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人--乡村留守妇女生存境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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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2-16 13:40
我赶紧解释,请这个看上去像个退休的养尊处优的男子不要误解别人,然后我就离开了。我想到四楼跟医生交流我的病情,到二楼走廊时,我看到18岁的男孩从挂号窗口退出了队伍,他呆呆地站着,显然是因为钱不够。过来三个人,一个男的两个女的,我看到他们正在掏口袋,掏钱,你摸出几张百元钞票,我摸出几张,他们在凑钱。
我想当然地觉得他们钱不够,我所有的同情只是因为那个裸露着身子被抬进产房的女孩,她从贵州来。掏出钱包,看看还有三百元钱,我走过去,把三百块钱递给男孩,“钱不够吧,生孩子得花不少钱,我这里刚好还有一点。”
当然是推托,婉拒,男孩身边的一男两女也表示不用了,他们能筹到钱的,他们有足够的钱用来支撑女孩顺利地把孩子生下来。我大约是疯了,我说没事的,我刚从贵州回来,就当作我是你们朋友,拿着吧。便又塞给了18岁男孩。
如果这个时候那个貌似退休干部的人不走过来,我便全身而退,就当完全不认识他们,就当从没有拿出四百块钱支援一对年轻的陌生的夫妻。可是这个退休男子出现了--也许他根本就不是退休人员,只是在这个医院服侍病人,现在正是空闲时间,他来逛逛而已--总之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走过来,对着男孩说,你怎么随便拿人家的钱?就这一句,便把男孩吓住了。我赶紧解释说,是我自愿的,别乱说。
这个模样像退休工人的男子大着嗓门说,你还敢拿别人的钱?你以为真有好人,人家就是来骗你钱的,现在你拿了人家的钱,一会儿她报警说你偷她钱,你看看这钱都可能是假的,你以为真有好人?等一会儿人家就要你翻倍还给她……
我一直不明白这个男子的逻辑是从哪里来的,我反复跟男子解释,他当然不想听我解释,只是一个劲地说,谁信,谁信你那么好心,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人,自己钱多花不了?
不可理喻的是,我居然想跟他争辩,我为什么跟他争辩呢?我只是不想让男孩心生不安,果然,那种衍生出来的不安,迅速控制了男孩,我刚走到门边,男孩冲过来,把钱塞还给我,我注意到,这些钱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阿姨,我不能要你的钱。”
我轻声告诉他,我不是坏人--我从一个想帮助别人的角色迅速转化成需要解释的心虚的中年妇女,为了让男孩相信,或者不想让那个噩梦般的男子言中,我拿出病历本,告诉男孩我的名字,“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好人的。真的你要相信……”
走出大门五六步路,泪水汹涌而上,淹没了我的视线,我站在院门口公交站牌下,抑制不住地哭泣。我蹲在地上,却从灌木丛中看到那个男孩,正拿着钱焦灼地四处张望--他的不安已经超出了他对于陌生世界的信赖吗?
上了公交车,从窗玻璃看出去,那个男孩还在焦灼地寻找,我像个小偷,或者就像那个噩梦男子说的骗子,居然不敢再看窗外,为了避免男孩看到我,我撑开了雨伞,躲在伞内。
越来越不安,我的不安来自于男孩的不安,凭什么人家要无缘无故接受你的施舍,然后担惊受怕地承受这后果呢?我下了车,茫然地看着大街,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我已经没有勇气回医院去解释,找了个僻静处,打了个电话给四楼体检办公室的吕医生。我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同时恳请她帮忙--请她穿着白大褂,下到一楼,去看看那个男孩是否还在找一个被误以为是骗子的中年妇女。吕医生百般感叹,感叹世风日下,感叹做了好事却要如此被误解,“我马上下去看看,你放心。”
再上了公交车去了单位,我一进办公室便锁了门,我需要一个通道来宣泄一种情绪,这种即将爆发的情绪便是,请容许我痛哭。我很想跟谁交流,很想说出满腔的委屈,或者极度的不安。吕医生还没有给我来电话,我在焦急地等待中,拨通了小凤的电话,我边哭边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居然像个受尽屈辱的怨妇。我反复告诉她,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以后一定会很冷漠。小凤显然比我冷静,她分析说,尽管最初留给那个男孩的是不安,“但是亲爱的,给他们时间,他们需要用时间来消化你的善良,你的善举一定会在他们心里生根发芽,他们也许会在孩子懂事之后,告诉他(她),那一天曾经发生的事,他们会把这种善良延续下去。”小凤安慰道,“亲爱的,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很傻呢?”
很多年以来,这是我唯一一次觉得,痛哭真是最好的安慰剂。我很快平静下来,并且尝试忘记这件事。可是,在我的心里,已经牢牢地记住了这一天。下午,吕医生告诉我,她下去的时候,大厅里不见了那个我描述的退休男子,也没看到那个全身刺青的18岁男孩,“你说的那件事,你说的有个产妇抬进来,好像没有发生过。我去问了绿色通道的护士,她们说她们只看到有个女的抬进来,没有看到别的,也没有听到有个男的在说什么。”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要真是这样,便好了。后来,小凤又给我发一个短信,“亲爱的,就凭你慌乱的赤子之心,你就如此值得敬重。这件事,没有伤害任何人,包括你。”
小凤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如果不是这个短信,我一直以为我内心所有的难受跟不安,都只是怕伤害了18岁男孩。其实,在我这种心乱如麻的辩解里,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善举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合理的赞赏,所以才会难过。那么,难道,他们真应该接受我的同情吗?他们连拒绝都不能,他们只能被动接受我的好意,从而被误解。拿鄙夷的眼神盯着我的退休男子,是不是在某一时刻,试图挽回那个18岁男孩的自尊呢?
