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人--乡村留守妇女生存境遇(十)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留守妇女
  • 发布时间:2014-02-16 14:01

  不知不觉中,我们都睡了过去,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家人问我到杭州没,他在车站出口处接我--比预定时间晚了四十分钟的样子,家人担心我的安危。

  我回头看看罗红梅,一张极度疲惫的脸,头歪歪地靠在一侧车厢上,头发蓬乱。我想起临睡前她说的那些话,“长江的风太大了,以前坐船过江,不敢看江水。”“有时想想家里好,有时想想外面好,你说人是不是都犯贱。”

  罗红梅手里捏着皱巴巴的报纸,是刚才垫在屁股底下的,那张小马扎,我跟罗红梅一路轮流着坐,我坐马扎时,她就着报纸席地而坐,轮到她坐马扎时,我便坐到那张报纸上。此刻,我眯眼看报纸,是整版的房产广告--错落有致的别墅。游泳池。假山。回廊。设计精良的屋顶花园。配以广告:“奢华别墅,宫廷享受。”

  到站了,我轻轻推了推罗红梅想跟她告别,她却完全失去了刚才的警惕,头依旧歪着。我把马扎留在她身边,悄悄下了车。三分钟之后,火车又咔嚓咔嚓往前去了,大约黎明时分,罗红梅便可跟她的丈夫在温州的工地相会。

  第二章 我的丈夫

  建筑工地:我们来自五湖四海

  (2013年8月10日,周六,气温41度,富春江畔某工地。地面温度77度。工地地面泥灰十公分,温度50来度。)

  去江边工地,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曾经委托劳动部门工作的朋友,在夏季建筑工地大检查时带上我,在采访了诸多留守妇女之后,我尤其想去工地看看,看看那些妇女嘴里告诉我的丈夫们,如何在搅拌机旁不言不语,默默地挥洒汗水。可惜的是,总是不凑巧,朋友说要推迟检查,隔一段时间又说有一些已经检查完了。

  我决定自己寻找合适的工地,说合适主要是交通方面,我不会开车,对于此类采访,我骨子里也不想麻烦别人。这天,我坐大巴车去办公室整理前段时间的访谈笔记。在车上,赵师傅跟我搭讪了一句,大意是写书什么的。我似乎从来没有在车上宣扬自己的身份,我只是在文联上班的工作人员--大约赵师傅是由此判断出了我应该是一个码字的人。于是谈到工地,赵师傅是某个大工程的监理,我便临时决定跟着赵师傅去工地看看。

  工地就在我们单位附近,直线距离大约三百米,赵师傅引荐我到活动板房的职工宿舍,在钢架楼梯上,两个妇女坐在棚子底下,一个在打毛衣,一个端着小男孩在把尿。往里走,两边两排门,偶有一个小孩的吵闹声传出来,再往里走,看到一个十二三岁大的男孩,昏昏地靠在门上,一双脚朝门外搁着,问怎么不睡在里边,里面睡着的女子起身,大约是母亲,说空调坏了,打了电话说会来修的,两天了还不来修--时值本地历史上最高温,男孩显然被热气熏得不能入睡,看他疲惫的样子就知道。

  下楼,赵师傅正跟楼下一间屋子里的工友在说话,我进去时,他们正谈到谁谁谁三年没有回家了,这个人倒是可以采访一下的。便到隔壁房间敲门,没有回音,工友说,上班去了,在地下,深井降水,地下十五米左右。

  在门口等了两三分钟,赵师傅要去工地,我便跟着去了,结识了从榕江来的三个男人。

  老杨

  我到工地的时候,老杨正在一个棚子里操纵打桩机,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的衬衫,裤管挽得高高的。大约十一点左右,老杨开始张罗着烧饭。这个工程刚刚开始,目前在工地的有三个工种,电焊工、打桩工、铲车工。老杨跟另外两个老乡做的是打桩的活计,因为工程还没有正式开始,工程队没有安排专门的食堂,也没有专人烧,这三个工种总共六个人,就看谁手头的活计松一点,谁便去做饭。没有人会说不好吃,因为谁说了,那人就不愿意再烧,那么便要饿肚子,同样的出身跟遭遇,让他们在实际利益面前保持适当的妥协。

  洗菜,淘米,在桌子边沿切菜,厨房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工棚,说工棚有些抬举,事实上只是一个凉亭,三面没有遮拦,一面靠着路基,路基上方约两米处,是交通要道,时不时有汽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在老杨的熟练操作下,没多久,就做成了两个菜,豆芽肉丝辣椒,番茄蛋汤。

  交谈中,我看不出老杨的年纪,但是一定比我小,我于是称呼他小杨,谁知他有些不舒坦,“不小了,都42了。叫我老杨吧。”老杨有着和其他几个民工不一样的对经济、对金钱的敏感,他用家乡话跟小姚说,人家给一百元,你就说一百元的故事给她,人家给50元,你就讲50元的故事给她。他对我有很强的警惕和疏离,有时突然问我一句,你们写书能赚很多钱吧。问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照例要喝点啤酒,对于每餐一瓶啤酒,是他们的欢乐时刻,酒是大家出钱委托其中一个工友小杨去超市整箱整箱地搬回来的。老杨烧饭之前,拿了一个蛇皮袋子,从塑料箱子里拎出六瓶啤酒,穿过空地,从他操作的打桩机边走过,再走到一架铁桥边,铁桥似乎是码头的一部分,废弃不用了。老杨拿绳子绑紧了蛇皮袋子,又晃晃悠悠地把蛇皮袋子吊下去,袋子里又装了雪碧可乐--那是我带去请他们喝的,他们嫌太烫,连日的高温,所有的没有经过冰冻的饮料,都像是从热锅里挖出来一样。老杨把蛇皮袋子浸到江水里,因为雪碧可乐比重问题,浮上来两瓶。老杨很着急,顺着铁台子下到江里,费力地俯身去捡上来一瓶。他们共同喜欢喝雪碧,不喜欢可乐,说可乐喝了不好。什么不好,似乎是男人的秘密,他们心照不宣地笑笑。

