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人--乡村留守妇女生存境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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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2-16 13:45
张春梅宽容地笑笑,说,就是心里的事跟主说说。
临走,张春梅热情地邀请我到她家去做客,又挽留我在教会吃中饭,我问在教会吃饭是否需要付钱。张春梅说,“这看你愿意,你愿意奉献就奉献一点,不奉献也可以在这里吃的。你大老远从浙江过来,就在这里吃饭吧,兄弟姊妹都是一家人嘛。”
我点点头,内心感动。在门口跟她坐下来,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张春梅看出了我的犹豫,说,只要不软弱,信主,就不会有烦恼了。
这大约就是她相信主的全部理由,或者,她根本不用理由,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觉得信主好么?
“当然好,你想想,我们的心事跟谁说,我们的困难谁来帮,我有病痛谁知道?这一切都可以告诉主,主能帮助我们解决一切问题。我跟你说姊妹,自从我信了主,这里……”她摸摸胸口,“这里就是满的,不空,不慌张。”
小女孩拿着乒乓球,定定地看着,她已经没有了胆怯,只是厌烦。是的,我看出了五岁孩子的厌烦。我拉拉她的手表示友好,女孩忽然间对我笑了,我接过乒乓球,在地上打了十来下,女孩显然很开心,也要挣脱张春梅的怀抱,下了地,在地上玩乒乓,学着我的样子。自始至终,女孩没有真正开口说一句话,她发出的都是声音词。看着女孩蹲下来捡乒乓球,我问张春梅,你以后会让孩子信主吗?
张春梅笃定地点头,说,一定会让孩子信主,我们只有主了,没有别人。
可是,在我油然而生的复杂情绪里,上午四个小时左右的祷告不如一个乒乓球来得更实际,孩子还那么小,她如何懂得安宁是什么?
讲道已经结束,诗歌也已唱完,大约要开始吃中饭了。张春梅还在挽留我吃饭。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她老公是否信耶稣,张春梅摇摇头,说,他不信,他软弱--在我跟张春梅断断续续的闲聊中,我听她反复说起这个表示情感的词,软弱。
张春梅的丈夫不信主,他在遥远的山东,在2013年盛夏火热的太阳底下做工,以维持远在豫东的家人生存、生活,他不信主。“但是他不反对我,他知道我需要依靠主。”张春梅表示她不想念丈夫,“我有主,主能帮我。”
张春梅穿一件黑色薄纱短袖,一条黑色泛着暗光的裤子,辨不清料子,左右两侧裤沿上,镶了一些亮片,一双黑色坡跟凉鞋,她的脚趾粗大,皮肤粗糙,看得出在田地浸泡的痕迹。她的头发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像是刚从水里洗净了在太阳底下晾干。因为她有在富阳打工的经历,我们之间似乎有更多的亲近,教会的兄弟姊妹问她,这个人是谁?张春梅看了看我,笑着告诉他们说,姊妹,从浙江来。
大叔开着电瓶三轮车来接我吃饭,临走时,两个女孩追出来,茜茜明显哭过了,眼红红的,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用手背抹泪,又有新的泪水流出来。孙娇燕用胳膊碰碰茜茜,说,别哭了。然后她告诉我,就在刚才,茜茜的弟弟摔了一跤,膝盖破了,姥姥一生气,拿圣经在她头上打了一记,茜茜想躲避,圣经打到她的眼角了,这时我才发现,茜茜的眼角红红的。
我跟两个女孩挥手说再见,她们问我明天会不会再过来,我想了想,说,不一定。她们似乎很喜欢我,说明天后天两天都有讲道的,希望我再过去。茜茜甚至说,她明天带东西给我吃。
人群慢慢地散落起来,开始吃饭了,一大筐碗从外面抬进去,一辆车停在门口,从车上抬下一个大钢筋锅,里面是豆腐汤。又有一辆小皮卡开来,抬下来一筐包面馍馍,陆续地,信徒们手拿馍馍出来,又端了豆腐汤在喝。
回到大叔家里,说到教会,我问大叔信不信主,大叔摇头,不信。问阿姨信不信主,阿姨说,原来信,后来因为农活太多,没有时间,“我太软弱。”阿姨说。我们就着南瓜面汤吃馍馍,沉默着完成了一顿中餐。时不时地,我的心灵总回放着张春梅站在白铁皮桶边上祷告的情形来,大叔告诉我,村里大部分人家都信了主,“农闲时,没事干,就去教会看看,听听。反正信有信的好,不信有不信的好。”大叔总结道。又说到谁家的羊子被偷了,夜晚,窃贼先下了什么迷药,主人酣睡不醒,窃贼翻进院子,先把屋门给锁了,然后再动手牵羊--大叔家也被偷过一次,六只羊子。大叔算是警惕,迷糊中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想开门出去瞧瞧,屋门被反锁,借着手电筒,看到院子里两个窃贼“像在自家院子一样,牵出一只,再牵出一只,牵光了羊圈里的六只,出了院门,还给关上”。
问大叔是否报警,“不报,没人报,报了也不管用。”怎么会没用?也许抓住窃贼了可以赔偿。“没得赔,抓到了也没得赔。”说以前是报警的,运气好的话,窃贼被抓后,交代在哪个庄大约哪户人家牵过几只羊子,警察便来证实,一一记下数量后便走了--他们从没把从小偷那罚来的钱补偿给我们,大叔的村邻凑过来说。
尽管教会很多人,祷告也每天可以进行,但是在很多村民的内心,这些夜晚,依然是信仰的光芒不能抵达之处。顶多在羊子、耕牛被偷之后,翻翻《圣经》,看看其中是否有可安慰的力量。或者默默地跪倒在十字架前,祷告一番,祷告内容除了心疼家中财物损失之外,也会替那些乖巧的羊子多说一些,以使这些弱小的灵魂早日抵达天堂。
小记
2013年6月9日 晴朗的夜 潜山乡村
从河南回来不久,我便到了这个山村。我之所以特别记录这些文字,是因为,在这个山村,我见到了皈依的山村居民,他们身处偏远的山间,也许物质贫乏,也许他们都在寻找出路,这跟我在夏邑看到的教会一样,都在寻求精神的家园,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山村的夜寂静,偶有落寞的狗叫声,也是全然不上心的意思,因为在这个山村,很少有陌生人过来,它们在月色朗朗之下犬吠,无非告诉主人它是尽职的。在我小姐妹的婆婆方老太家入住,“我们也不太吃肉,我们不杀猪,我们都信佛的”--小有意外,这个坐落在半山腰的自然村,六百多口人,有近四百人在外打工,留下的一百多个人,老人大约占到六七十,另外的就是儿童。“我们村里有一半人皈依的。”方老太如此告诉我。
在之前的几次走访中,小林陪同我一起在湖南、江西等乡村,那些孤独的、绝望的、忧伤的人们,总是看不到希望,“我们有话也没处说。”在这里,听到“皈依”这个词,似乎有些突兀。想着这个山村的人们,如何在清晨、夜半时分,燃上一炷香,默默地诉说心事。“国外乡村小镇有教堂,居民可以告解,中国没有--即便有,中国人也不信这个”。小林说。
吃饭,闲谈,理所当然从山上的小寺庙谈起。
“我们都皈依了。”方老太淡淡地说,“你信佛吗?”