记住这一天……忘记这一天。
小秦:我的二姐最苦
傍晚的时候,跟小秦坐着吃饭,两碗贵州特色的粉,红色的油辣椒把整个碗面都覆盖了。在这之前,小秦跟我谈到丈夫,说她自己曾经也是留守妇女。那时丈夫去别地做木匠,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时间长一点的大约要一个多月,“我那时才25岁,常常哭。”小秦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丈夫的思念,又说现在偶尔跟丈夫闹点口角,都会想起他离家的那些日子,想想现在能在一起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只要不是什么大事,“每次吵架,我都让着他,你瞧瞧,让着让着他的脾气反而变坏了。”小秦丈夫听到这话,神情复杂地笑笑,“别听她瞎说。”然后一仰脖子,喝光一杯啤酒,小秦及时给斟满了。
这几天,小秦用新买的电瓶车带着我,走村串户的,我们像猎狗一样,嗅着一些特别的气息。比如,哪户人家昨晚因为打麻将夫妻打架了,丈夫一早背着蛇皮袋子离家去外地,被舅老爷在车站拦截了;哪户人家赶集时苞谷卖了个好价钱,因为正好来了一拨旅游的人,他们误打误撞居然想看看乡村集市;哪户人家的老人去了,儿子还在外地赶不回来,见不到最后一面,村里人都觉得这个老人福气不好。
我决定离开贵州去苏北,今晚索性放开肚子,跟着小秦夫妻喝一杯啤酒,平时看着惊悚的辣椒,这会儿也没觉得那么可怕。就在这时,小秦妈妈匆匆来了,小秦妈妈六十二岁,脑后梳着一个发髻,灰白的头发,整个身子看起来有些肥硕。我在小秦家耽搁的这些日子,这位慈祥的母亲时不时会过来坐坐,一起吃个饭,有时也拎一袋子苞谷给小秦,说邻居给的。
“不吃牛肉,牛是最苦的,不能吃它。”小秦母亲悄悄跟我说。她每次到小秦家,总会问我一些问题,比如,现在外面是不是很乱;气温是不是很高;吃不吃辣椒等等。有时会突然说一句,东跑西跑的,可别不想回家了哇。每每这时,我都觉得难以回答,她操着纯正的贵州方言,细听还是能辨别,她说话时,偶尔会夹杂一些村子里特有的字眼。
“摆龙门阵哈。”她有时会跟我来这么一句。总体来说,我对这位阿姨有不错的感觉,她看起来敦厚善良,不设防。
这会儿,阿姨的脸色煞白,摇摆着壮大的身子,一步一步跨上台阶,“娃儿哟,我的娃儿哟。”小秦放下饭碗,“我妈。”
我们放下饭碗、酒杯,定定地看着小秦母亲,却见她叽叽哇哇开始说话,配合着手势,我听不明白,但是预感到发生了什么,果然,小秦夫妻神色紧张起来。
“怎么了?”
“我二姐出事了。”
小秦姐妹五个,没有弟弟,小秦排行老三,因为丈夫有木匠手艺,除了之前有过的外出经历,基本留在家里。现在,他们夫妻在小镇上开了一家小百货铺子,虽然收入有限,“可是两公婆能在一起,穷就穷一点。”小秦大姐二姐四妹小妹嫁到邻村,她们的丈夫都外出打工,大姐夫离家时间最长,大姐嫁过去二十多天就出门了,直到现在还在外地打工。大姐有一儿一女,也都跟着父亲出去打工了。二姐夫妻原来在外地打工,因为两个孩子都要上学,周末回家来,“见不到妈妈他们总是在电话里哭。”无奈,二姐回家来,除了照顾两个孩子,还得照顾公婆,家里养了十二头猪、一头牛、十五只鸡。“二姐家八亩田,都是二姐一个人做活。”小秦讲到这些,便心疼不已,忍住了眼泪。
小秦家因为要去县里批货,去年贷款买了一辆农用车,后面一个车斗,用来装货,这辆车不要说村里,就算在镇上,也是挣够了面子。“我拼死也要赚钱,贷款我不怕,只要活着总还得上,现在我们省吃俭用,就在还贷款。”小秦的意思,只要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就算欠债再多,也不怕。“我受够了一个人的苦。”
之前小秦一直瞒着我大姐二姐的事,就算这会儿,她也不愿告诉我二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责怪她跟女婿怎么没开手机。他们这才想起来,因为刚才两人怄气,小秦丈夫摔了手机,后来因为想要联系业务,借小秦的手机来用,小秦不肯,争夺之中,小秦的手机也被摔了--这样争吵着的厮守,到底是不是比外出打工更好一点,谁都不敢说,冷暖自知的日子。
小秦丈夫喝了啤酒,脸红红的,我提醒小秦,不要让他开车,小秦有些惊讶,问我,不开车我们怎么去二姐家?
我们一行四人坐在车上,小秦丈夫开车,夫妻俩还生着闷气,可是因为二姐家的事太大,超过了小秦夫妻间的鸡毛蒜皮。夫妻俩开始商量现在就把医生接上直接带去二姐家,还是把二姐去接出来。在这个问题上,小秦母亲果断作出决定,现在就去带医生。
小秦丈夫开着车--坦率说,我坐在车上,总感觉极不安全。这根本不像是开车,而是亡命狂奔,这除了对于二姐的担心,我还认为是对小秦的怄气。这怎么了得,我担心还没有接到医生,我们几个就得车翻人亡--乡村小道,没有路灯,车前方投射出去的灯光随着车子震动,摇晃着。我扯扯小秦的衣领,小秦回身看我。
我附在小秦耳边:“二姐出了什么事?”
小秦摆摆手,就着车灯,我看到她眼里有泪水,不知是担心二姐还是悲切自身命运。
我又问:“二姐到底怎么了嘛?”
小秦依旧没有回答我,只是催促丈夫:“你开快点啥,开快点!”
我脱口而出:“不能再快了哇,多危险。”
坐在我身边的小秦母亲拉拉我的袖子,我回身靠到椅背上,小秦母亲显得更加焦虑,仰靠着一会儿又直起身子,一只手抓着前面的椅背。
车子像一个醉汉,一直往前冲,我只得闭嘴,在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追究事件的原委,显得有些不知趣。我靠在椅背上,想象着万一车子翻了怎么办,我是往左边跳出去,还是右边?正当我想象着自身安危时,小秦的手机响了,这当口,我们的车已经来到了医生家门口,乡村医生的家被夜色笼罩着。我们跳下车,小秦接手机,因为刚才被摔过一次,接触不佳,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脸色逐渐转变过来,小秦母亲已经在大声喊医生了,三娃儿哎,赶紧开门咯。
乡村医生家的门打开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出来,小秦母亲焦灼地说着什么,乡村医生摊摊手,似乎表示很无奈的意思。小秦尖声喊了声妈,她母亲才醒悟过来,看着小秦。
小秦告诉母亲,外甥女来电话了,二姐已经苏醒。
我这才知道,二姐服毒了。
我的心像被拎了起来,二姐比小秦大了三岁,三十五,无论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一个妻子,她都不该喝农药,究竟有什么难以开解的事,让她放弃亲人想要独自离开这人世呢?
小秦跟母亲还是决定去看看二姐,医生自然是不用了,只是嘱咐了几句,要静养几天,因为农药会残留在身体里,需要多喝水以解毒。每天早晨喝一碗盐水,连续七天,只要没有别的并发症,应该不会有危险了。小秦丈夫问还去不去二姐家,小秦瞪一眼丈夫,几乎是吼叫一声:“你好意思问?”
