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人--乡村留守妇女生存境遇(六)
- 来源:江南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留守妇女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4-02-16 13:49
“他回来后,我们过了一年安定日子,每天早上,我烧好早饭就去地里、山上,他也没闲着,有时会帮我做点事。晴天还好,忙忙碌碌地过去时间很快,雨天就难熬了,两个人坐在家里没事,我有时织织毛衣,有时在家里搞搞卫生。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床上,蒙头睡觉。后来村里陆续买了麻将桌,闲在家里的就都过去凑热闹,因为人多麻将桌少,有时还会因为轮不到座位闹事。麻将打多了,他就上瘾,不是东家就是西家,晴天落雨都不停手。家里经济本来就不宽裕,他也不管,先跟人打五毛的,后来打一块,再后来坐车赶到县城去赌,被公安局一锅端,抓进去了,还是我借钱去领他出来。他看到我站在门口等,一走出来就打我耳光,抓我头发往墙上撞,说都是我害了他,他在合肥好好的有份工干,都是因为我闹开了,才丢了工作,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活着也没有意思……公安局的人出来抓住他衣领让他别耍疯,他跟人家单位上的人扯上了脸,抓了人家一脸血,又被关了一个晚上……这天夜里,我没有回家,没地方去,我跟公安局传达室的说情,让我进去看看他,人家说不行。我在大门外走了几个小时,到半夜实在冷得顶不住,就在大街上来回跑,跑到全身热乎乎,我又回到公安局门口,见传达室人斜靠在桌上看报,我弓着腰进了大门,偷偷来到隔间窗外,我看到他缩成一团蹲在墙角,那时,我的心被揪得痛,你说我犯贱也好,说我没有骨气也好,我还是心疼他……我脱下外套从窗栏塞进去,他被我喊醒,见是我,抓起衣服丢出来……他恨我。
我们在家里一年,他很少碰我,有时喝点酒半夜到我房间,他那时睡在儿子小床上,他进来就直接扑到我身上……没有脱过一次短裤,他马马虎虎,也不跟我说话,闭着眼睛,要完就走……有一次,水掉到我脸上以为是鼻血,一摸一闻,再往他脸上一摸,都是泪,他把脸转过去,在我手掌里蹭来蹭去,我把他的头扳下来,他的身子跌在我身上,他狠命地哭啊哭啊,一直到最后……我们俩一起哭。我想到妈说那句话,要我活着送他们。我咬着牙告诉自己,要活着,活着送爹妈终老……”
小儿子一周从学校回来一趟,村里人偶有说起他父亲的事,吃饭时,小儿子在母亲面前说没想到爸爸堕落了。堕落需要时机,合适的土壤,合适的气候,恰如其分的风吹草动。母亲便不让儿子说他爸,母子俩不快。说到这里,爱琴有些疑惑,问我,她丈夫这样是不是堕落了?堕落在她的理解中,是下作,活着一日不如早死一天。我看着爱琴的手背,有被指甲抠过的痕迹,哪一天哪一刻,她又想起了哪些被背叛的日子?对于“堕落”这个词,我无法言语,是不是堕落,如何界定堕落,那样的生命是不是理当早死,我说不清。
一个修佛的朋友说,修行之人大都不该计较周遭环境,一切的人跟事物,或好或歹,都是他修行必须的,越是无法呼吸之所,对修行来说是绝境更是佳境。我当然无法跟爱琴说这些,我没有更阔朗的理论提供给她,我只感觉爱琴是来修行的,她来到这个村庄修炼,只待父母终老时回家替他们盖上一张黄裱纸。
翻看当地资料,对于本村的数据清晰明了:全村35个村民组665户,2530人,其中男1324人,女1206人,0-20岁505人,21-65岁1740人,65岁以上的285人,文盲268人,小学文化1477人,初中文化476人,高中文化140人,大学及以上文化的169人。五保户15户,因残因病贫困户69户,人口139人,村民文化素质不高。这些数据只告诉我们这个村庄的平面,不涉及情感,谁都有重要的事要做,无暇顾及他人内心。
丈夫在村里住满一年,同在一个屋檐下,分睡两张床,不知道这样的冷暴力冷情绪需要僵持多久,有一次吃饭,丈夫第一次正面跟她谈事。
