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工种--南方建筑词条系列(三)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建筑,装修
  • 发布时间:2014-02-16 13:01

  牛应发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成三巷佬了?

  牛应发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开始发胖的。三十五岁以前,在化工厂工作的牛应发身材像杨柳条般,婀娜多姿,把他稍显丰满的老婆羡慕得要死。三十五岁那年,牛应发决定创业,开工厂,专做防水添加剂和防水用的复合化学物。做化工材料不难,要创新技术开拓新能源,没问题,请人呗!现在人才市场上,揣着本科以上的理工科人才多得像牛身上的毛。可是,光有人有物也是不行的,做出来的产品得要有销路啊!这才是牛应发最愁的事情。为了推销自己生产的产品,牛应发使尽浑身解数,到处托亲朋拜好友,天天饭局夜夜应酬,终于,销路通了,但胃也被撑大了,杨柳条的身材变成了大象身材,不,应该是肉山。

  牛应发到底有多肥?讲一个典故便晓得了。有了钱以后,牛应发就寻思着买一辆小车。以前总是开厂里的运货车,很多生意上的朋友都把他和运货司机混淆了,有几次赴宴,人家都以为他是来送货的,招呼他把车子往仓库开去。堂堂一个化工厂的老板,没一辆小车代步,哪能呢?既然要买车了,就买好一点。牛应发揣了满皮夹信用卡来到车行。销售小姐看见他,端着一个花朵盛开般灿烂的笑脸走过来,问:“老板,买车啊?想买台怎样的小车呢?”牛应发说:“适合我开的。”他的意思是适合他这种做老板身份开的车子。但销售小姐笑容可掬地打量了他一番,款款地扭动小蛮腰,将他带到一辆超大型的越野车前面,笑道:“老板,我看这车子挺适合你的!”牛应发围着越野车转了一圈,迷惑极了,虽然车是好车,也漂亮,但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玩越野车都是年轻人的活儿,他可没这个劲头来折腾。但销售小姐却煞有其事地介绍:“老板,这款车可适合你,空间大,容积阔,马力足,耐重压呢!”牛应发一听,差点儿晕倒,销售小姐竟然怕他压垮普通的小车了。为了安慰自己,牛应发只好摸着满肚子的肥油感叹,所有成功都是有代价的。

  好景不长,2008年底,遭遇金融危机后,牛应发的生意也一落千丈。这回,牛应发的身材却没有随他事业的萎缩而消瘦,却是越长越肥,越肥越白。

  生产线基本停工了,但之前生产出来的产品,总要销售出去的吧?牛应发找来几个销售商,托他们想办法。这些销售商主要都是做工地的,他们都叫苦连天,说现在钱都不好赚,出了新《劳动法》后,工人难管多了,动不动就要签合同买保险,稍微不小心,他们就闹维权,工钱又要得高,现在做一平方防水,光人工就要三四块了。加上现在太多的防水添加剂出来了,做防水的人多得像蚂蚁,竞争大得很。竞争大,价格自然就压得低,销售商们抱怨,从牛应发这边进货,发给工地做,中间根本就赚不到钱。牛应发听完,灵机一动。销售商在中间赚差价,自己当然赚不到多少利润,但要是从厂里直销呢?有了这个想法后,牛应发便拿着自己研发的产品,四处跑工地。跑工地的路可不好走,很多工地的发包商,都有了相当关系的供货商了,虽然有价格上的优惠,但牛应发想贸然插一腿进去,也不是易事。

  一连跑了好几年,牛应发也只是小打小闹地接过几个小工地,勉强维持着工厂的运营。接新金太阳酒店这个项目,纯属运气。

  牛应发在缈城东区雅居乐买了房子,要搞装修。那天他运防水材料上去,刚好电梯内也有一住户在运装修材料。能坐一电梯上下的,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牛应发这些年做生意,早将嘴皮子练得油滑。进了电梯,牛应发便噼里啪啦地拉起家常,一问才知道,邻居是住在他楼下,也在装修呢。谈到装修,很自然就说到防水,这是牛应发的本行,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邻居见牛应发这般懂行,就问他是做什么的。当知道牛应发是做防水材料的,邻居高兴地拍着牛应发的肩说:“缘分啊!真是缘分!”原来邻居是缈城二建的项目经理,新金太阳酒店项目正是他负责的,他此时正在寻找做防水的合作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牛应发为接新金太阳酒店的防水工程,不知跑了多少次工地,但都被工地里的小喽啰们忽悠,求爷爷告奶奶,名烟靓酒送了整车,红包好处费塞了一箩,仍见不到能做主的负责人。没想到,却在电梯里碰上了。于是,牛应发当机立断,防水材料运到二十五楼就停下来,都搬进了邻居的新家。