我敬畏。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明确地表明,只是笑了笑,“能意会已经很好。”不置可否,因为确实内心有疑惑,我只得捋起袖管,让看腕上的佛珠,小有炫耀地说它的来历、说法,又有些示好地说自己曾经吃过一年素食,只是为了让自己做到一年不杀生。想借此拉近跟他们的距离。
事实是,在信仰这个问题上我极度矛盾,我外祖母、我母亲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在迷茫之际总是跟着母亲去教堂转转,母亲1996年抑郁而终,我也脱离了那境地。去教堂,我不祷告,我需要的只是到那里去坐一坐,听听福音。
“我敬畏世间神秘之事,我绝不是唯物主义者,但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事物让我信服甘愿膜拜。”
陪我同去的小凤说,“因为我确实做不到这一点,比如,人家打了我的右脸,我转过左脸去让他打。”
被问到这次行程的目的,我似乎很难用最简洁的语言来概括,我只是浅表性地告诉他们,我想了解留守家庭的生活,我想关注留守妇女的生存境遇,还有养老、教育的问题。
“留守妇女?她们的日子不太好过。”被称为堂伯的老人叹气地表示。
“写她们有用吗?”方老太比较直接,抛出这个最实际的问题。
“写出来给谁看?人家看了之后会来帮一帮吗?”吴师傅接着问。在这个山村,吴师傅是唯一一位不用离家又依然身体健康的壮年男子,“像我这个年纪的,都出去了,哦……有一个留在家里,可是,他不算……他身体不好,有病,干不了重活,出去也找不到钱,才留在家里。”
“那你们这个写出来,政府会看到么?看到了会给补助么?”方老太依然是这个问题。
我语塞。
小凤一直在玩手机,玩微信,刷微博,她的长篇小说不久前在《人民文学》发表,有大量的读者在微博上说喜欢这个作品,她忙里偷闲地回复着一些赞誉短信。见我如此窘迫,她沉吟片刻。抽出时间来,企图替我解释此次行程的意义:
安庆乡下村庄里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叫查海生,是一个诗人,1989年他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此后每一年,都有读者朋友陌生人来看望他,看望他的母亲。
小凤适时加一句:当然这样也不一定是好事,每一年都在提醒他母亲,儿子在山海关卧轨了。
因为海子留下了大量的诗歌,也许这些文字不能短时间内唤醒什么,但是终究在唤醒什么的过程中。
在座的乡亲听得云里雾里,他们虽然表面客气,却依然保有警惕、隔膜。
而我很想告诉他们,在我生活着的周围,有很多打工者,男人居多,他们离开家乡,抛家别子来到这个城市,工地,工厂,服务行业,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为城市出了汗,流了血。可是,他们常常被喊成了“外地佬”。这些外地佬很少受到尊重,他们的三轮车跟轿车相碰,被说成“外地佬想讹诈本地人的钱”。他们在工地挥汗如雨,从来没有见过高温补贴,而负责工程的人士总是信誓旦旦地跟记者表示“高温费早就发下去了”。
……只是我写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留在家乡的妻儿--我希望每一个看到我这本书的人,他们愿意停下脚步,用心体会这些“外地佬”的艰辛。他们是打工者,是男人,更是儿子、丈夫和爸爸。我希望我的书能够传递给这些被奚落的群体一点点温情。
这样的解释我跟小凤都不甚满意。在座的乡间人士稍稍听明白了我的意图,觉得是好事,我们的距离瞬间拉近。只是我独自一人去厨房盛饭时,停顿了一分钟,我希望自己能够很明确地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开始谈论气候、习俗等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气氛便显示出了轻松的一面,这个村子里的大部分妇女,都抽烟,“我家里的那个,也抽烟,那烟都是我给买的,让她戒,她说戒不了。”席间,堂伯拿出一包烟,分发给我们,我们竭力解释不会抽烟,堂伯便重新收起我们递回去的烟。方老太熟练地把烟夹在两个手指中间,堂伯适时给点了火,堂伯自己也点了一根,就着烟雾,我们接着说话,他们听说我曾素食一年,大约觉得不杀生的女子心地不会太坏,便也接受了我们不明所以的解释。
“不吃牛肉,牛太苦,体力好的时候耕田,耕不动了,就杀了它吃肉,太罪过了。”方老太说,她信佛,但是她不素食。方老太慈眉善目,满身透出一种佛相,温和,淡然,笃定,她指指门外,告诉我们,那边山腰上,有寺庙,师父今天出去了,明天回来。“明天带你们去拜会师父。”
就寺庙的存在以及年份,方老太只说她嫁过来时就有这寺庙了,有一些年份里空着,没有师父,“佛在那里。”初一十五村里很多人都会去上一炷香,求佛保佑。
保佑什么?
