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川(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静川,白苇镇
  • 发布时间:2014-02-16 13:06

  四

  大雪迟迟没有来到白苇镇上,天早冻得发了白,只比白苇塘边的芦苇暗一丁点。镇上的人变得不大爱出门,女人们织补衣服,男人们则喝着老酒暖身子。这是白苇镇少有的空闲日子,天一冷,活也少了许多。

  这个冬天,注定是不同的。先是雪,在这个冬天快要过去前,抓住了末梢,下了起来。这一下,就不得了,雪卜子竟连成了一片,白茫茫地盖住了整个小镇。及雪止住,芸溪对静川说,她对孙旭宗没感觉了,没感觉了,就要分。静川第一次觉得,感觉是这个世界上顶坏的东西。

  静川穿好棉袄,要出门。芸溪在她背后喊,雪都没化干净,去哪里呦?静川不回答,走了一阵子,还是偏过头说,去还债。芸溪站得老远,她没听清。幸亏没听清,不然,她保准要跟过来。

  山上的积雪比镇子上的还要深,静川爬上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在一个坡口停下,她要找一棵老松树。大雪覆盖下的山,毕竟和平日有些不同,静川花了些时间,才找到。静川立在这棵松树下,白色掩映下的老松愈加青翠,和那斑裂的树皮极不协调地搭在一起。静川把雪刨开,又从怀里拿出一把铲子,这是她出门前放的。她开始挖土,土黄色的泥巴很快渗入了周围的雪中,雪变得浑浊了。静川挖了一下午,快傍晚时,她扛了装满十多个罐子的蛇皮袋下了山。

  静川拎着偌大的蛇皮袋出现在孙旭宗家时,把孙家人吓了一大跳。还是孙旭宗反应快,这不是静川嘛,快,快进来坐坐。静川跟着孙旭宗进了侧屋,还没等孙旭宗开口,她便说,我是来送柚子的。大冬天的,哪来的柚子?孙旭宗问。静川不吭声了,她解开蛇皮袋,把里面的罐子一个个地掏出来,齐齐地叠放在一边。十七瓶,静川放好后,站起身,你要不要点点?孙旭宗愣住了,他弄不明白静川怎么能在大冬天里弄到那么多柚子。你……这是做啥?他有些怕。静川说,她是来听故事的,她给柚子,他讲故事。孙旭宗说成,说柚子拿多了。静川又问,没有柚子,还能不能听。孙旭宗说,也成。这时,静川突然笑了起来,说,那就这样说定了。你还以为我真给你送柚子啊,这些柚子早就不能吃了。孙旭宗也笑了,没想到你这丫头,居然也会诓人。

  静川和孙旭宗约好,在孙旭宗回学校前,静川一有空就去听故事。静川通常上完班,吃好晚饭去孙旭宗家。孙旭宗讲一小时,静川就听一小时。孙旭宗有时觉得,静川不是来听故事的,更像是来安慰他的。然而,她一次也没提起过她姐姐的事,只一个劲地夸他讲得好,孙旭宗有些感动。

  孙旭宗即将回校,临走前送了静川一本书。孙旭宗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静川接过书,封面上写着“天龙八部”四个字。孙旭宗又问,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本书。他看静川没反应,就说,还是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话说逍遥派掌门无崖子,才华横溢,武学更是无人可及。无崖子娶了李秋水,他原以为她就是他今生的最爱。可是,相处越久,无崖子越觉得李秋水不是他所要的那个女人。他为此郁郁寡欢,并终日对着那尊照着李秋水雕刻出来的玉像。而李秋水亦不清楚,为何自己的丈夫喜欢那玉像,而非本体。只可惜,无崖子至死都没弄明白,原来自己喜欢的不是李秋水,而是李秋水的小妹。

  无崖子和李秋水在一起,是不会有幸福的。他只有和李秋水的小妹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孙旭宗停下来,直勾勾地望着静川,你希望无崖子幸福吗?慌乱中,静川回答,她不是李秋水的小妹,希望又或者不希望,无关紧要。孙旭宗便不再问下去了。