  防水工是指土建中专门对建筑表层进行防水施工和维护管理的技术工人。牛应发接了新金太阳酒店的表层防水工程,虽然他不需要直接动手做,但为了节省成本,送货、现场指挥、落料和工人分配等工作,他都亲力亲为地跟。龙游浅水遭虾戏,像他这种分包小工种来做的小老板,到了工地,就不是什么老板了,也活脱脱是个建筑工人。担的挑的抬的,脏的臭的累的,一般工人是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现在随便一个防水工都拿三四千一个月,自己动手做一工人的事,就省一工人的钱了。

  做点事,累是累,毕竟钱还是省进自己兜里的。比工人更苦的是,受气了还得笑。那些建设安监和质监时不时来工地找茬,不能得罪他们,得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工程开发商也不是善主子,整天换着材料标准来刁难;施工方和监理更不好应付,他们天天蹲在工地上,稍微疏忽一下,他们就会蹦出来,这里扣分那里重新做,把你累死。最让人头疼的还是对工人的管理,那可不是有道理有学问就能解决的,现在的工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一分一厘都怠慢不得,要是有丁点不合他们心意,不管有理没理,他们就敢写血书拉横幅,走到市政府门前去闹,这些都是祖宗来的,惹不起也躲不得。就说今天的冯珠珠吧,本是无事的,不就说中了她的心事么?可她脸一黑,牛应发就不敢再吱一声,控制键在人家的手指尖下按着,还不得乌龟王八般将脑袋缩起来?

  反正,难!就是难啊!

  但再难,工厂都要运作,工人都得吃饭,工程怎样都要做下去,那是牛应发唯一的出路。牛应发不止一次跟朱五毛叨唠,等新金太阳完工了,就不干了,回去把厂房拆了,盖套商住楼,专门做出租,舒舒服服地当个包租公算了。朱五毛摸着滑得能滴油的头发说:“拿了砖刀你还想摆脱三巷的命运啊?这行当是个深沼泽,进来了,就甭想出去。”

  当初听朱五毛说这番话时,牛应发全没放在心上,但到了后来,他才知道朱五毛说的,句句是真理。

  油漆工和木工

  柳大个推着刨子,在粗大的木材上推着,刨起的刨花雪花般四处飘落,不少木屑飞起来,溅到他的头发和眉毛上,时间一长,就覆盖得密密匝匝,远远看去,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坐在刨木机前。

  柳大个虽然叫柳大个,但他一点儿也不大个。在新金太阳酒店项目部,瘦猴是公认的小个子第一,轮下来便是柳大个。

  柳大个经常恼怒他的父母,姓柳的什么名字不好起?偏偏叫什么“大个”。虽说天地合,万物生,但万物都是逆着生的,名字叫大个了,个子怎能长呢?农村里那些叫狗欢黑蛋的娃仔,就比叫习儒学文的娃仔易养活。人嘛,活一辈子,都脱离不了一个名字,所以,最怕起错了名字。柳大个认为,大个、习儒和学文都不是好名字。他在刨木头的时候,手是推动着电刨子的,但脑瓜儿却在溜溜地转,狗剩、泥牛、二蛋……能想到的名字,都在他的脑海里似刨花般,唰地刨了一片。