小秦丈夫有些冤屈地嘟囔:“我是说,如果去的话,把家里那两只鸡给抓了去,给二姐补补。”
母亲提醒说,二娃儿自己养了十五个鸡子,不用再带鸡子去。小秦没好气地对母亲说,你明知道二姐舍不得吃。
于是又开车回小秦的家,待他们抓了两个鸡子,又在杂货店拿了一些点心之后,已经快八点了。毫无疑问,这个时间,有足够的理由让小秦丈夫把车开得像飞机起跑。因为二姐已经脱离了危险,车里的气氛好了许多,偶尔小秦母亲还会放松地跟我说一两句话,因为音调很低,我没有一句听得懂,不过,我都点头表示懂得,她显得很高兴。
夜色笼罩下的大山,具有神秘的力量,车子一路颠簸,偶有一两个村子在我们疾驰的车窗外一闪而过。车子开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大家都有一点倦意,小秦丈夫拧开了收音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声音成为噪音,小秦气恼地关掉了。小秦丈夫赌气似的又打开来,母亲在后面眯着眼睛,以为睡着了,其实心知肚明,嘟囔着,大意是你们还有心思闹腾,你二姐不知道怎么样了。
小秦跟母亲商量,是不是打个电话给二姐夫,让他回来一趟,母亲很快制止了她,说等去看看情况再说。我才知道,二姐想要结束生命并不是第一次,前一次因为家里的牛在耕作几天之后,居然挣脱绳子,拖着笨重的犁田的工具,走出田里,在山坡地里没有目的地走,无论二姐如何地训斥、拉扯,耕牛还是不肯回到田里--那牛累坏了。二姐眼看着田里的活儿堆成了山,压在双肩,居然跪倒在牛眼前,她好言相劝,让牛回家。
傍晚的时候,二姐拿根绳子,把自己挂在牛栏的顶棚上,也是命不该绝,隔了一里多路的亲戚来借耕牛,没在田里找到二姐,却在牛栏里看到悬在空中的双脚,救了二姐。打了电话给二姐夫,二姐夫那时在宁波,那是一个沿海城市,有太多的活儿等着他去做,似乎有赚不完的钱。等他从宁波赶回来,见到虚弱的妻子,无言地陪伴了三天,三天后,二姐夫离开家,又去了宁波。
母亲的意思大约是,二姐夫不喜欢二姐这么做,因为在二姐夫看来,他在外面打工,赚钱养家已经不容易了,妻子在家理当安心。那些田地,有精力就做一点,没有力气,就不做。何必为了这事丢命?做母亲的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女儿,当小秦流露出二姐自己愿意干农活时,母亲适时地呵斥她,“你懂个啥事,这田地荒着,你二姐心里不慌?不去田里地里的,日子怎么过?”
我自以为听懂了母亲的话,也自以为理解了二姐的苦衷,大约是,在那荒山之中,如果她不拼命干活以保持对生活的热情,或许她很难度过那些漫长的守候时光。
小秦适时回头跟我说,“我二姐最苦了。”
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车程之后,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缓坡,初时我以为是一面长长的墙壁直直地挡着去路。近了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大约四十五度的斜坡,小秦丈夫加大马力,车子像一头老牛费力地往上爬着,爬着,我们几个的身子,几乎都是往后仰过去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惊险的经历,想要下车,小秦丈夫边开车边还回头安慰我,没事的方姐,在我们贵州,都是这样的路。我不敢再吱声,一方面怕他们觉得我娇气,另一方面,我更担心小秦丈夫手中的方向盘、脚底的刹车会因为他的满不在乎而失去控制,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车子发出沉闷的声音,忽然又停住了,用的是急刹车,我们才看清,就在斜坡的中间,一辆满载石子的手扶拖拉机停着,我们几个赶紧下车,母亲也下了车,她看着倒仰着的车子,跟女婿嘀咕一句,小秦丈夫找了块石头垫在后车轮底下。
拖拉机手是个瘦弱的男人,黑暗中看不出年龄,在我们的车灯照射下,我看到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他就坐在路边,低着头,我们的到来也没能使他抬头,小秦丈夫问,“什么事嘛,停在路中间。”
拖拉机手茫然地抬头看着我们几个,我看到一张满脸泥灰的脸,疲惫,倦怠,似乎要沉沉睡过去的样子,
“跑不动,太陡了。”他终于说话。
小秦丈夫爬上拖拉机,看了看罐子里的水,又鼓捣一下车把子,下了拖拉机,跟拖拉机手嘀咕几句,拖拉机手慢慢地站起来,身子却晃了晃,差点往后仰过去,小秦丈夫一把抓他的手臂。
“怎么了嘛?”
“一天没吃东西,饿了,搞不赢。”
小秦母亲嘴里念叨阿弥陀佛,赶紧回到车子旁边,开门拎出袋子,手伸进去摸索,抓出一包饼干,又抓一个苹果,摇摆着走过来,递给拖拉机手。拖拉机手接过,用牙齿咬开饼干的塑料袋子,一口咬过去,大口咀嚼着,试图一口吞下去,却噎住了,仿佛要憋死的样子。
小秦生气地吼,“干吗这么急嘛,吃一口苹果,慢慢吃。”
拖拉机手吃了几口苹果,忙不迭地说了谢谢,忽地把半个苹果和剩下的两块饼干塞进口袋,要动手发动拖拉机。小秦丈夫告诉我们,这拖拉机停在这么斜的坡上,肯定上不去。他跟拖拉机手嘀咕一会儿,很快制定一个方案:拖拉机手发动,小秦丈夫拿绳子拉车头,我跟小秦在后面推车--小秦母亲被我们劝到一边站着。
随着喷出来的浓烈的柴油烟雾,拖拉机被发动,小秦丈夫在前面大吼一声,“起!”小秦弯腰搬开垫在拖拉机后轮底下的石块,我跟她两个扶着拖拉机车斗,奋力往前推着--确切地说,是往上,再往上。太陡了,我们俩几乎同时脚下一滑,使不上劲,我踹掉鞋子,光脚着力,拖拉机终于腾腾腾地往上去了,坡度很长,我们大约推了七八分钟的样子,筋疲力尽了,待小秦丈夫又吼一声,“成了!”我跟小秦都跌坐在路上。在这大山里,夜风习习,很多灰尘,在车灯的照射下,轰隆隆地翻飞着。
我们继续上路,因为拖拉机事件,我觉着小秦母亲对我的态度更加好了,她几乎像心疼女儿一样握住了我的手,“我看到你蹬掉了鞋子,那路上都是碎石,脚底可破了?”她居然会说得那么清晰,接近普通话了。
没错,我的脚底火辣辣地痛,大概皮蹭掉了,我笑笑说,没事,我脚底板很结实。小秦母亲又捋捋我的头发,说出一句话来,这让我羞愧之余,不觉有些心酸。
“我家五个女娃,没一个像你这么有福气。”
外甥女又来一个电话,问小秦到哪里了,小秦说已经在坡上了,都能看到二姐家的苞谷地了。小秦挂了电话,小秦丈夫回头跟我说,方姐,让你受累了哇。