  孙旭宗和静川都没有想到,他们谈话的时候,白苇酒家正迎来了久违的热闹。痞子二马挺直了腰板,坐在店中央的太师椅上,他的一只脚架在了对面的条凳上,好不威风。二马,你又有啥好事啦?二马指了指桌上的空酒杯,意思是叫他们付酒钱。行啊,人群中传出一阵粗哑的低吼,钱老虎从口袋里掏出个钱包来,胀鼓鼓的,二马恨不得拿手心子去抓。钱老虎一手压住了钱包,只要你说得值,今天的酒钱包我身上。好,我说,我说。二马立马露了笑脸,只是别忘了,说话要算话啊。

  二马拍了几下腮帮子,我要说的可是小白脸孙旭宗和白苇镇第一号大美人芸溪的情事。说吧。大伙催促道。二马却不说了,他闭上了眼,哼起小曲来。上酒、上菜,钱老虎会了意,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吆喝起来。先上的是三个冷菜,一盘花生米、一盘白斩鸡、一盘凉拌海蜇头,酒也很快斟上了。这是上好的女儿红,酒香瞬间四溢开来。二马夹一块鸡,抿一口酒,好酒,真是好酒呀!众人被吊足了胃口,如果不是等着听芸溪的事,真想一拳打过去,打得他找不着娘。

  二马喝饱了,手仍拿着杯盏,我说那天,我怎么会想到去芸溪家?对了,二马拍了下脑瓜,芸溪不是和孙旭宗这小子好上了么,我就寻思着今后没准看不到她了,便想上她家去偷看几眼。等到了她家,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我刚要走,却听到里头有说话声。凑近一听,果然是芸溪,她正和孙旭宗吵架呢!吵什么?有人插了句话。别急嘛,二马放低了声音,芸溪想要和那小子做那种事。啊--人群骚动起来,大冬天的,却出奇地燥热。不过,那小子是个脓包。他一直推搡着,死活都不肯干。他们吵完后不久,就分了手,你说为的啥?二马讲完了,得意地看着那些吃惊的脸。

  怎么可能?一个人说。只要是正常的男人,谁能挡得住那阵势?对方可是芸溪啊。大家表示赞同,又一个人说,二马,你骗吃骗喝就算了,也用不着编个下三滥的故事糊弄人。这回,二马是真火了,他头上的青筋爆了出来,根根分明。二马把手上的酒杯捏紧,使劲地敲击着桌面,砰砰作响。不过,细心的人不难发现,他敲得很有分寸,声音虽响,但还不至于把酒杯敲破。每敲一下,二马就说一个字,连起来是,我二马要说假话,天--打--雷--劈。白苇镇的人信天,大人、小孩都信。大家便觉得二马说的不全假,二马不至于为了一顿饭得罪了老天。

  还有一点,让白苇镇的人确信,二马说的就是真的。那是在消息传开后的第二天,大家还探讨着这事的真伪。没想到,孙旭宗就站在后头。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发白的脸,大家都害怕他发起狂来。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后来也没听说,他去找二马理论。镇上人都说,要是没有那档子事,他二马还能那么逍遥?女人们的心情更为复杂。她们当然不愿看到孙旭宗同芸溪这个妖精缠绵,可是,她们又不得不怀疑孙旭宗是否还正常。芸溪,可是任谁都挡不住的狐狸精呀。

  收到消息时,白苇塘早已全传了个遍,静川忙赶往孙旭宗家。一进屋,孙旭宗正在看书。静川一把夺过了书,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看书?孙旭宗也不气恼,取过书,现在是晚上,是看书时间。他说完,继续低头看。你……知不知道二马在外头说你什么?孙旭宗说知道。知道,知道怎么不去说清楚呢?孙旭宗终于把书放了下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静川,这可真不像你。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他突然把声音提亮了,再说,二马说的是实话。要说,由他们去。静川觉得孙旭宗是真男人,是真对姐姐好。然而,姐姐却不要他了。静川心想,自己该为他做点什么。

