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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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2-16 13:06
一
孙旭宗和芸溪手牵着手走过白苇塘时,一股子风正从遥远的西北方扫荡过来。整个白苇塘的水顿时像传递信号似的,从塘的这头一浪一浪地传到那头。岸上的芦苇全倒下去了,只剩下那焦黄的花絮在风中肆意地招摇。这风刮得要紧,白苇镇上的人说,把镇上姑娘的心都吹碎了一地。
风下去的第二天,白苇镇上的姑娘们照旧出门干活。一个个都跟丢了魂似的,走近一看,眼圈上像是抹了一层灰。不用说,肯定是哭过了,还哭得不轻。唯有三丫,走路反倒轻快了,逢人便说,知道不,孙旭宗和芸溪好上了。又有谁会不知道呢?然而,三丫却照旧说,见一个说一个,她那肥硕的屁股随着身体左右摆动,活像一只肥鸭。三丫的肥胖是出了名的,又黑,所以到现在都没能把自己嫁出去。三丫却满不在乎,她说全镇子的男人,只有一个她看得上眼,那就是孙旭宗。
白苇镇的人便弄不明白了,自己喜欢的人和别的女人搭上了,三丫怎么还高兴得起来。只有凤凤,一眼就把三丫的心给看穿了。三丫呀,是自己吃不到,也巴望着别人吃不到。这里的别人是指整个白苇镇上的姑娘,白苇镇上的姑娘,十个里有九个喜欢孙旭宗,这是公开的秘密。
孙旭宗是白苇镇上出了名的才子,他能写一手好字。谁家盖新屋,得了他的墨迹,挂在屋里,别提多有面子。孙旭宗是不去地里干活的,他爱看书,也亏得他父亲支持,竟考上了城里的大学。虽说大家伙都知晓孙旭宗的才气,但毕竟大学不是说考就能考上的。白苇镇上一个考上大学的,是在十年前,那人现在已是城里头一个不小的官。所以,当喜报传来时,整个白苇镇沸腾了,人们都说孙家要飞黄腾达啦!
姑娘们更喜欢的是孙旭宗的脸,白净得很,一点儿也不像是白苇镇上的人。听说城里的小伙子就兴他那样的,成天不晒太阳,把脸捂得跟白玉豆腐似的。孙旭宗一说话,镇上的姑娘更是屏气凝神,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其实,他说什么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他一开口,淡淡的书卷味便从文绉绉的话里淌了出来。不似其他男人,满嘴都是烟味、汗味、庄稼味。白苇镇的姑娘们喜欢淡淡的书卷味。
孙旭宗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喜悦同落寞几乎是同时来的,无声无息地侵占了白苇镇姑娘们的巢穴。大家都觉得,从此,孙旭宗便是飞入了妖孽丛生的界域,再也回不来了。这心情,竟同做母亲的毫无二致,仿佛孙旭宗是她们看着、拉扯着大的。姑娘们还想到,城里到处都是袒胸露乳的女人,她们的脸上化着浓艳的妆容,在寂寞的夜里尽情地开放。一低头,偏又看见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姑娘们便再也提不起劲来了。