  吃饭的时候,老杨盛了一碗饭递给我,盛情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吃,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成心要蹭他们的中饭,他们六个围坐在一起,一人手里一碗饭,脚边一瓶啤酒--没有餐桌,直接把菜碗搁在地上,看看不合适,又找了一只塑料壶横放在地,把菜搁上面,有几只蚂蚁兴奋地来回奔走相告。我也要了一瓶啤酒,学他们的样,对着瓶口直接吹。我们闲聊没几分钟,他们吃饭速度很快,“我们早饭还没吃。”一边的小姚被晒得红红的,问为什么不吃早饭,说没人烧,天气太热,要在凌晨时分就起来干活,这样工程进度才赶得上--好像每个工程都是赶进度赶出来的,也的确如此。

  不吃早饭,有的时候几个人会饿得忍受不了,便进活动板房倒水以充饥。陆续地吃完了饭,只剩下老杨还在跟我说着家常。

  老杨打过架,为了打桩机的事,一个工地有很多桩基老板,有的时候民工跟民工之间为了地盘问题--比如你拿错我的电缆线了,你拿错我的手套了,这样就会吵起来,要是有人起哄,就要动手。老杨说,有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打的,他们都维护老乡,一般情况下,这样的老乡都是亲带亲出来的,都是自家人。“四川人打架最厉害。”老杨说。

  他们都不要命?

  “不要命是一方面,还有就是他们大部分都聚集在一起,他们家乡观念很重。”老杨的神情似乎回到了某一次的工地斗殴,他笑笑想跟我说点什么,工友喊他快点吃,因为昨天晚上打桩机下去不顺利,延误了预计时间,今天中午必须要把水泥灌到打好的桩里--中午不能休息了。老杨闻听,骂一句,“还让不让人活嘛。”丢了饭碗就起了身,抹一下嘴出了工棚。只留下几只碗,几个空酒瓶,在午后聒噪的知了声中默然着。

  小杨

  小杨1982年出生,贵州榕江县乡村人。儿子7岁。在家可以喝七八两白酒,侗族人很好客。妻子在家带儿子,第一份工作在浙江台州,塑料包装厂,赚不到钱。“我们那边的女人都很诚的,嫁给我之后,就不会看中别人,就算别人有钱,也不会丢下这个家不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小杨忽然跟我说起了这个。

  今天是小杨烧饭,小杨烧菜口味不错,贵州风味。辣椒鸡块胡萝卜,丝瓜汤,包心菜炒肉。“在外面没有办法,将就了”。外出之后,心里想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实在赚不到钱;还有一件是,如何才能赚到钱。“每天都在工地忙着,很累。”小杨的头一偏,用肩膀擦汗,即便空下来,也从来不想象老婆的生活,因为要想的事太多了:工地结束后能不能拿到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小杨出门时,大部分是春天,那个时候,正是布谷鸟叫得欢,小杨会到田里,把一年要播种的田地都给犁好了,再出门。播种由妻子完成,有时候很想等妻子播种完了再出门,却又不能,因为那时“想出门找活路的都出去了,你要是不跟人家一起走,很难再找到活干,再说了,也会赖在家里,不想出门”。小杨说到这里,低头吃饭,夹菜,再拿起啤酒,仰头喝一口,啤酒泡沫留在嘴角,没几秒钟就消失不见。

  对于外出做工,小杨有一百个理由,“我们村里大部分男的都出来了,有的出来几年,苦个几年就造了新房子,我出来得晚,才两年,没钱造房子,我家现在还住在木板房子里。”

  小杨算了一笔账,这两年下来,说起来好像也赚了五六万块钱,可是家里七七八八开支以后,剩下来的也不多了,接着两个孩子就要上学,大儿子到九月份就上一年级了,虽说学费什么的都不要了,总还得给买点学习用品什么的,“总想他能读出个名堂来。”至于什么名堂,小杨一下子也说不上,笑了笑,忽然说,像那个监理,赚钱多,活儿比我们轻松。“那人家读书的时候一定也吃了苦的,说起来还是一样,人家早吃苦几年,接下来就可以过好日子,我们读书的时候不上进,现在就要吃苦了,我不想让孩子也跟着吃苦。”

  最想念家里往往在收割时节,因为要是他在家,必定是起早贪黑地做上了,他现在一甩手出了门,收割的事就全都落在妻子肩上,“我老婆过得很苦,比我苦,她在家还得带孩子。”小杨说,看到稻田金黄了,他便想回去,可是一想到生活中那么多地方需要花钱,又咬牙忍住了。

  此刻,在整理笔记时,我的脑海时时想起小杨的面容来,他清瘦的脸庞,皮肤紧致,嘴唇红润,上牙微微露在下唇之外,看上去更有些稚嫩的味道。这样一个男子,在江边工棚里,跟我感叹生活的不易,再翻看白天拍下的照片,眼底居然涌上来一股酸楚,鼻子跟着也酸了起来。

  小姚

  小姚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的本子上,对于外出打工,他觉得挺苦的,不过,对于他的理想来说,他更乐意选择这样的方式。当个大老板,木材老板--大约曾经看到过一个木材老板的锦衣玉食。他已经存下三万元钱,买了摩托车,考了驾照,接下来就想买个车--对此,管工场的本地人包师傅很不解,他用纯新桐话表达他的不解,“家里条件不差,怎么会出来打工,安安耽耽地在家里多好。”