“人活着,这个心,心里,不就要个依靠么?”方老太宽容地笑笑。
在这点上,潜山的方老太跟夏邑教会里的张春梅,在某个瞬间,有了灵性的相通。
苏巧燕:我要去新疆
相对夏邑,在我的感受中,永城似乎更浮世一些,广场上在唱戏,也有卖书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永城的夜。雨后新晴给人们带来了泥土的气息,似乎夹杂着煤炭的腥味。那是夜晚,等到第二天,永城已经恢复到作为一个省直管市应有的姿态,安静,也干净。给我感觉最好的是,公交车可以随路上,只要在路口招手,它便依顺着停下来,上车,也不买票。有个售票员在关切:都往里站站,给老人让个座。5路公交车,从永城新城到老城,据说老城之前也是煤矿比较集中的地方,后来经济迅猛发展,老城已经无法适应新形势需要,便矗立起新的一个城市。
上车不久,一个妇女也随之上了车,一手紧紧抓住扶手,另一只手拿着一只小袋子,里面是小盒的药品,另有一只袋子里,装了一张CT片子。我们紧挨着站在一侧,人很多,在仅有的空间,我跟她像被挤进了胡同。我们对视着笑了笑,我拿嘴努努她的手背,“挂水了么?”她笑笑点头,黧黑的手背上,贴着一张医用创口贴,她腰不好,痛。医生给配了药,还得继续去挂水。她脸色蜡黄,发间密密地透出白发来,路过一个建筑物,有个漂亮的小广场。她轻声问我,“是一中么?”我是外乡人,对此不熟悉,刚想伸头看看窗外,售票员报站,一中一中,一中到了。妇女对我笑笑说,是一中,我不识字--她的儿子在一中读书,这个看起来有些傲气的建筑物,因为儿子的缘故,便跟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能体会她内心的亲切。
便聊了起来,我问她在老城做什么,她告诉我,做点生意。她是乡村的,“住在老城的都是做点生意的,不打工。”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能感觉出来,她不讨厌我,虽然小有戒备,却也愿意跟我坦诚相待,这样的感觉真好--在连续几个月的乡村走访中,我备受猜忌、防备,甚至也被怀疑。我曾经在一条小路上偶遇祖孙三人,爷爷骑着电瓶三轮车,带着孙子孙女在村道上闲逛。我们聊得比较开心,两个孩子沉默着,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我拿出自带的饼干递给他们,孩子伸手想拿,爷爷保持了足够的警惕。不过他还是给足了我面子,让孙子孙女接了过去。然而,我听到爷爷拿家乡话跟孙儿说,你们吃着,吃着人家就给抱走你俩。后来我回到借住的小胡家,小胡便告诉我,刚才那位爷爷特地到她家来求证,是不是有这么一个女的,戴着帽子,瘦小的个子,确认我可信赖之后,他才让孙儿们吃饼干--太多欺骗,任谁都在心门前设一道防护栏。
我跟这个女子聊得很投缘,适时地,我看到旁边坐着的陌生人,他们对我俩的情形表现出担忧。虽然他们神情漠然,但是他们随时准备提醒这个女子,让她提防着我。在我看了女子的病历卡并知道了她叫钱海珍之后,她身边有一个妇女便开始提醒钱海珍,先是拿胳膊碰了碰她,钱看了看妇女,那妇女跟她使眼色。钱海珍适时住了嘴--新城到老城,路上消耗的时间太长,我们又接上了话头,我问她是哪个村的,几个孩子,她开始躲闪着跟我说话。我决定跟着她下车,去她小店看看,她是怎样生活的--售票员及时打断了我的念想,车上人渐渐地少了,我这个外乡人更加引人注目。“你要到哪里?”售票员问,我的回答更加引起他们的怀疑,“随便,终点站吧。”
然后她到站了,她要下车,我很想跟着她一起走一段路,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售票员出于某种严肃的正义,或者是善意的干扰,“前面是终点站,你就到前面下吧。”
我看到钱海珍眼底的渴盼,没错,她有期待,正如我也有期待。也许,在茫茫的人海之中,很少有那样一个陌生的女子,愿意跟她分享生命,喜怒哀乐。她不识字,但是她是有渴望的,渴望跟陌生人说话。她从没有去过外地,她不认识世界,她的好奇被打断--很快,她就将回到既有的生活之中,买菜,烧饭,送货。那些冰冷的散发出铁锈腥味的五金材料,从没有给予她应有的温暖--我一厢情愿地想着这一切,“到了到了,下车,下车了!”
车站没有想象中的嘈杂,一排乡间中巴车兀自停留在这个狭小的停车场,每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前竖着一块小牌子,红色的不干胶纸刻出一些地名:王集。李寨。刘河。裴桥。我依次看过去,没有目的,只在心里对自己说,随缘。
然后我坐上了去往裴桥的中巴车,过裴桥,道路明显狭窄,颠簸得厉害,司机是个年轻的男子。1972年出生,已经开了十三年中巴,问起这地方外出打工的人可多,他直愣愣地说,“全都是,全都出去了。”再往前,是一个叫书案的集镇。我对于集镇的理解很片面,只觉得应该是喧嚣的,杂乱之中透出繁华来,而这繁华又可以瞬间退却,是虚浮的,当然也充满了烟火的气息。一个十字路口,凹凸不平的路面,司机笑着说,“这就是书案了。”关于书案的由来,他给过我解释,碎片式的记忆,使我无法给拼接起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一个从江南过来的女子,此刻已经踏上了书案的泥泞小道,并且认识了一个叫苏巧燕的女子。
来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雨,待我到达书案这个十字路口时,雨变得密集起来,下车,便见左侧一个麦草垛,挨着电线杆堆放,电线杆上系着一根绳子,拴着一匹棕色的马。那是一匹健壮的马,有着发达的肌肉,匀称的身材,它在雨中站立,偶尔吃一口发霉的麦草。嘤嘤嗡嗡的苍蝇、牛虻在吸它的血,它四肢走动,尾巴甩起来,以驱赶飞虫。我走近,再走近,看到一个小女孩手拦在头顶从一边的屋子里冲出来,见我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马。她忽然说,要踢你的,马要踢人的。随后又有一个女子出来,我问女子,这马儿用来犁田的么?女子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摆摆手,说,“杀的。”
苏巧燕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分别是11岁,9岁,7岁,我为了躲雨,贸然进了她家的院子。她们三人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带伞,雨太大了。”
苏巧燕让孩子搬了一把小马扎给我,我抹一把脸,就在她们身边坐下来。雨打在屋前的雨棚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一边的凤仙花开得正艳,我看到她女儿的指甲上染着橘黄色的指甲油,我说,“这颜色挺好看的。”
她们把凤仙花称为指甲花,把指甲花捣碎了,敷在指甲上,用布包起来,第二天,指甲盖便染了色。我尝试着摘了一朵指甲花,捏碎了敷在小指指甲上,没一会儿便觉辣乎乎的,有轻微的痛感,不敢再尝试。后来查资料说,凤仙花微毒,却又有良好的保护指甲的作用--这可真是悖论。
照例问我从哪来,到这里干什么。我一一作答,苏巧燕不像别的乡村女子,她们总是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放着家里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遥远的乡村。我总是无力回答,因为说真的,我常常也很难回答自己。苏巧燕却没有这方面的疑虑,她说知道浙江,还知道一个叫大唐的地方,她的丈夫曾经在那里上班,那里有很多袜子厂。问她丈夫现在在哪里,她说,福建。
苏巧燕十八岁那年,由亲戚说媒从邻镇嫁到这个集镇,那时她们刚刚从学校出来,内心里充满了希望。“也想过上大学,不过,家里已经给说了人家,就什么都不想了。”苏巧燕说,在她生活着的这些乡村,结婚都很早,她十八岁成婚时,小学同学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小伙子身子很结实,一米七八,有着健壮的身体,田里地里一把好手。家里十一亩地,种了苞谷、大豆、花生,收了大豆玉米之后,便可以下小麦了,“只要肯做,田地也不会亏待我们的。”苏巧燕的丈夫现在在福建一个工地,电焊是他最近几年学的,算是一门技术,工地用得上。十多年前第一次去陕西,冷得受不了,觉得气候不适合,没赚什么钱,就回来了。后来又去了山东,在一个工地当电焊工。“其实不出去我们一家也能过,钱多钱少我们也不太在意。”既如此,又如何舍得让丈夫去了他乡呢?