  孙旭宗回城的那天,静川起了个大早。她堵在三岔路口上,这是通往城里必经的口子,且人流密集。孙旭宗来了,他只身一人,背着一个厚重的行囊。旭宗哥,静川叫他,我来送你。孙旭宗没想到静川会来,他打趣道,今天可没故事。我知道,静川说,她看到前头有好几个人朝他们走来。静川一咬牙,你别走,说着抱住了孙旭宗,几乎是从前边死死地抱住。孙旭宗动弹不得,他的手就僵持着,不知该往哪里放。

  有人叫出声来了。静川知道,很快,这里就会挤满人,他们会把今天看到的一幕无限放大,再像无数个昨天那样传递出去。静川对着早已木讷的孙旭宗说,还不抱紧了?孙旭宗有些踟蹰,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静川却说,因为她想做李秋水的小妹了。孙旭宗的手就从半空中落下来,将她搂在了怀里。孙旭宗感觉,眼前的女人不仅仅是只会听故事的小妹妹了,她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来抚慰人呀!

  五

  正月里,孙旭宗回来了。孙旭宗一到白苇镇,就先赶去静川家,引得镇上的人啧啧发笑。很快,这种发笑又演变成了一种羡慕,听说孙旭宗的工作落实了,是城里的机关部门。

  孙旭宗对静川说,他在白苇镇只能逗留几天,过几天就要去单位报到。他本来没打算回来的。那为什么又回来了?静川么。你说呢?孙旭宗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他们都笑了。

  这天晚上,他们坐在白苇塘前,这是一年中白苇塘最清净的时刻。枯了的芦苇全化进了土里,从堤岸上望去,除了泛着白光的湖面,整个塘子光秃秃的。但是,静川却分明地感觉到脚底下有东西在攒动。她知道再过不久,绿色便会再次降临在这片土地上,鱼儿、虾儿会从解冻的暖流中醒来,衔着一颗颗大而晶亮的珍珠。

  孙旭宗拿出一瓶酒来,他说,今儿高兴,陪我喝点酒吧。说完,自己先喝了一口。静川推说自己不会喝,孙旭宗却说,这是自家酿的米酒,喝得。静川也啜了口,果然,酒香醇厚,还带有点甜甜的稻谷香。这就对了嘛,孙旭宗看着静川说,这酒不醉人。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没多久,瓶就见了底。

  孙旭宗其实酒量不大,刚才偏又喝得急。这会,酒气早已蹿到了脸上、颈上,起了红。孙旭宗觉得头有些发晕,顺手把上衣扣子解了,横躺在塘上。静川被吓得不轻,她连声问,旭宗哥,没事吧。没事。这时,一阵强劲的风从远处刮来。早前孙旭宗听说,醉酒的人倘使吹几口风,便自然会清醒。可等风过去,他反倒觉得更加晕眩,坐着的静川变成了两个,不,是三个影子。

  静川,你也躺下来,这地儿,舒服着哩!孙旭宗说着,要拉静川。静川说好,她在孙旭宗边上躺下。白花花的月亮照着白苇塘,照着静川,也照着他俩牵着的手。静川的手软软的,不冷也不热,那是女人身体所特有的手。孙旭宗心头一热,全身颤栗起来。

  孙旭宗记得初三那年,也有过类似的颤栗。那晚,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他始终在追一个女人。女人是谁,长什么样,他全忘了,他只知道她对他是特别的。他终于在一个死胡同截住了她,他上前抱住她。女人挣扎起来,不停地嚎叫,犹如一条银蛇在他体内游窜,湿软地抚过他的每一寸肌肤。啊--醒来时,他浑身仍不住地颤动,好像整个人都被那种酥软吞噬了,不再是自己。一低头,裤子底下湿漉漉的一块,他知道自己从此便是男人了。