  小姚不想过寻常日子,我们总结了一下,小姚是“有前途的”。小姚几乎做着杂工,打桩、浇注混凝土等,他最忙碌,头上包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对于老家的木头房子的家乡,小姚有着说不清的感觉。对于以后的妻子,可能会带着一起出来几年,年轻嘛,生完小孩就不知道了。小姚不停地说,太热了,要改行,改什么,他一下子说不清楚。

  罐装混凝土车来了,小姚爬上车,蹲在一边,一根扶手柄一拉,橄榄形的混凝土罐子便急速旋转,混凝土顺着口子倾泻出来,注入桩口。隔两分钟便这么拉一次,因为旋转发出的轰鸣声,让这个41度的工地更加暴热。水电工作人员说,最起码有六十来度。小姚说不戴手套抓拉手柄受不了,太烫。小姚解决暴热的方法有两种,有时候上活动板房去站一下,那里有台连体空调机,冷风口站一会儿,抱怨天气太热,喝口水之后便又出去,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敞露的工地里。实在热得撑不住了,小姚就偷偷下到江里,江水大约二十来度,他合着衣裤下去,让水没过肩膀,站一会儿。再让水没过头顶,这样坚持七八分钟,小姚便上了岸。上岸也要偷偷的,因为“老板不让下到江里,怕出事”。江水又太冷,待不了太长时间。

  中饭时间到了,小姚喊,“阿姨,一起吃饭吧。”小姚开了一瓶啤酒,“阿姨,喝点酒解解渴吧。”小姚有些试探性地说,“不一定回家娶老婆,也有可能做上门女婿去。”--对于家乡,小姚有自己独有的叛离方式,入赘比较现实。

  他们要午休了,我打算离开,小姚说,“阿姨,加个QQ,留个电话,可以聊聊天的嘛。”--包师傅忍不住笑了,复杂的意味,说,“他可已经是老江湖了。”

  小姚妹妹在贵阳读高职,小姚说不想妹妹,但是亲情却在小姚的眼里流露,他是如此地热爱着家里的妹妹。他会给妹妹一点钱,买衣服穿,“女孩子就爱买衣服。”

  这样在烈日下煎熬,小姚谁也不说,所有的不适都只对自己说,他不停地自言自语,“太热了,晒黑了,改行了,吃不消干了,要昏倒了……”如此循环往复,一直到夏季过去。

  小姚离开家乡还是少年,21岁的他,已经有五年打工经历。离家,外出,颠簸,如意不如意,这一切的一切,小姚不跟任何一个家乡人说起。他喜欢独自承担,这才是一个大老板要经历的,很偶然地,小姚吐出一句:我们来自五湖四海。

  小卢

  小卢1992年出生在广西某个乡村,初中毕业后便不想读书,对此,小卢觉得读书也是一种缘分。“看到书本就头痛,怎么看下去?”小卢的工作是开挖机,挖机是小卢的亲戚置办的,相比较而言,小卢更自在一些,因为是亲戚,从心理感觉来说,便安定了很多。

  地面温度一路蹿高,小卢喜欢坐在挖机上面,偶尔会有一点风吹来,小卢迎着风把一台庞大的挖机开到指定地点,除了挖掘,还要把挖出来的泥石废料搬运到一侧。小卢胖胖的脸,有些福相,乍一看似乎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四年打工经历,使他养成了少许沉稳的气质,按照他的话来说,“急也是这样,不急也是这样,还不如就这样。”认命还是妥协,不太从小卢脸上看得出来,他只是淡定地坐在挖机上,偶尔笑一笑,跟爬上挖机躲太阳的小姚开一下玩笑。拿出手机上一下网,找出几个美丽的女孩,指点一下,哪一个看起来更好看一点。

  中饭时间到了,其他几个都张罗着去凉亭一样的棚子里吃饭,小卢躺在活动板房里,拿着手机专注地看。问怎么不去吃饭,小卢直接说,不吃,减肥。工友也没有喊他,他似乎被隔离了,大约是,小卢的背景不一样,因为他是高桥老板直接带过来的。小卢喜欢在手机上看恐怖小说,用以打发时间。

  相对于不很理想的工资收入,小卢更加担心的是工作本身带给自己的影响,“开挖机太脏了,全身都是烂泥。”小卢打算换工作,因为这个活又累又脏,女朋友都找不到--过完春节,就去别处找找工作看,到厂里也行,看起来干净一点的活儿就好。他正在考虑找个女朋友,只是也很担心,以后怎么办。“以后”的意思就是,女朋友找到了要结婚,结婚以后是带出来还是独自一人出来?要是独自一人出来,那结婚有什么意思?小卢有自己的理论:人很快就要老,就要死,两夫妻常年分开,总不是好事情,很冷清。

  聊天中,小卢常常吐出一些新名词来,“舍你其谁”,“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等等。

  下班之后,小卢骑个电瓶车回到高桥镇上的出租屋,出租屋是亲戚租的,小卢不用出房租。水泥结构的房子,有卫生间,有一个小阳台,还有一台电视机。“明天带糯米饭来吃。”小卢说。他的话一出,便引起了其他几个人的注意,相对于活动板房里的工友,没有卫生间,没有阳台,没有商店,像是在荒郊野外生存的工友来说,小卢说的这些,已经足够让他们羡慕。即便在灰尘漫天的马路边,买来一个团得结结实实的里面放了一根油条和什锦菜的糯米饭,这似乎已经具有某种优越感了--小卢偶尔被孤立的原因大约也在于此。

  包师傅

  包师傅是当地人,被请来管工地,他最初误解为我是记者,或者“有说话份的政府的人”。见了我,便端了凳子请我坐下来,“我要讲点事体

  给你听听,你给我判定判定,这件事有没有道理。”

