖新楼搞建设啊?拆楼就有。

  三巷佬出身的后代,即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要好好培育的。

  胡贱生的父亲手中的砖刀不能拿来砌砖,就用来敲砖。眼看那些砌筑得精细美观的有着青砖灰瓦的古庙旧寺,在胡贱生父亲的砖刀下就要崩碎离析。胡贱生的母亲怀着胡贱生,站在古庙下,昂头望着自己的男人。男人每敲一块青砖,她就抱着肚子大叫一声:“哎!三巷的,肚子痛哩!”

  胡贱生的父亲就将敲下来的青砖,又仔细地码回墙上,一敲一码,如此做法,一天也敲不下几块青砖,拆庙倒寺的工程就进行得缓慢了。

  胡贱生出生那天,他父亲还在古庙的墙头敲砖块,有人跑过来报喜说:“你老婆同你生了个仔啊!你老婆问你,叫什么名好呀?”男人满脑子的心思都在古墙的构筑上,随口就答:“叫建生吧!”他的发音有点抖,下面的人没听清楚,错听为“贱生”了,说声:“好咧!”就兴冲冲地回去报信儿。胡贱生的母亲本不喜报信人带回来的名字,但有老人在一旁劝,头胎的仔,金贵着呢,起个贱名儿好,易养活。胡贱生的母亲就遵了老人的意思,于是,胡建生就变成了胡贱生。

  胡贱生十岁那年,文革结束了,原来给拆了的古庙旧寺,又要重新盖回去,方圆十里做砌筑手艺巧的人不多,胡贱生父亲的砖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胡贱生记得,少年时期,只要不用上学读书,他就得挽两个灰桶跟在父亲身后,穿街过巷地到处修庙补寺。父亲要求严,说这些古庙古寺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攒着一代代砌筑工的手艺和心血,既然要恢复原样,就得仔细地恢复,可不能轻慢了老祖宗们的心血。他要求胡贱生每砌一块青砖,都得用墙线仔细地拉一拉,确保每一块青砖都码在同一水平线上,且砖缝儿也得一样细密的。父亲还说,石灰和泥沙虽然都是地里挖出来的,看似不值钱,但用到地面上就是房子就是庙宇,能遮风挡雨,能寄托心愿,能安居乐业,就是金贵的,可不能浪费了。他要求胡贱生在砌砖时,一刀泥灰也浪费不得,拌料用料时,心里都要掐算好,收工前,灰桶都得刮干干净净的,每一刀泥灰都要用到砖墙上。

  胡贱生的手艺和习惯就是在那时练的。即使现在砌的都是轻质砖,轻质砖大块,空心,没分量,但要是砌得不平整或走的纹路不够直,胡贱生的心都似被什么挠着,痒得很,非得敲了重新再砌。若见有工人没用完砂浆就赶着下班,甩下半桶砂浆跑了,他的心里也会难受的,非得把余下的砂浆用完。即使在黑夜里加班,他也要将剩余的砂浆用完,才半眯着一双熬红了的眼睛,慢腾腾地摸回宿舍。他这样的行为,很快便招来同行的不满,在同一个工种里,你总是干得比别人干净利索,都把别人的缺点突显出来了,那是很不讨人喜欢的。

  铁耙手多次劝过胡贱生,让他别太认真了,反正又不是自己住的房子,大概差不多就行了,辛苦了自己还得罪他人,何必吃力不讨好呢?胡贱生也下了不少次决心要改,可改得了手上的习惯却改不了心里的习惯。明明已经收工回到宿舍了,心里仍惦挂着收工前丢下的那半桶砂浆,躺在床上翻煎饼,就是睡不安稳。没法子,唯有踮手踮脚爬起来,悄悄摸出宿舍,跑到工场,将剩下的半桶半硬不硬的砂浆搅软和,全部用完了,才心满意足地返去宿舍。打开宿舍门,王五哥和铁耙手在黑夜里闪着两双晶亮的眼睛,胡贱生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上的沙灰说:“没法子,习惯了!”王五哥和铁耙手对望一眼,王五哥冷笑了一下,倒在床上,用薄被盖着脑袋,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倒是铁耙手起床来,给他打来一盆温水洗手,说:“有些习惯,现在留着见不得就是好,但往后见不得就是不好。”