  现在,男人孙旭宗的身体里强烈地渴望膨胀,他需要温柔的银蛇蜿蜒在他的骨骼上,尽情地蛊惑他。他看到月光下,静川的身子镀上了一层银光,冷冷的,正好能驱散他的热气。孙旭宗扑了上去,死死地压住那条银蛇,他看到对方的眼睛因惊恐而睁得大大的。接着,在他怀里死命地扭动,他意识到她想要跳脱,像梦里那样。孙旭宗加大了气力,按住了她想要反抗的手。一碰到她的身体,他就像是在酷暑中跳进了冰凉的大池子,畅快。他肆意地摸起来,双手揉捏着她凸起的奶子。

  事情本就应该按着孙旭宗所希望的进展下去,他要在凉池里畅游一番,向白苇塘宣告他的蜕变。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享受,一记耳光打了过来。他能听到耳光扇在脸上发出的清脆声,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看到两行水正从静川的眼窝子里出来,往下流淌。她坐在离他不远处,蜷缩成一团。他应该继续狩猎那还没逃远的猎物,然而,他停顿了会。一停顿,气就泄了,他身体里的欲望在悔恨到来前全跑了个光。他成了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好久,他才想起该和她说声对不起。

  心底里,静川不知原谅了孙旭宗几百遍。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孙旭宗是喝醉了,呼到她脸上的全是酒味。是的,他喝醉了,要不是醉酒…… 他可是连姐姐都没有碰啊。静川说服好自己,却不肯再向前跨一步。她打定主意,直到孙旭宗回城前,不去找他。

  孙旭宗也没来找静川。静川可以想象,孙旭宗因为自责而懊丧着的脸,又或者远远地在她家门口徘徊,始终不敢进来。她觉得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是事件的受害者。在这种时刻见面,无疑是不妥的。她盘算着,等孙旭宗下次回来,就不再提这事。到那时,她一定可以做到。

  三丫就是在这时候,摆动着她肥鸭似的臀部,跨进了静川家。就你一人在家?你姐呢?三丫也不等静川开口,自己就坐下了。我姐去城里了。静川冷冷地说,她不知道三丫来做什么。那正好,三丫说,这种事,还是人少点比较好。三丫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两条腿顿时被压成了肥肥的一团,我是来好心提醒你,管好你的男朋友。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呦,架子倒是不小啊!三丫提高了嗓门,那也要有本事管才行。我告诉你,孙旭宗都摸到我上头来了。你……你胡说。静川不信。三丫撇了下巴颏,就知道你不信。明天中午12点,白苇塘边,我等着你。你要是不来,就说明你心虚,信不过孙旭宗。

  春天的太阳光洒在白苇塘上,弱弱地,只留有一丝温热。三丫到时,塘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女人。你们来啦,三丫挥动手臂,像是个指挥官。三丫,大中午的,叫我们来干啥呀!别急么,一会就知道。三丫环视了一圈,没有发现静川的影子。这死丫头,她骂了一句。这时,三丫感到有人正朝着她们走来,她眯上眼,嘿,是静川没错。三丫几乎是兴奋地叫起来,我三丫,今儿把大家叫来为的就是一件事。那就是,三丫顿了顿,等待着静川到她面前,我被孙旭宗摸了。

  人群中先是一片死寂,仿佛有块巨大的海绵把声音一股脑都吸走了。继而,爆发出越来越大的笑声。三丫,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吧。你害不害臊呀?你说的是孙旭宗?怎么可能。白苇塘被女人们的抢白覆盖了。

  三丫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女人们的质疑,她似乎早有准备。她要靠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小看她。三丫几乎是飞速地扒下了她那被汗水浸湿了的短衫,里面两只奶子就在胸罩的包裹下半遮半掩地露了面。这真是一对巨乳。虽说大家知道三丫奶大,可今天见了真面目,才知道它不是一般的巨大。三丫的身子一动,那对东西就随着晃荡起来,一耸一耸,活像奶牛。

  不就是大么,根本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三丫听到有人说。她不允许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她套上短衫,从口袋里拿出样东西,仔细看,是根头发。三丫把这一寸来长的黑发往众人眼前晃了个遍,看到了吧,这可是孙旭宗的头发。哈哈,女人们再次发起笑来,你说这是孙旭宗的就是孙旭宗的,你有证据不?证据……三丫紧紧捏着头发,这就是证据,是我从孙旭宗头上拔下来的。这是他的头发,还假得了?三丫看到无数个炮弹向她砸来,一根头发能证明什么,说不定是你捡的。也说不定,是你从哪个其他男人头上拔下来的。自己也不照照镜子,孙旭宗会看上你……