  包师傅喋喋不休地谈了很多很多,大约是他好几次都错过了国家的某些特殊政策,比如几岁以下可以作为合同工招进厂里,包师傅刚好过了那个年龄。比如几岁以上可以一次性补交养老金,包师傅又不到那个年龄,等到他到了这个年龄,这个政策又不能延续,等等。说到最后,包师傅说出了心里话,他希望交养老金的年龄能够延迟到70岁,六十多岁的他便可以享受这个国家的某些待遇,比如养老,比如医疗。

  包师傅声音洪亮,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因为他年轻时大部分时间在厂里上班,虽然是临时工,几十年的临时工身份使他既无法融入工厂正式工人的圈子,又因为他离家太久,也不能融入到村邻同龄人的生活圈里。他说自己是个“孤老头子”。他的孤独感来自于不被这个国家认同,他作为这个国家的边缘人士过了大半辈子,还要一直过几十年。他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活着从来没有被认同,很失落--而他多么需要被认同。被认同便有奶喝,被认同就有一种安全感。

  对于逝去的岁月,包师傅记忆深刻,大办钢铁,食堂饭,那次革命,他有经历。他恰如其分地重现当时,扑哧一声笑出来,过一会儿又忧虑重重,担心这个国家怎么办。等他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工地上管工场的,国家已经越过他的担忧进入到了一个新的时代。

  说着说着,包师傅开始担心眼前这些打工的年轻人,以后的下场会不会跟他一样,重走他的老路,“工地不会给你什么待遇,村里你也享受不到,城里更加不要想了。”因为有相同的打工经历,包师傅对这些年轻人有深刻的认同感,但是也常常疏离。因为年轻人远比他想的开阔,他们似乎不在意或者根本没有时间来考虑“医疗”“养老”等这些腐朽的问题,他们年轻气盛,有的是时间,他们不想把这些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上。对此,包师傅忧心忡忡地说,“你看着好了,这些人的结果跟我一样,我都经历过,不像城里人,也不像农村的。”

  如果这些是包师傅的后代,他是绝对不允许他们外出打工的,“读书读出来,才有前途,才有出路。”他的这个理论被小姚哧的一声笑顶在了半途,小姚光着上身,拿着手机玩QQ,“大叔,我们村好几个大学生,他们花了爸妈十来万,现在还在家里,连一千块钱都赚不到,读书读出来有什么用?工厂不要他们,连我们寨子里修摩托车的都不招他们。”包师傅听到这里,愣愣地,眨巴下眼睛,说,我还是觉得要读书,读书有前途。

  “这些小民工我记不住的”:

  杨师傅的中餐时间

  给工程监理赵师傅打电话,说我还想去采访深井降水的杨师傅,一改之前的热情,赵师傅的语气有些冷淡,“这些小民工我记不住的。”相对于民工而言,他更关心工程质量、进度等等。

  杨师傅关着门,在里边吃饭,我的贸然来访,杨师傅有些吃惊,问我是干什么的,我指指不远处一幢楼房,“我在那上班。”这么一指,杨师傅便开了门,拉一张矮凳子给我,“是邻居。”我顺便问杨师傅,有没有参与建造那楼房,那幢被称为文化中心的大楼,杨师傅摇摇头,“那个时候我还在台州。”

  杨师傅的中餐很简单,一碗咸菜青辣椒炒嫩黄豆,炒一碗菜吃两餐,一碗饭,不喝酒--50岁的杨师傅,在家时能喝一斤白酒,到外面打工,基本不喝酒,除非没有活干,会偶尔喝一点,只是,没有活干的日子,觉得钱只出不进,也没了那兴致。所以,在外五六年,杨师傅基本已经戒了酒。“回家就又喝上了。”有一年回家,买了两瓶酒带上车,因为想到可以回家了,不用再干活了,就一路喝着回家,谁知因为干活体力透支,一瓶酒下去,便神志不清了,差点误了火车,这一来,杨师傅便再也不敢在外面喝酒了。

  说到喝酒,杨师傅说在家时,常常因为喝酒跟老婆闹口角,因为杨师傅喝酒不喜欢快,他喜欢慢慢地喝,一斤酒,有时候喝一个下午。一家人中午十一点开始吃饭,二十几分钟之后,家人都吃完各自干活去了,等他们傍晚回来,杨师傅还慢条斯理地在喝中午的酒,妻子便会数落几句,杨师傅心情好,随了妻子的唠叨。“出门以后,就听不到她唠叨了。”有时候,妻子边唠叨,边摘菜,给杨师傅再添一个下酒菜,“她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很疼人的。”杨师傅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筷子,“不说了,这个不能说了。”心思回到了老家宜宾,回到老家的餐桌边,一个勤劳的妻子,正在数落他,又帮他的领子翻翻整齐。

  杨师傅的工作是深井降水,这个工作跟别的工种不一样,常年在地下十多米的地方,比如现在这个工程,有两层地下车库,那么杨师傅工作的地方便在更深一些的地下二十米之下。这个工程需要的井口有150来个,一个电闸箱子配三台水泵,150来个深井需要50个电闸箱子,在工程全部结束清场之前,杨师傅的工作不能停。对于这个工作,杨师傅这么解释:地下有水,开了深井之后,水便要漫上来,需要用同样数量的电动机抽水,抽出的水送到地面水沟,作为废水排到沟渠。这个工作杨师傅干了八个年头,“你说我每天要到地下去工作,打交道的都是电动机、水泵,怎么能喝酒?”杨师傅打了一个有趣的比方,电,不是老乡,吵一架就完事,电要是不小心,让你命都没了,电是鬼,看不见,你想摸一把,就要你的命。