  胡贱生听了,心里暖了暖。之后,王五哥和铁耙手就再也没劝过胡贱生改习惯了。

  这天,胡贱生让王五哥每天下班都带一灰桶水泥砂浆回来。王五哥瞪瞪怪眼,问要来干什么用?不是嫌硬了灰桶么?胡贱生解释说,已经答应了朱五毛,代表新金太阳项目部参加技能比赛,既然是比赛就马虎不得,现在用的全是轻质砖,都好久没抛红砖了,练练手势么。王五哥鼻子哼哼:“一个破比赛,走走形式而已,用得着这么紧张?”

  胡贱生笑道:“朱五毛那屌人说有奖金哩,据说奖金还不少。”

  王五哥脸色阴了阴,胡贱生怂恿说:“听说八大工种都在比赛的范围内哩,你要认真点儿抹,不定也能拿个大奖。”

  王五哥不屑地说:“切!才不稀罕,能有几多奖金?哄孙子的!”说着就提了灰桶往工地那边走去。

  胡贱生望着他被肮脏的迷彩裤裹着的屁股一翘一翘地走远,心想,这么好看的屁股,长在这个脾气臭绷绷的男人身上,可惜了。

  钢筋工

  铁耙手本名叫什么,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工地上领工资从不讲究,大名小名真名假名乳名花名,只要是在工地上叫顺口了叫习惯了的,就都往工资本上登记。什么飞机砼、泥水七、沙尘扬,全都是工地上互相起的花名,大家都叫习惯了,如叫本名,反觉得别扭。

  财务部新来了个小妞,她规规整整地将工资表贴在公示栏上。午饭时间,工人们捧着饭盒堆着脑袋往公示栏前面拱,有识字的便念出声来:“木工班柳大个,出勤22天,应发工资3300元,扣伙食住宿费380元,实发工资2920元;电焊班李尖顶3600元;防水班牛应发3200;钢筋班刘小山,刘小山,刘小山是谁哇?丢那妈,出勤30天,加班48工时,无要命啦!”虽是叫嚷着无要命,随即叫嚷便变成啧啧的惊呼声了:“哇靠,6600元哇!丢那妈,一月抵老子两月工资了。谁是刘小山,谁是刘小山,什么鸟人?钢筋班有无这号人啊?”大家嚷嚷地叫着,饭盒敲得砰砰响,有人还用新学的网络语言喊:“刘小山有木有?六千六有木有?发达哥有木有?”

  铁耙手和王五哥听到热闹,跑出工棚。瘦猴一弹一弹地跳过来,对他们挤眉弄眼地做一些夸张的表情,铁耙手推他一把:“丢,你走路就不可以不跳么?”瘦猴伸伸舌头说:“老子钱包轻,精力旺,跳下都无得啊!”铁耙手推开他,往人群里挤了挤,说:“三巷佬,有几个不是穷得只剩蛋蛋里的精液的?”瘦猴又滴溜溜地跳回来,绽着一脸皱巴巴的皮,说:“不知哪里冒出个叫刘小山的,丢那妈,一下子拿六千六,三巷佬就得他是腰包鼓,蛋蛋里物产丰富,他阿爷啊!发达啦!”铁耙手回身一捞,大手牢牢箍着瘦猴竹枝般的瘦臂,咧嘴笑:“丢你个瘦猴,你又怎知人家刘小山蛋蛋物产丰富?屁股被人开过?”瘦猴装模作样地在他树丫一般的大手下挣扎着,四肢凌空乱动,呱呱叫:“老子两瓣尖屁股,瘦得就剩骨和皮啦!人家想开,老子也要夹得住才行哇!放开老子哇,老子丢你老母!”