“他说想去看看外面,就去了。”事实上,“去外面看看”的日子并非称心如意,丈夫先后去了陕西、山东、浙江,“那些地方跟我们这边不一样,人心不太好。”这是苏巧燕对于他乡的理解。
丈夫外出时,她刚生下第一个女儿,公公婆婆身体硬朗,她跟公婆一起下地干农活,还养了一群羊儿,“最多的时候有22只。”苏巧燕皮肤光洁,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只是经年累月的平原日晒,使她的肤色完全蜕化为小麦色,沉着安静。对于肤色的变化,苏巧燕还是有些介意,“你们南方人皮肤白白的,好看。”我试图谦虚,她放下手里的饺子皮,去了屋子里,屋子三大开间,用的都是卷帘门,最左边一间关着。她们的房间在中间一间,铝合金移门,刺啦一声,她开门进去,不一会儿便拿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苏巧燕理着童花头,大大的眼睛看着某一处,青春,白净,嘴角微扬,似乎藏了百般喜悦。我赞赏她的青春,苏巧燕淡淡地笑了笑,顺手把照片放进围裙袋里,继续包饺子。
“在这吃吧,赶巧了,我们也不常包饺子的。”我有些不好意思,这雨似乎一时间还不会停,而我一个不速之客,似乎明摆着要蹭这中饭了。“那……我也来包吧。”我打算洗个手,跟她们一起包饺子,我问厕所在哪,苏巧燕指指屋子边上一个小夹缝,“从那进去。”
夹缝在两栋房子中间,屋檐有雨水滴落,我低头弯腰,踩着铺起来的碎砖头往里走,屋后,有一堵围墙,围墙里堆满了杂物。粗壮的锄头,刨子,铁杆扒子,我在杂物里衬着脚走,找不到厕所。走出夹缝,抱歉地对苏巧燕说找不到厕所,苏巧燕让大女儿甜甜带我过去,她很惊讶怎么会找不到,明明就在那儿的--确实就在那儿,并且如此明显,而我刚才踩过去时,以为只是一些用具,而并非是厕所。甜甜指指两个水泥墩子,说,这。
我看到的厕所是这样的,在相对平坦的地上,杂物之间,用水泥浇注起四个墩子,并排着,每个墩子之间空出一个脚步的宽度,这便是苏巧燕家的厕所。大约因为雨下得时间久了,这个露天厕所已经被雨水冲洗得少有痕迹,只有零星的粪便还黏在水泥墩子上。再看围墙角落,雨水在一个低洼处聚积,用过的纸,以及女性经期用品,就那样敞露在天光下。
洗手,再洗手,洗干净手,又觉得鞋子上还黏着厕所污秽,想去找个屋檐水滴落的地方洗洗鞋底,除了那个通往厕所的夹缝,没有别处是合适的。我只得放弃这个念头,脑海里拼命地想着一些美好的场景,比如青纱帐般的玉米地,郁郁葱葱的大豆,还有……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在两个水泥墩子中间挖一个坑呢?要是有一个坑,那么我在如厕时,污水一定不会溅到我的鞋帮,我的裤管。
我跟甜甜玩乒乓,二女儿露露跟儿子强强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我几次要求进去帮苏巧燕生火,都被拒绝。等我跟甜甜混熟之后,甜甜告诉我,妈妈早上哭过了,因为爸爸打电话来,还得过一个月再回来。
饺子端上来,一张低矮的小方桌,这是河南乡村特有的就餐桌,苏巧燕盛了满满的一碗饺子给我,事实上我根本一只也吃不了(我的骨子里难道是鄙夷乡村生活的么?不然为什么我会把饺子跟屋后的厕所联系起来呢?)。我坚持自己吃素一年了,不吃肉,饺子的馅是韭菜夹肉浆。苏巧燕也不勉强我,我抓了一个馍,吃得有滋有味,吃完一个,苏巧燕又拿一个给我,我推托着说吃饱了,苏巧燕却非要我拿着,“到车上吃,出门在外,就怕饿着。”
我拿在手里,想了想,又咬了一口,然后我把馍放进包里。我跟苏巧燕真正敞开了说话,是在她的三个孩子都进屋去看电视之后。苏巧燕刚收拾完小餐桌,便有邻居在对面屋子喊,“打牌了。”
话题从打牌开始。八月下旬,相对于农忙来说,算是最最闲适的时光,玉米大豆花生还没有成熟,这个时候,苏巧燕每天的生活便安排得很有条理,早饭一般是白面糊糊汤,加一点老南瓜,一个馍,咸菜,有时会炒一个菜,比如炒豇豆。早饭过后,苏巧燕会到对面小店去打牌。有时打扑克,“跑得快”,有时麻将,随机,哪张台子空了,她便在那台子前坐下来。麻将打五块的,输赢在一两百之间,“就是混时间。”苏巧燕对自己的牌技很不赞赏,“我总是输的场次多,不会打,不精。”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常常会过去,“因为没事干,不知道要做什么,总是坐在家里,怕自己闷出病来。”
话题引到她丈夫身上,问起他什么时候回来,苏巧燕有些黯然,因为她想去新疆。每年的八月底,她都想去新疆摘棉花--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每年的八月底到九月初,河南会有大批的人工被火车运往新疆,在奎屯、石河子等棉花地里,采摘棉花。穿长袖,戴帽子,腰间系着一只大口袋,这些勤劳的人工,手脚麻利地采摘棉花。每斤棉花可以换得二十元钱,一个月下来,基本可以赚到七八千块钱--丈夫来电话说,他在工地很忙,脱不开身。为此,丈夫特地告诉她,他接了一个私活,一户人家造房子,需要电焊,他已经接下来了。
也就是说,苏巧燕到新疆去摘棉花的钱,老公已经会赚回来,她可以安心待在家里,不用路远迢迢去边疆赚那苦命钱了。苏巧燕可不这么想,四天三夜的绿皮火车,的确很辛苦,蛇皮袋子里除了换洗衣服,就是馍,这一路虽说有免费餐提供,要是不啃上自家蒸的馍,肚子便总觉得空空的--我是忽然之间领悟到的,苏巧燕她很少去县城,赶会也会找相邻的小镇。可是,每一年,她都要去一趟新疆,如果说之前的新疆,只是一个地域概念。那么,自从她去过那边之后,便是远方了,无边无际的棉花地。躬身于人流里的她,自有一份喜悦、快乐。离家千万里,似乎跟理想、跟梦想有关。