  在对面给刨好的木材刷油漆的诗人挺瞧不起柳大个的,他认为柳大个是没有志气的,想出来的名字也是土不拉叽,俗不可耐。他告诉柳大个,古往今来,姓柳的因起了个好名字而有出息,千古流芳的可多着呢!如柳永,柳宗元、柳公权,柳如是,柳下惠,柳亚子,等等。诗人说,他列举出来的几乎都是古时候能吟诗作对、通晓诗词歌赋的能人儿,好多诗到现在还流传着呢!如多情自古伤别离,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大个对柳永等诗人没兴趣,他只晓得拿弓形锯羊角锤开电机床,那些晓风残月干他屌事!诗人又说,最出名的还是那个叫柳下惠的,他可是美女抱在怀里一夜,也不动歪主意的。柳大个丢下刨机跳起来,不干了,瞪着小眼睛说:“丢,这个柳下惠分明是阳痿了啊!拿这事儿来出名?真丢我们柳姓先人的脸面啊!”

  诗人气得直翻白眼,都说三巷佬没素质,看看,都低劣成什么样子了?柳大个还恬不知耻地挠两下裆下,下流地问:“那个女的,肯定是丑得让我的先人下不了手吧?”

  诗人完全崩溃,举起油漆刷子,一刷子就甩在柳大个的脸上。实在是无可救药。柳大个从地上操起一条粗粗的木棍,举起来,向着诗人打下去。棍子下到半空,又停下来了,转念一想,丢他妈的,要是一棍子打下去,这个四眼田鸡肯定得哭半天鼻子,他那么小器,说不定还三天不说话,那就没得柳下惠的故事听了,光锯木头,没人陪讲陪说,可能闷得死人的。想到这里,柳大个把棍子一扔,一抹脸上的油漆,啐了诗人一口,吐一个字:“丢。”

  诗人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把眼睛往鼻梁上托了托,红着脸说:“柳下惠是个君子,坐怀不乱,古今传颂。”

  “鸡巴都立不起来的货,传颂个屌!”柳大个呸了一口,拿汗布擦脸上的油漆。诗人上的是光油,用来防脏防燥的,涂在柳大个的脸上,似涂了一层猪油,滑腻腻、亮堂堂的,柳大个本来一张瘦黑的脸,突然间亮堂丰润起来。诗人看他越擦越亮的脸,忍不住扑哧一笑,说:“光油的美容效果比迪奥还好使,改天让冯珠珠也试一试。”

  柳大个又啐了一口:“丢,她那黑脸,还能涂白么?我想,王五哥给她抹一层石灰,也抹不白她。”

  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柳大个,不带这么损人的。”一笑,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柳大个又搭着诗人肩,亲密得似一对儿般。

  木工房里四周都堆满了木材和涂漆,虽然大厦的外墙还在贴,但内部装修已经紧锣密鼓地进行了。木工在整个装修工程中,所占的比重是最大的,从顶棚的吊顶,到墙体的隔墙,门套,窗套,玄关及大厅的背景墙等等。新金太阳大酒店的内部装修全都仿古设计,那些雕了祥云和龙凤的仿古木门套、窗套,漆上褐红的油漆,再漆上光油后,便古色古香地呈现出来了。用来做隔墙和大厅背景墙的大板木材,被柳大个锯成大小合适的板件,拖到工地外面晾晒,木工房外东一块、西一块搁着的板材,就像痛风病人贴着的膏药片,凌乱,拥挤,怪味冲天。诗人每天提着油漆桶走过来,经过时,都忍不住捂着鼻子,骂柳大个是屌养的,白金五星的大酒店,竟敢用发霉过的板材,也不怕天打雷劈。柳大个缩缩肩,遭天打雷劈的是老板,他不过是个打工的。

  诗人拿柳大个没办法,挎着油漆桶,倒提着大刷子,推推眼镜,抬头眯眼睛望着这栋三十六层高的大厦,真高啊!真雄伟啊!这栋全用钢筋水泥砂土浇筑起来的大厦,仅仅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基本完成主体工程了,果然快啊!比得上深圳速度了。

  可是,快,就是好的吗?

  在工地上,诗人和沙尘扬的关系最好了。沙尘扬跟诗人说过,混凝土浇灌后,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凝结,待终凝完毕后,还必须要做起码十四天的护养,才能继续往上施工的。这短短三个月就盖出来的三十六层的大厦,若每层楼面都经过十四天的护养,还能按时完工么?