  哟,这猴儿还敢骂老母了,铁耙手看他模样滑稽,还想将他再提高一点,恐吓他一下。王五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扯扯铁耙手的衣服,冷脸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神却是复杂的。铁耙手刚想问怎么了?王五哥就说:“走,领工资去。”说完不容分说地拉着铁耙手往财务部走去。铁耙手放开瘦猴,瘦猴骂骂咧咧地再次钻进人群。

  铁耙手追上王五哥,问:“怎么啦?”王五哥瞪瞪怪眼:“这个月你拿的工资最高,还站在那里跟那个瘦猴玩那么起劲,也不怕招人眼红么?”铁耙手挠挠脑门:“不是那个叫刘小山的拿了六千六么?”王五哥再瞪瞪怪眼:“看看自己的身份证!”说完,一扭屁股,就钻进了财务部。

  铁耙手又挠挠脑门,从皮夹里掏出身份证,顿时眼都直了,身份证上那个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名字就叫刘小山。哎呦呦,已被人唤了几十年铁耙手,都忘记自己的本名了。铁耙手想起刚才王五哥睥睨的表情,黑厚的脸皮热了热。之前的财务发工资时,工资表上都写“铁耙手”的,这回恐怕是财务部新来的小妞不晓得,就用了本名,弄得大家嚷嚷叫的,还以为从哪里冒出个叫刘小山的和大家争饭碗呢!

  铁耙手将身份证在大手的厚茧上拍了拍,塞回皮夹,心里奇怪,连自己都记不起来的名字,怎么王五哥却晓得?还思想着,王五哥从财务部门口探头出来,冷冰冰地说:“站卵啊?入来领工资哇!”进了财务部,那个新来的小妞就将工资本扔了过来,说:“刘小山么?签名!”铁耙手反应不过来,愣了愣,小妞一撸额前染得金黄的头发,说:“签名啊!刘小山!”

  王五哥用力在铁耙手的臂上狠狠一掐,勉强掐住了他铁硬的肩肉,使劲地扭,铁耙手回头问:“做么事呢?”王五哥嘴唇努努工资本,铁耙手醒悟过来:“丢,都不记得自己大名叫刘小山了,还以为哪里冒出来的屌毛来抢饭碗呢!签哪里?”

  小妞伸笔尖在刘小山的名字上敲了敲,铁耙手歪歪斜斜但力透纸背地在上面签下“刘小山”三个字,再按一个鲜红的指模。小妞将厚厚的信封递过来,铁耙手接了往裤袋一揣,笑着说:“阿妹,下回,还是写铁耙手好。”小妞将工资本收回柜子里,瞥一眼两人说:“别人工资不过两三千,签张三李四都无所谓,你工资太高了,不签本名,反水起来,我找谁负责啊?”

  铁耙手还想争几句,但王五哥已经扯着他往门外拉了。铁耙手摇着葵扇般的大手,这双大手和铁耙差不离多少,工地上还有谁有这么标志性的一双大手啊?除了他,谁还能叫铁耙手?还能反什么水呢?

  王五哥一直把他扯回宿舍,关上门才骂:“有钱拿,你管她叫你刘小山还是刘大山?”铁耙手伸手摸摸口袋里厚厚的信封,也是的,有钱拿,管她叫什么呢?王五哥又睥睨地刮他一眼,说:“也不点点,吃亏了也是哑巴亏。”铁耙手吓得忙将信封掏出来,一二三地点着,这可都是血汗钱,每晚熬通宵加班攒回来的。

  铁耙手点完钱,又将钱装在信封里,塞回裤袋,寻思着下午偷一会儿工,出工地找银行存了。王五哥推门进来,怀里抱了两个饭盒,热乎乎的,冒着热气,将他烫得咧嘴歪眼。铁耙手笑着走过去,稳稳地接过饭盒,王五哥盯着他那双招牌式的大手,嘴巴鼓鼓,却不说话。刚从锅里盛出来的热饭,滚烫滚烫的,一下子就渗透了铁皮,王五哥用衣服捂着抱了,一路小跑回来,也觉得心窝发烫,双手刺痛,铁耙手却似无事一般,徒手拿着,就好像他的手是铁皮做的,不是肉长的。铁耙手将王五哥的饭盒搁他床上,捧着自己的饭盒,盘膝坐在床上,掀起饭盒,一股烧焦的肉油香味扑了出来,好香啊!铁耙手深深吸了一口,肚子咕咕响了。饭面上铺满了肥肉和黄芽白菜,油乎乎的,肯定是王五哥又趁厨房里的几个女人不注意,偷溜进去舀了一勺子新熬的猪油了。铁耙手一手端着饭盒,另一只手反手伸进被窝里翻找。