苏巧燕告诉我,第一次到新疆,被那边的宽阔镇住了,“我们这里是平原,总觉得要比那些大山要宽阔,到了新疆,好像突然之间胸怀宽了起来,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都有点想哭了。”那是2009年的8月,苏巧燕第一次坐上了长途火车,颠簸四天三夜之后,“全身都没有力气了,好像骨头都散开了。”然而,出门在外,赚钱回家的念头始终萦绕着,休整一下,她们便开始了一个月的俯身作业。她手脚麻利,又年轻,在同伴中,她的收入总是位居前十名。
摘完棉花即将回家之前,她会跟着同伴去赶集,在新疆,叫巴扎,她们穿梭在陌生的人群里,听着陌生的话语,独创了她们自己的世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穿着、语言、习俗都可以忽略不计,贫富也不再重要,有的是好奇、新鲜。她们用自己赚来的钱,像在老家中原赶会一样,在那些摊头上,挑三拣四--她们不买棉花,除了体积庞大,“那些棉花不适合做棉被,好像去纺织布料的。”
苏巧燕第一次从新疆带回葡萄干、杏干,买了几块新疆特色的围巾,“在那边看看挺好的,回家来,就觉得戴不上身了。”那些围巾远离新疆,来到中原这个小集镇上,躺在一户人家的柜子里,偶尔被翻出来看看,聊作回忆,它们已经失却了围巾的美观和保暖功能。
苏巧燕已经做好了要离开的准备,丈夫却说还得一个月才回来,这让她心神不宁。三个孩子留在家里,总叫人不放心。前两年,到八月中旬,丈夫便被她催着回家来,守护着家里三个孩子,两个老人,还有十几头羊,“要是他到月底不回来,我就不能去新疆了。”在苏巧燕跟我的叙述里,对于新疆之行,饱含着的向往,瞬间打动了我--新疆,无边无际的棉花,已经成为苏巧燕每一年的期盼。我真诚地对苏巧燕说,你要告诉老公,去新疆,是你一年当中最快乐的。
“也很苦,你没有坐过那火车,好像永远要往前,永远不会停下来。”苏巧燕说,加上新疆的棉花跟这边的不同,低矮的棉杆,摘棉花的人需要大幅度地弯腰。“每天十来个小时就这么弯着,一直弯着,有时都觉得腰断了,直不起来了,躺到床上,像烂泥,收拾不起来。”即便如此,苏巧燕还是愿意去往那边,那是她对于彼岸的抵达。尽管回来之后,身上会脱一层皮,新疆的太阳太猛了。
回到十字路口坐车,苏巧燕撑着雨伞等待我上车,那匹马依旧被拴着,它显得有些焦灼,四肢不停地走动。“在新疆我也看到过马。”苏巧燕说。我看着这匹从遥远地带被搬运过来的马,无助,无奈,它即将被宰杀。
我指指雨中的马,问苏巧燕是否知道是哪一家的马。苏巧燕摇摇头说不知道,听说有人出去赚到了钱,买一匹马回来宰了吃,也会卖。我跟苏巧燕挥手告别,上了车,从脏兮兮的玻璃窗看出去,苏巧燕撑着伞,慢慢地靠近了那匹马,我担心那马扬起蹄子踢她。苏巧燕一手撑着雨伞,抬起手来,摸了摸马的鬃毛,忽然之间,我听见那马声嘶力竭地嘶鸣了一声。我看到苏巧燕惊惶地逃离开去,只留给我一个修长的背影,她的短发在微微的风里,轻轻地一扬一扬,像一颗跳动的挣扎着的心。
汽车又回到永城老城区,我下车,试图寻找上午跟我同行的那个叫钱海珍的女子,我眼前来来往往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疲惫、操劳、奔波,大约我再也不会见到钱海珍,就像我再也不会跟苏巧燕见面一样,我们的缘分就那样,消散了。莫名的惆怅击中了我。
第二天,离开永城到商丘,刚下汽车,便见前面二三十个人背着蛇皮袋子,挤挤挨挨地走在街道,一径往火车站方向走去。他们的装束告诉我,是去新疆摘棉花。四天之后,他们将出现在新疆某个地区的棉花地里,他们的汗水即将散落在遥远的土地上。我忽然想到苏巧燕,明知道她不在这人流里,却一厢情愿地希望,那一个年轻的梳着短发的背影是她,那个背影背着一只绿色的蛇皮袋,袋子外面用黑笔写着:书案。新疆。这个袋子将成为绿皮火车上众多行李中的一件,跟许许多多的蛇皮袋挤挤挨挨在一起,去往远方。
书云:多少个夜晚,泪湿枕巾……
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子,我便喜欢上了她,她有着朴素自然的笑容,干净的衣着,浑身散发出安静的气息。2010年,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期间,由朋友的引荐,我在她家吃了中饭--她是多么热情好客,一杯浓浓的家乡茶端上来,我虽然不是很习惯,但却因为它的醇香,竟然一口接一口地喝完了。待我刚放下杯子,面前又端放了一杯蜂蜜水,她说蜂蜜水喝了美容。
像邻家姐姐,我不由自主地喊她姐姐。姐姐的家整洁,茶几上放着果盘,花生、瓜子分别装在罐子里。一侧的柜子里,放着一些照片,朝气蓬勃的儿子,是这个家的骄傲。我注意到,在柜子上,整齐地排放着一些杂志,《人民文学》《十月》《小说选刊》。姐姐空余时间看书,做针线活,偶尔做点生姜泡蜂蜜之类的美容甜品,宁静之中透出从容。
这次我要去她家乡采访留守家庭,她热情地帮我跟老家的姐姐联系,使我这次修水之行得以顺利进行。我从心底感激她。出发之前,我在QQ给姐姐留言,我们便开始了聊天。
我:我想跟你聊聊你曾经的留守时光。
姐姐:你说吧,想了解什么?只要我知道的、经历的,我都告诉你。
我:我主要是想了解姐姐留在家里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姐姐:行啊。
我:以问卷的形式可以吗?