  太阳像是下去了,三丫感觉自己置身于黑黝黝的大海当中,除了海浪声,什么也感受不到。浪花一潮一潮地向她打来,她仍紧捏头发,屹立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我信,顺着声音,三丫看到凤凤挡在人前,她像一座灯塔,在漆黑的暴风雨中闪亮。凤凤,你昏了头啦,三丫的话也信。凤凤没答话,她走到三丫旁边说,我信你说的,不是相信你,而是信我自己。因为我……我也被摸了。凤凤终于说出来了,她看到静川用一种近乎乞怜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她别过脸去。女人们缄默了,她们此刻的心情找不着任何一个词可以形容。三丫却老不高兴,她不喜欢凤凤的这种方式,哪怕凤凤救了她。

  白苇塘疯了,全疯了,从那个正午开始。到处都是三丫和凤凤,又或者是想要成为下一个的三丫和凤凤。静川看到她们在太阳底下肆意地走来走去,发出银铃般的谄笑。那笑声里饱含着她们诱人的身体,饱含着骨子里的鄙夷。静川听出来了,所有的人都在笑话她,管不住自己的男朋友。不然,他怎么会被别的女人勾引去了呢?

  究竟是怎么了?静川孤零零地面对着一墙白壁,她想姐姐,也想孙旭宗。然而,姐姐托人捎了口信,说要暂时住城里,不回来了。同样不回来的,还有孙旭宗,连同那一串串快要发霉的问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潮湿味,静川知道,白苇塘的雨季来临了。

  六

  漫长的雨季结束前,静川生了一场病。疼痛遂着湿气钻进了她的脑部,她只得躺在床上,靠吃些土方子挨过去。过了好几天,病仍是没有好转。疼痛从头部扩散到了全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灼烧的刺痛感。静川知道,自己是非去看病不可了。

  白头翁侧坐在木椅上,静川进医务室时,他正在看一本杂志。白头翁微微抬眼,不禁怔了一下,对于这个镇子上来看病的女人,他还不大适应。上一个来看病的,是个皮肤黝黑的胖姑娘。她一坐下来,就从上到下瞅了他一遍,然后告诉他,她三丫可不是好惹的。好好看病,别毛手毛脚的。她说话底气十足,一点也看不出生病的样子。可肚子痛起来,却又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哪儿不舒服?趁着询问,白头翁扫了下对面的姑娘。瘦、白,这是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和上次那胖姑娘刚好反了个个。头疼得慌。他听到她的回答,虚弱的。白头翁依例伸手,要摸她的头,他看到她快速地往后缩了下。白头翁把手收回,量下体温吧。他把一根体温计递给她。果然,体温高得吓人。

  最好打剂针,会好得快些。然而,白头翁从静川的眼神里读到了害怕。吃药也行,他说着,在单子上写了起来,白纸上立刻多了几道潦草的画符。怎么吃我都写在上面了,他反身抓了药给她。还有,多用冷毛巾敷头,如果明后天还不舒服,再过来看吧。白头翁说完,继续低下头看他的杂志,他在等着她的离去。但好半天,对方都没有动静,他这才发现,她昏过去了。

  醒来时,静川躺在了一张木板床上,头上搭着块冰凉的湿毛巾。她记得,刚才她还在医务室里,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从床上爬起,头似乎不那么痛了,身体也轻盈了些。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你醒啦。隔着帘子,她看到白头翁抽着烟,手里仍拿着本杂志。谢谢。静川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应该我来说才对,白头翁苦笑了下,谢谢你没有醒来就尖叫。

  静川心里疙瘩了下,她想起刚刚他伸出手,她的身体就不由得往后退。

  你和我想象的一点儿也不一样。老半天,静川才想出句安慰他的话。别轻易下结论,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看穿的,白头翁依旧盯着他的杂志。这真是个谜一样的男人,静川想着,出了医务室。