  诗人读过不少书,也常上网看新闻,网上经常曝光一些虽说已经拿了省优甚至是鲁班奖的桥梁或路段,却会莫名其妙地因为一辆超载的车或一艘沙船的碰撞而断裂坍塌。问责起来,相关部门都拿着一叠厚厚的验收证明出来,言之凿凿地说,都是经过验收,工程质量是没有问题的,之所以出现事故,责任都在超载的车和撞桥墩的船上。

  诗人和沙尘扬谈起这些事故,沙尘扬就不屑地挖着鼻孔,眼睛往上斜瞟着,说:“验收的结论是没有问题,但验收的过程就难说了。一伙屌人负责验收,连水泥和沙都分不清,还指望他们能验收出个屁啊?”说着踢着脚下的砂石,哼哼吱吱地对诗人说:“这些灌楼面主体的混凝土,按要求是要用白石子的,你看,这些全都是红石子,哪够硬度?最屌的是这沙子,你晓得这是什么沙吗?”

  诗人推推眼镜,凑近那堆沙子,一股咸腥的味道冲了上来,冲得诗人往后退了几步,诗人捂着鼻子,指着沙堆说:“这河沙掺了死鱼么?”

  “丢,连这是什么沙子都分不清,你还做个卵工地啊?”

  沙尘扬用手捧起一捧沙子,沙子唰唰啦啦地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下来,待手中的沙子漏完了,才拍拍手,说:“这些黑心肠的,用的都是海沙,而且都是刚抽上来的海沙,都没经过处理,直接就运进来了,能不臭么?”

  诗人吓得脸都白了,只要有一点点常识的都晓得,海沙含有大量盐酸,极容易腐蚀钢筋,海沙是绝对不能用来调配浇灌主体楼层的混凝土的。工地上一定要用海沙,那也要经过几度清洗、调配和淡化处理后,才能使用。

  沙尘扬见诗人吓得半傻的样子,笑笑说:“红石、海沙、粉煤灰调的混凝土,里面混着的是铁耙手轻轻一扭就能扭断的钢筋条儿,恐怖小说也不敢这么写的。哈哈,诗人,在工地混长了,你就晓得了,为什么现在的工程,都能这么低价投标,又为什么工程的进度越缩越短了。”诗人看着沙尘扬大笑而去的背影,呆了半天,也缓不过来。

  诗人高考没考上理想的大学,读野鸡大学觉得浪费钱,于是便出来找工作了。像他这样只会之乎者也,空有理想,却连螺丝刀都倒着拿的毕业生,要在人才市场上找一份过得去的工作是很难的。碰了几次壁,诗人便恹恹的。

  有一天,诗人经过水都新城工地,突然一台混凝土滚筒车飙了出来,扬起一幕滚滚黄尘,诗人捂着鼻子往工地大门边躲去。黄尘散去后,他扇扇鼻子,抬头望了望,就望见工地大门上贴着的一张黄黄旧旧的招聘告示,上面说,要招一批油漆工人。条件只需年满十八,身体健康。诗人摊开双手看了看,他以为油漆工就是给物件刷刷油漆而已。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他就喜欢写写画画的,给物件上遍油漆描轮金,应该不难吧?于是,诗人正了正衣冠走进工地。朱五毛歪着脑袋看诗人半天,突然伸手将架在诗人鼻梁上的眼镜摘了下来,问:“能看见么?”

  诗人眼前一片模糊,像晕开了很多白花。诗人老实地摇摇头,近视还不能当油漆工么?朱五毛翕翕鼻子说:“看不见就好,你往后刷油漆时,最好不要戴眼镜。”能留下来混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诗人唯唯诺诺地应付着,跟着油漆班的班长走进了工地工棚。

  怪不得朱五毛让他不要戴眼镜上班了,工地上的事情,还是看模糊一点儿好。

  诗人走进木工房,柳大个和几个木工在机床前面锯木条,木屑纷飞。诗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罩在脸上,柳大个嬉笑着说:“你也学沙尘扬讲究起来了么?”诗人才懒得理他,沙尘扬说过,不仅水泥粉末能将肺浆起来,木屑儿也能将心肺堵起来的。生命是最金贵的,宁愿热点,也得戴上口罩。

  柳大个见他不理自己,耐不住了,抛下木材,走过来说:“诗人,还是帮我再想个出彩点儿的名字吧,我昨晚想了一晚,你给我起的柳建军这个名字也不好。”

  诗人笑道:“怎么不好了?你不是建设大军中的一员么?”