  跟其他工友一样,杨师傅住的是活动板房,有所区别的是,他独自一个房间--在他看起来空旷的房间,实在也不能再安下另外一张床,因为地上堆满了电动机、水泵、皮管、电闸箱子。这些东西散发出来的铁锈味、皮料味、深井的腐朽气息,杨师傅尽管闻了这么些年,每次从家到工地的开始几天,总还是接受不了,“想吐,时间长了,就没感觉了。”问是否对身体有害处,杨师傅愣了愣,“没有想过。”在杨师傅用砖头废木板搭起来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只茶杯,一包红梅香烟,一只绿色打火机。床头柜的墙上,是一张照片,用不干胶粘着,孩子那时4岁,是前一年女儿女婿到台州来找工作时带过来的,杨师傅把照片粘到墙上,不是因为时时刻刻地想,而是怕带在身边被地下水浸湿了。“我们这个活计,除了跟电打交道之外,还有就是水了,照片要是碰到水,就坏了。”

  杨师傅说,吃饭的时候是他最开心的时光,因为他这个工作,其实不像别的工种有规律,他的作息时间紊乱,有时深更半夜需要起来去地下查看水泵是否正常,要是其中有一个水泵停止工作了,他便要修理。所以,即便睡觉,杨师傅也不是很安心。吃饭就不一样了,本身吃饭的时间不长,不喝酒光吃饭,半个小时总够的,这半个小时里,倒不太有意外发生,所以这个时候,杨师傅会打开电视机看看,大部分看娱乐节目,“不看电视剧,因为你看着看着就被抓住了,要忘了时间。”娱乐节目不一样,随开随看,没有好人没有坏人,反正就是看一个热闹。

  杨师傅在一个工地住的时间一般是一年,有时候长一点也会有一年半,那些小工程就快了,半年就能拿下。在这些工地上做工,杨师傅几乎没有朋友,谈及此,杨师傅告诉我,其实别的工友也一样,都没有深交的,都是出来打工的,不知道你的身份背景,不知道你的性格脾气,都是临时搭伙的,不跟人交好,也不跟人交恶。

  三年来,杨师傅没有回家,对此,很多工友不理解,有的甚至会认为他的家庭出了问题。“不是我不想回家,实在没有办法。”杨师傅跟我解释,就像在跟工友解释,工程开始后,深井里的水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那些水泵都是整年连续工作的。每年快到年底的时候,他都跟工程负责人提出要回家,负责人总是让他保证,“你只要保证不跳闸,井里的水不往上冒,就回家去,这事不能问我,要问井水。”对此,杨师傅觉得很无奈,因为到了年底,工地上谁不想回家过年?你很难找到别人来替代这份工作。偶尔有那么一次,有个工友愿意帮杨师傅替代十天,要的价格却很高,杨师傅只得打消这念头。等过完春节,工程结束了,杨师傅有心要回去,却看到那些工友陆续回来了,人家干劲十足地来赚钱了,你又觉得回家是浪费了大好光阴,便又打消了这念头。这一打消,便是三年。

  说到回家的路途,杨师傅直摇头,“回家了就不想出来,出来了就不想回去,路上太折磨人了。”杨师傅举个例子,说有一次他回家,因为买不到坐票,三十多个小时,他在火车上,连地上都没有空地可以坐,他在自己的行李上挨着靠着,回到家就倒下来,发誓不再出门。

  杨师傅的床铺是两摞砖头叠起来,上面铺了一块木工模板,大约一米五宽,放着一床一米的草席,那是因为床可以临时搭建,席子他要随身带着四处去跑的,换一个工地就要背着席子铺盖去到一个新的工地。墙上,挂着三床棉被,打着包,像部队行军被一样。床上挂着粉色的蚊帐,粉色的腈纶毯子,是女儿在台州给他买的。

  杨师傅平时不太生病,因为难得有个囫囵觉,他总觉得身体很虚,一年里总会闹几次牙疼,可是杨师傅觉得这边的药太贵,吃不起。为此,每当过年时,杨师傅都会委托老乡带点药出来,家里也会早早地买了消炎药、止疼片等药品,备下了等老乡回去。有时除了带一点药过来,妻子也会委托老乡带一罐辣椒--这是很冒险的事,因为有时候老乡明明说好要来工地的,结果去了别的工地,两个工地常常相隔一个县城或者甚至在另外一个省了。药品还好,大不了年关回去时又给带回家,辣椒酱就不行了,老乡自己吃了说不过去,不吃吧,时间长了要坏掉。所以,后来家里便不敢再让老乡带吃的,对此,杨师傅有些沮丧。

  杨师傅在老家有个好朋友,在家时逢年过节的会走动走动,后来各自外出打工了,天各一方的感觉,倒是很多年没见了,偶尔打打电话,在电话里感叹一番,便算是叙了旧。杨师傅说,他好几次想去看看朋友,可是因为自己的工作特殊,就像上了发条的钟,上紧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松掉,一松掉,水满起来,不光要被责备,严重的要扣钱,更重要的一点是,作为一个深井降水老手,出了这样的事,也是很羞耻的。

  杨师傅一年可以拿到两万多块钱,中途跟包工头要点生活费,买点米、油、菜、牙膏、肥皂等,能省就省,有的地方没处省,就在伙食上缩减开支,有时候一个月算下来,只要两百元生活费,基本就是吃点白饭加咸菜了。对此,杨师傅也很为难,因为在外打工,毕竟是出来赚钱的,你花光了钱回家,“这不是开玩笑嘛。”

  工程即将结束前,大约十来天时间,杨师傅便会联系别的工地,依旧是深井降水,等这边的工程结束了,他便背上行李、被铺,去往另一个工地,中间一般不休息的。对于一个工程完工,杨师傅说,在工地做活时,对工地有感情,因为吃住都在这里了,也知道这个工程是干什么的,写字楼,商品房,医药大厦。但是,在他眼里看到的只是工程,不是成品,等他背起包裹离开时,忽然觉得这个工程已经跟自己没有关系。他也想象过,“反正就是有钱人来住,来享受,我们就算来逛逛也是不可能的。”