我只得笑笑,因为除了被动接受这样的赞美,我无法找到确切的语言来掩饰我的不安。小秦从座位间伸出手来,我一看,手掌空着,初始不明所以,再一愣,便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在黑暗中紧紧地握手,这很有仪式感--互助的力量如此强大,我只是踢掉鞋子推了一把装满石子的拖拉机,他们的感激和认同却如此丰厚,我们彼此都觉得又近了一些,关系似乎比之前亲了很多。
停车,往前走,是一大片树林,没有明显的路,只是一条曲折的山间小道,只能容下一个人行走,我们四个人一顺地走着。小秦丈夫走在最前面,手电筒的光划过夜空,掠过黑黝黝的山林,又回到路上。在他晃动手电筒的瞬间,小路迅速陷入黑暗,即便只有那么十来秒时间,我都觉得十分漫长,没有亮光,我寸步难行。小秦母亲强烈要求走在最后,似乎为了保护我这个外来人,我们的行走其实很慢。就这样七弯八拐地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才看到一间屋子,孤零零地在黑暗里,门开着,从门里掉出来一片灯光,两三个身影在灯光里晃动。小秦喊了一声娃儿,外甥女奔着过来,我们一起走到门前宽阔的道地上。外甥女显然哭过了,眼红红的,稚嫩的脸上泪痕还在,马尾辫有些松散。
进门便见到竹塌板上躺着二姐。
坦率地说,在我眼里,无论小秦还是小秦母亲,虽然看得出勤劳的痕迹,也疲惫,毕竟让人感觉得出气息,活着的气息。躺在床上的二姐,消瘦,干枯--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我的心急骤地被抽紧了。
母亲姐妹相聚,说不出的委屈和不安,心疼,嗔怪,爱恨交织。只听母亲一个劲地摇头,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当初我就不舍得你嫁到这里,当初我就不舍得你嫁到这里,你看这荒山荒地,连个人影都不见,你要走了,叫我们一家怎么活下去……
都落泪,无声地落泪,小秦进了厨房,我跟进去,小秦打算熬一碗鸡汤给二姐喝。小秦丈夫进来,大声斥责小秦昏了头,医生说要喝盐水,“你让她喝鸡汤,是要她死啊。”外间便有哭声传来。我呆呆地站立在厨房,一个灶台,两口大锅,揭开锅盖,是一锅煮熟的苞谷,“给猪吃。”碗橱,大水缸,吊在楼板底下的竹篮,吃剩的饭菜,一双黄色的解放球鞋搁在灶台门口,有些突兀。凌乱的灶面,来不及清理,这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软弱无力,又张皇失措。
算起来,二姐独自生活大约有十二三年了,这十多年来,她家里一直养猪,“十几个猪仔,不说饲料,光给清理猪圈,都得大半天的。”有一次,猪仔患病,二姐走了五六里山路去镇上买药,又走五六里山路回到家里。那时女儿儿子都还小,一边是哭哭啼啼的儿女,一边是嗷嗷叫着的猪仔,无奈之下,二姐只得翻出一粒安眠药,掰了半粒,拧碎了,再分出一点细沫子,加了温水,硬给女儿儿子喝下去--唯有这样,她才脱得了身来对付这些患病的猪仔。病猪只有两只,可是,兽医说了,为了防止传染,每一个猪仔都得给喂药。喝了安眠药的两个娃儿沉沉地睡去,二姐便开始给猪仔喂药,一头一头,猪仔不像孩子,听妈妈的话,它们争执,抗拒。二姐戴上手套,掰开猪仔的嘴巴,拿勺子舀了药水往里倒,有时猪仔踢翻了药瓶,有时又把二姐给掀翻了。等把十一头猪仔全都喂完,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二姐才想起娃儿还没吃晚饭,自己也饿着肚子,想喊醒他们吃饭,刚坐到床上,却一头栽下去,睡着了,母子三个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八点。
这些艰难的日子,二姐几乎不跟丈夫说,有一次,实在累得不行,想给丈夫打个电话,接通了却听见丈夫那边有吵闹的声音。她很着急,一直喊着丈夫的名字,丈夫却没有回音,只听见嘈杂的声音,直到那边挂了手机,再打过去,便没有人接了。熬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丈夫工地的人打来电话,说她丈夫昨日昏倒在工地了--这之后,她便不敢主动给丈夫去电话,怕接通了又听到那嘈杂的声音。也有那么几次,她正犹豫着是否要给丈夫打电话,丈夫打过来了,问家里是不是都好,听声音觉出不妥,追问之下,丈夫便告诉她,包工头跑了,没有拿到工钱,再也不想在工地干了,等另外找到一个活儿再告诉她。也许要到别的城市去,那么手机号有可能要变,在这变和不变之间,有时会等待漫长的一个月,杳无音讯。原号码打过去是空号,没有新的号码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亲人之间,只是靠一个号码维持着,一旦换了号码或者手机丢了,家里都有可能找不到亲人了。
在家人的千万叮嘱下,二姐的情绪稳定下来,不久便昏昏地睡过去,临睡前抓着母亲的手,一遍遍地说,要是她再也醒不过来,让两个孩子远远地走,不要再回到山里来。至于丈夫,也希望他不要再回来。
走出门来,外甥女忧虑重重,小秦母亲决定留下来照看女儿,我们在道地上道别。我因为第二天就要离开贵州,黑暗中的告别便多了一层意义。小秦母亲让我有空再到家里来,没好吃的,但是还是欢迎我再来。我看到道地一边的牛圈,确切地说是一个四面通风的棚子,木头搭建起来,顶上盖了茅草,那头牛安静地站立,时不时用尾巴甩打蚊蝇,鼻孔里重重地喷出气来。我走过去,打开手机电筒,照到它身上,背上,有深刻的被犁靶勒出的痕迹。我不敢照它的眼睛,只在它鼻尖停留,我看到它的眼睛定定地,不知在看什么地方,偶尔,它的头往身后晃动一下,耳朵也在自行拍打着。在这个山村的夜里,我跟一头耕作的老牛对视,静静的,没有来由,我的泪水沥沥地落下来。
小记
2013年9月22日 傍晚 北京八里庄南里25号408室
从贵州回来已经三个月了,给小秦去电话,自然问到二姐的事,小秦告诉我,二姐夫终于回家来了。二姐夫在一个大型钢构工地打工,焊接的时候,被铁水烫伤了脚,伤着了骨头,无奈,只得回来了。
“回来真好,太好了!”我由衷地为二姐高兴,谁知小秦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好什么好,两公婆天天吵架,都在闹离婚了。”