  雨季几乎是伴随着燥热的夏季消失的,白苇塘的人们才去了湿气,这会又希冀成天泡在水洼里。天是出了奇地热,只有蝉,唱得愈加欢快了。静川屋门口的柚子树上就聚集了不少,没日没夜地嘶叫。

  静川喜欢蝉叫,尤其在黑夜。烧退以后,她便怎么都睡不着了。这个时候,如果外面万籁无声,那无疑是孤独的、可怜的。蝉的欢叫,更像是一剂定心丸,证明着至少还有某种生物在陪伴着她。

  在蝉叫声中,静川一次次地回忆有关她和孙旭宗的一切。她送他柚子,他给她讲故事,然后在一个月亮照得人煞煞白的夜晚,故事戛然而止。她没有等到他的道歉,而是等到了三丫和凤凤、乃至整个白苇镇女人的质问。这些情节,静川熟稔得如同小时候背诵的古诗。但她还是每天回味一遍,像放电影似的。她有时也会想,在只有蝉鸣做伴的夜里,是不是也有别的女人会和她一样失眠。现在,白苇镇的人们已经很少谈起孙旭宗了。只听说,他混得不错,过阵子,还要把他父母接去城里住。他终究消失了,就像他从来不存在过。

  但是,但是,如果他还回来呢?偶尔,静川也会往好处想。她突然想起了白头翁,那个奇怪的男人。病好以后,静川去看过他两次。一次,白头翁正对着一组人体构造图,下面某个部位的凸起寓示着这是个男性。静川羞得把头藏进了衣袖,白头翁却说,这有什么。上医学院的时候,我们天天解剖,男人、女人都有。静川这才把手拿开,但还是不敢正眼看。白头翁很认真地看着某个部分说,这是我们医生必须要掌握的东西,就好比你们个个都会加工珍珠一个样。男人和女人,说白了,就是两具拥有不同器官的生物。不带有情感地看,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说得很严肃,静川的眼前忽地就出现了那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女人,一个只是拥有和男人不同器官的女人。

  还有一次,他问她知不知道食色性也这句话。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轻浮味,反而满是沧桑。静川便猜想,他是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可转念一想,这个男人又从不在人前解释自己的过去,光凭这一句话,又有何作用。临走前,白头翁对她说,男人有时候更需要的是理解和宽容,别苦了别人,也苦了自己。她这才明白,他是在劝慰她。白苇镇就像个传声筒,能把他白头翁的事由东传到西,也就能把她静川的事由南传到北。

  这时,静川就会想,孙旭宗快回来吧。只要他回来,她会理解的。三丫、凤凤,让她们都沉到白苇塘底去吧,还有那个月亮煞白的夜晚。如果再来一次,她会选择沉默,像只小羊羔,安静地接受他的抚摸。她是横了心了。

  然后,秋天来了,又走了。静川呆呆地立在白苇塘的风口,迎接更加寒冷的冬天。她仿佛看到岸上只剩下了光秃的枝桠,病恹恹地望着一池结了冰的湖水。然后,冰化了,春天又来了。然后,是夏天,秋天。然后……

  孙旭宗是在静川掰着第四根手指头的时候回来的,他赶在最后一只知了落地前回来了。他胖了,肚子上平添了一圈肉,腰上系着的镀金腰带便凸了出来,格外扎眼。白苇镇再次沸腾,一如他考上大学的那年。镇上人都说,孙旭宗在外头发财啦,发大财了。

  静川正在厂里上班,她听到白苇镇正在发出巨响,到处充斥着鞭炮声、道喜声。静川知道,是他--孙旭宗回来了。她还在这里做什么,她应该跑,赶紧跑回到家里去。她要在他到来之前,坐到那面黄澄澄的大镜子前,好好地梳妆打扮一番,就像她姐姐那样。哦,不,静川想起她好久没照镜子了,镜上早已蒙上了一层灰。她必须先擦拭那面铜镜,让它变得像从前那样发出光亮……

