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人--乡村留守妇女生存境遇(八)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留守妇女
  • 发布时间:2014-02-16 13:55

  海玉的床上,芮钱飞已经沉沉地睡去,他侧身朝里面,肚子上拦着一个被角,海玉仰天躺着,一会儿又翻身朝里,搂着儿子,像是惊醒过来的样子,昂起头眯着眼看儿子,又摸摸儿子的额头,一会儿又朝外面翻过来。然后又静下来了,我看到海玉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面,我以为她不舒服,摸肚子,再细看,却摸着自己的胸。是的,海玉的手在摸自己的胸……

  我尽量轻声地躺下来,又轻轻地在小女儿背后抚摸,我希望她能安静地睡到天亮,我已经不打算把她抱到海玉床上,我不忍心打断海玉的自我安慰。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了床,见到海玉,我问昨晚娃儿睡得可好,海玉说神婆可真灵,娃儿一觉睡到天亮。我说估计是苦蒿苦竹心什么的降火,孩子有内火。

  海玉当即反驳,“那些东西只是辅助用的,真正是神婆给驱了那些脏东西。”

  我忽然想起来,问,“你也睡得好吧。”

  “他不在家,我没睡过安稳觉,不踏实。”海玉笑笑说。

  后来我查了有关资料,对于手淫的解释,才知所谓手淫就是自慰,其中有一段文字这么解释:1991年6月,第十届世界性科学大会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召开,荷兰卫生、文化和社会部部长在大会开幕式上代表组委会庄严宣告:“自慰以前被认为是一种病态,但现在认为无害,甚至是健康的行为。如果某人有性问题,恰恰是那些不能自慰的人!”来自58个国家的800多名性科学专家和学者报以热烈的掌声表示赞同。近十年来,美国、荷兰等国性学研究机构经过大量的实验证明:自慰不会引起人生理、心理的异常,也不会引起性功能障碍。相反,自慰已成为治疗某些性功能障碍的有效手段。自慰的危害就在于对自慰误解导致的恐惧。至此,在西方性文化中,关于自慰的种种错误看法得到纠正。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时时会浮现出海玉的一双手,它们游走在一个年轻的身体之上,在繁重的劳作之余,这个身体多么需要抚慰。

  芳芳:活着就是受苦

  竹林掩映中的一桩黄泥墙房子,两开间,浏阳乡间的房子,堂前大多宽敞。进门正中墙上,大都张贴着某个节日遗留下来的痕迹,“天地君亲师”、“忠·孝”、“德·贤”这些广博大气之言。有的人家里堂前空荡荡的,只有这些写在红纸上的文字在墙上孤独地宣扬着传统美德。芳芳家有些例外,在她倒水给我们的时候,我注意到正面墙上贴的是毛泽东的画像,大约因为时间长久,已经有点褪色。只是画像两侧的对联,是新写的:丰功伟绩心连万民,功比日月一代天骄。横批:伟大领袖。对联两侧又有红纸竖了一个对子:宗功衍庆人文蔚起振家声,党政英明社会和谐昌国运。给人感觉,芳芳一家紧跟着党的步伐,不甘落后的味道。这些在此刻看来,似乎显得跟生活没有关系,我倒更愿意看到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样的字眼,叫人心生安慰。

  我去的那天是初夏,因为前几日下了雨,地气还凉,芳芳身穿白色打底T恤,一件黑色小外套,米色休闲长裤上,粘着不规则的痕迹。芳芳笑着说,都是儿子在她身上调皮,口水啊,牛奶啊,还有糖,都往她身上擦。儿子还小,不到两岁。

  芳芳刚从医院回来,手背上贴着医用创可贴,打了吊针来不及撕下,怕血再渗出来,清瘦的身子,典型的凹凸型脸蛋,属于比较明显的客家人特征。见到我,芳芳有些羞怯地笑笑,露出两个酒窝。我特地把芳芳的身高体重记录下来,是因为她太瘦了,“我比以前胖了10斤,现在有85斤了”,1米55的身高,这个体重实在叫人担忧。