  柳大个“逑”地吐了一口说:“建个卵,老子就想要个响亮点又有福气点的名字。”

  “柳建军”已是诗人给柳大个想的第一百零八个名字了,这个柳大个真真无聊得透顶了,除了改个体面一点的名字外,他真的一点儿追求和志向都没有了。诗人无奈地仰面朝天,却看不见天,只有几个星铁撑着的简易棚顶,星铁的交接间,挂了几个灯泡和纵横交错的电线。

  诗人自认是个有抱负的人,他觉得,此时暂在工地上当一名油漆工,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当苦完心志,练罢筋骨后,便能羽化成翼,冲天一飞的。因了这样的想法,诗人便觉得,即使每天都只是机械地挥动刷子,和这些弥漫着甲醛味的油漆木头没完没了地打交道,也不委屈。

  每天下班后,诗人不屑和其他工友去抢饭堂新鲜出来的饭菜,也不会拎着水桶和工友一样,吆喝着,横冲直撞地往冲凉房跑去。像他这种肩负大任的有志之士,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他偷偷开了冯珠珠的施工升降梯,上到第三十六层,坐在刚浇灌完、还没完全凝固的水泥地板上,双手盘着膝盖,望着脚下遥远的远方。那弯弯曲曲,似琉璃般透明的是缈江,它从西而来,绕了大半个缈城,又奔东而去,只要在缈城生活过一段日子的人,都会对这道水产生感情的。稍近一点,便是缈城城区,经过这几十年来的城市建设,缈城已颇具现代化都市的规模了。楼层高高低低,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马路将城市的高楼分割开来,城市更显得错落有致,几个主题公园点缀在城市中间,创造出来的凹陷感,总能让诗人由衷地发出一声长叹,这才是城市啊!

  现在在建的水都新城,据说比缈城城区还要做得宏大、气派、科学、成熟、时尚。诗人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怎样的新城?缈城用了三十年,才将原来破旧的城区改变成今天这样子,但已足以让世人赞叹。而今的水都新城,从规划立项到备案建设,才用了短短半年的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城市规划建设的设计者们都是经验丰富、业务老到的专家,所以才不需要太多的时间用来考核论证?要不,哪能规划方案一出来,便马上用于工程之上,一个新城市的大项目,还没有正式招标,就急急火火地动工了?旧城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盖建设的,但也用了三十年。新城是推山填水,平地而起,从无到有,才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整个新城区已具规模,一栋栋高楼大厦,新颖、挺拔、时代感极强地林立起来,有住宅楼,有商业大厦,有星级酒店,有购物广场,有公共社区,有小学中学大学,有医院有办公大楼,功能齐全得让人咋舌,这就是速度,这就是变化,这就是经济实力和正确决策的引导和推动下的必然成果。

  每次坐在高层上,俯视这个城市,诗人都觉得胸潮澎湃,诗意大发。他站起来,张开双手,大声朗诵:“脚手架高过云天,这是你演绎人生的舞台,黝黑的肌肤被烈焰切割,粗糙的大手,在城市上空舞个不停……明天,当太阳升起,你又立在了,高高的脚手架上 。”这首《建筑工人之歌》是诗人成为一名建筑工人之后,专门在网上搜的,现在,他已经倒背如流。但每背一次,他依然热血澎湃,激动不已。反复背诵多了,便被其他工人发现了。大家端着饭盒,嚼着猪油炒出来的菜肴,仰头看着高层上那个还戴着安全帽,正忘我投入地朗诵着的人,觉得真不可思议,工地上还有这种宁愿饿着肚子也要朗诵诗歌的傻子?真是奇葩啊!有人便讥讽说:“看这傻逼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真的是诗人不成?”