可孙旭宗读到第三年,依旧没有半点谈恋爱的动静。白苇镇上的姑娘们又都把眉头舒展开了,那神情,好像在说城里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姑娘里,就数凤凤心眼最多。她最先慌了起来,莫不是孙旭宗要找只金凤凰?姑娘们的心就一个劲地往下沉,越发觉得他高不可攀。她们唯有把心事和头一同掖到被窝里,诉说给黑漆漆的夜听。这也是白苇镇上姑娘间公开的秘密。
然而现在,姑娘们连想的份儿都没了,他孙旭宗和芸溪好上了,偏是芸溪。姑娘们沉默了。她们情愿孙旭宗从城里带个妖娆的女人回来,断了念想也心甘了。可对方却恰恰是那样的女人。姑娘们觉着,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又或者芸溪这小婊子使了什么法术,孙旭宗放假回来才几天,就把他的魂给勾去了。
其实,芸溪不用法术,也能把男人的魂魄给勾去的。她的脸原本就白嫩,施上淡淡的粉,竟是透亮的,似乎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弯弯的眉黛下,一双不大的眼睛似笑非笑,叫人看了就再也离不了。镇上流传,她的眼睛有摄魂术。难怪,就连结了婚的男人看到她,也禁不住臆想一下。为什么会臆想呢?男人们总结,芸溪的骨头,太轻了。轻得她走路像是飘过去的,听不出半点声音。自打她从城里回来后,她的飘中还夹带了扭胯,只扭一丁点,她那腰肢便跟断了似的。女人们便开口骂她骨头轻,轻得那些男人们一摞摞地往芸溪家跑。
芸溪是不厌烦的。男人就是把她家围个遍,她也照样对着黄澄澄的大铜镜,扑粉、描眉。把门一推,像没人似的朝前头飘去了,引得男人们瞅着她一扭一扭的屁股蛋子,直流口水。镇上的其他姑娘恨得心里直痒痒,一边骂着,一边却也学起了芸溪。她们拖人去城里买粉、买口红、买衣裳,除了少数几个变美了些,余下的,反倒更丑了。这好比是东施效颦,男人们的眼神始终还是停留在芸溪身上,一摞摞地往她家跑。
芸溪是谈过恋爱的。她虽然从不赶那些张望她的男人,可也没瞧见她和其中一个处过对象。镇上人便说,芸溪那小骚货,挑着呢。第一个和她谈对象的,是镇党委书记的侄子任家鹏。那段时间,镇上的男人全都跟撒了气似的,一个个都蹲在家里。任家鹏善妒,要是惹恼了他,没好果子吃。
后来,芸溪被城里的阿舅接去住了阵子,她和任家鹏就算完了。任家鹏是第一个和芸溪好上的,但只是好听了个名头,什么便宜都没捞着。真正捞着好处的是吴有民,和大多数镇上的人一样,他是做珍珠生意的。白苇塘的珍珠跑到省里都是有名气的,个头不大,但质地好。从蚌壳里出来的,有七八成好货,上等的珍珠色泽自然、剔透,一看便知。吴有民在几年前,买下了白苇塘靠东边那塘子的使用权,足足占去了白苇塘的一半!他脑子好使,才几年,就把老本拾掇了回来,还在城里置了套大房子。现在,他又摊上白苇镇第一号美人芸溪,男人们说,好事都让他给占尽了,说的时候忿忿的。
芸溪家又冷清了,男人们想到她今后就要住到城里的那套大房子,胸口竟酸酸的。然而,他们又觉得芸溪是该做阔太的,天生就是。芸溪却说不做就不做了,什么原因,大家都不晓得。芸溪说,没感觉了,没感觉了,就要分。感觉算个啥子东西?镇上人都笑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等到结了婚,生了娃娃,忙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找感觉。这才叫过日子。感觉这玩意,玄得很,只有城里头那些人才玩。她芸溪就是在城里待久了,可她也不看看自己脚下这块黑土地,这怎么比得?