  芳芳,1986年10月出生在浏阳东乡一个小村落里,初中毕业后给远方姨娘看管小店,那种床上用品批发部,“我喜欢看店,读书时的理想就是自己开个店铺。”对于自己不再愿意接受更多的课本教育,芳芳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喜欢读书,读不进去,不懂,觉得没意思,不如早点出来赚钱。”

  像大多数乡村女孩一样,芳芳走出校门之后,除了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更重要的便是恋爱结婚生子,在熟人介绍下,芳芳认识了一个叫陈东敏的小伙子,“他也瘦瘦的,结婚后也没有胖一点,一年到头都在广州。”结婚前后,芳芳几乎都是一个人度过,丈夫在家最多的时间是23天。因为效益不好,厂里放假,“只要有活干,谁愿意

  待在家里?赚钱都来不及,家里这么多人要吃饭。”

  2007年11月,芳芳生下大女儿,生女儿的时候,丈夫没在身边,对此,芳芳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我爸妈都能照顾我。”--生存可以抵消一切身外之物,温馨,夫妻情话,耳鬓厮磨,肌肤相亲这些都被视为意外之财,需要好运气好福气才有资格享受。“女儿对我老公不亲。”

  “不亲是什么样的?”

  “我老公过年回家来,女儿不肯喊爸爸。”

  父女俩常年不见面,几乎是陌路人,只是在春节期间偶尔见面,或者在电话里被迫着喊一个声音叫“爸爸”,她才认为自己是有爸爸的。事实上,6岁的孩子也无法真正懂得“爸爸”的含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里的爸爸,是拿嘴唇亲脸蛋,拿胡子扎小手,把他们架在脖子上的男人。在犯困的时候,有一个结实的肩膀可以随意靠着睡过去,不用提心吊胆--这一切,对于芳芳女儿晶晶来说,是陌生的体验。晶晶总是用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看着这个回来过年的男人,伸出双手说,“来,爸爸抱抱。”这样的时光少之又少。

  “要我老公说,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买东西给你吃。”芳芳说到这里,浅浅地笑了笑,大约,在她的生命体验里,这是最温馨的时刻。看父女俩生疏着,她总是怂恿女儿,“快,快叫爸爸,爸爸带你去小店买糖。”女儿摇头,芳芳接着诱惑,“买冰激凌。”这下,晶晶便动了心,舌头舔舔嘴唇,走到芳芳身边,招手示意让芳芳蹲下,她会附在妈妈耳边说一句悄悄话,“阿楠吃过冰激凌。”

  阿楠是晶晶同桌,不知道有多少个日子,晶晶看着同桌阿楠有滋有味地舔舐冰激凌。我在想象,阿楠眼底嘴角透露出的那种优越感,是怎样刺痛了晶晶的内心。

  “有一次回家来,哭着告诉我不想上学了,问她为什么?她摇头不肯说,再问她,说阿楠吃冰激凌。”直到现在,芳芳依然不是很能理解自己的女儿,一个六岁女孩的自尊和卑怯,她无法体会得到,也无法改变那样的现实,只能选择躲避,躲避别人的优越感带给自己的挫伤。“女儿很乖,回家来都不说。”

  得到能吃冰激凌的许诺,晶晶犹豫着让爸爸抱起,爸爸理所当然要亲脸蛋,做别的父亲惯常的亲昵举动,晶晶已经不再习惯--太小的时候不懂得。才6岁,她就懂得疏离了,她不再奢望这种亲情,也拒绝这种亲情,她把头躲开去以逃避父亲的亲近。年轻的爸爸本来只是想抱抱女儿,买冰激凌只是一个借口,见女儿如此抗拒,只得放下晶晶--妥协之后依然没有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晶晶有些敌意,她不愿再喊爸爸,甚至拒绝吃饭,一个人躲到房间角落,不流泪只是坐着玩自己才看得懂的游戏,谁也不知道她的渴求。