  于是,诗人便成了他在工地上的代号,工人们看到他,都笑嘻嘻地叫他诗人,他也不反对这个称呼,他觉得这是将他和其他工人区别开来的一个标识,所以,乐滋滋地接受。

  柳大个不停地缠着诗人,诗人又勉为其难地给他起了几个名字,什么柳有食、柳丰足的,但是柳大个还是不满意。诗人开始懊恼,当初为什么那么傻,告诉这个呆子,说人的名字至关重要呢?这呆子还真上心了,没完没了地缠着。推不掉缠人的柳大个,诗人就转身专心对木材上漆。

  柳大个可不放过他,一把扯下他脸上的口罩,笑嘻嘻地说:“再起一个,再起一个,我就满意了。”诗人直摇头,柳大个靠上来,死皮赖脸的,诗人烦了:“你到底是来做事的还是来起名字的?”柳大个嬉皮笑脸地说:“工作起名两不误。”

  柳大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死脑筋,他谈不上,做事时,他就很懂得避重就轻的,说他不是死脑筋么,他却会因为一个名字,磨上半个月。

  诗人都给烦得快吐血了,恰好这时,瘦猴喘着气跳了进来。诗人像找到了救兵一样,大声喊:“瘦猴,你又来找大个陪你去樱桃妹妹那里吧?”

  樱桃妹妹是瘦猴新近认识的一个发廊妹,虽然个子小小的,但小得眉目清秀、小巧玲珑,瘦猴和柳大个一下子便被这个樱桃妹妹迷住了,三天五天就相约去樱桃妹妹的发廊洗头按摩,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柳大个听到“樱桃妹妹”四个字,眼睛一亮,一按开关键,电锯床“嗞嗞嗞”地叫唤了一下子,就停了下来。瘦猴却摆着手说:“丢,你关机床做什么啊?我又不是来找你的。诗人,昨晚你在上面写诗时,有见过王五哥么?”

  不是来找他的,柳大个又怏怏地启动了机床。诗人想了想,昨晚他上到三十六层时,天已经暗得几乎看不到脚下的建筑物了,天空上布满脏台布般的云絮,四周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打鸣的虫儿也没一个,更别说有人了。诗人就着顶层上面的灯光,写了半天,才写了两行诗,今早起来再读了读,觉得还是不满意,又将它格式化了。瘦猴没有耐心听他回忆细节,急吼吼地问:“有没有见过王五哥?”诗人摇头说:“无啊!”瘦猴骂一声:“丢那妈!”诗人问:“你凶个卵啊?”瘦猴急得抓腮,说:“铁耙手突然胃痛,痛得倒在切割机前面了。”诗人大惊,铁耙手似铁塔般的人物,得有多厉害的疼痛他才扛不住啊?诗人进工地的第一个月,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铁耙手看他可怜,掏了两百块给他。平常铁耙手话不多,只闷头做事,瘦猴他们总爱拿他来打趣作乐,但诗人却将他当父亲般敬着。

  诗人丢下刷子往外跑,边跑边叫:“你还找王五哥干屌啊?快找朱五毛啊!”瘦猴追出来,急吼吼地说:“铁耙手的身份证银行卡全都在王五哥那个屌菊花的那里啊!”诗人一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昨晚他从三十六层下来,刚走出施工升降梯时,抬眼瞥了瞥工地大门那边,恰好有个修长的身影在大门前一闪而过,诗人一拍大腿,工地上还有谁有这么修长婀娜的身材啊!王五哥!瘦猴跳过来,一把提着诗人的衣领。这猴儿,急起来就用起以前混江湖的套路,诗人急红了脸,说:“王五哥出工地了,昨晚出的工地,手里好像还挎了个包。”

  “丢!”瘦猴眼里曝出寒森森的光。痛得蜷缩在地上的铁耙手,还挣扎着告诉瘦猴,明天就要参加技能比赛了,王五哥可能还在某一层楼上练手法呢!练个卵手法,这个屌菊花的,平日对铁耙手好得……比瘸子还上心,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瘦猴还一度以为他有“基”的倾向,没想他竟是演戏的,把戏演得天衣无缝,骗过了工地所有人,更骗了憨厚老实的铁耙手。王五哥够狠的,将铁耙手的身份证银行卡都骗走了,然后悄悄收拾包袱走人,铁耙手却到死都还蒙在鼓里。