在小秦支离破碎的叙述中,我听出了大致意思,二姐夫回家后,儿子不久也回来了,因为在城市生活了太久,二姐夫显然已经不适应家里的农活。刨地,拔草,犁田,还得养猪--二姐夫说,这里没有超市,没有一块钱的公交车,没有地铁,山高路远的,他已经从内心里把故乡给剔除了。虽然他未必进过那些大超市,也未必有时间常去坐一块钱的公交、地铁。可是,那些东西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生活的真实可感,是有奔头的。二姐夫居然跟二姐说,种苞谷有什么出路,就算整个村子的苞谷都是我们家的,又有什么用?还不都喂了猪。在这点上,二姐深感忧伤,因为在她看来,这所有被丈夫嫌弃的一切,都曾经养育过他们。现在,他毫无留恋地丢弃了他们,他丢弃的不只是那些田地,还有那些生活在田地里的人,包括这个含辛茹苦在村子里守候十来年的妻子。
我跟小秦都不知说什么好,问起那头牛,小秦说,已经卖了--那头牛是二姐从市场买回来的,在那些空荡荡的夜晚,这头沉默的耕牛陪伴了她。她很多次站在牛棚外面,像跟人说话一样,告诉耕牛,你要多吃点草,家里那么多田,都要靠你了。甚至,因为二姐心疼它,舍不得让别的人来把持耕牛,她千辛万苦学会了自己犁田,很大程度上是心疼那些雇用来的犁田工对着牛狠命地抽打。在这个世界上,二姐如果真有什么地方可以靠着哭一场,一定是这头跟随了她八年的老牛。可是,丈夫为了彻底打消种田的念头,趁妻子不在家,牵着它去了集市--这最让二姐不能接受,并且为此大病一场--丈夫如何忍心让这耕牛去集市呢?在那些山村,集市分布在各地,有的动物用来交换回家养着当农具,有的动物用来宰杀。当二姐奔着赶到那个集市时,已是傍晚,那里除了一些血迹,再也没有老牛的痕迹。
小秦又邀请我去她家做客,说她妈妈想念我,说到二姐也想见见我,不知为什么,我再也鼓不起勇气去那里,似乎那边也留着我一部分心酸的记忆。那头黑暗中沉默的老牛--在我稍具文学的念想里,像极了二姐,那个沉默不语肩负重负的女子,“我二姐最苦了,可是我也帮不上忙,你要是得空,就来我家,我们去看看二姐。”我想起小秦母亲说,我不吃牛肉,牛最苦。
露露:妈妈,阳光照下来,我也有份了
最初知道这个小村落,缘于我的工作,在编辑文字过程中,看到一位作者写到修水--三年前,我认识了一位修水来京闯事业的先生。他常说起家乡,在修水众多外出谋生的人里,这位先生应该过得比较舒适,经过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他的家人都来到北京,过着寻常却安逸的日子。我对修水这个县城的了解便来于此,难以忘怀的是,在他的家乡,有一种特别的待客茶水,菊花芝麻黄豆蜂蜜装在一个杯子里,端上来,便是贵客的礼遇,因为菊花用盐腌渍过,喝着咸咸的。我在他家,曾经受到他母亲和姐姐的款待,喝的便是这样的茶--大约是,一杯修水茶喝下去,肚子已经饱了,并且颇具营养。
后来我看到那篇文章,是有关知青生活的,在这个村落,有个女知青,曾经受到老支书一家的厚爱,中间也写到了这种地方茶,便很有兴趣,一下就记住了那个地方。
再接下来,我带着目的走访乡村,辗转从作者手里要到村支书儿子的电话(因为老支书前几年已经过世),村支书姓陈,儿子小陈现在在温州打工,“我们家条件不好,就出来打工了,我都出来十多年了。”当我问及村里是否有留守妇女时,他顿了顿,说,有,我们那里多的是。
再过一段时间,小陈给了我村里文书周先生的手机号,再辗转联系到周文书,我跟这个村的距离越来越近,这让我感到很亲切,我想通过周文书对接到村里的妇女主任。
“我们村没有妇女主任。”
“那妇女工作谁在做呢?”
“我兼着。”周先生说,透出些许的不好意思。
我在一个阴雨天来到这个村落,一条溪把村子分割了。张勤的家在溪对岸,我在一幢新房子的门口,跟她拉家常,话题从摆放在厅堂正中间的那张遗像开始。
“那是我老公,前年死了。”
张勤重新回忆起那一刻,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时我因为女儿要读书,待在家里,我老公对我们很好,也很顾家,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回来,问我们吃饭没有,吃的什么,女儿儿子好不好,反正就像在家一样。我们在电话里常常说很多话,有时候女儿儿子就抢着要跟他说话,所以那段时间,他手机费多一点,我们也不太心痛,因为毕竟是一家人,总是记挂的,连打电话都不可以,那真是觉得很难受的。不过有的时候也心疼,交电话费的时候要很多钱,老公就跟我们说,以后我不打电话回来了。过几天就又打来了……那个晚上,他好好的,跟我说话,说这说那的,还像以前一样说家里的事,因为他第二天一早就要上班,他干活很累的,在车间,机器上,如果精神不好,很容易出事。我就跟他说,你好睡觉了,明天要早起的,老公说不要紧,再说几句,又说了几句,我看看九点十五分了,就说要挂电话,他不肯,还想说,我有点生气,因为明天早上那么早起来……结果,他就把电话挂了。第二天早上,同宿舍的人都去上班了,他还睡着,后来厂里有人到房间来喊他,才发现,我老公已经……死了。”
张勤的眼睛眯起来,我不知道她是想看清楚什么,还是根本就为了阻止眼泪出来,她吸了吸鼻子。
“我哪里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最后一次……”
我们坐在门口屋檐下,细雨无声飘落,厅堂空荡荡的,新建的房子散发出陌生的气息,缺少人气,张勤老公就那样,成为黑白相片,在镜框里静静地看着他的妻子,在跟一个陌生女人诉说万般无奈,我们的谈话在这个没有任何家什的厅堂发出回声。在张勤身后的墙上,贴满了奖状,是张勤女儿的学习成果。
如果用简单的文字来概括张勤家基本轨迹,便是:很多年前,女孩张勤在熟人介绍下,跟村里一个年轻人结婚,婚后生下女儿大约半年,丈夫外出打工。张勤带着女儿留守在家,女儿三岁时,张勤带着女儿去了丈夫打工的温州,住在一起。因为女儿还小得照顾,张勤寻找比较轻便的工作。再后来,张勤生下一个儿子,那时,女儿已到了读书年龄,张勤带着女儿儿子回到家乡。
日子本来可以就这样过着,拮据是拮据,毕竟有盼头,却因为丈夫的突然过世,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那个老板心肠还好,看我们家可怜,就给了我们家五万块钱,我另外借了钱,把这个房子造起来。”
造这个房子的时候,也有人不解,那时的张勤,虽说生了两个孩子,但模样依然俊俏,又贤惠,只要她愿意,就算带了两个孩子,还是可以带了那五万块钱另外嫁一个男人的。何必那么辛苦造一个房子?再者,即便你想造房子,也可以造到娘家去。总之,“那个时候说什么的都有,劝我另外嫁人找个依靠的,让我独身一人离开村子去别处生活的。”
“还有的人好心劝我,说女人嫁人不就是嫁了个老公,老公没了,你在这里又没有什么牵挂,两个孩子索性给了公公婆婆,自己完全可以重新过生活。可是,你说,你说我怎么放得下心,这两个孩子,都是我骨肉,自从我嫁到这个家后,我老公我两个孩子,都是我最亲的人,我怎么可以丢下他们不管呢?”