“他说再不出去,他要死了。就算是死,也不想跟村里人一样的死。”死亡这个字眼第一次真正从丈夫嘴里出来。爱琴说,我真是不知道留住他还是把他送出去。再说,这样在村里住着无所事事,跟等死没有两样。经济匮乏直接导致壮劳力外出谋生,同样的担忧也在相对理性的文字中显现:虽是毛竹之乡,拥有万亩竹海,毛竹资源非常丰富,但都是原竹销售,经济效益低,必须通过引进资金、引进技术,让竹制品深加工、精加工的企业到本村落户生产加工,才能充分发挥自身毛竹资源优势,提高经济效益,促进农民增收。其次就是旅游资源的开发利用:本村地理位置优越,旅游资源丰富,随着毗邻景区的开发,旅游服务、度假、休闲、娱乐服务业,在本村境内有着广阔的发展前景,引进外资,投资发展旅游服务业,从而带动本地经济发展,是发展本村经济的最佳途径,这些只有依靠政府部门的大力支持结合自身的共同努力才能办到。
这个位于天柱山北面,坐落在大别山余脉下的小山村,曾试图从当地经济困境中崛起。也有新农村建设成果的样板房。问到村中可有老街,都被告知:那边没什么看的,走那边……看那边,新农村。这个喜欢喝锅巴汤的村落,安静,空气洁净,爱琴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五年。
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瓦解了这个家庭。
“过了段时间,那个女人从合肥回来,听说是被老板欺负,不给老板暖床不给发工资。她不要工资回到村里,我知道她一回来我家就不安生了,我怕她回来,但是,她也没地方去……那件事后,她娘家不让她再踏进门。他本来说就这几天出去合肥打工,我准备了鸡蛋,还用盐水泡了一只鸡,让他到合肥吃。那天我从地里回来,见家里没人,心里慌,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手忙脚乱烧了饭也不见他回来。我们村你知道,家家离得近,喊一声就能听见,我出门到村里走了一圈,没见到他,七八个麻将场也去看了,都没有。心里慌得更厉害,他手机关了。问同村人,确定他没坐车去外面,实在没办法,站在路口喊了几声,有个人走过来,指指山上,说,那婆娘也在。他们居然在我眼皮底下鬼混,眼前黑得不行,站不稳,坐到田埂,喘气,手脚冰凉,总感觉自己立刻就要死了。坐了有一会儿,我站起来,跑回家,从柴房拿出一把柴刀,直奔山上。那山路平时我走着不觉得累,这会儿我四脚着地爬上去……他们抱在一起睡在柴草里,那婆娘的头就窝在他的胳膊下,我大喝一声,一甩手把柴刀往婆娘脸上砸去,他一惊,手挡了挡,血直愣愣就喷出来……”
爱琴捋起一点头发让我看,发根处,一小片头皮白皑皑地裸露着,“他抓掉我一把头发,长不出来了。”
山上三个人分散离开,“婆娘当天晚上就跑了。”爱琴手拿柴刀到那婆娘家,砸破了人家的锅。丈夫躲到别人家里几天不回来,再传来消息说,不在合肥打工了,已经跟人到了天津。
活着非得这么煎熬吗?是不是放手更好?跟爱琴吃饭时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可是,已经到嗓子眼的话,又被我咽下去。这样的问题只适合写到文字中去,产生的效果不痛不痒的。而眼前这个女子,我怎么忍心再多说一句类似生活哲理的话,再说,在她这样的人生历练面前,我又能比她懂得多少?晚餐按我的要求做,剩饭在锅里热了热,露台上新剥的豌豆,在清水里煮熟了放一点盐,清淡的晚餐。爱琴说你多吃点,你多吃点。
1967年出生的爱琴,皮肤光洁,富有弹性,她盯着看我的脸,说,你怎么这么白?我笑笑说,早上出门时装修了一下,打了粉。她对我说的“装修”一词忍不住发笑,我们俨然成为姐妹,她告诉我家里只有一个空架子,没有装修,装修还得一大笔钱。她现在独自住在一楼,三个开间,中间厅堂,左侧厨灶间,右侧卧室。
话题自然转到两个儿子身上,装修是为了让儿子体面地娶媳妇--大儿子六年前去世。“被火车……被火车撞了。”我迅速想到赔偿,“是在铁路打工被撞的么?”
爱琴摇摇头,“不能说,不能说这件事,全身痛,刀割,刀割一样。”爱琴的眼里含了满满的泪,满到溢出来,跌落在柴灶门口,用布满创痛的手背擦泪。我坐在一张木头做起来的小凳子上,凳子卡通形状,经年累月之后已经有了生活的成色,我说,这个凳子挺好看的,买的吗?