  瘦猴推一把傻呆了的诗人,说:“你去帮朱五毛送铁耙手去医院,瘸子是无办法照顾铁耙手的,消息告诉她了,她只会干着急,你就留在医院照顾铁耙手吧。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把王五哥这屌菊花的找出来。”诗人点点头,撒腿就跑了。瘦猴三跳两跳,就出了工地。

  混江湖的就是混江湖的,关键时刻,就是拿主意的主儿,怪不得朱五毛一定要将瘦猴留在工地。

  诗人边跑边想着,还没到工棚,就听见朱五毛的怪叫了:“铁耙手,铁耙手,你给老子挺住啊!急救车马上就来了哇!”

  一向讲究的朱五毛,此时已是手足无措,乱了方寸。朱五毛失态也是正常的,现在工地最见不得的就是工人出事故,要是工地上莫名其妙地死了个工人,特别是像铁耙手这种,有人缘又能干,且一直身体健壮得像头牛般的工人,要是突然死亡了,工地肯定马上谣言四起、猜测纷纷的,搞不好记者律师明天就来工地找茬了。

  朱五毛宁愿痛得满地打滚的是自己。

  八、不是尾声

  就在大家为铁耙手的病情惶惶不安的夜里,新金太阳酒店项目部的木工房突然起火了。南方初秋的天气,又热又燥,火势从木工房冒了出来,一下子就舔着了附近还晾晒着的大板材,火焰从一小堆舔着另一小堆,慢慢便蔓延成一个大的火海。工人们从惊魂不定的睡梦中醒来,打开消防栓,接上水管,慌慌乱乱地往木工房冲去;也有工人提着水桶,淋淋漓漓地往木工房跑,大家大呼小叫,哭爹叫娘的。

  因了铁耙手的事情,朱五毛让所有工人夜里都不要加班赶进度了,他本意是想让工人们都好好休息一下。这几个月,趁了晴天,工人们都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赶进度,累得连铁耙手这般铁打的汉子也倒下了,朱五毛怕有更大的事故。但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工地难得不用打亮刺眼的夜明灯,开着刺耳的机器加班,大家难得这么安静地休息一晚,没想到,宁静的背后却是灾祸的恐慌。要不是小卖部梅姨半夜憋尿起来,看到木工房那边熊熊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要不是她及时地发出一声尖利而巨大的惊叫,工人们恐怕仍在睡梦中,恐怕来不及醒来,就被烤成烧猪了。

  朱五毛仍守在医院的抢救室前,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吓得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接通电话刚想骂人,但立刻就脸色发白,一下子瘫痪在地上。

  诗人跑过去扶他,问:“朱经理,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还接通着,里面响着各种声响,有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的声音,有哗啦啦的浇水的声音,有杂乱无章的人来人往的叫喊声,胡贱生在电话里面大声喊:“朱五毛,我都叫你在工地上多装几个喷喉的啦!现在火势根本控制不住啊!”诗人也呆了,万没想到工地此时是这般情况,朱五毛一把抓着他的手,哭着说:“快,帮我打119。”

  经过一夜的抢救,铁耙手终于暂时脱离了危险,被推出了急救室,转至住院部。医生一脸严肃地告诉诗人,铁耙手患了胃癌,已是晚期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即使做手术化疗,也最多只可以活半年。医生说,铁耙手得的这病,与他平常的饮食很有关系。

  诗人抖着手望着长长的化验报告,他怎样也不相信,像铁耙手这般健壮的汉子,竟然会得癌症,这小小的一个癌细胞,竟然能将一具铁塔般的身体击垮。诗人拽着化验报告单,抱头蹲在病房门口嗷嗷地哭起来。在哭声中,隐隐地传来一轻一重、一高一低的脚步声,诗人抬起头,一个瘸腿的女人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诗人觉得,这瘸腿女人的脸,白得像十五挂在中天的月亮。