  王五哥也坐到床上,一边扒着饭一边说:“咸榨菜食多了,净想喝水。”铁耙手再伸进一点儿,手就碰到了一袋湿湿滑滑的东西,一笑,拽出来,是一大袋没开封的榨菜。他抓出一小袋,丢给王五哥,说:“我就好这一口,食了那么多年,少食一餐,都没办法食饭了。”王五哥很生气地将榨菜扔回来,说:“也不晓得是不是在粪池边腌的。”铁耙手哈哈大笑,撕开榨菜包,将榨菜都倒在饭面上,哧哧地大口吃起来。

  做了几十年钢筋工,每天都在工地上锯钢筋、扭钢筋、扎钢筋,一天工作十小时,十小时都在使力气。通常扎完一天钢筋回来,人都累得连吃饭的欲望都没了。特别是夏天,广东的夏天能热出人命,在烈日下连续扭四五小时的钢筋,人身体内的汗水都快被蒸干了,回到宿舍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叫,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别说吃饭,连张嘴都懒得张,舌苔干得像抹了一层水泥浆,再香的饭菜端到面前,也吃不下。可不吃不行,三巷佬,特别是三巷佬中的钢筋工,使的就是力气活,要不这双大手,怎练得似铁耙般呢?光那层厚厚的茧子,就抵得上铁板了。铁耙手吃不下饭,身体便软了,其他钢筋工,都硬灌几口凉水,拿一瓶子腌指天椒出来,就着饭吃,三两个指天椒下肚子,胃口就开了。铁耙手也尝试过吃腌指天椒,可一口嚼下去,先是一阵怪异的酸味,紧接着就是麻舌头,刺鼻的辣味儿似烈火般,烘烘的扑向食道深处,呛得铁耙手口水鼻涕眼泪全出来了,还打破了一钵子好米饭。

  铁耙手是广东人,吃不惯辣味儿。吃不了辣的,就吃咸的,咸也能开胃,不过要多备一壶水,咸吃多了,舌头就淡,得喝水。榨菜是咸的,带点儿辣味,嘣脆,能下饭。铁耙手吃开了,就上瘾了,顿顿离不了榨菜。即使工地上过节,加菜了,由平常的两肉一菜一汤加到五肉三菜一汤。要是没有榨菜,铁耙手也是吃不香的,总觉得肚子饱不了,身体发软,干活时比小手指还细的钢筋也扭不出弯来。

  工地小卖部里铁架上摆着的乌江榨菜就是专门给铁耙手进的货,每次铁耙手去买九江双蒸酒时,小卖部的梅姨总会笑眯眯地用她的胖手搭上两包榨菜,说:“月底一起算啰!”

  王五哥扒了几口饭,不吃了,伸手将铁耙手准备拆开的一包榨菜夺了过去,一本正经地说:“你晓得胡贱生这些天都在做么事吗?”

  铁耙手盯着他手中的乌江榨菜,想了半天,脑海里全都是榨菜状的条条儿,伸手要了两次,也要不到,怒了,骂:“我管他做鸡巴事,榨菜给我。”

  王五哥将榨菜藏到背后,说:“他要参加技能比赛,朱五毛让他秘密练习了。”

  “屌技能比赛,老子得闲摸摸蛋蛋,还能爽一把!”

  王五哥脸色都变了,狠狠地将榨菜砸回去,说:“我是为你好,听说要是能拿一等奖,奖金一万元呢!”

  铁耙手撕开袋子倒着榨菜说:“一百万亦跟我没关系啦!”

  王五哥很生气地将饭盒放下:“怎么就跟你没关系了?八大工种都比赛呢!每个工种都比前三名出来,谁的手扎钢筋还比得过你的?要是手势好,被市的技能培训学校看上了,说不定以后都不用在工地上扎钢筋了啊!笨!”

  铁耙手倒榨菜的手停了下来,斜瞟着王五哥,王五哥说:“不过要项目部报名才可以,我看钢筋班那边还没动静,应该人选还没定的,你找朱五毛,塞他条芙蓉王,没准就能参赛啦!”