姐姐:行。
我:这样就会比较有针对性。
姐姐:好的,不然我也不知从哪里说起。
我:这份问卷是针对现在依然留守的女子的。姐姐您也可以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有的问题您可以展开来谈。
姐姐:我就把自己经历的、想到的、感受到的写下来,发给你。
书云感受实录:
1963年,我出生在江南一个安静的小镇,母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我们家院子的竹篱笆上,开满了蔷薇,那些粉色的、红色的蔷薇,像云彩。父亲是个乡村秀才,懂医术,欣喜之余,便给我取名,书云。
如今,我已经不能回想起童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父母发现我不能跟同龄孩子一样,走路,玩耍,才惊觉,冥冥之中,我的命运已经被改变。小儿麻痹症,这在当时,无论对家人,还是对我本人,都是致命的打击。
我的童年生活伴随着无限的屈辱,我清楚地记得那些懵懂的孩子,是如何在我无法正常行走时,讥笑于我。是的,他们都是孩子,跟我一样,对这个世界心怀好奇,藏在童年心底的小小的恶意,总是被无限扩张。读到三年级时,我不想再去学校,家才是最安全的,母亲允许我留在家里--我的母亲,是如何地心疼我,直到我自己成为母亲之后,才渐渐地体会到。我受到的伤痛,在母亲这里,永远是双倍的。
饱经伤痛的蔷薇,渐渐地开了,我从一个青涩女孩,长成了少女,十六岁,花季。而我却不能像别的女孩一样,享受甜蜜的恋爱。怕我再受人欺负,父母不忍心我嫁到外面去,招了个女婿上门。他是我哥哥的好朋友,家里人认为对他知根知底,比较放心。十八岁时我们结婚了,那样的婚姻,只是在完成人生必须走过的一步,是的,他是一个小伙子,我是一个少女,我们正当花样年华,我们的婚姻顺理成章。
结婚之后,我才发现生活除了需要物质条件,也是需要感情的,我们的婚姻很大程度上说,带着悲剧色彩,两个残缺的灵魂在孤寂的夜晚结合了。然后,由于没有感情基础,加上他是农村户口,在镇上,他不能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因此,我们的生活便捉襟见肘,为了生存,他开始离家外出了。1980年代初期,似乎还没有打工这个说法,外出谋生,被称为“找活计”。他喜欢画画,凭着这点手艺,他便到各个乡村去给老人画瓷板像,收取微薄的报酬。
因为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加上那时瓷板像也不流行,虽然他艰辛地奔波,获得的报酬也只能维持他自己的生活。那时我们都年轻,也好玩,完全没有家的概念,尽管活计不是很多,他也不爱回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在外漂着,很少回家。
很多个夜晚,我独自躺在床上,等待他敲响家门,那些寂寥的黄昏,我开始设想自己的出路。那个时候,只觉得需要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不管前方是什么,我也将披荆斩棘往前。在罗列了许许多多行业之后,我想到了裁缝,裁缝这个行当不用在外奔波,只要把技术学精了,四乡八邻都会带着布料上门来请我做衣服。父母都支持我拜师学艺,由于行动不便,我只学了三个月裁缝便回到了家,只能买来裁剪书边做边学。慢慢地尝试着给人加工服装,加上文化太低,觉得很是辛苦。好在熟能生巧,慢慢地有所进步。
两年之后,我二十一岁那年,父亲突然中风去世,顶梁柱一倒,感觉天都要塌了。那时还有三个弟弟在读书,最小的弟弟才十岁,母亲又没有工作,家里千斤重的担子压在我大哥身上。可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的生意有了起色,能帮家里尽点微薄之力了。二十五岁那年,大弟工作结婚,二弟高中毕业,而我在结婚七年之后,终于顺利生下儿子。
从我十八岁开始,到二十五岁生下儿子,我的丈夫一直在外漂着,我说他漂,是因为他既没钱拿回家,也不在家照顾我们母子。而我,在漫长的七年里,从最初的等待,到后来的渐渐失望,对他的回家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孩子六个月,丈夫跟着老乡去了福建打工,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三千多个日夜,他有时一年回来一次,有时两年回来一次,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又吃不了苦,也只能维持他自己的生活。那时候家里没装电话,他也不写信回家,所以只有他到了家门口,才知道他回来了。
从孩子懂事开始,我除了要维持家庭开支之外,还得担当起孩子的教育。因为我自己只读了三年书,要说学习上的教育,无法辅导孩子学习,只能任其发展。只有在他成长的路上,教育他怎么做人,培养他良好的品质和助人为乐的精神。好在孩子还争气,从小到大,虽然学习不是那么拔尖,但没在外给我惹是生非,顺顺利利地长大了,这是我感到欣慰的,觉得不管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值得的。孩子和他的父亲关系很微妙,因为他们长期不在一起,没有亲人之间的亲密,即便他在家的日子,也不跟孩子多交流。因为缺少沟通,所以父子俩相处时不是很融洽,孩子对待父亲,也只有伦理上的尊重。孩子有什么话都是和我说,但是,他很懂事,给予父亲足够的孝顺和尊重。
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基本和我生活在一起,一是因我从没有嫁出去,而是招的上门女婿;另外,好像自古以来婆媳相处得都不是很融洽,为了不让兄弟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为了兄弟们的事业和家庭不产生矛盾,我选择了让母亲和我住在一起。好在母亲身体很好,只要我给她做做饭,陪她聊聊天就行了,但毕竟是五十岁就守寡的母亲,不管她的子女们多么孝顺,她的内心也是孤独的。
关于我自己的感情生活,一个女人,特别是我这样的女人,需要的是丈夫的担当和体贴,但老天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不仅给了我一个不健全的身体,还给了我一个和我性格完全相反的男人,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我感情细腻,多愁善感,渴望浪漫的爱情,从小就天真地认为,浪漫的爱情和经济条件无关,和相貌无关,和能力无关。只要能在我孤独无助时、痛苦绝望时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坚实的背脊,几句甜蜜的话语就够了,这就是我认为的幸福的婚姻家庭生活,事实上,人的一生不可能按自己的标准而定,一切都是天注定,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从结婚开始,他的外出谋生似乎给了他足够的借口丢开家庭,丢开一个日日等待的女人。难得的回家,我们也是陌生的难堪,很少热络,也没有贴心贴肺的交流,我们看起来是夫妻,却完全缺乏夫妻间应有的甜蜜。