  诗人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往回走,混混沌沌地从日出走到日落,不知道在缈城转了多少个圈,才回到工地。

  大火早已经扑灭了,但工地仍糊沓沓一片。废铁焦木和泥浆凌乱地占据了大半个工地,还有几个断了桶柄或被挤裂了的水桶随地扔着,不知道都是谁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插在泥泞内,数不清的凌乱的脚印,诉说着昨夜的恐慌。空气里仍弥漫着阵阵焦味,呛得人心烦。

  沙尘扬昨夜已经打电话给诗人,告诉他事故的经过。在诗人和瘦猴离开木工房后,柳大个没关机床没打扫场地,就偷偷溜出去找樱桃妹妹了。也不晓得他用什么方法将樱桃妹妹勾引回来的。两人趁着工人都休息了,夜深人静,偷偷摸进木工房。或许是太兴奋,太激动,太投入了,这两人竟然没注意到用来开木料的机床仍一直在运作。也许樱桃妹妹发现了,但柳大个一把堵住了她要说话的小嘴。机床运转了一天一夜,机体发热,部件热得烫人。粘在轮轴上的刨花和木屑,随着轮轴的飞速转动,慢慢便冒出烟,舔出火舌。在木工房里,躺在满地的刨花上,正忘我投入的两个人,并没注意到危险的逼近,当他们从欲仙欲死中满足地分开时,大火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清早,火葬场的人就将两具烧得焦黑的尸体运走了。

  诗人再也看不见那个整日围着他,让他给起名字的柳大个了。诗人鼻子酸酸的,早知道就多给他想几个名字选择了。工地里,人人都是垂头丧气的。朱五毛已经被警察带走调查了。

  诗人推开工棚的门走进去,身后的一抹余晖也跟着他走进工棚。胡贱生、沙尘扬、张结实等人都在。大家坐在床上,一声不哼的。因了昨晚的一场大火,他们都没有参加今日在缈城建设技术培训中心举办的技能比赛。诗人扫一眼这几个人,他们都是几大技能工中的佼佼者,完全有实力获得比赛的桂冠的。他们脸色沉重地低着头,也不晓得他们的心里想的是什么。诗人好想大哭一场,为了这场技能比赛,他们天天都利用一点点工作之余的时间,拼命地练习,他们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本以为,借助这次技能比赛,能抓住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的。但上天却这般捉弄人,偏偏在比赛前夜,掉下一个火球,燃起了这么一场大火,将他们心中蹿起来的希望,都烧得灰飞烟灭。

  或许,这就是命运。

  陈大抹子说过:“做泥水的就是做泥水的,拿灰抹子的就是拿灰抹子的,并不是一个人不拿灰抹子了,转手拿个锅铲,他就能当上厨师的。参加一次技能比赛,改变不了工地工人的命运。”

  陈大抹子的话应验了。

  诗人缩回自己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大家就这样沉默着,直到瘦猴噌的一下,踢开工棚的大门,跳了进来。胡贱生舔舔嘴唇问:“人呢?找到了吗?”瘦猴点了点头,说:“他去医院了。”众人望着瘦猴,瘦猴说:“王五哥没跑人,他想找培训中心的负责人,赛前塞个红包,让那人到时候给铁耙手高分。”胡贱生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沙尘扬又挖鼻孔了。

  诗人觉得鼻子酸酸的,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热起来,模糊了。瘦猴一拳打在桌子上,骂道:“丢那妈。怎会这样?”

  是呀,怎会这样呢?

  诗人偷偷擦了擦眼泪,眼前的几个人又逐渐清楚了,他们表情一样,神态漠然,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像铁耙手没得癌症,像昨夜没发生过火灾,更像从来都没有什么技能比赛一样。

  一张白得像十五悬挂在中天的月亮般的脸出现在诗人的眼前,似有脚步声,一高一低地传来。诗人忽然记起一首诗,那是昨晚在抢救室外等待时,他用手机上微博看到的。

  只看了一眼,诗人便记住了其中的几句:一些人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一些人除了老迈,一无所有;一些人居于两者之间,只是居于两者之间……所有留下的一切,如你所见。冷酷。无情。

  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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