张勤的肩上重重地压下来三副担子,公婆年迈多病,三病四痛都得媳妇张勤出钱出力陪同去医院;老房子因年久失修濒临坍塌;一儿一女的读书费用。
开始四处借钱,先从娘家开始,张勤坐车再步行再搭拖拉机辗转一天才到达那个出生地,母亲糖尿病,父亲左眼白内障,几个兄弟也都靠外出打工维持。张勤在家排行老大,“坐在家里柴灶门口,我觉得胸口被堵住了,一下子连气都透不出来。”空手回娘家,又空手返回这里,张勤好几天都回不过神来。“我觉得没有路可以走了,躲在老房子后面扎扎实实哭了一通,哭到手脚都发麻了,那天女儿周五回来,很久才找到我,见我在哭,她知道我们家这个样子,跟我说,妈妈,你要坚强,我们挺过这几年就好了,等我考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赚钱,我们家就会好起来的。”是女儿的几句话给了她力量,张勤断绝了借钱的念头,自己跑到镇上找熟人,去建筑材料店赊账,“有的熟人肯信我,肯为我担保赊账,有的熟人认为我们家再也收拾不起来了,完全垮了。”
房子造起来了,工钱是欠的,有的工钱实在要付,就拿家里稍稍像样点的东西,卖了换钱,用来支付少量工钱,也用来维持生活。“老公出去打工赚钱,不就是为了造个新房子,让一家人过得好一点吗?他拿命换来的钱,我怎么舍得花了,除了造房子,我没有动过一分。”
一条小路蜿蜒着在村里回旋,我们一路走来时,看到不少新造的房子都关门闭户。周文书介绍说,房子的主人都出去打工了,大部分年底回来一趟,平日里村子里都很冷清。周文书在桥头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卖些生活用品,油盐酱醋、香烟肥皂针线之类的,问到营业额,周文书摇摇头,“平时也就卖个一二十块钱,到过年时生意才好一点,也就是烟酒什么的,赚不到钱。”问到村里是否有人来赊账,周文书想了想,说,“有,欠得也不多,十几块,二三十块,时间都不长。”这些欠账大部分是留守在家的老人孩子和妇女留下的,他们有时候手头不济,便会来赊一点米、盐,都是生活必需品。过一段时间,寄钱回来了,他们便来还掉。也有死账,孩子在小店赊账,爷爷奶奶没钱付,这样拖着,到年底才听说这家夫妻离婚了,男的让女的付,女的推脱说儿子归你,得你去还债。“有时看到这种情况,就算了,反正争吵到最后也没结果,自己吃点亏算了。”周文书显得有些无奈。
我站起来,看墙上的奖状,从学前班开始,张勤家女儿露露就很乖,“好宝宝”、“手工作业比赛第一名”,到小学时,便是“学习积极分子”、“三好学生”,到高中依然有奖状,“作文比赛第二名”、“朗诵比赛第三名”。这些记录成长痕迹的奖状,让备受煎熬的张勤很觉安慰,在跟她坐着闲聊的三个小时里,她唯一露出笑容的就是说到女儿。
“露露很懂事,她总是鼓励我,妈妈,你要坚强,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们家一定会好起来的。”这些话,总叫张勤潸然泪下。
露露上了高中之后,张勤已经无力支付学杂费和生活必须的开支,有人给张勤出主意,让她去村里问问能否贷款,张勤也打算走最后一条路。万幸的是,有一户人家出手相帮了。那是他们同村的,住在后面村中心,那家人是办企业的,在外面赚了钱,“他们来到我家,告诉我们,他们愿意负担露露高中三年的部分费用,一直到她考上大学”。
露露每年能从那好心人手里接过一万块钱,两个学期平均下来,五千块一学期,“可是根本不够,除过学费、资料费、请老师辅导的费用,露露每个月只能用400块钱。”这400块钱便是露露全部的生活费用。
“她要付开水费,文具用品,刷牙洗脸,还得吃饭……一个月算20天,平均下来,用来吃饭的钱已经很少了。读高中三年,我女儿没有上过一次二楼,二楼吃荤菜,没有上过一次街为自己买东西,早饭从来没有超过一块钱。有时候就吃一个馒头,有时候喝点水就算了,在教室昏倒过几次,露露不告诉老师,回家来,吃饭时,吃不了多少就喊肚子痛,她的胃变小了。就算这样,露露还是没有怨言的,她还把钱省下来给弟弟买东西……”
张勤用手背擦泪,我呆呆地坐着,不好意思递给她纸巾,仿佛我早有准备,就是专门来挖出她的伤心之事,看着她的泪水滑落。看着她严重近视的眼睛,我只能转头朝外面看,一只小狗慢慢走过,它在张勤家门口停下,晃了晃尾巴。
后来我才知道,这只狗是村里别人家的,露露特别喜欢小狗,回家来时,总是要把它喊进来,“从碗里分出一点吃的给这只狗吃,畜生也记得好,它每次走过我家门口,总要摇摇尾巴,好像希望我们家露露出去,把它喊进来。”
我说有露露的照片吗?张勤起身,我这才发现她的腿脚不便,一瘸一拐地往里间走。张勤婆婆过来,见此情景,有些责怪,大意是脚不好,就不要多走路。张勤用当地话说了一句什么,婆婆看了看我,问我是干什么的。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众多的走访时间里,我总是对这个问题充满怀疑,我是干什么的?只不过为了寻找到我需要的素材,形成文字,那么,我带给他们的是什么?
张勤在里间拿照片的间隙,一个女孩也慢慢地走过来,看到我们,有些警觉地扫视一下,忽然问,你们是政府的人么?
我更加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能什么也不说,女孩的手臂上别着一块黑布,我指指她手臂,说,“是你家的谁……过世了,还是?”