  杨师傅夫妻感情很好,谈到妻子,杨师傅满脸的幸福,说很奇怪,以前老婆身体很好,田里地里的农活都干,从来不喊累,现在电话里总是告诉他,身体这不好那不好,这疼那疼的,杨师傅总结道,“我不在家,她没主心骨,容易得病。”对此,杨师傅显得有些焦虑。家里总共有四亩地,种了水稻,“稻子不值钱,一块钱一斤稻谷,播种收割还得出工钱,种田种地不划算。老婆每年都说不想种,可是到了那时节,又都种点,有时候吃不完了就担出去卖。”

  对于房子,杨师傅深感压力巨大,事实上,杨师傅家里有一幢房子,三开间两层楼房,1990年代造的,“现在我们村里人都去镇上买房子了,我们家还住在老房子里,总觉得你家不能干。”对此,杨师傅流露出深刻的焦灼。

  在外年份长了,对家里的行情也陌生了,杨师傅举例说,他在外面抽两块钱一包的红梅烟,“家里都抽上七八块钱的烟了,前几日我老婆给我电话里这么说。”杨师傅为自己提前获得这个信息而开心,要是运气好,今年的工程能在年前结束的话,他就想好好回家过个年。重要的是,他将提前准备好八块钱一包的香烟,作为还乡人士,这很重要。

  临走时,杨师傅的电话响起来,是老婆打来的,家里的猪出栏了,卖了2735块钱,猪头猪脚猪尾巴还有猪内脏都留着,这些都是杨师傅爱吃的。杨师傅挂了电话,脸上依旧洋溢着喜悦,说,“老婆打来的……今年年底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过年去了”。看着杨师傅那张汗渍渍的脸,我不由想起工程监理赵师傅说的,“这些小民工我记不住的”。 只是,我们得承认,工程监理赵师傅眼里的“小民工”,在家里,跟工程监理一样,是一家之主,天一样大。

  高压线上的90后:我是泽字辈

  潜山火车站,我跟小凤买了票坐着等候检票时候的到来,跟我们座位背靠背那一排座位上,堆满了大件行李,棉被,衣服,电风扇,塑料桶,洗脸盆,最靠边的两个座位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老者看上去六十挂零,皮肤黝黑,红亮,看上去有着扎实的体质,他手里紧紧攒着四根细竹竿。他身边,一个少年,没错,是少年,穿着黑色的短装便服,正在嗑瓜子,瓜子壳理所当然被吐到了地上。他们俩默默地坐着,偶尔抬头看看检票口上方的挂钟。

  搭讪从老者开始,就在我跟小凤闲聊的时候,老者时时看着我们,又露出一些笑容来,很友好,我们也对着老者笑了笑,老者很快便接上了话头,“我听得懂你们讲话。”

  老者59岁,四川宜宾乡村人,今年刚刚跟着儿子出来打工,他们从事的是架设高压线。儿子1990年出生,只是因为他个子瘦小,常常被人误认为十七八岁,小伙子17岁跟人从老家出来,架设高压线,已经六年,前年刚刚结婚,已经有了儿子,妻子在家带孩子。

  交谈中,我们渐渐了解了这对父子出门谋生完全不一样的初衷。先是老者,这位父亲在家干得一手好农活,地里种了稻谷、玉米、大豆,每年都能喜获丰收。家里已经造了一幢房子,两开间两层楼房,说到这里,小伙子拿出手机,翻出一些照片给我看,照片上,一幢全新的楼房,屋檐下,挂了两盏灯笼,是春节的时候挂上去的。屋子前面是一个院子,院子里种了很多植物,大部分是盆景类的,鸡冠花,牵牛花,屋子左侧是一片苞谷地,郁郁葱葱的苞谷正沐浴着阳光。

  对于这幢楼房,老者很是自豪,“全都是我跟他妈从地里刨来的钱。”算起来,这幢建造于2007年的房子,花了他们老两口三十万块钱,这三十万,他们积攒了二十多年。也就是说,从1980年代,他们就开始省吃俭用,不浪费一分钱,一砖一瓦,一桶石灰,是那些一茬一茬的苞谷、大豆、稻谷换来的。老者操着浓重的宜宾方言,费力地跟我们解释造房子时,那些柱子、那些建筑材料是如何从县城一点一点运到家里来的。

  问怎么会想到出来打工,“打工?”老者愣一愣,继而笑了,“我嘛,在家待大半辈子了,想出来看看,看看嘛。”只是为了出来看看,所以没有选择其他行业,儿子所在的公司有现成的工作,那些铁质螺丝,特种线材,都需要整理,老者做的是地面工作,他拿着钳子镊子扳手,把散落在盒子里的零件拼接起来,以供应在高空作业的儿子跟其他作业者。

  问老者看到的世界,是不是想象中的,老者很快摇头,“不不不,不好,我总的感觉吧,城里生活不如我们乡下,你说说,我们是宜宾,万里长江第一站,我们那里水好,空气好,路好,庄稼好。可你看看城里,路窄得这几根竹竿都不能带。”竹竿用来撑蚊帐,老者用习惯了蚊帐,在离家工作的这几个月,他从一个工地到另外一个工地,“蚊帐就像钱包一样重要。”儿子替父亲解释。

  在这个公司,“老板包吃包住。”没有电视机,没有风扇,有窗户,也有蚊子,在老者看来,“住的地方一般,不及我们老家那房间,宽敞,吹来的风很清爽,这边吧,打开窗户,都是汽油味道。”对此,老者开始感叹,他觉得儿子过着这样的生活,还不如跟他回家去种地,“这个地不会亏欠你,你种瓜得瓜嘛。”父亲的提议儿子没有任何意见,没有任何意见的表现方式为完全像是没有听见,儿子依旧在看手机。老者继续感叹,“你说这生活条件,在我们家,去集市割肉,都是三斤五斤地要,这里可不,那些菜里,都见不到肉,说是有肉,都找不到,找到了吧,那味道也不香。”