  因为村里没有学校,芳芳带着两个孩子在镇上租房住,五十平米,房租800元一年,女儿上学前班。除了双休日,芳芳每天早上6点起床,料理完三个人的早餐,便送晶晶去学校。中午晶晶在学校吃饭,休息,大约下午三点半四点左右,芳芳带着儿子去学校接回晶晶之后,这一天真正的辛劳才开始。

  晚饭基本是两个菜,有时候加一个汤,如果女儿吵着要吃肉,芳芳也会从冰箱拿出前几日割回来的猪肉,切成小片炒,“有时候觉得很烦的,因为这样的生活重复重复,好像没完没了。”吃饭也是一桩艰难的事,因为丈夫常年不在家,芳芳总是格外心疼一对儿女,宠爱之余基本没有在意培养他们的生活习惯,比如女儿扒拉一口饭在嘴里面,夹了菜用以佐饭,却总要抿着嘴吮吸几分钟,才肯吞下去。有时因为吮吸时间长了,嘴里的饭菜没有味道,便又吐出来不想吃。如此这般,芳芳总是感觉很疲劳。这还不算,儿子吃饭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一小碗饭有时要吃一个小时才结束。“要是老公在家,他们就乖一点。”对于这点,芳芳毫不避讳自己的失落。才27岁的她,脸上的稚气未曾脱尽,便要懂得养儿育女和艰苦持家,目前为止,所有生活来源,都靠老公在广东打工所得。

  晚饭之后,晶晶开始完成幼儿园布置的作业--谁都觉得正常,才6岁,就已经有繁重的回家作业,抄写拼音ABCD(啊拨兹得)各10遍,抄写数字1-10各10遍,这样无趣的作业,常常让晶晶没有完成就会趴在凳子上睡过去。

  “我最生气的是,她学习不努力。”对于学习是否努力,芳芳唯一能够找到依据的便是这个回家作业,“不过考试她还可以,有时候两个100分,有时候一个100分,一个98分,她就是粗心。”晶晶有时候也会拿自己的分数跟妈妈谈条件。

  “我考两个100分,你给我买一条花裙子,跟楠楠的一样,这里有个蝴蝶结。”晶晶念念不忘同桌那件漂亮的有蝴蝶结的花裙子。

  等到两个孩子睡觉了,芳芳开始洗衣服,冬天还好,几天或者一周一换,到夏天就累了,虽然夏天衣服单薄,洗得不是很累,可是从头到脚都得换洗,还是觉得累。

  “最难熬的日子是孩子生病,晚上不能睡觉,第二天还得送女儿去上学,有时候昏昏沉沉地走在街上,恨不得车开来把我给撞死了算。”

  最让芳芳记忆深刻的是那一次,她自己染了重感冒,头昏眼花,两个孩子交给母亲,母亲身体不好,加上孩子吵闹,没办法又接到镇上跟自己住。芳芳抱着儿子去了小镇医院,医生给她量体温,39度,她几乎站立不稳了,医生建议她打吊针,算一下要四百多块钱,她舍不得,配了点退烧药打了一针就回家。吃晚饭时,发觉儿子不对劲,一摸额头,烧得厉害,放下饭碗交代女儿好好吃饭,她带着儿子去医院急诊,待挂完三瓶点滴回到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女儿饭还含在嘴里趴在凳子上睡了。好不容易安顿好儿女上了床,到半夜三点多,被女儿吵醒,下意识地摸摸她额头,像火烧着了一样。芳芳说到这里,还是心有余悸,摇摇头,“真怕这样的日子又会来。”那一个晚上,芳芳站在阳台上,“我就想跳下去死了算了,我太累了,我不想再这么苦地活着。”

  是一个拖拉机手救了她一命,那是深秋的夜晚,站在阳台上的芳芳被冻得牙齿发颤,房间里儿子女儿都已经醒了,看妈妈不在身边,大哭着寻找。“邻居也被我们吵得睡不好觉,可是已经习惯了,他们也没发觉什么。”芳芳站在阳台上,对着南方哭,她说不知道广州在哪个方向,她只希望丈夫能听见她的委屈和无以为继的活下去的信心,“我打算往下跳,什么都不想,就想着我摔死后会是什么样子,是头破了还是肚子破了,反正不停地想着自己很悲惨的样子。”芳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一个早起去沙场装运沙子的拖拉机手,看到芳芳站在阳台,神情呆滞,头发蓬乱,两个孩子缠绕在她身边大哭,拖拉机手停下,对着阳台吼了一句,“喂,你想干什么?”