“嫁过来时,我爸给我做的。”爱琴说,这是她留下的唯一嫁妆,父亲不是木工,心疼女儿远嫁,圆了女儿一个梦,女儿小时候曾经渴望玩具,木质积木,父亲买不起。待女儿长大出嫁时,父亲花了半个月拼接,硬是拿木头给做成了。
“要是大儿子还在,二十五了。”内心里,她有强烈的说话欲望,儿子的事又是她无以言说的痛。掌灯时分,我们依旧坐在柴灶门口,谁都没有动,偶有人从窗外走过,我抬眼看,男人闪身离开。我问爱琴,你邻居吗?
“村里的。”站起来,关上门,窗外已经暗下来,依稀看得到山脉,树影重重。心底小有恐慌,不知为何。白天从山腰下来到此,心里笃定了要跟她住一个晚上,我承认有做戏的成分,或者我藏了私心,想从她嘴里掏出更多的事件,为我以后完成纪实提供现成素材。四周很安静,只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子或高或低在唱和,常有一个落单的声音,在喧嚣之中孤立出来,偶尔发出嘶哑的叽叽的声音。我说你平时几点睡觉?
爱琴跟我详细说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她是怎么分配的:五点起床,在床上坐着看电视,模糊地看看又睡再醒再睡,六点半的样子起床,做早餐,八点左右去地里,有时也去山上,“去地里看看时间过得快一点。”上午过去,待中饭之后,便有人陆续过来,大都来打麻将--爱琴告诉我,去年她买了一台自动麻将机,“赚不到钱,不拿这个赚钱。”曾经她如此痛恨麻将,现在不得不依赖于此。待一桌坐定之后,爱琴给每一个麻友倒茶水,分烟,下午时光过去很快,晚餐时间,爱琴做饭,晚上接着打麻将的留下来吃饭,其他的人留下五块钱头钱,各自回家。
如果天晴,她的麻将机便没有生意。“我做不来生意。”爱琴的日子太孤寂,需要用人声来烘托活着的气息。在她的柴房门口,因少有人踩踏,积了厚厚的青苔
爱琴没有看到我内心,她热情地邀请我到房间,关了厨灶间的灯,进厅堂,摸黑进了房间,开灯--空旷的房间霎时出现在我眼前。
我问:他回来睡哪里?
她指指楼上,我顺着看了看楼梯,水泥预制板搁起来的楼梯,依然是毛坯,我忽然想象那些无声的夜晚,他是如何摸着黑从楼梯下来,践踏她的身体的。床上铺盖整齐,床单、薄被子、枕头三个颜色三种料子。电视机搁在一个矮脚橱柜上,挨着床边,靠墙立着一个衣橱,打开衣橱,凌乱着,像搬家之后留下来不及整理的物品。
是忽然之间发现的,没有窗帘--爱琴的卧室没有窗帘。整个一层,没有窗帘。我走到窗边,就着窗户透出去的亮光,看到一个人工挖就的水塘,浅浅的,里面有石灰,泥浆,树叶,塑料袋子,还有枯树枝。
我问爱琴,“怎么不装一个窗帘?”
“不为什么,就没有装。”爱琴对我提出的问题表示有点不解。
“那你晚上睡觉怎么安心?”
“关了灯,拿被子捂住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是要挂个窗帘的。”
言谈之间我已经想好了,快速离开,在这黑漆漆的夜晚,山坳里该有什么在洞察一切吧,他或许看到我跟爱琴在套近乎,为了找到我需要的故事--我彻底打消跟她一起度过漫漫长夜的念头,我没有那个胆量,在没有窗帘的房间毫不防备地袒露自己。
我得找借口。我说,“爱琴,什么在叫,听着很吓人的。”
爱琴屏息听了听,说,“没有。”
我说,“你再听听。”
爱琴仿佛明白我的想法,说,“你是不是有点怕。”
是的,不止一点,也不是怕可以形容,只是觉得慌张,手机及时响起,我热切盼望着它早点发出声音,它终于来了。事实上,我看一看号码就知道是向我推荐某款护肤品的,我的美容年卡即将用完,美容院会在你花光卡上最后一笔钱之前,时时提醒你,该去充值了,我从来都好声好气抱歉地跟对方说,对不起,这段时间忙,暂时没有时间来保养,等我空点可以吗?言语之中全都是上帝的腔调,顾客都是上帝。
挂了手机,我抱歉地跟爱琴说,跟我同来的朋友身体不舒服,我得回到山腰去看看她。她胆儿小,今晚我就陪她睡了。
爱琴拉着我的胳膊,说,“我很想你跟我一起睡。”
是的,我是答应了她,我给了她最大的希望,又兜头一盆冷水泼在她身上,从身体到内心,她的寒冷跟害怕,我懂得,但是,我故意忽略,让自己有个理由坦然离开。
爱琴拿了手电筒,说,我送你过田埂。
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并行十几步,因为田埂太窄,容不了两人并肩同行,我不动声色轻轻掰开她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看看,黑黝黝的山,平坦处是爱琴的家。离开那间房子再来看,在黑暗中,它仿佛一张大嘴,随时要吞噬掉什么。那盏没有灭的灯孤零零地亮着。我想起一个问题,忽然问,“有人敲你门吗?”