“我爷爷去了。”女孩缓和了一些。女孩在浙江龙游打工,已经八年了,她今年24岁,十六岁便出门,多年的他乡生活使她对这个村子抱有爱恨交加的情感,“出去了就想回来,回来又想着出去,我们这里就是太穷了。”
张勤手里拿着一叠照片慢慢地过来,坐到椅子上,把照片递给我,是露露。像贴在墙上的奖状一样,不同年龄阶段的露露,有着羞怯和低沉,其中有两张照片是她上初中时春游拍下的,紧紧咬着嘴唇,眼神透出对外部世界的陌生和担忧。
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露露说她想考到苏大。”苏州大学是露露向往的,她勤勉,节俭,过早经历生活的沧桑,“妈妈,我一定要报答你,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张勤不断重复女儿的话,早早就饱尝艰辛的女儿,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可是我女儿身体不好,有一次在家也晕过去,我带她去医院,医生说,你们要给她营养,我女儿吃得太少了,因为营养跟不上,月经不正常。”说起女儿,张勤抑制不住抽泣起来,满腔满胸的心疼,折磨着这个无能为力的母亲。
两年前,张勤在别人撮合下,又成家了,对方是外村的,家境也不好,现在跟张勤一家生活在一起,算是入赘的。这几年也在外面打工。“他对我两个孩子都很好,对我也不错。他在外面打工也很辛苦。”张勤有一度跟新结婚的丈夫又去了温州,那里曾经是前夫打工过的地方,“别的地方我们也不认识,温州我们住过,熟悉,心里不害怕。”张勤跟丈夫在温州打工一年多,去年下半年,张勤照常上班,下楼梯时不小心脚崴了一下,伤到骨头了,只能待在家里。
女儿听到母亲回到家里,周末回家来时,高兴得不得了,告诉张勤,“妈妈,你在家真好,每次想到家里有个妈妈在等我,心里就特别幸福,也特别安心,妈妈,因为你在家,现在,太阳照下来,我也有份了。”
张勤的十个指甲都是灰指甲,她举起手挨个地看了看,“我问过,治好这灰指甲,要一千多块钱,我要是有这个钱,也不舍得去医院,我得给两个孩子买东西。”
39岁的张勤脸上布满了铁锈,斑点,密密麻麻,整夜整夜睡不好觉,盼望天亮又害怕天亮之后无穷无尽的烦恼。“等女儿考上大学,就贷款供她读书。”造房子的时候,张勤没有去信用社贷款,是因为要留着这个机会给女儿,“还有这么多年要熬,我真是觉得日子太长了。”
离开张勤,在回县城的路上,我依然想起她看着我的那种眼神,无助,求助,焦灼。“走进修水,就业无忧。”在一晃而过的横幅中,我又看到这样的标语。“要是你知道政府有大米有钱补助,一定要帮我们说说好话,我们家实在太困难了,没有田地,没地方吃饭。”这个小镇属于山区,田地本就稀少,张勤一家五口,只有六分薄田。
这个村子现有住户565户,三千多村民,“现在基本上都在外面……反正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你看我们村,看到的都是老年人。”周文书在村里待着是因为他不喜欢到外面,在家里总安稳一点,“村里人不多,小店却有九家,主要是没有经济来源,都想开个小店,找点活钱。”
小记:
暑假期间,我打电话给周文书,问到张勤家的情况,周文书告诉我,张勤的脚伤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家里吃口重,上个月就去温州打工了,她女儿露露考得还行,一本差一点点,听说好像是五百零几分,现在在修水县城打工,说要赚钱交学费,他们那小儿子,现在在家,跟他爷爷奶奶在一起。”
事实上,张勤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留守妇女,而我愿意用一个篇章来叙述她,是因为,我心疼她女儿露露。这个女孩有强烈的上进心,不屈服于命运,叫我时时感动着。每当晴天,看着窗外阳光掉落在树梢,我总想起露露的惊喜:“妈妈,你在家真好,每次想到家里有个妈妈在等我,心里就特别幸福。”露露这么说。
刘群英:夜夜与红砖入眠
在见到刘群英之前,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比如家里经济拮据,婆婆去世前欠下大笔债务,丈夫一年到头很少回家,公公是聋子,她本人1979年出生,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家庭负担很重云云。这是个大雨天,雨刮器都不起作用,车子一路颠簸,终于抵达这个村的支书家里,稍事歇息,等待雨后新晴时刻的到来。
闲谈中,两个简单的数字让我很震惊,说据不完全统计,修水80万人口,外出打工人员超过20万(后来我打车离开修水去南昌,的士师傅显得很权威,说,20万?不止,起码30万。)这个数字可能涉及到的家庭也许是成倍的,40万?60万?不敢想象,在这个山明水清之地,有那么多的人,各奔东西,外出讨生活。
村长送我们去刘群英家里,老旧的面包车费力地爬行在山道上,雨后的山野,雾气弥漫,过小桥,上了一条机耕路,再往前行驶一段,便到了一幢簇新的楼房前。车刚停下,便有几个妇女走出来,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我们。村长告诉我们,已经打电话给刘群英了,“她知道你们要来。”
我们走上前,跟这几个妇女站在一起,问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之前,我到过很多村落,跟留守在家的妇女交流,吃住在一起,有时会忘了初衷,只是感受他们的生活。这回,村长把我们送过来,我总不好意思说,我住到刘群英家里,闲聊来了。
一个瘦弱的妇女怀抱孩子,孩子在吵闹,问起,原来抱着的是孙子,儿子媳妇去了外面,奶奶留在家里。另有一个中年妇女,干干净净的样子,嗑着瓜子,顺手要分一点给我,我伸出手去,接了一些,跟着嗑起来。旁边一个妇女,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身材结实,但还是有些肥壮,一件花布小西装外套紧紧裹着身子,紧身打底裤把她不匀称的下身勾勒出来。脚蹬一双运动鞋,运动鞋成色新,没有泥渍,似乎刚穿上。她看着我嘀嘀嗒嗒嗑着瓜子,笑了笑,用当地话说了一句,她也喜欢嗑瓜子。这中间,又出来几个妇女,站在一起,我凭着想象,用眼神搜索,似乎没见着有1979年出生的女子。我对她们笑笑,问,“刘群英不知道在不在家?”
话刚出口,大家愣了愣,继而都笑起来,其中一个妇女指指刚才那位穿运动鞋的女子,说,她不就是刘群英?我惊愕地看着这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我要找的是1979年出生的女子--这个村里大约有两个刘群英吧,我不便多问,也怕让眼前的刘群英难过,想到这里,我便跟着她往前走。
穿过一条狭长的弄堂,因为雨天,路两侧的苔痕明显,拐过一个宽阔的旧厅堂,再进入一个窄小的木头门,便是刘群英的家了。
屋顶很高,木头椽子露出来,暗淡的天色从瓦片中间隐隐透进屋子,刘群英招呼我们入座。厅堂很宽,椅子很小,我们三个人窝在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这中间,不时有电视节目声音从一侧屋子传出来,听着像是一个抗日电视剧。刘群英告诉我们,是公公在看电视,因为下雨天,不用去田里,就在家看看电视。我们站起来想跟刘群英公公打招呼,刘群英摆摆手说,不用了,他耳聋,听不见。
我注意到门边墙上贴着一张宣传单子,大约有些年份了,除了一行行黑色的字之外,那些装饰性的花边和图案都已经模糊了,《农保三字经》:新农保,政策好;六十岁,享养老;低水平,缴费少……我指指墙上,问刘群英,你们交了吗?