芸溪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别人叫破鞋的。是谁先传的话,镇上的人不清楚。他们只能推想,是吴有民,吴有民要面子,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消息一传开,芸溪便蒙了羞,休想再嫁出去。吴有民反倒成了有本事的人,脸上增了不少光。
镇上的男人彻底断了念头,然而关于芸溪的丑事还是一桩接一桩地飞入他们的耳朵。那些原本斗败的女人,个个都竖起了脖子,天天说着那些细节,翻过来嚼过去,好像她们亲眼看到似的。说得男人们更觉无趣,芸溪就是破鞋,也是言语玷污不得的。想要走开,双脚却又不听使唤。听总比不听强些,听到紧要处,芸溪那嫩生生的模样便在眼前,触手可及。一摸下面,竟是涨的了。
第一个去看芸溪的,是个叫二马的家伙。二马是个二流子,平日里没事可做,专蹭别人家的饭吃。他躲在芸溪屋门口的窗沿下,一抬头,从半开着的窗户里露出两个芸溪的模子来。芸溪正在梳妆,她坐在一面黄澄澄的大镜子前,先是扑粉,再是擦腮红、描眉。二马觉得,芸溪就是不化妆,也是顶美的人。她化了妆,则是另一番美。关于这一点,孙旭宗后来也说起过,他说芸溪好比是西施,淡妆浓抹总相宜。二马是知道西施的,但他不知道苏东坡的那句诗。二马只觉得,芸溪怎么样都是好看的,就连她化妆的样子,也是好看的。对,这叫艺术,芸溪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二马为自己好不容易才想到的一个词,兴奋起来。
他一激动,手不小心碰到了窗柩,发出哐当的声响。二马慌了神,他骨子里是怕芸溪的,没来由地怕。芸溪一回头,看到了窘迫的二马。她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叫二马起身来看。二马领了旨,便趴在窗台上看。看了一下午,还觉不够。
这天傍晚,二马特痛快。二马一痛快,就会去镇上的白苇酒家喝酒。二马叫了一壶酒,酒正温,他边喝边哼起小曲来。他的咿咿呀呀声引来了不少人,镇上人都知道,二马藏不住事,一遇到好事,恨不得你追着他问。几杯酒下去,人又多了好几圈,二马开始说起来。这不说还不打紧,一说,全白苇塘男人的心都跟了去了,争着要看回眸一笑的芸溪呢。男人们都说,他二马算什么东西,他能看,我们凭啥不能看。
芸溪家的屋前又热闹起来了。姑娘们原先以为芸溪死绝了,孰料,她同野草般,越烧长得越旺了。婊子、骚货,她们对着芸溪家谩骂,好叫心里舒坦些。骂到酣畅处,芸溪就摇曳着柳枝似的软腰从屋里出来。她也不回骂,只浅浅一笑。那笑呦,看得天空都黯淡下去了,那是一种散发着成熟气味的笑。骂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了,怪不得男人们管不住脚,连女人都消受不了呢。只好摇头离开,一路走一路叹气。
起风的那天夜里,白苇塘的姑娘们无法入睡。从西北边过来的风,穿越了广袤的大地,来到这小镇,反而不适应了。它只能在两家间狭小的弄堂里穿梭来穿梭去,擦得屋顶上的瓦片砰砰响,不时还发出呼呼的怪声。姑娘们觉得,这风就像能读懂她们似的,猛烈中带着幽怨。
倘若芸溪的情史到此结束,她们还能勉强接受。可芸溪却浪开了,一个接一个地找男人。孙旭宗前头,是镇竹笋加工厂副厂长钱老虎。白苇镇上,除了白苇塘的珍珠、鱼、虾和成片成片的芦苇,就数竹笋卖得最火。竹笋长在白苇山上,白苇山上是不长芦苇的,只有竹子。镇上的人管什么都带“白苇”二字,就像是商标,撕不去的。
钱老虎是个肚子老大的中年男人,他长得结实,一脸凶相。芸溪那丫头,瞎了眼了,镇上的人都说。芸溪也不管,自跟了钱老虎,她再也不下地干活了。钱老虎有辆面包车,是厂里的,一到周末就载着芸溪往城里跑。一回来,芸溪的手上准拎满了大包、小包。她成了彻底的卖货。
还有一点,钱老虎是有老婆的,最大的儿子都快上初中了。钱老虎的老婆很怕钱老虎,钱老虎一不高兴就打人。所以,当别人告诉她钱老虎和芸溪那勾当时,她不仅听不进,还要反骂回去。话不好乱说的,相不相信我现在就把你揪到钱厂长那里去!钱老虎的老婆在外面,是只母老虎。
风起得更厉害了,姑娘们睡意全无。她们多希望这风能刮进孙旭宗的屋子里,好生让他清醒清醒。那是个多么完美的男人呀!