  铁耙手嚼着脆咸脆咸的榨菜,看着王五哥,看了半天,仍是满目榨菜状的条条儿,丢那妈,钢筋班还有班组长呢,技能比赛又不是比谁力气大,比的是谁手巧,谁技术更到家。铁耙手晃晃自己的一双大手,大手全是榨菜咸咸的味道。

  虽然在王五哥面前说得挺牛逼的,但夜里加班时,铁耙手裁一组钢筋就看一下自己的大手。要说不想参加技能比赛是假的,真金白银一万元啊!谁不喜欢?不过是人都喜欢装逼而已。铁耙手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总爱在王五哥面前装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俩都往五十奔去的老男人了,还较什么劲?装什么男人气概?想不明白,铁耙手就甩甩脑袋,大手如铁耙般往下一抓,将一捆拇指般粗细的钢筋提上来。铁耙手重重地将整捆钢筋都放在切割机上,一扳开关闸,切割机就哧哧地叫了起来,火星四溅。也许是太大捆,钢筋太多,切割齿轮卡在钢筋上,响了半天也割不下去多少,火星越溅越大,在黑的夜里爆开火红的巨大的菊花。

  好不容易割断几根。丢那妈。铁耙手弯腰捡起断下来的钢筋段,往手板上拍拍。雪白的照明灯下,这双跟葵扇差不多大、铁硬铁硬的耙子般的大手,灰黑而厚实,不仅手背是黑的,手板也是黑的,手背手板伤疤交错,黑黑的手板上,还结着一层厚得用刀子削也削不下来的茧。鼓起的五指上结的茧特厚,却不黑,是白的,泛着灰黄的白,似是透的,却透得深不见底。这样巨大黑实的手,的确是很吓人的,要是恼起来,失了轻重,一巴掌扇人脸上,非把脸打歪不可。

  年轻时去相亲,再傲慢的姑娘看见了这双大手也吓得噤了声,唯唯诺诺地应付着媒人的介绍,待媒人介绍完,就找个借口急急走人。第二天再约,姑娘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出来。铁耙手很纳闷,按道理,自己样子不丢人,挺伟岸的,工作虽然是靠力气的,但赚的钱也不少么,养家活口没问题。对方姑娘不是天仙般的人物,也见不得是家财万贯的出身,普通女子而已,还比自己长几岁,大龄女子了,没道理只见一面就不再见的啊!于是使媒人去问。媒人去了,很快就回了答复,说姑娘对他的手不满意。铁耙手将双手晃了又晃,自觉这么厚实巨大的手,才是男人的手,大而有力量,安全呗!可媒人不这么认为的,撇撇嘴说:“这么粗的手,除了粗活,还能干些么事哦?”

  铁耙手说:“那日后粗活我做,细活她搞,不是恰好过日子么?”

  媒人“哧”地喷一下鼻子:“要是夫妻闹个什么意见,争吵起来,你这葵扇般的大手扇过去,人家姑娘岂不给扇到如来佛的五指山脚下?”

  亲事就这样给黄了。

  好不容易,终于谈成了一个。对方倒不嫌弃铁耙手的手大,说手大能干,力气足是身体好。铁耙手很高兴地去相亲了,见面才晓得,女子是个瘸子,见面第一句就问:“听说你住六楼呢,我爬不上去怎么办?”

  铁耙手噔噔地走过去,像抱小羊羔般,把瘸子抱在怀里,气也没换一口,就将瘸子从一楼抱上六楼。

  于是,婚事便成了。

  虽说娶的是瘸子,模样却周正得很,浑身细皮嫩肉。铁耙手抱在怀里,似抱着一团温热糯软的面粉,大手揉几下,面粉就软得跟煮开的面条差不多了。铁耙手怜惜喜爱得不得了,抱在怀里都怕抱化了,天天将瘸子供在家里,自己则四处跑工地揽活儿做。