冷静地回想一下,那么多年,其实我们经济上的困难还不是极端的,因为那时候对生活的要求不是很高,只是吃饱穿暖便算是富足了。那时我有手艺,又带了几个学徒,收入还是比较可观的,加上学徒能帮我带孩子做家务,我便一心扑在裁缝这个事上。可是,看起来我的生活红红火火的,内心里,我的心像一块抛荒的田,杂草丛生,我像是一个木头一样,只是机械地做着活儿。
也有人想来帮助我,但由于我们是在乡下,毕竟是结婚生子的人,一是怕流言蜚语,二是怕影响孩子身心健康。虽然在感情上、生理上都很需要男人,也只能克制自己。家里人都知道我们的情况,说这样不能依靠的男人,趁着年轻早点分手吧,家里人都劝他,说我俩不合适,分手了对他对我都好。但一而再再而三,他就是不同意,或者干脆躲着不见人,所以就一年拖一年,孩子也一年大一年,那时候就想,不管他是否是负责的丈夫和父亲,对孩子而言,总是个挂名的父亲,比单亲家里的孩子不受欺负些。这么一想,也就算了,觉得这种种磨难,也许都是命运给我安排好了的,无论如何躲避,都没用。
我天生是个浪漫多情的女人,别人家的夫妻相亲相爱,相依相伴,而我就像住在庵里,年纪轻轻就断绝了男欢女爱,更别奢望夫妻有难同当。每当看到左邻右舍的夫妻,出双入对,我是何等的羡慕。多少个夜晚,泪湿枕巾,无眠到天亮。多少个夜晚,渴望男人的拥抱和亲吻。
本来这是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一切,对我而言,唉!那时的理解就是前生做多了恶事,老天给我现世报了,让我的身体生理都在痛苦中挣扎。
我曾经假想,如果他不出去谋生,我们的感情会不会好一点呢?很多可能性呈现在脑海。没错,我心里对他有些怨恨。因此,我常常这样想,即便他不去打工,我们的感情一样好不了。
除了他没有家庭观念之外,而且天生对女人不感兴趣。有个秘密,我想告诉你,对你直说了吧,反正你写到书里也不用我的真名。他有轻微的同性恋。这是我多年观察体会的结果。在他眼里、心里,男人似乎更能引起他的兴趣,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只是猜测,造成这样的结果,也许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他16岁就出去当兵了,一直和男人们待在一起,来我家也是因为离不开我哥哥而入赘的。
那时我太小,没发现他有这个问题,直到我们的新婚之夜,他不上床,也不亲吻我,而是和他要好的朋友睡在一起。那时我也没往别处想,只以为他也年少,怕难为情,或者真的像别人说的,他是一个讲朋友义气的男子汉。我的新婚之夜是独自度过的,冷冷清清的房间,大约也暗示了我跟他将来的婚姻生活也会这样。
但木已成舟,我又不好意思和家里人说,心想慢慢地看他能否改变。我也曾经想过,也许,他也有不如意的童年,他也有心酸的往事,他的内心也许有说不出的伤痛。这样想着,我便在心里多了一份对他的同情,我想用女性的关怀和温柔来感化他,来温暖他。可是,不管我对他多么亲热,对他多么体贴,他就是不动心。上了我的床,用背对着我,看了电视里面亲热的镜头,马上走开,真让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难道我的生命要消耗在这种毫无希望的婚姻里?没有爱情的甜蜜,没有夫妻情话,甚至连基本的男女之事也没有。我是个女人,年轻,有旺盛的生命力,抛开生理安慰,我总得生个孩子吧。我思前想后,终于顾不得面子而告诉了家里人,家里人除了思想比较落后,还因为善良,说等生了孩子他会好的,也许是他放不开,都是为他考虑。也怪我自己没有当机立断,明明知道不是自己想要的人,偏偏还将就着过,也认为等有了孩子他会好的。这一等,便是二十多年。二十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二十年,我在等待、憋屈中度过,我已经不再拥有青春。
这就是我为什么结婚七年才生孩子的原因,我都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怀上的,也许是天意吧。孩子出生后,他的情状更是愈演愈烈,我们早已经没有了肌肤之亲,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口锅里吃饭。我们一直分居着,直到现在。
几十年过去了,不管他怎么看,在我的心里,他是孩子的父亲,是我的丈夫。我们一家人也把他当成亲人一样看待,情也好,性也罢,所有美好的念想,都被生活磨平了。
我都已经五十岁了,五十知天命,现在的我,很多事情都能看得明白,也懂得了宽容。即便给我活到一百岁,生命也已经进入倒计时,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
回望我匆忙而过的几十年,曾经我是获得了爱情的,只是我不敢接受,那爱就像是彼岸的花,只能远远地观望。如果说,爱有光芒,那么,我想,他的光芒曾经越过河流,抵达我清冷的屋子,来到我冰凉的房间,给予我最最纯粹的温暖。有个男人爱了我七年,等了我七年,那时候孩子在身边,我们迫于传统的压力,迫于乡村道德的约束,只能默默地相爱,而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我们曾经真心相爱过,此生足矣。
小记:
此后,我跟书云有过再一次交流,我问她是否问过丈夫的感受,有没有就此问题进行认真的沟通。对此,我们又有了以下对话。
我:另外我想问,关于“他”这种情况,你跟他有正面交流吗?
书云:交流过一两次,关键是他逃避,不回答,反而说我有病。
我:是怎么说的呢?他是怎么回答的呢?有细节吗?
书云:我说其他的男人都不和你一样,他就保持沉默。
我:那么,针对这种情况,他是不是也是一个极其痛苦的男人?
书云:是的,我也很同情他。
我:你是否有那么一刻,在悲叹命运对你不公时,对他抱有深切的同情?
书云:是的,有过,有很多次,我都因此而难受,我想,他是多么痛苦的男人啊。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维持这种状态到现在,不然的话我下决心也要他走。
我:最近有谈过吗?人到中年之后,有对这个话题谈过吗?
书云:近二十年来,我干脆不说这个话题了,因为我知道他已成定局,改变不了的。
我:想过要改变这样的情状吗?