二
静川躺在床上,眼盯着屋子上头的梁柱子,中间那根木梁边衍伸出许多小横梁,静川就在那里一根一根数。她数腻了,眼皮子却还是没有耷拉下来,她只好试着数绵羊。静川知道,就是数到十万,一百万,她也睡不着。然而,她必须数,好叫脑子里填塞满东西。
静川是芸溪的妹妹,比芸溪小两岁。静川和芸溪那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芸溪有弯弯的眉黛,静川有;芸溪有透亮的眼睛,静川也有;芸溪有丰盈的嘴唇,静川还是有。
但是,白苇塘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两姐妹中谁是芸溪,谁是静川。芸溪爱跑,双腿一蹬,就往城里去了,不像静川,成天窝在家里看书、写字。镇上人说,这是定数。姐妹俩的名字里就藏着玄机,天底下哪有不流的溪水、挪动的山川?
芸溪在城里住了一阵子后,两姐妹的差异更明显了。芸溪走路、说话,都是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子狐媚。静川却像个西瓜,熟透了,滚到水泥地上,脆生生地响。这样一说,静川似乎是实愣愣的。可事实上,她俩真正给人的感觉又恰恰相反。
从某种意义上说,静川比芸溪更美。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当你注视她那水灵的眼睛,你能从里面看到碧蓝的天、鲜绿的草、清澈的泉水正咕噜咕噜往外头冒。泉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无数个亮点,一晃一晃的,耀眼得叫你不敢再多看一眼。所以,静川走在路上,是没有男人看的,有谁会定睛去看正午的太阳?对,静川就是浮在天上的,亲近不得。芸溪才是两腿长在地上的,活生生的女人。
这种巧妙的逻辑,静川并不知晓,就像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美。静川常把小凳子往屋门口的柚子树下一摆,坐好,腿上搁一本书。她看着柚子树抽芽,长叶,结出一个个圆圆的小柚子,看着书上的男男女女分了,又合了,看着男人一窝蜂似的往她家涌,终于散了。她知道他们是来看姐姐芸溪的。
芸溪是静川的姐姐,更是静川的娘。她俩从小就没了爹娘,在白苇镇,长者为大。她们还有个阿奶,年纪很大了。她有个独子,叫常庆,是芸溪和静川的爹。
常庆是镇上少有的高中生,个不高,偏瘦,背地里喜欢他的姑娘不在少数。毕业后,常庆去了城里打工,他在一家报社做校对工作。卢月就是那时候认识常庆的,卢月是芸溪和静川的娘。可卢月的家里人并不看好这桩婚事,他们认为常庆是乡下人,在城里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卢月却说,白苇镇是个镇子,不是乡下。那里有大片的芦苇,风一吹,芦苇花就漫天飞舞,落入盛满鱼虾和珍珠蚌壳的白苇塘里。卢月的娘气得要断绝母女关系,卢月也不管,跟着常庆来到了白苇镇。
刚来白苇镇时,镇上人都啧啧羡慕。卢月是个美人胚子,生下的两娃娃也尽得她的遗传。可惜,除此之外,她的美貌再无用处,如同常庆的笔杆子,竟锈了。白苇镇不需要文人,对着白苇塘那一波湖水抒发感慨,是换不来半碗米饭的。白苇镇需要的,是伙计。
常庆开始学做瓦匠,用他曾经书写隽秀字迹的手,在白苇塘各家各户的房檐上糊抹。他的行当是固定的,一顶厚毡帽、一个盛满水泥料的桶和一把小铲刀。毡帽是用来挡灰尘的,糊水泥时,粉尘多,很容易进到眼睛里。出事那天,他把毡帽落在了家里。灰尘趁势窜进了他的眼睛,模糊中,脚一打滑,他就从屋檐上掉了下来。他死了,死的时候,芸溪三岁,静川一岁。
卢月便整日抱着那顶毡帽哭,哭得白苇镇上的人再也不轻易发笑,仿佛亏欠了她似的。那撕心的哭声,伴着清冷的夜光传遍了白苇塘,传进了每个酣睡之人的耳朵里、心窝里。渐渐地,卢月的泪腺干涸了。她开始扯着嗓子哭,她是真哭,但却看不到一滴眼泪。一年后,卢月死了,死的时候脸上竟挂着微笑。镇上人明白了,她是被孩子她爹叫走的,走得好哇!