  瘸子身上的皮肉越来越嫩,铁耙手手上的茧越来越厚。每晚上床钻进被窝里,铁耙手的大手刚碰触到瘸子身上的嫩肉,瘸子就禁不住抖了起来。问她怎么了?她说痛,戳得痛。铁耙手掀起被子一看,不得了,瘸子一身细白的嫩肉都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儿,网一般。铁耙手看得心痛,想搂在怀里疼爱一番,但一伸手,瘸子就拖着坏了的腿往被窝的另一边爬去,拥着被子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铁耙手长叹一声,张开的大手无奈地垂了下来。不让搂不让抱不让抚摸,这样的夫妻生活还能有么味儿呢?瘸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后,就几乎不让他近身了。儿女长大一点儿后,瘸子干脆在儿女的帮忙下,在房间里再放一张床,摆明车马要分床而睡了。

  少了夫妻生活的滋润,瘸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周正丰润的脸瘦了下去。中药煲开始占据了家中的灶台,家里整日都飘着一股中药味。儿女又都读了大学,家里的开支越来越大,铁耙手不得不每日都加班加点地干活儿,为了攒更多的钱,他干脆住到工地上了。

  每次想起瘸子,铁耙手就心痛,痛得钻心的。他怜她弱小,怜她薄脆,怜她残疾。爱她温顺,爱她善良,爱她贤惠。感激她给他女人的温暖,感激她为他生了一对好儿女。为了她,即使让他去赴汤蹈火,他也是愿意的。这些年来,多少次,扎钢筋时,尖硬的钢筋扎进手里,扎得血肉模糊,痛得冷汗直冒,但只要想到她,他就觉得翻起的伤口不过是瘸子柔软的唇印;扭钢筋柱堵墙梁时,顺着方向扭,手来不及收回来,跟着拐进了钢筋柱里,扭得手腕骨头咯咯响,要用切割机将钢筋切开才能把手抽出来,手腕被钢筋勒得血痕一道道,似春天被犁开的土地,痛得浑身发冷,但只要想到她,他就觉得这些血痕不过是瘸子温暖的小手在上面轻轻地拍打过。

  谁也不晓得,这个终日和钢筋扭来曲去地打交道的浑身铁锈味的粗汉子,心里却有这么柔软的一块。

  或许王五哥是知道的。

  铁耙手将割好的钢筋码在一起,捆了,放在斗车上,推着往在建楼送去。王五哥提着两个饭盒迎面走过来。铁耙手将斗车停下来,抹一把汗,说:“给我送么好吃的?”

  王五哥举举手中的饭盒,说:“榨菜肉丝炒河粉,猪杂粥!”

  铁耙手竖起大拇指:“都是我钟意食的!谢啦!”

  王五哥眨眨眼睛说:“快将料送过去后,回来吃。”

  铁耙手点了点头,推了车子往前跑,王五哥追在后面问:“白天给你说的事情考虑成怎样?”

  铁耙手停了停,想了想说:“瘸子的坏腿又痛厉害了。”

  王五哥愣了一下,铁耙手推着车子飞快地往在建楼跑去,在建楼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喧哗,钢筋班正在加班加点地赶着扎用来灌楼板的钢筋。

  王五哥望着铁耙手高大的身影闪入被灯光照得通透的高楼里,跺一下脚叫:“我买了两条芙蓉王呢,让一条给你!”

  混凝土工

  沙尘扬不过是他的花名,其实他的样子长得一点儿也不沙尘。只要打一盆清水,用肥皂细细地洗去头发和脸上的水泥粉末,就能露出宽宽的额头,一字的浓眉和清亮的眼睛。之所以叫他沙尘扬,因为他是一名混凝土工。他每天都待在混凝土搅拌机前,将沙子、石灰、石子、水泥等物料一并倒入混凝土搅拌机内,注进水,然后一起搅拌。倒入沙子水泥等物料时,肯定会扬起浓密的灰尘,碰上吹大风的日子,那灰尘就毫不客气地顺着风的方向扩散开去,附近施工的工人被呛得捂着鼻子和嘴巴咳嗽,只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大声地咒骂。

  沙尘扬这个花名就是从咒骂声中骂出来的。

  时间久了,沙尘扬对工友们的咒骂也习惯了。大家也不是恶意的,都晓得搅拌混凝土时,不扬尘是无可能的,也总不能放一次物料就跑一次避灰尘,唯有捂着半张脸等灰尘过了再干活。要不就望望灰黄的天,丢那妈,几时才不吹那要命的东南风呢?