  就这么吼了一句,芳芳才回过神来,抱着儿子女儿哭泣。“那是我第一次哭出声来,平时我都压着自己的,被人听见了不好,以为我们过得不好。后来邻居还是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要我打电话给老公,说你们这样过日子,犯得着吗?回来大不了日子苦一点,总比你一个人撑着好。”

  我抬眼看房间的墙上,大幅婚纱照,芳芳跟陈东敏紧挨在一起,两张孩子气的脸碰触着,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照片上外加了一行卡通字“带我飞,带我走”。

  我指指婚纱照问芳芳:带我飞,带我走,是你们让加的吗?

  芳芳摇摇头,“是影楼加的。他们都这么做。”

  “带我飞,带我走。”不知是隐喻还是巧合,花样年华,沉重的生活担子山一样压下来,这个才32岁的丈夫无法带着家人走,更不能带着他们飞,那样的念想在此刻成为一幅招贴画,已经跟躺在床上的芳芳不发生任何关系。

  老公比芳芳大5岁,在广州某橡胶厂上班,“已经十三年了。”这个年份足以让我瞠目结舌,我问是不是厂里待遇好,才不舍得回来?芳芳摇摇头告诉我,厂里为他交养老金,说是要做满15年才能享受--对于这方面的规定,我自然不甚明白,待我细问芳芳,她又摇摇头说,我也不太知道,反正老公是这么说的。

  那么,再过两年,你们夫妻就可以团圆了,我说。

  芳芳羞涩地笑了笑,说,也不一定,回来没事做,家里开支这么大,没钱过不了日子。

  在我们坐着说话的这段时间,芳芳好几次都用手捂住额头,我问原因,才知前几天她晕倒在家,要不是儿子大哭着惊动邻居,“我可能就活不过来了。”芳芳疲惫地告诉我们。

  芳芳休克过去,邻居叫了救护车前来,“老公的哥哥在浏阳工作,送了两千块钱过来,不过一下子就花完了。”总是不够,医生诊断,芳芳身体虚弱,严重营养不良,需要加强营养以及充足的睡眠。医生建议住院再观察,芳芳没有答应,结了账,她坐公交车回到娘家,母亲看着脸色蜡黄的女儿,责怪了几句--芳芳当然知道母亲心疼自己,可是,“我连坐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还要说我,我心里难过死了。”说到这里,芳芳的眼眶湿了。

  这期间,芳芳接了一个电话,用浏阳乡间土话说了几句,挂了手机,芳芳轻声邀请我们:“在我家吃中饭吧,我去烧。”原来刚才的电话是芳芳母亲打来的,这位未曾谋面的母亲,希望女儿能够款待我们,虽然她知道,除了一杯清茶之外,家里几乎找不到吃的。

  即便深陷困境,好客的习俗依然存在乡间,我注意到芳芳家墙上还张贴着两张泛黄的纸,印着密密麻麻的字,走近了看,一张是《醒世文》,另一张是《治家格言》。《醒世文》说:一生都是命安排,今日不知明日事--认命还是不认命,在这里无法确认。《治家格言》说:做人带点人情味,不可待人冷冰冰。

  吃了药之后的芳芳,极度嗜睡,有时甚至醒不过来,女儿儿子在身边大哭,邻居撞开门之后,才发现芳芳只是睡着了。原来这个药“药性太强了”。芳芳为此又到医院去打针,“说是解药。我也不知道。反正吃药不吃药,我每天晚上睡觉前头都痛得很。”

  我明知道这样的问题不合适,还是忍不住问了,“你现在这样的生活状况,老公知道吗?”