可怜的是两女娃,才没了爹,又没了娘,靠着阿奶勉强度日。阿奶上了年纪,只负责姐妹俩那一口饭。等芸溪稍大一点,妹妹就基本由她照顾。静川的头是芸溪梳的,衣服是芸溪洗的。静川爱吃笋,芸溪就跑到白苇山上去刨,央求着阿奶给她们煮。
对静川而言,芸溪就是她的娘。做儿女的,是不能干预娘的,所以静川从不插手芸溪的事。何况,芸溪的性格好比是溪水,想要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是拦不住的。这一点,就是芸溪从城里回来后,也没有改变。尽管静川并不喜欢家门口的那些男人,但芸溪都不说什么,她也就不说什么。
关于城里的阿舅接走芸溪一事,白苇镇上的却有话要说。芸溪读初三那年,城里来人了。当男人身着卡其色衬衫,从一辆气派的小轿车里钻出来时,姐妹俩都不知道这人的来头。倒是对方先开了口,说是她们的阿舅,也就是她们死去的娘的亲哥哥。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着妹妹,碍于母亲的压力才没敢来。不久前,他母亲离世,唯一的儿子又出了国,才决计来一趟。此行,他不仅是为了见两个外甥女,更希望带她们其中一个回去。姐妹俩听出来了,阿舅是想找个伴,好叫余生不至于太寂寞。
镇上的人私底下猜走的是静川。静川天性安静,到了城里,恰好能和她内敛的性格互补。不似姐姐芸溪,一准咋呼。况且,静川年纪又小,需要照顾。可静川却说她不喜欢城里,她不想去。
这话倒也不假,静川对于城市或者乡镇没有明显的倾向。但她知道,姐姐是喜欢城里的。
有一回,姐姐不知从哪里弄来个蝴蝶状的小簪子,扣在头发上可好看了。可没过几天,姐姐就把小簪子给烧了。姐姐说,城里早就不兴这样的了,现在流行的是流苏式样的。知道什么是流苏吗?看到静川直摇头,她又比划道,就好像是帘子,一根一根垂下来的。芸溪不说话了,出神地看着窗外,几只鸟儿正从头顶掠过,朝远方飞去。静川读懂了,姐姐和她是不同的,她所要的,不是脚下的这块土地。
阿舅把芸溪接走了,留下了静川和她那愈加苍老的阿奶。她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来,除却那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小事,有两件事是不得不提的。一件是阿奶归西了。阿奶说,去就去了,别拖累了活的人,意思是别叫芸溪回来了。阿奶还说,有样爱好不容易,无论如何要保持下去。静川知道,阿奶说的是读书。
静川毕业后,却没有继续往上念,她在笋厂做了工。此为另一件。笋厂不缺人,尤其是秋冬季节,积压的竹笋早已加工得差不多了。但钱老虎却说,要的,要的。他对静川没有色心,完全是看在她姐姐的情分上。这点上,钱老虎还算不错,至少比吴有民强。静川刚毕业,先做的是珍珠加工。她把好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拣出来,放到一边,再把不大好的磨得滚圆滚圆。可吴有民一检查,说圆的珍珠太假,卖不了好价钱,要她全部磨回去。
芸溪回来的那天,静川从笋厂下班回屋。一推门,芸溪正坐在黄铜镜子前,她的影像有些模糊,静川想起,已经好久没用这面镜子了。芸溪回过头来,我回来了,她对静川说。静川说,好,便不再问什么。静川觉得芸溪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阿舅却不这样认为。阿舅开着他那辆气派的车,穿过枯了大半芦苇的白苇塘,在她们的屋前停下。阿舅说,他是来讨个说法的。他花了那么多气力,才让芸溪上了重点高中,为什么说不念就不念了,回来也不和家里说一声。芸溪说,自己根本不是块读书的料,对不住阿舅。她把两手一摊,一副无奈的样子。阿舅气得直骂芸溪,又问她成天买衣服,勾引男人,是不是真的。芸溪知道,肯定是舅妈告的状,阿舅平日里在外地做生意,她的事都是舅妈转达的。芸溪也不争辩,她往镜子前一坐,拿出一支细长的眉笔开始描眉。眉毛画得粗了些,她边画边说,又用纸蘸了水擦拭。阿舅最后气呼呼地走了,只剩下芸溪和静川。