  小伙子继续看手机,我凑过去看,是一张婴儿照片,是他出生不久的儿子,到本月三十号,儿子就半岁了。问小伙子为什么出来打工,如果按照父亲的说法,只要勤劳,在家完全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小伙子一边翻照片,一边递过来给我看,“这是三个月大时拍的。”然后,小伙子就冒出一句,“在家待着无聊,没事干。”

  问给儿子取了名字没,小伙子忽地露出笑来,取了,遂报出三个字来,我一下子听不明白,小伙子便在手机上输入三个字:陈东健。问什么意思?小伙子笑笑,没什么意思。这会儿才六月,问小伙子大约什么时候回家,小伙子想都没想说,年底。

  真有这么忙吗?要到年底才回家。

  小伙子挺诚实的,说,不是忙,真觉得在家无聊,每天不知道干什么。

  我们揶揄说,你要总不回家,儿子以后都不认识你了。

  小伙子忽然陷入沉思,顿了顿,便点了点头,说,看情况吧,能早点回去就早点。

  小伙子叫陈泽明,“我们那边取名字讲一个字,我是泽字辈。”说到这里,小伙子忽然补充一句,我儿子健字辈。

  接下来,这对父子将跟着其他一些工人,奔赴合肥,在合肥一个镇上架设高压线,他们将在另外一个小镇住上三个月,然后再去阜阳。问是否知道这些高压线都把电输送到哪,老者跟小伙子都摇摇头。

  检票没有开始,父亲忽然跟儿子商量,把那床棉被重新拿出来折叠一下,再装到蛇皮袋子里,因为看起来那床被子有些散漫,所以体积庞大。儿子很快响应,老者跟我们笑了笑,便站起来,两人齐心协力把蛇皮袋子里的被子腾出来,铺开在座位上,又重新折叠了一下,变成结实的长方形,然后再塞入蛇皮袋子。做完这个,老者显得轻松多了,重新坐下,手里握紧四根竹竿。

  检票开始,父子俩像是作战一样,分别用肩膀、后背、手臂,扛着背着挽着这些生活必备的物件,从狭小的检票口进入,老者的庞大行李被卡住,儿子着急地回身要帮助老者,自己的行李也被卡住,这样折腾一番,才出了检票口。我们在站台上等候火车前来,在这大约三分钟时间里,老者时不时叮嘱儿子看好行李,“桶子提着,提着。”儿子重新提起刚放下的塑料桶,桶里装了毛巾,杯子,一叠卫生纸,四个馒头,手套,帽子。

  2013年 5月21日 晴 潜山-合肥

  我跟小凤坐上了从安徽潜山开往合肥的火车,绿皮火车上的行李跟高铁跟动车组的行李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们一上车,便看到行李架上塞满了袋子,各种颜色各种形状,是袋子,不是坤包,不是公文包--小凤说,我背着一个条纹蛇皮袋,夹杂在1990年的人群中,慌张、无措,满眼都是陌生。最让人揪心的是,行李太大了,所有换洗的衣服,一床棉被总是被前后推搡--她对此太熟悉了。现在,她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一双白净的手,看不到来路。

  列车启动不久,我们便沉浸在前几天的采访中,开始小结,那位孤独的老太太,三个儿子都在外面,一千平米的三个空房子,只住着83岁高龄的她,只有门前一只掉了牙齿的猫陪伴。我们猜测,如果这只猫提前离去,那老太太是否也撑不到儿子们回来的一天,或者,她现在存在的意义便是哪一天死在家里,她的三个儿子才会匆匆回来,料理后事--是身后事。活着都很忙,没有时间照顾。

  我跟小凤试图找出农村农民生活艰辛的根源,当然无果,我说采访那么多留守妇女老人孩子,看到了乡村生活的另一面。她提醒我,当下中国文学作品中描写的农人,大多呈现生存、生死,很少触及精神领域。她说,“是的,她们十分艰辛,可是,即便铁证如山,也不能只是呈现,我希望你能写出跟别的文学作品不一样的精神气质的东西。”

  话题的深入让我们深感沉重,我们甚至回忆起这几天被我们打搅的老太太,每天我们笑眯眯地喊她阿姨,她也笑眯眯地烧饭给我们吃--她的儿女们都在外面,她有满腹的心事,可是无处诉说。经年累月的沉默,使她养成了沉稳的情绪,我们的喜怒哀乐在她看来,都是很轻的。她笃信佛祖,虽然她说不出许多道理,她只是虔诚地带我们去见那位江西过来的师傅。在打搅了许多天之后,天蒙蒙亮我们就出发了,我们的一走了之会不会让她曾经平静的生活有一些凌乱。或者说,她刚开始习惯了两个年轻女子的音容笑貌,而她们却要走了。她会不会在黑暗中回到房间,检查我们曾经睡过的床,看看是否有东西落下,如果真有什么忘记拿走了。哪怕是一张过期的电影票,她都会替我们担心--在马不停蹄的采访中,我们同样马不停蹄地在打破村庄的平静。

  对此,我们内心不安,不再说话,各自看着车里车外,车厢似乎也跟着安静下来,我们处于迷糊之中。然后,他们来了--我们被一阵紧促的声音惊醒,几个身穿制服的乘务员从前面车厢过来,一女两男,“查票了,把票拿出来,检查。”这样的查票我已经多年未见,我不太坐车,即便外出,选择的大都是动车组。“只有在绿皮火车上才有这样的待遇。”小凤说,我们准备好车票,事实上,乘务员并没有来查看我跟小凤的票据,他们轻而易举地判断出我们两个不是那种要逃票的女子,只听见女乘务员急促地对其中一个男乘务员说,“快,你去厕所,这里我来,厕所,餐厅,快。”这是中国式的查票,看得我目瞪口呆。