爱琴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黑暗中,我们对视,她拿开手电,说,“有,有人会敲我的窗。”
“敲窗干什么?”明知故问。
“……谁知道。”
“你知道。”我说。
爱琴拉了拉我,我们停下,她不再隐瞒,说,“他们觉得我男人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乱来,以为我也会乱来。”
“他们会说什么?”我想知道最隐秘的。
“有个说,你老公都这样了,不要你,你想不想男人?”爱琴和盘托出。
“你答应过吗?”我步步紧逼。
“心里也想过,可是,没有答应。”
“不答应是因为不喜欢那个男人?”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出发前,朋友帮我在这个村子联系了一户老太太,我跟小凤就住在老太太家。这个村子呈长椭圆形铺开,爱琴家在椭圆的下尖端,老太太在中间圆弧处。前面便是竹林,攀过竹林间的小路,便可看到老太太家。我们气喘吁吁地上石头铺就的台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走出竹林,老太太家在望,我说,“爱琴,要不你跟我们睡吧,别下去了。”
爱琴把手电塞给我,喘着粗气,说,“别人家我住不惯。”
爱琴让我明天到她家去,她给我做饭吃,再跟我说话。“我喜欢跟你说。”很想拥抱她一下,我知道明天得去山下学校走访,我已经约了那边的老师。此刻,黑暗里,我不想爱琴失望,笑笑说,明天我要吃两碗饭。
我往前走几步,回身看爱琴站着目送我,我退回去,轻声问她,“你为什么不答应敲窗的男人?”
“……他们家的女人都是我熟悉的,白天一起打麻将,一起吃饭,我怎么忍心。”
像是一个耳光,我趔趄一下,转身往前跑。
爱琴在身后喊,小心,别摔着。
小凤还没睡,老太太女儿得知我们要来,从山下走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她的老公在南京雨花台附近某处打工,跟小凤家离得很近,我看到她们正在交换手机号--这个时代太容易失去联系,而手机号最具欺骗性,换一张卡便可消失不见。
睡觉的时候,我跟小凤说不敢在爱琴家睡,我们都很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凤问,“你知道爱琴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吗?”
“你听谁说的?”我问。
“得知父母闹出这么大的事,他在南京铁轨上撞火车死的。”黑暗中,我的震惊无以言说,我想起爱琴谈到儿子时,含在眼里的泪,满胸满腔的委屈……我知道我们都无法入睡,爱琴也不会有好睡眠,我承诺明天去她那边吃饭,其实心底早有安排。我低声告诉小凤,明天再去跟爱琴聊聊,话一出口,在心里骂自己畜生,为了写一本书,我已经习惯揭人秘密。我开始质疑写作此书的初衷。
“你没看到老太太女儿那么真诚,毫不防备,有太多话想说。”小凤说。是的,她们信赖远道而来的两个女子。而我们除了留下一些文字,没有任何能力为她们做点什么。可以想象,当我们离开老太太家,离开村子,她们会有适度的想念,想念我们曾经带给她们的少许新奇、面上的友善,以及她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某些东西。老太太会在我们离开之后,回到房间,整理被我们打乱的生活,她会拿起我们当做废纸丢掉的两张在南京用过的电影票,也许会夹到她那本佛经里,偶尔想起时,拿出来看一看。
耳边一直响起爱琴的声音,“不能说,不能说这件事,全身痛,刀割,刀割一样。”我在暗地里淌下泪,翻身之际,忽听小凤说,“我们真无耻。”鼻音很重,她在哽咽。
第二天,我没有去爱琴家,清早出发,我去了村部那边的小学,“全村35个村民组全部修筑了砂石路基的村组公路,村内实现公路小循环,通车总里程20.5公里,交通十分便利。”资料告诉我,这里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外面的世界,待我步行两个小时回到这个村子时,我看到爱琴屋里亮起了灯。
小记:
离开村子几个月,我依然沉浸其中,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比如爱琴为什么不出去打工,有独立的生活。记得那次吃饭时,她也跟我说起一嘴,说她整理包裹到了潜山火车站,远在天津的丈夫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打爱琴电话,爱琴掐了。待爱琴临出检票处时,丈夫却出现在眼前,拖着爱琴让她回家。
“他根本没有在天津,都是编的谎话。”爱琴由此不再相信丈夫的话。可是,丈夫既然不再回来,也不再要这个屋子里的女人,又为什么不给她自由?
