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人--乡村留守妇女生存境遇(九)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留守妇女
  • 发布时间:2014-02-16 13:57

  芳芳很快给我回了信:阿姨,不是我跟小孩,是我同学的孩子作业做不出来,同学发脾气,我劝了几句,同学就打孩子了……

  我后来打了个电话给芳芳,我对她热心帮助别人很欣赏,也告诉她我很忙,不太有时间回复短信,特别类似于“吃饭了么”“很忙吧”“早点休息,不要太累了”这样的短信,我不知如何回复。后来,她还是会发一些这样无关痛痒的短信,为此事,我特别纠结,曾经求助好友试图找到合适的方式,当然未果。

  小记:

  不久前,收到芳芳短信,她老公打算中秋回老家,不去厂里干活了,因为厂里效益不好。

  再后来,还是会陆续收到芳芳短信,只是我已经习惯了不回复,她有很多抱怨,比如对于她曾经就读的那个小学的不满,说以前的老师很负责,现在政策是好的,到了下面就歪了--这些论点不知是她自己亲身体会,还是听了周边常态的唠叨。她也抱怨现在当官的,短信说“我就觉得政府太吃黑了”。

  即便我很少回复她,但是,她依然会不定时地给我发,“阿姨,这段时间心很烦,睡不着觉。”“阿姨,两个小孩都很不听话,吵得我不能睡觉。”--她深知我不能帮到什么,除了给她寄过一双鞋,一些黄芪和枸杞,几本书,我还能给她什么呢?

  事实上,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个出口,用以宣泄时不时偷袭她心情的那些糟糕的琐碎的事,她越依赖于此种形式,我越不安。当然,我的不安永远不会告诉她,就让时间充当使者,慢慢地消化这一切。

  只是,我更担忧的是,如果芳芳跟丈夫的计划成功,那么,她便会把女儿留在老家,“她们外部看起来很好,可是,内部不好,她们没有老公,没有孩子。”我当然不能告诉她,他们接下去的计划,把女儿留在家里,那么,女儿刚满七岁就得承受留守在家带来的孤寂。

  也许,不久的将来,孩子们依然过着他们这样的生活,女儿出嫁后作为留守妇女在家,儿子娶回媳妇后作为瘦弱的丈夫外出打工。矛盾依旧延续,“希望女儿长大之后,不要嫁外面打工的男人。”

  “儿子呢?”

  “希望儿子能在我们本地找一份工作,不要再跟他爸爸一样,大半辈子都要在外面打工。”

  罗红梅:我特地买了站票,因为要看着行李合肥到南京的高铁已经进站,小凤即将上车,我们来不及拥抱,似乎也不愿意用拥抱结束本次共同出行,她一个劲地念叨着,你一个人要当心,别错过时间。

  我独自一人待在合肥火车站宽阔的候车大厅,百无聊赖,夹杂在人群里,隐隐有些紧张。最近我总是这样,担心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担心眼睛看不清,担心看错时间。很多次,在连续的采访结束之后,回到家乡,我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而后就是轻度的强迫症倾向。比如我以为还在哪户农户家里,他们家爬满苍蝇的灶台上一碗米饭好客地等待我,他们家一只不明真相的饱含腥味的碗里盛了一碗炒糊的豆角,夜晚来临我得在一间没有遮蔽的房间入睡--我很多次从梦中惊醒。

  紧张感又不明所以地产生了,我拉起行李箱,匆忙地奔跑起来,不知道要到哪里,检票口?洗手间?还是出站口?我手足无措起来,生怕真的错过了时间,我拿着车票奔到检票口问工作人员是否到时间了,回答说还有一个小时。想找个僻静之处坐下来,可是,满眼都是人,全都是人,来来往往的要去哪里呢?我又焦灼起来,拿着车票再一次问工作人员,回答说,时间到了会打铃的,广播会通知的。不敢再坐下来,必须活动着才感到心安,我慢慢走出候车大厅。楼下密密麻麻的人,一拨拨从自动扶梯上到二楼,再分散到几个候车大厅去。

  我看到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女子,背着个大包裹,急匆匆地过来了。她费力地跑着,到二号候车大厅时,放下大包裹,紧攥着的拳头松开,一张车票。她仔细辨认上面的时间,有些疑惑,跟我刚才的神情一样,焦灼不安,茫然无措。我凑过去看她的车票,看到一个地名:温州。