  她开始拼命地朝家跑去,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她看到了他。他就站在屋门口的柚子树下,阳光透过厚厚的树叶照到他脸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柔美。他也看到了她,静川,他叫得很大声。静川也想像他那样叫,肆无忌惮地,然后冲上去抱住他,可有一口子东西卡在她的喉咙,她叫不出声来。她看到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挺着滚圆肚子的女人,那是她姐姐芸溪。

  之后的事,静川记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进的屋,又如何坐下。她什么都懒得想,也懒得问。灯光下,芸溪凸起的肚子显得很奇怪。她用手去摸它,硬硬的,像个实心球。咚--那个实心球动了一下,重重地投到了静川的手心上,传递到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明白了,这是属于孙旭宗和她姐姐的,而不是她的。

  静川忽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呛出来了,她还在笑。这些年来,高兴的,伤心的,困惑的,理解的,一下子都变得不重要了。你笑什么呢?她听到姐姐担心地问。我真高兴,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近乎飘荡,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起回来了。

  孙旭宗和芸溪的婚礼是在他们回来后的一个月内操办的。由于新娘子肚子已经很大,再拖就来不及了,所以婚礼有些仓促。场面却是空前的热闹,孙旭宗包下了白苇酒家,请全镇子的人喝酒。整个仪式,迎宾、敬酒几乎都是他一人运作。新娘子是最后出的场,她穿着一件改制过的旗袍,人整个儿地膘肥了。男人们望着她浮肿的脸,不由得感叹一代美人的不再。然而这晚的芸溪,却成了全白苇镇女人羡慕的对象。好多人都哭了,哭得最厉害的是三丫。三丫哭嚷着说,她就是没怀上孙旭宗的种,棋差一着啊!哭喊声中,孙旭宗的单身生涯,连同姑娘们的幻想,全都在那一天画上了句号。

  静川是少数几个没哭的女人之一。孙旭宗大婚当天,她早早地起了床,摸到黄铜镜子前。她开始擦粉、描眉,在嘴唇上抹上一点红,就像她姐姐那样。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自己,她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化妆。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特殊的婚宴。一个大肚子的新娘子,一个成功抢镜的妹妹,还有多过笑声的悲戚声、哀叹声。不管怎样,随着饭菜的逐渐减少,这场宴席即将结束。结束后,孙旭宗和芸溪将返回城里,在那里,他们还将举办一个更为盛大的婚礼。

  人潮渐渐散去,谁都没有想到,静川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她要大家安静下来,听她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是的,那消息足以轰动全镇。他们听到静川说,她要结婚了,对象是镇上的医生白头翁。多年以后,镇上的人们对于当时那爆炸性的新闻早已不以为然了。只是,静川说话时的那张脸叫人怎么也琢磨不透。那是张初春时节白苇塘的脸,冰冷中带着些许柔儿,仿佛是经历过大喜大悲,再也受不起人间多彩的表情。

  白头翁是婚宴后第二天知道这事的,他一般不参加镇上类似的集会,因为从没有人请他。他在白苇塘边找到了静川,他想要告诉她,他们不合适。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可当他望着她湖水一般静谧的眼睛时,他什么也不忍说出来了。从她嘤嘤的哭泣声中,他知道,她爱的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白头翁心软了,他对她说,哭什么哭?你不是还有我吗?走,我们准备结婚去!

  四个月后,静川和白头翁结婚了。请的还是白苇镇上的人,地儿还是白苇酒家,只是悲戚转而成了一种平静。白苇镇的人都说好,说这回是彻底清净了。

  大婚那晚,静川平躺在大红木床上,右手边是她的新婚丈夫。白头翁看了看光溜溜的她,说,我要进去了啊。他显得很紧张,怕伤着了静川。静川应了一声,并表示她不害怕。白头翁迟疑了一下,心里有些难过。他是情愿她害怕、甚至颤栗的,他觉得她应该是那样。然后,静川感觉自己被一样东西插入了,除了充实,什么感觉也没有。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猝不及防。

  窗外,白苇塘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飘落下来,掩盖住了这静静的夜。

  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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