书云:不了,就这样吧。现在儿子也大了,已经参加工作,我觉得很安慰,虽然我们没给他一个好的家庭环境,他却还那么健康、阳光,这是我最大的安慰。
爱琴:没有窗帘的房间
新建的楼房,两层,水泥砖瓦结构,一个露天大阳台,站在阳台上,能看到山坡一些向阳人家,错落着的房屋,“开门见山”的朝向,大都关门闭户,落日余晖映照在门脸,金属防盗门闪烁着橘黄色的光。
“瞧瞧,他们可都出去了。”毫不掩饰羡慕,爱琴是向往外面的,这条通往外部世界的砂石路基的村组公路,像一条黑色的带子从她脚下延伸,只是她不能迈出去。
“上个月,我在潜山火车站被他给挡回来了。”爱琴摇摇头,叹气道,“出不去”。
我跟她坐在露天阳台上剥豌豆,掰开外壳,青绿的豆子饱满、丰润,散发着生命的光泽。是爱琴从地里收回来的。作为一个留守在家的女子,爱琴的勤劳不用语言多形容,屋后小柴房层层叠叠堆起来的是她从山上砍下来晒干的柴火,分解成一小把一小把,竹枝,松叶,枯树,码得整整齐齐。挨着柴房围了一个小棚子,刚刚褪去绒毛的鸡子们追逐,吃食。“原来舍不得吃,总想留给他吃。”这个“他”是丈夫,丈夫在合肥,合肥很大,从农村来,都市是海洋,他未曾识得水性,常常被海水淹没。失踪带给家人的信息便是,“他连续两年没回家,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清贫,一家人过得依旧饭糯菜香,两个儿子,大儿子学校出来后,去外面谋生,走潜山,过合肥,到南京,隔了一条江,似乎就是大世界。大儿子在南京找到适合自己的小世界,传来消息都是好的,有工作了,老板不错;发工资了,已经去邮局汇款--他跟很多外出务工的孩子一样,希望一张薄薄的汇款单能带给父母些许的慰藉。
“他们在合肥就好上了。”爱琴谈到丈夫的首次出轨,依然浑身颤抖,手中的豌豆扑落落往下掉,两手绞在一起,手指掐进肉里,抠掉一块皮来。我不知所措,赶紧站起来试图拍她肩安慰她,她甩掉我的手,低下头说,“妹子,倒杯水给我。”
我冲着下楼,灶台上,除了油盐酱醋瓶子,找不到一只碗,拉开移门碗柜,一溜小碗,取出一只,捏在手里,满手冰冷,立夏已过,怎会如此冰凉--没有人气的碗柜像冰箱。拿开水烫碗,倒水。颤颤巍巍上楼,她伸出手来接碗,愕然发现掌心的疤痕,不规整的十字架,她用刀子在手心刻划,让肉体钻心的疼痛来缓解丈夫背叛传达的绝望。
发现丈夫跟村里同族人的嫂子相好之后,爱琴曾经求助远在八十里路外的娘家,娘家有哥哥,娶了媳妇,双双去了外面谋生,妹妹远嫁。只见双亲浑浊的老眼,一时无以言说。掏出所有的钱塞给母亲--不打算回到夫家,随便找根绳子结束薄命。
是母亲的一句话挽留了她。“你得活着送我跟你爹先去。”母亲一眼看到女儿的痛,母女俩抱头痛哭。
然后回到夫家找同族长辈理论此事,长辈令人去合肥把“那两个败门风的给绑回来”。人回来了,也被分散了,心却走到一起--在合肥汪洋一样的人流中,这两个偶尔相遇的家乡人,互相给予对方温暖,他们没有别的需求,只在孤寂的时候,受尽委屈的时候在一起诉说。不往家里打电话的理由有千百条,一条便足以叫人心生酸楚:他的心里是疼惜妻子的,不忍心让她知道他在外受到的轻慢、鄙薄甚至身体的伤害。他怎么忍心告诉她呢?家中小儿子还在读书,大儿子在外打工也是腥风苦雨,妻子含辛茹苦抚养孩子,她孝顺公婆,她田里山上日夜操劳。
可是妻子想知道,她愿意风雨同舟,他不给她这个机会。摇摇欲坠的旧祠堂里,族长跟同族男性聚集,祠堂太小,只允许60岁以上男性,其他人被拒之门外,所有的人都来看这出戏,各种心境的都有。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她怎么忘了“家丑不可外扬”。她醒悟过来,要离开,可是不被允许,祠堂外她是主角,所有人同情她,她在外喊族长,说错了,她错了,让丈夫跟她回家,他们有能力独自解决这家务。正在拉扯之际,祠堂里面发出喧哗声,接着便是轰隆隆的声音,房梁塌陷,爱琴只听见丈夫在里面大喊她的名字,爱琴爱琴。
“是不是命里定好了的?”爱琴没有喝水,仲夏的露台,舒适,宁静,暮色未曾到来,勤劳的青蛙就开始唱歌。抬抬手里的碗,说,“没有人替我端这热乎乎的茶水。”
陈姓族人早就希望修葺祠堂,盛世修家谱,只是这一大笔资金何处来。盛世是外面的,繁华是外面的,跟这山村无关,掀动竹林的是现代风气,跟传统相距甚远。
“他说不会丢掉我。”貌似一件物品,她大约也是默许的,他用了“丢掉”这个词,我听着心下颤动。
接下来,丈夫离开合肥回到村里,这一年年底,在南京打工的儿子没有回来过年,他只给母亲发了个短信:“如此羞耻地活着,妈妈,我真想死。”儿子说的羞耻除了父亲之事,是不是还有在外受尽的白眼?祠堂事件历经两年才渐渐被村人忘却,夫妻俩在家里过着平淡的日子,“别人都以为我们和好了,其实我们晚上没有睡在一起”。
我坚信爱琴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有她自己的生命感受,不知道这一次我们的相遇,是替她打开一个结,还是往伤口上撒盐。我记得同来的小凤说,你去山下后,我跟老太太到她家里,她那个眼神,充满了信赖,亲人一般,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望--她把自己闷太久了。小凤说,“你这样采访可能有问题,你打不开人家心扉。”她替我担心,路远迢迢从浙江来到安徽,她希望我有所斩获,她对我没有跟爱琴深入交谈小有责备。事实上,我隐瞒了一些事实,我没有告诉她爱琴在跟我说话时,那倾泻而下的情景。我没有告诉小凤是因为,我答应爱琴不在村里面跟任何一个人说,包括小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