  合肥-温州。

  我手里也紧攥着一张火车票。

  合肥-杭州。

  都是站票。

  便觉得亲切起来,像是有了同伴--旅途多么孤单,需要相同遭遇的人一起度过这漫长的旅途。我急忙告诉她,我们坐的是同一趟车。

  她得知我是到杭州的,显得比我还高兴,脱口说,我大女儿两夫妻在杭州。便更加热乎起来,结伴往里走。因为包裹太大,我想帮她搬动,她不让,我试了试,她的包裹因为庞大,显得特别沉重,我几乎要把身子提起来,才搬得动。

  “你带了什么东西这么重嘛。”

  “棉被,鞋子,苞谷,面粉。”

  我奇怪她怎么会带这些东西,她弯下腰,蹲下来,费力地背起包裹,径直往里走。我们在检票口旁边找个位置坐下来,等候广播通知检票时间。

  小凤给我发信息:把你一个人丢在车站,我很不安,你要注意时间,别错过了。我看了看短信,忍不住笑了,赶紧回复:丢不了。

  她看着我对手机笑,好奇地问我,是不是你老公给你发短消息哦,看你这么高兴。

  话题便从老公开始。

  她叫罗红梅,安庆宿松县乡村人,这次去浙江温州看她的丈夫,“两夫妻分开时间长不好,要陌生起来的。”这是她首先告诉我的对于留守在家的感触,她留守在家已经十二年。

  检票开始,她的大包裹堵在出口,我费力地帮着她连同包裹塞出检票口。坦白说,我真不愿自己跟她是一伙的,多少人看着我们俩,这样的难堪想必此刻正在高铁上的小凤经历过--在候车大厅,面对蜷缩在地的民工,小凤黯然地说,你看你看,我当年就跟他们一样,座无隙地。

  我跟罗红梅找个空地蹲下来,她的大包裹挡着道了,纷乱,拥挤,嘈杂,抱怨,成为我本次返乡旅途的开场白。我无法跟罗红梅一起站在走道,只得去车辆连接处,没想到这边也站满了人。再往另一节车厢连接处走,回头看时,罗红梅已经背起了大包裹,跟在我后面,那高耸在她后背的包裹左碰右撞,惹恼了其他人,成为众矢之的,饱受白眼。

  没有空地,哪里都站着人--没想到我们的火车还可以这样拥挤,记得《民族文学》叶梅先生写过一个博文《我们的火车为什么不能让民工兄弟坐下来呢》,她饱含忧虑地记录她的一趟旅程,此刻的我,深刻感受到了叶先生的同情以及不安。

  水槽上坐着一个,厕所门口站着一个。

  “你这东西移开点,走不了了。”有人拿脚踢罗红梅的包裹,我帮着她奋力提起来,可是没有用,罗红梅同意对方从她的包裹上踩过去。刚松口气,又有人要通过,我们意识到这样不行,我的行李箱也时不时要提起来竖到一边,给人让道。最令人忧烦的是,餐车来来回回地推,从狭窄的过道推过来,我跟罗红梅先把包裹抬到车厢里,万般不好意思地挤在一个乘客的脚边。等餐车过去,我们再把包裹移出来,放到车厢连接处,没等我们安定,餐车又过来了。

  “盒饭盒饭,热乎乎的盒饭。”已经四点多了,乘务员来来回回推了足有两个小时,依旧是“热乎乎的盒饭”。在反复移动我们的行李之后,我忍不住问推餐车的女子。

  我问她一个来回推几节车厢,是不是卖完才行。

  “硬座的都要推过去卖,我们也没办法,还没下班。”都有说不出的难处,卖饭也不容易。似乎稍稍安慰了一些,总不是故意刁难我们的行李才推着坚硬的散发出盒饭气息的餐车。

  我拉着行李箱寻找空着的架子,两个年轻男女蜷缩在一起,见我在打量行李架,女孩拿胳膊碰碰男孩,男孩会意站起来,把行李架上一只环保袋子提下来,又把边上的行李推了推,腾出一个空位,男孩帮我提起箱子,放到行李架上。