“没钱交。”刘群英一点也不含糊。
于是便谈到了钱,农人谈钱大都先谈房子,刘群英指指屋顶说,没钱,房子旧了,没钱造。漏水,年年修两次,春天雨水多,要修一次,冬天下雪前又得修一次。家里的开支基本靠丈夫在外挣钱,丈夫今年四十三岁,在浙江一个叫龙井的地方做模具,两年回来一次,平时家里没钱了,给他打个电话,就会打到银行卡上,“没事就不回来。”
准确地说,这栋房子是由两部分组成,我们坐着的厅堂看起来陈旧,而公公看电视那个房间的墙,却像是近年新砌的。问了才知,十年之前,刘群英家是起过房子的,只是因为没有筹够钱,只起了一边,新屋旧屋拼接在一起。
两个孩子都在学校,老大是女儿,在镇上读初三,住校,周五才回来。小的是儿子,在村小学读学前班,等到下午四点左右,刘群英便去把儿子接回来。
家里墙上,挂着一件雨衣,一双雨鞋,雨鞋上沾满了泥浆,已经干裂成了黄泥灰的样子,是丈夫前年回家来时下田干活穿过的,一直没有洗。南方雨季漫长,门背后,放着一双高帮雨鞋,是刘群英穿的。“下雨天不穿雨鞋不行。”
我们的话题很零散,仿佛这个零散的家。问到丈夫每个月寄多少钱回来,刘群英笑了笑--坦率说,她长得不是很好看,一口发黄的牙齿微微露在嘴唇外面,头发油腻腻地贴着前额,大约因为有些凉意,她的清水鼻涕挂在鼻尖,我递了一张面巾纸给她,她接过了,依旧用手背擦鼻涕。
“有时候寄多一点……有一千来块,有时候五六百,也有七八百的,公公身体不好,要用钱时,他就多寄点。”刘群英在撕面巾纸,一条一条,指甲缝黑乎乎的,陈旧的泥巴黏在里面--除非剪了,大约也很难洗干净。
刘群英不能说清娘家在哪里,她只告诉我们,快点走路一个多钟头能到,没有车,在山里,他们兄妹六个,家境都不是很好。因为父母早亡,刘群英没有读过书,“麻将牌认识。”刘群英笑笑。
要是下雨,刘群英便到隔壁人家,早已有三个人在等待,凑足四个人,从上午八点开始围坐在一起打麻将,到中午十二点半结束,打五块的,输赢一两百。在乡村,这个底价不低,因此麻将桌上,时不时会因为打错一张牌而争得面红耳赤,也有动手直接打人的。谁都难,白花花的钱流出去,返回的是郁气和不甘,言语之间本来也不甚友好,有时候一场麻将下来,跟生病一样。悔恨交加,输钱又输力,不如下田拔草料理山场菜地,发誓不去麻将场,第二天鬼使神差地又往那边去,心里到底还是喜欢这个活计,在红中白板发财之间,忘却时间忘却家务忘却亲人。
“不打麻将,日子过不去。”刘群英率直,朴素,看得出曾经的努力和坚韧,这从她粗壮的手指关节可以看出。跟许多留守妇女一样,刘群英没有离开过自己生活着的这个小镇,这个乡村,最远到过修水县城,“不喜欢那里,人太多,东西贵,买不起。”结婚后第三天,丈夫有了打工的门路,跟着村里人外出,北京、广州、天津,没有合适的工种,后来到了浙江,才算稳定下来,只是这个稳定也很可疑,每月两千块钱的工资,让这个长年累月离家的男人有了惯常的惰性和依赖,日子安稳,家里有个不识字的妻子在撑着,他虽然操心父亲的身体,却也因为来回路费的消耗而放弃回乡。中国人常常以钱来衡量,回家感受亲情,看望家人,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这些都成为消费不起的奢侈品,“成本太高了,都不乐意花这个钱。”村长说。
除了需要打钱,刘群英从不主动给丈夫打电话,每月电话费不到20元,分成三块支出:1. 联系麻将搭子;2. 无聊的时候找人说话或者喊人帮忙修电灯电视;3. 大约有不到10块钱是因为让丈夫打钱去的电话。
丈夫有时候一个礼拜打回一次电话,问儿女情况,问老人情况,最后才问妻子情况,然后会花一点时间诉说在外的不容易。很少憧憬,也不太愿意打算,谈得最多的是家里开支又多了,钱总是不够花。
刘群英嫁过来十六年,丈夫没有给她买过一件衣服,不是舍不得,而是没有这个概念,结婚时穿的衣服从娘家带来,结婚后穿的衣服,都是刘群英自己积攒起来的钱买的。事实上买衣服只是形式,无非是丈夫没有完成这么一个仪式而已。因为自从刘群英嫁过来之后,她所有的活钱都是丈夫寄回来--有过一次例外,刘群英在麻将桌上赢了两百块钱,第二天就坐车去了镇上,在集市买了一套衣服,外加鞋子,连袜子也买了--我指指她脚上穿的运动鞋,“是这双吗?”刘群英点点头,笑了,她抬起脚来,看看鞋底是不是脏了,又用我递给她已经被撕碎的面巾纸擦了擦鞋帮边沿,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赚来的钱添置的鞋子,视若珍宝。
在我们将要结束聊天时,公公开了门出来,见到我们,有些惊愕,回过神来,返身回房拿出一包烟,抽出两根要递给我们,我们很不好意思站起来,说我们不抽烟。这时,我看到刘群英伸手跟公公要了一根烟,从裤袋里拿出一把打火机,啪的一下点着了--原来她抽烟。
公公又问媳妇泡茶给我们了没,媳妇指指桌上,意思是已经有了。
其间有个男的进来,长得眉目清秀,少有生活的磨难,一问才知是村里的男人,妻子病故,带着三个孩子。看到我们坐着,他有些慌乱地走了。我指了指男人的背影,他找你打麻将?她笑笑说,不是。他没事来玩的。
你有困难,他帮你吗?
刘群英笑笑,有点脸红,说,我没有什么要帮的。
晚上他来陪你聊天吗?
不会。刘群英狠狠地剪断我的话。
我们即将离开刘群英家,刘群英笑笑说,“我还能再去打会儿麻将。”我们的到来显然打乱了她这几个小时的生活。屋子没有楼板,大约只有整个框架,没有二层,我问她,晚上睡哪?刘群英指指厅堂内墙,那里有一扇木头门,上了锁,早期的弹子锁。我说,这儿吗?她点点头,笑了笑,打开立在墙角的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枚小钥匙,开了锁,推开门,让我们进去--说真的,无论刘群英本人,还是这间屋子,还有整个感觉,我对于她的房间基本没有什么期待,大约跟我之前看到过睡过的那些房间大同小异,空旷的房间,没有家具,没有镜子,只有一张等待男人归来的空床。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个小说《谁在暗夜里说,冷》,写到一个留守妇女邵美琴,她的房间“阴冷潮湿,挂着一顶旧的蚊帐,看起来像极了一口棺材。”这一刻,当我看到刘群英的房间时,可以用震惊来形容。这个1979年出生的女子,每个晚上都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那张窄小的床上,来不及或者根本就不叠的棉被,被头泛黄,用的是老底子的缝制。暗红色的被面,大朵不知名的花,已经陈旧得看不清来路。夹里是那种竖条纹的,粉白相间,枕头中间凹下去,不知多久没有移动,没有洗刷。床头的墙上,一块旧布挂着,用钉子钉在砖墙上--那些都是红砖,跟灰色的水泥间夹着,没有经过任何抹平和粉刷,那些挤出砖缝的水泥早已经干硬,有几粒水泥粒子掉落在床单上,枕头边……一侧床沿紧挨着墙,依旧是红砖水泥,没有粉刷,一块色泽模糊的布挂着,用以遮拦掉落下来的水泥红砖碎末。房间没有窗子。进房间之前,刘群英已经打亮了灯,是拉线开关,滴答滴答,拉一下,开,拉一下,关,三四个回合才算亮,15瓦灯泡,开关线斜着牵过去,系在床头靠背上。一个陈旧的柜子,柜子上同样陈旧的箱子,一问才知道是公公婆婆结婚时攒下的。
地面原是砖头石灰铺就,日子久了,砖头松动,被踢到地面,有几块旧砖头露在地面,胡乱地散落着,断砖头跟眠床一起待在这个黑暗的房间,就这样一个房子,睡着刘群英。
老公回来住哪里?
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