你信阿舅不?沉默了好久,芸溪突然问。静川觉得阿舅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但她又不忍伤芸溪的心。静川迟疑了会,末了,她说不。芸溪却说,你应该信的,阿舅说的基本正确,不过只对了一半。
她又从枕头下翻出一块手绢,打开,芸溪什么时候放的手绢,静川毫不知晓。手绢里包着张相片,芸溪说,他叫卢兆楠,是阿舅的儿子。静川明白了,阿舅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他们不再需要芸溪的陪伴。
芸溪却摇了摇头说,因为我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舅妈就说我不要脸,连表哥都要勾引。芸溪把照片放回去,其实表哥不表哥,又有什么关系呢。喜欢上了,那就是命,躲也躲不掉。静川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问芸溪,阿舅知道吗?不知道,芸溪恨恨地,舅妈瞒过了阿舅,把我给撵回来了。不过,我迟早会回去的。
静川知道芸溪是豁出去了。芸溪回家的第二天,把屋门给打开了,阳光簌地跑了进来,敞亮敞亮的。芸溪说,她要满屋子前都是男人,堆满了才叫痛快。可当男人们像鸟兽似的聚拢在门口时,她却晃荡着身子,牵别的男人的手去了。而且,一个比一个换得勤。
看着芸溪扭动的背影,静川突然就有了想哭的冲动。泪水从她的眼眶子里渗出来,止也止不住。静川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哭了。上一次哭是在毕业那会,她告诉老师,她要去做工。话还没出口,眼泪就掉了一地。
过去的影像一遍遍地在静川的头脑中回放,最后定格在芸溪和孙旭宗牵手的画面上。静川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最后一只羊从她眼前经过时,她已记不得是第几只了。静川觉得自己应该替姐姐开心的。她听到窗外的风声,渐渐弱下去了,像是低声哭泣。静川在这低沉的伴奏声中,终于睡去了。
三
天刚蒙蒙亮,静川便捧着大木盆子去白苇塘边洗衣服。清晨的白苇塘,像是吸饱了夜间的凝露,格外地满足。再过不久,太阳就要驱散这些薄雾,白苇塘就变得亮堂堂了。白苇塘亮堂堂了,白苇塘的女人们也就亮堂堂了,她们会抱着大叠的衣服来塘子边洗。想到这里,静川赶紧把盆里的衣服投到水里,打上肥皂,使劲地在青石板上搓起来。
只剩下最后一件了,静川听到远远的,有人在叫她。静川一仰头,看到了凤凤。只见凤凤扎了个马尾,几缕没绑进的头发从发间窜了出来,显得很凌乱。静川知道,凤凤平常梳的是麻花辫,凤凤喜欢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凤凤把盆子放在一边,轻轻地说,替我恭喜你姐啊。静川说好,她知道凤凤说的是真心话。
很久以前,静川来白苇塘洗衣服时,就觉出了凤凤的特别。白苇塘的女人其实并不讨厌静川。静川是美丽的,对于美丽的东西,人们多少总会喜欢点。同时,又带着一丝恐惧。尽管,女人们知道静川不似她姐姐,她是个包裹在严冬里的未开的花苞。但总归是超然,和她一比,自己就矮了一大截。所以白苇镇的女人是不和静川多说话的,顶多打个招呼。凤凤就不同,有时还会凑上来问东问西的。凤凤是镇上顶聪明的姑娘,心眼不坏。
静川还知道,凤凤对孙旭宗也是真心的。静川把衣服搅干,放进盆子里,她对凤凤说,我走了啊。凤凤还没来得及应答,河岸上的骚乱声便打住了她,她们看到一大帮子女人像龙卷风似的朝白苇塘卷来。