爱琴给我看过一条短信,丈夫不久前发给她的,那天她生日。
短信说,“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天去医院检查,肺部还有积水,怕传染,暂时不回来,等好一点再看。家里缺少什么跟我说一声,我让陈东海带回来。”陈东海是他们村的私营面包车司机,每天五点半从村子出发到县城,下午四点半从县城出发回到村子,是连接乡村跟城市的唯一通道。
我问爱琴,“你给他回信了吗?”
爱琴摇摇头,“都是谎话,我不相信他了。”
丈夫短信说:“家里缺少什么跟我说一声”--虽是夫妻,但他不一定知道爱琴需要什么,即便知道,他也避而不谈,他根本没有能力给予,作为男人,他活得很累,无论蜷缩县城,还是奔波在省城,抑或远在北方他乡,他只是一尊泥塑的身子,汪洋大海之中,他渡不了自己,遑论爱琴。
海玉:神婆,救救我的孩子
“我不是心甘情愿留在家里的,如果你写的是先进什么的,我可不合适。”36岁的海玉身子结实,皮肤白净,繁杂的农活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一双手伸出来,除了贴着橡皮膏的几处,依然保持丰润。刚洗了头,披散下来,刚好够到肩膀,见到我一头烫卷了的头发,她眼底有羡慕,悄悄跟我说,她也在养长发,也想卷成我这样的,“不过很像方便面,细细的卷起来,很好看。”
我到她家来做客纯属偶然,当时我正在一个山弯闲逛,贵州大山里,有很多我不熟悉的草,出发去那边之前,我曾经跟一位学植物的朋友请教了这方面的知识,西南山区那些树木花草比较多。我甚至还买了一本植物方面的书,试图记住一些花草,以便到了山里用得着--主要是我很怕蛇。在路边小摊吃了一碗粉,我上了一条崎岖的山路,想拍一点奇奇怪怪的野草,海玉来了,很焦灼的样子,一只篮子挎在手腕上,正拿了剪子在找什么,出于好奇,我跟她攀谈起来,才得知她在寻找苦蒿,我问她是不是要剪回去烧着吃。海玉显得有些奇怪,“你说苦蒿?这野草,没人吃,苦得很。”
她在这里剪了苦蒿去是当作药材,另外还得去地头抽一些苦竹心来--贵州大山给我的印象,很神秘,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尤其在草药应用方面,“黔地无闲草”。想起前年到贵阳下属熄峰县一个乡村,吃过晚饭,坐着跟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子聊天,她丈夫起房子时被压死了,她带着三个孩子寡居在家。我们坐在屋檐下闲聊,急急地来了几个人,说孩子一直哭,不吃奶,让她给看看。是个小男孩,大约六个月的样子,胖乎乎的身子。她拿出一把椅子,从屋子里拿出一根白色的带子,长长地缠绕成一个线团,有一小杯白酒,还有几片干枯的艾草叶子。准备就绪后,她把孩子仰着平放到腿上,一双手开始在小孩肚子上来回揉搓,打圈,看着像是没有规律,其实有讲究。孩子大声地哭着,她一会儿在孩子肚脐眼处揉搓,一会儿在孩子胸口打圈,这样的动作连续不断大约持续了二十多分钟之后,便拿起白带子,从孩子身子底下穿过,慢慢地一圈一圈缠绕着,一直到把孩子整个肚子都缠紧了,再把孩子的身子翻过来,在腰际处揉搓一番。解开带子,把孩子翻过来,含了一口白酒,对着孩子的肚子喷起来,又用手在孩子肚子上拿捏,类似于盲人推拿的手势,持续七八分钟之后,孩子的哭声渐渐稀薄,慢慢地似乎睡了过去。她把孩子抱起来,还给孩子妈妈,又拿了那几片干枯的艾草,交代,明天夜里十二点整,拿这叶子煎水给孩子肚子上涂抹便可。孩子妈妈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试图给喂奶,孩子吧唧吧唧便喝上了奶,大家都很开心,我只觉神奇,孩子妈妈掏出钱来要给女子,女子笑笑推脱了,没有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