  我看了看芳芳,芳芳转头看了看屋子外面,青山绿水,不远处木制板厂发出锯木条的“刺刺”的声音,穿过溪水,传进屋子,有些清淡。几只鸡在外面踱步,屋外空地上,一堆鞭炮碎屑在阳光下静静地躺着,已经寻不见节日的气息。芳芳收回眼光,看了看我,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个哈欠--她哭了,原来打哈欠只是掩饰,可是没有阻止突然而至的悲伤,泪水无声流淌,从脸颊到下颚滴在胸前衣襟。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芳芳擦了一次,纸巾湿透了,我又递给她一张,再湿,我索性把整包纸巾塞给她,芳芳接过纸巾,站起来,进了房间,临进门时,哽咽出一句:我想躺会儿。

  我们决定离开,翻了翻皮夹,我才发现没有带钱,只有一张百元钞票,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慰,又不能直接拿这一百块钱给她--这算什么?同情,怜悯,我有什么资格?即便对芳芳的痛楚感同身受,也没有理由触动她内心深处最最疼痛的部分。正当我不知所措时,芳芳轻轻喊了我一声:阿姨,你能进来吗?

  在进入芳芳房间之前,我已经看清楚房间门楣上贴着的大红喜字,足有一个婴儿那么大,想必当年这间屋子是充满了喜气的,甚至都要溢出来,在堂前回旋。大红喜字下面,依旧是红纸黑字写着“花好月圆”,门的两侧是一副对联:石麟入室早呈祥,玉燕投怀先兆梦--新婚燕尔最美好的祝福。堂前两面墙上,“佳宾莅止齐眉案上设时蔬”,六年前喜庆的光景尤在眼前,令我好奇的是,六年过去了,这些红纸依然如此鲜艳,仿佛昨日才拿浆糊张贴,尤见芳芳穿着白色婚纱,娇媚依然--我一脚跨进房门,一张宽阔的席梦思床,芳芳斜斜地倚靠着,眉头紧皱,眉心拿手指掐出暑气,黑紫的一簇。见我进去,身子动了动,算是给我挪了地。

  芳芳跟我谈起她的恋爱,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从未经历大的波折,由人介绍认识后,年底时,这个叫陈东敏的小伙子回来,便结婚了。乡间很多婚姻都是先由事实转向纸面,芳芳生下孩子35天之后,他们才领了结婚证。“我没想要过多么好的日子,只求平平淡淡。”事实上,芳芳这个看似极其朴素的要求,实现起来却是千难万险,婚前丈夫在广州,婚后依然在广州。

  生活如此艰难,依然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她告诉我,即便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也很少向同学开口借钱,“人心太复杂了。”芳芳有些饱经风霜之感,说她同学的状况各不相同,有的人因为家里困难,“去做那个不正经的事了。”芳芳说。

  “什么不正经的事?”

  “反正就是从男人口袋里找钱。”

  “你跟她们有往来吗?”

  芳芳摇摇头,她的叙述让我感触良多。

  “在镇上,还是有不少同学,男的女的都有,不过我不太跟他们一起玩,你说为什么?我说给你听,反正一下子说不上来,有的同学嫁得好一点,就看不起人,说有穿不了的衣服,宁愿丢掉,也不会给别人家的小孩。还有的去做了不正经的事,我也不想跟她们在一起。还有,男同学就更不会和他们玩了,怕人家说闲话,我又不是真的没饭吃了,就算没饭吃,我还有老公的……其实,我虽然现在过得很苦,还是有点看不起她们的,她们外部看起来很风光,衣服穿不完,化妆品用得很高级,从内部来说,她们不好。她们没有老公,没有孩子,被村里人看不起,出去了就别想再回来,就算回来了,她们还是要出去,就这样。所以我有的同学说自己在打转,找不到一个定下来的点。我觉得现在没有什么不好的,我有老公,我有两个小孩,等小孩大了,我就轻松了。”

  趁芳芳不注意,我把一百元钱塞到枕头一边茶几上,拿杯子压着,露出一只角来,希望在我们离开之后她能看到。当我从芳芳房间出来,劈面就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房门口,因为之前没有任何预兆,我有些慌乱,却见老人笑笑,说,在我家吃饭。