  沙尘扬最喜欢做的动作就是抠鼻孔。只要有空闲,他就会将小指伸进鼻孔里抠。他两只手的小指都留了长长的指甲,也不晓得他是怎样护理的,每天被水泥石灰等高碱性的物料腐蚀着,两个小指指甲也不断,真是神奇啊!或许是抠得时间长了,沙尘扬的鼻孔特别大。每次抠完鼻孔后,黑黝黝的鼻孔露出肉红红的颜色,朝天开着,在阳光下有点透薄的感觉。有细心的人留意看过他的鼻孔,这两个大鼻孔里,几乎没见长出过几根成型的、粗黑的鼻毛,里面全是短短的乱七八糟的细毛,还来不及长成,就被连着鼻子里凝结了的水泥疙瘩抠了出来。

  有一段时间,沙尘扬的鼻子莫名其妙地流鼻涕鼻水,开始他没注意,还以为得了感冒。但吃了两排幸福伤风素,喝了两盒999感冒冲剂,也不见好,鼻涕鼻水流得更欢了,鼻根痛得难受,呼吸一口气就痛一下,还有暗红的似血丝样的液体流出来。沙尘扬害怕了,请假到缈城市一医院找耳鼻喉科专家看病。耳鼻喉科的专家戴上小眼镜一看,放下棉条就说,得慢性鼻炎了。沙尘扬急了,问慢性鼻炎能医好么?专家说很难,除非以后都不做建筑工,远离水泥粉末和灰尘飞扬的工地。

  沙尘扬好不容易才混到高级混凝土工的级别。他人精脑袋活,又年轻,舍得卖力气干,眼见着当混凝土工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怎么愿意放弃?即使当不成工长,现在高级混凝土工每月能拿四五千的薪水,他也舍不得放弃啊!

  不能离开工地,专家建议沙尘扬,每天上班时,都戴着口罩。沙尘扬挺不乐意的,在广东即使是十月天,也是热得死人的,戴个口罩,那不是受罪?专家瞪着眼睛说:“不想戴口罩,那就等着鼻炎变鼻咽癌吧!”

  一个癌字,把沙尘扬吓怕了。虽然女人碰过许多个,但都是工地附近那些亮着粉红色暧昧灯光的发廊里面坐着的女人,正经八百的还没谈过一个呢。沙尘扬每月赚的工资,只拿一千做使用,剩下的全存到银行里了,攒起来娶老婆养儿子呢!

  从市一医院回来后,沙尘扬就开始戴口罩上班了。搅拌机前总是尘土飞扬的,尘幕将沙尘扬隐在里面,只听得机器轰隆隆的响声,沙尘扬的身影在尘灰中时隐时现。当混凝土工不仅要力气足,能吃苦,还得要具有一定的学习能力,要有较强的空间感、计算能力和准确的观察分析能力,投放物料时,还得计算混凝土的用量,控制出品的质量。手指、手臂更要灵活,混凝土需要不停地搅拌,才不容易凝固。

  沙尘扬推着一斗车晃动着的混凝土走出尘幕,瘦猴攀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笑:“沙尘扬,变蒙脸超人啦?”沙尘扬晃晃脑袋,将斗车推到施工升降梯前。施工升降梯还没有下来,抬起头,看见瘦猴还在咧嘴歪鼻,便摘下口罩骂:“搭你的棚架啦!小心摔下来,变猴饼了。”瘦猴又挤眉弄眼说:“无怕,有你这个超人在。超人,变身!”他双脚勾着脚手架,划着手脚学超人一飞冲天的样子。

  实在拿这只猴儿没有办法。施工升降梯刚好下来了,沙尘扬打开梯门将混凝土推了进去。开升降梯的冯珠珠看见他进来,小眼睛闪了闪,问:“鼻炎有好些了么?”沙尘扬点点头。冯珠珠说:“那你还得看医生,要治彻底了。”沙尘扬笑了笑。冯珠珠黑脸浮起红晕,手忙脚乱地开梯。

  升降梯一开动,人和斗车都晃了晃,跟着,身体就凌空了。沙尘扬望着脚下越来越小的建筑物,心里想,这楼房盖得真高啊!还要搅多少混凝土,才能将这些高楼盖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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