三丫稳立在风暴的中心,她着一件大红的缎面长衣,衬得她的脸越黑了。三丫,到底咋样了么?人群中有人问。你倒是快说呀,都急死我们了,又一个人说。很快,这声音从一个、两个变成了许多个,如同一窝子黄蜂在头顶上嗡嗡地飞。三丫推开人群,小心地拍了拍她的红缎衣,这可是新的,话里带着愠怒。转瞬间,她又笑开了。三丫每次笑得都很大声,近来她习惯把一只手挡在嘴前,说是要笑不露齿。三丫笑够了,终于开了口,那医生,人还不错。
三丫说的医生,静川是知道的,他叫白头翁。白头翁是镇上人给他起的名,他是有名字的,然而大家都忘了。白头翁三个字,叫着顺口,也比较符合他本人的形象。白头翁的头顶上多半是白发,使得他虽然不过二十六七,看起来却分外老成。其实,除却他的白发,白头翁长得还算不赖,浓眉、大眼,典型的北方汉子。
白头翁不是白苇镇人,他是城里派下来的。白苇镇缺医生,生了病,不是自家吃几副草药,就是去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靠的是祖上的方子,也还顶用。只是近两年,他上了年纪,眼睛不好使了。镇上集资建了个简易的医务室,可向上头要的医生却迟迟没有调来。就在人们不再抱有希望时,城里来了人,他就是白头翁。
白头翁来的那天,镇长亲自给他接风,还在白苇酒家摆了两桌酒。镇长斟了满满一杯酒,说,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你一人在外地也不容易,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跟大伙说,别客气。镇长说完,喝干了酒,杯子顿时露出了青釉色的底。
可才没过几天,镇上的人全转了风。听说,白头翁是犯了事被贬下来的。白头翁原是城里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单位都已经定好了。他却在实习时,把一个来看病女人的衣服给扒了。本来,这样的人是不好再当医生的,学校可惜他是个人才,就给遣到白苇镇来了。人们这才想起,白头翁来的时候也没个人照应,只带着封介绍信。何况,普通的大学生被分配到镇上,还不哭得要死要活,可他也没半点不乐意。
镇上的人蒙了,继而发出怒吼,这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野兽般的怒吼。他们找到镇长,要求把白头翁退了。镇长很为难,上头给的人,不是说退就能退的。而且,好不容易才来个医生,要是退了,那下个医生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白头翁最后仍旧留守在了十几平方的医务室里,只是,女人们从来不去看病,就连镇上岁数最大的阿婆也是不去的。阿婆有哮喘,一犯病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气急得快喘不上来了,她便死命地拍打后背,好像她一踏进医院,这把老骨头就会被白头翁给强暴了似的。
白头翁……到底……把你怎么样了嘛?女人娇羞的声音把静川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看到三丫涨红脸,能……能怎样!不就是检查,正常的检查。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长长的嘘声。三丫捋起大红衣裳,露出一圈压着一圈的黑肚子。她指了指其中一块,白头翁就是在这里按了两下,说我只是普通的拉肚子,吃两剂药就好。说完,三丫把衣裳放下,两手叉腰,等着女人们夸她胆大。