  没等我走出门,芳芳追过来,“阿姨”,她欲言又止 ,她手里捏着一百块钱,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摆摆手笑了笑,她停住脚步。我附在她耳边说,给孩子买苹果吃。芳芳点点头,可是……

  我按住她的肩膀,不许再提这个。

  我们互留了号码--我承认,当时我是真心的,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帮到芳芳,我跟她说,我只能听你说说话,别的阿姨不能帮你什么。

  芳芳说,有个地方说说话,就很好了。

  走出门,看到门两侧的对联,因为风霜侵袭,已经看不到任何代表吉祥如意的字眼,凑近了看,才发觉纸上两个卡通娃娃在相对恭喜,旁边一句话,家是爱,要在一起。

  不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的不仅是身体,也是精神,留守和离去封锁了所有,包括眼泪,只是感觉,不能伸出手来替对方擦拭。因为疲惫,芳芳有时会给丈夫打电话,响两声便挂了,按照电话费价格计算,老公打过来电话费比芳芳打过去便宜五分钱。有时候想在电话里告诉丈夫自己的辛劳和思念,没等开口说话,老公在那边先抽泣了,说想念家里,很想念,两个人就在电话里哭。儿女看到妈妈哭了,也哭,一家四口,不能在一起笑,也不能在一起哭。拨通电话听到的只是遥远之地传来的哭声,“活着就是来受苦的吗?”

  在跟芳芳坐着说话的几个小时里,我总是被她这个问题给难住,芳芳只是奇怪,也努力了,从来没有敢松懈,可是,日子为什么就好不起来呢?

  相对于许多家境宽裕一些的留守妇女,芳芳整天担心的是钱,吃穿用度每一样都需要钱。除了担心,她有无尽的疼惜,疼惜丈夫弱小的身子,是否还能撑起这个家来--家里还欠着几万块钱,前年婆婆被查出患脑肿瘤,花了十几万最后还是去世了,好在大伯(丈夫的哥哥)很好,家里很多开支都是大伯家在付出,“但是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说到将来,芳芳很憧憬,她跟丈夫已经有了打算,等女儿可以上小学了,就托付给大伯大嫂帮着带,她带着儿子到广州,跟丈夫生活在一起。“看经济情况,要是手头宽裕一点,我们暑假去广州。”可是算了一笔账,这样的合家团圆显然需要高成本,坐火车,可以带干粮,到了广州,“什么都要花钱,同样的缺钱,在家心里还是踏实一点。”

  离开浏阳一直到现在,半年过去了,期间芳芳来过不少电话,也发了很多短信,坦率说,内容极其贫乏,有时没有任何称呼,只一句:“吃饭了吗?”“很忙吧。”“不要太劳累。”我疑心这些短信是错发给我的。事实上,我跟她的关系远没有到这个地步,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承认,之前是我打搅了她,她貌似平静的日子,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也许就那样了,习以为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是,我因为要了解留守妇女的生活,粗暴地进入了她的日常。这之后,我的生活也算被间歇性地打搅,比如,有个晚上,我极其疲劳,靠在床上翻了两页书就睡过去了,我被手机短信铃声惊醒过来,是芳芳发来的,“阿姨睡觉了吗?请帮教我劝劝人,孩子做作业总做不出,家长发脾气怎样劝通家长,阿姨现在有时间发信息吗?”我神经衰弱极其严重,失眠是常态,能在翻书时入睡,对我来说简直天赐恩德,当即关了手机接着睡觉。正如所料,我已全然没有睡意,迷糊到第二天,匆忙上班,心里有一个很繁复的结需要解开--我如何跟芳芳说明白,我其实也很累,很疲惫呢?

  待忙完手头的事,我发了个短信给她:芳芳,不好意思昨晚没有回你短信,因为很困。不知你跟孩子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孩子那么小,你不要总是要求她做那么多作业,重要的是培养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学习习惯。我们都要慢慢养成解决问题的能力,你觉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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