  假定。

  论定。

  抓获。

  罚款。

  --中国式的查票,只针对弱者。

  “这帮家伙已经没有机会伤害我了。”小凤说,说这话时,她显然在感同身受,她深切同情那些被无端怀疑的奔波之人,他们为了生存颠沛流离,在路上寻找出路,他们却要无端遭受各种各样各个层次的轻慢。

  小凤的善良有时表现得很尖锐,她常常一眼看透了现象背后的东西。比如,在火车上,查票结束之后,乘务员开始为大众提供服务,她拿着扫把和簸箕来清扫车厢里的垃圾,“你说高铁跟动车组有这样的垃圾吗?”

  此刻的乘务员忽然变成一个躬身为大众服务的角色,她拿着扫把弯腰,从座椅底下拨拉瓜子壳,满座位的瓜子壳。乘务员一边清扫,乘客一边还在往车厢丢,乘务员有些恼怒地看着嗑瓜子者,他们理所当然地视而不见,双方角色迅速互换,被服务者有太多理由挑剔了,“你扫把碰到我鞋子了,你怎么扫地的咯。”“别动台子上的东西,我们还要吃。”

  服务,服务就得低声下气么?而在他们认为,这些服务包含在那张票据之中,有足够的理由指责“服务员”的不周全。

  “你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会有好心情吗?”小凤替乘务员担忧,没有好心情,而我一直没有心情想这些,我还沉浸在那对父子的行李里,肩负着如此笨拙的行李,他们何曾有时间关注心情?

  两个电焊工:他们来自夏邑乡村

  (2013年8月11日,气温41度,富春江畔,地面温度77度。工地地面泥灰十公分,温度50度。人工降雨没有让雨滴降落。活动板房的面板上依旧烫手。)

  李祥,男,31岁,从河南商丘夏邑乡村来此。17岁离家打工,第一次是在台州一个小工厂做工,包装工,三个月就被升为组长。2005年金融危机,老板情况不好,虽然没有少工资,他觉得没有多少前途,便决定离开。老板三兄弟,一起请他吃饭,挽留他,他还是要走。

  现在也不后悔,因为“没有一个人看得到未来”。忙碌的时候不打电话回去,解暑的方式是不停地喝啤酒,或者直接扒了上衣躺在活动板房的地板上,有时对着连体空调机冷风口站立,七八分钟后,身体便被吹凉了,就出门,他跟小舅子同是电焊工,电焊工跟别的工种有区别,一般是计件,也就是包工,一个工地,几个桩子,每个桩子需要多少个钢筋架子,每个钢筋架子需要多少钢筋,按照米数算。像现在这个工地,小李跟他小舅子每人能分到三千多块钱。

  小李老婆26岁,在老家带孩子,两个孩子,儿子7岁,女儿5岁。这个工地做完后,就去别的工地。问去哪儿,小李想了想,摇头说,忘了,“要坐十多块钱的车。”小李不爱记地名,因为跟自己没有关系,从这个工地到那个工地,没有多大区别,作为城市来说,小李唯一记得跟在意的是气候,下雨天不能出去干活,一天时间就会浪费,只要不下雨,即便再热,都可以忍受。因为变换太多地方,根本记不住,“除非在这里打过架。”小李笑笑说。小李全身都是汗,水一样掉落,可他还不能休息,工程赶进度,赶的是他们电焊工。午休时,他很兴奋,莫名地,跟我们说了很多,大部分内容都是他以往的工作经历。也谈他想家,说家乡村子里都不太有人了,有时候想回去住几天,想想没意思,就又出来了,因为村里太冷清了。我因为刚好联系了河南几个乡村走访,便要求去小李家看看,小李显得有些为难,主要是因为“实在太远了,交通很不方便,其中有六里路是没有车的”。

  小李也抽烟,红塔山,一天一包,“抽根烟解解乏。”实在太疲惫了,小李便会突然放下伙计,走进活动板房,扒掉上衣,卷起铺在地上的席子,直接躺在地上。穿着迷彩服的小李,英俊,帅气,看上去很像是新兵训练。墙角的一只旅行箱跟了他13年,还有一支钢笔。2006年7月22日,花了十多元,在浙江临海买的,用来记录什么,画画写写。因为是小工地,加上正式的工程队还没有进场,烧饭什么的都要靠他们几个轮流做。啤酒、矿泉水都是自己出钱买的,“干活喝这个水不行,没有劲,不解渴。”小李自己带了点茶叶。板蓝根,两副墨镜,戴起来挺酷的,被要求再戴一次时,小李没有答应,说不好看。不一会,小李翻出一罐牙签,递给我一根,这些都是小李热爱生活的痕迹。

  后来我又去工地,蹭了他们一餐中饭,小李写下他家的住址,答应我到他家去看看。过了一段时间,我决定去夏邑乡村,给小李去电话,小李在电话里犹豫了,说,还是不要去了吧,我们那边路不好,在修路。

  胖小李,26岁,腼腆羞涩的模样,1米83的个子,看起来有些胖胖的,他喊小李姐夫,妻子在天津开一家化妆品店。“他有钱,老婆开店了,还出来打工,真是不会享受。”一边的民工兄弟说。胖小李大部分时间在手机上,打游戏,看新闻,跟老婆微信,很安静,却也很忙。他总是斜靠在地上,他跟姐夫睡在一张席子上,席子大约1米5左右,他的大个子躺上去,基本把姐夫挤在外面。作为姐夫,总要让小舅子睡在里面,呵护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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