不知是哪个小蹄子,忽地冒了句话,三丫,你都被摸过了,干脆就嫁了白头翁得了。这回,三丫真生气了。谁说的,有种就给我站出来!三丫的嘴巴气鼓鼓的。三丫虽然胖,可她是有心仪的对象的,她才不愿下嫁给一个下贬的医生。三丫嚷嚷了好久,还是没有人出来,三丫的鼓风机没了撒气的地儿,只得发出更大的呼呼声响。
人群渐渐散去,三丫自觉没趣,朝着和人们相反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面前捧着木盆子的不正是静川吗?芸溪的妹妹,静川。三丫不走了,她索性扯开了嗓子喊,真早啊,孙家的小姨子。果然,女人们的眼光都齐刷刷地落到三丫和静川身上,看得静川好不自在。三丫的劲儿又上来了,她就是要让别人不舒坦,谁叫她们笑话她。你姐和孙旭宗真是绝配,才子、佳人。不像有些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三丫说着,特意环顾了下四周,女人们的眼睛都快变成绿的了。三丫玩够了,最后,她对静川说,孙旭宗和芸溪大喜的日子,可别忘了她三丫。静川却端起木盆子,走了。静川说,她姐的事她管不着。老半天,三丫还杵在原地,脸色煞青煞青。在女人们哄笑中,三丫咬了咬嘴唇皮子,死丫头,你给我记住。
静川一路小跑回家,她在屋门口的柚子树下停住脚,她看到孙旭宗正倚在门柱上望着她。哥,怎么不进去坐坐?静川说着,偷掐了下自己的手臂。你姐不在,孙旭宗看起来很失望。哦,静川开了门,把木盆摆好,要不你先坐会?孙旭宗进了屋,静川给他泡了杯水,便在他对面坐下。好长时间,芸溪还没有回来。静川起身对孙旭宗说,我还是去找找吧。静川刚一出门,就撞到了回来的芸溪身上。静川的不安一下子就消散了,她觉得没有比姐姐回来更好的事了。
静川挪了张小凳,坐在屋前的柚子树下。树上已经结出了几个柚子,指头点大,皮却是黄灿灿的,厚实得很。这时,一股子笑声从屋里传来,那是姐姐和孙旭宗的。刚才,芸溪喊她进屋,静川偏不,她说她要待在柚子树下晒太阳。
静川喜欢柚子树下的太阳。太阳穿过密密层层的枝叶,把犀利都给筛落了,只剩下淡淡的柔和。柚子吸收了这柔和的阳光,像个吃饱奶的娃娃,很快就长得圆滚滚的。这是棵老树了,静川很小的时候,它就扎根在那里。上小学了,静川会叫阿奶帮她摘下几个新鲜的柚子,剥开,露出一块块条形状的果肉。静川拿来调羹,一勺一勺地舀到罐子里,封好,送到孙旭宗家去。
孙旭宗家不远,隔几户人家就到。静川把罐子放到桌子上,旭宗哥,柚子我拿来了,能讲故事了么?孙旭宗喜欢吃柚子,不过,他家是没柚子树的。孙旭宗打开罐头,吸一口气,不错,不错。他开始讲故事,讲的是莺莺传中的一个段子。听得静川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段讲完,还吵着要听。下次吧,孙旭宗指了指罐头,别忘了带上这个。静川连忙点头,她喜欢听故事,不喜欢吃柚子。
漫长的冬天过完前,静川储存的柚子终于用完了,她已经好久没去孙旭宗家了。有一回,她走在路上,听到孙旭宗和自己打招呼。你怎么不来听故事了?他问她。静川只好说,她没有柚子了,柚子全送光了。孙旭宗就开始笑,笑个没完,傻丫头,我不吃柚子,也可以给你讲故事呀!
不吃柚子,也可以讲故事吗?静川呆住了,但她始终还是没再去孙旭宗家。阿奶说,孙旭宗要考高中,很不容易,你可别打扰了人家。等孙旭宗上了高中,阿奶又说,人家是要考大学的,可不能在这个时候为几个柚子分心。静川就只好把柚子一个一个地摘下来,剥开,又把果肉一勺勺地舀进罐子,封上盖子,再塞进床底下。后来,孙旭宗真的考上了大学。喜讯传来,阿奶说,这下你可以去送柚子啦。静川听到白芦苇正在发出巨响,人们全拥到街上,去迎接状元郎。静川却不送了。她把藏在床底下的十几瓶柚子装进蛇皮袋里,一个人扛着,上了白苇山。静川说,要把这些烂掉的柚子全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