  我很感激,也有了些许的温暖,男孩嘴角牵动一下算是领受我的感谢,他们俩重新蜷缩在一起。

  随后我开始帮罗红梅的大包裹寻找合适的地方,除了紧挨着车厢连接处的几排座位空间稍稍大一点,没有任何地方能容纳她的包裹--坦白说,我如此艰苦地要帮罗红梅安顿行李,与她锲而不舍地跟在我后面有关,我大约是她本次远行唯一可以依靠的。而我也想在路途跟她搭个伴,站票让我风度尽失。当然,我也藏了私心,横竖不能舒适地完成本次旅行,罗红梅又是留守妇女,算是一举两得,我希望从她身上挖出一点故事来(想起小凤说,我们是可耻的。针对我的不安,杭州孙老师安慰我,作家是可耻的,但作家是在写出人类的可耻。见我依旧黯然,孙老师继续开导:作家其实都有很卑劣的灵魂,但能战而胜之或坦然面对了,那就好了。聊以安慰)。我终于跟一位中年男子协商成功,请他把搁在脚边的行李塞到头顶的行李架上,腾出一点空地,再烦请他侧过身子坐,我跟罗红梅费力地把大包裹塞进男士座位底下。

  餐车依旧推过来推过去,看来少有人青睐这些几个小时下来依旧“热乎乎的盒饭”。罗红梅对此很有经验,“这饭不好吃,没味道,又贵。”因此在近二十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中,罗红梅早已准备好干粮,馒头、苞谷、白煮蛋,一大瓶茶水。她适时递给我一个白煮蛋,我拿出一个苹果跟她交换。刚才在候车大厅买的小马扎,此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地,我把马扎递给她,自己找份报纸,就在中年男子的脚边坐下来--罗红梅不愿往旁边移动,她得看着包裹。

  罗红梅1966年出生,是一匹春天出生的马,那时梅花还来不及凋谢,父亲请村里识字的人给起个名,老先生家门口种一株梅花,拧着胡子赞叹寒风中的傲骨,就叫红梅吧。红梅从安庆一个小村庄,嫁到宿松县乡村老徐家,婚后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儿子也十八岁了。

  “你说现在读书有什么用,我们村有个孩子三宝,读了四年大学,花了他爹妈十几万块钱,结果还不是待在家里,我是希望儿子读书的,以后不用跟我们一样辛苦,可儿子总拿三宝打比方。我也劝不了他,他早就不想读书了,说要自己去闯闯,现在在上海,好像在一个什么公司,我也没去过。他姐去找过,电话通了,没见着,说忙着,白天黑夜颠倒着上班,我都给搞糊涂了,你说什么公司还这个上班法嘛。”

  罗红梅是侍弄庄稼的好手,棉花、油菜、苞谷,能种什么就种什么。“我们那土地很肥的,好种,收成也还可以。”只是在那土地肥沃收成不错的地方,依旧留不住一颗想闯荡江湖的心。或者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江湖。丈夫在大女儿出生不久,便外出打工,期间陆续地回家住一年半载,再出去。“每次回来都很高兴,住个一年半年的,心里又要难过,像是外面有什么在喊他,我老公总是这么说,要出去,要出去,我也不懂,反正他赚的钱都寄回来,我也不拦他。”列车晃荡着,我们俩已经互换了座位,她坐在报纸上,我坐在马扎上。我们看不见窗外的风景,而罗红梅谈兴正浓,不定期托托托过来的餐车不再影响我们的心情。我们甚至对那个女推车笑一笑,她也会给我们一个苦涩的笑,相比之下,我们似乎更处于优势--人跟人角色转换之迅疾,唯有在绿皮火车上才看得到。

  二女儿出生之后,家里便起了新房子,“现在也旧了,都二十三年了,是土坯房。”中国人对于住房,总有说不清的热衷,即便像罗红梅家,1990年起的房子,三百多平米,上下两层,单就居住来说,已经够宽敞了。“别人家都推倒了重新起一个,我老公也想再起一个,儿子结婚也要新房子,人总想过好日子的嘛。”

  罗红梅拿出一只手机,小屏幕上,显示出的房子很干净,灰墙,大大的窗洞,暗红色的防盗门,屋檐下左右两边悬挂着两个大灯笼。门前一个宽阔的道地,一株枣树。又翻出女儿女婿的照片,丈夫在温州瓯江边拍的照片她也翻拍下来了,“都是我女儿给我搞的,我自己不懂。”手机里的儿子很单薄,瘦弱,像韩国男孩,一块黑色毛线围巾把脸团团围住,底下露出白衬衫的领子。罗红梅说儿子的照片是刚到上海时拍的,因为衣服带得少,买了块围巾御寒,“我儿子喜欢打扮,冬天就穿一件衬衫外面套西装,跟他怎么说都不爱穿棉袄,我们老家多的是棉花,可他喜欢这么冻着。”儿子在手机上微微笑着,寒冷使他的笑有些僵硬,我看到他做着“V”字手势的手臂露出来,西装袖子很短,露出一大截白衬衫袖子,在寒风凛冽的上海滩上,过着跟父辈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这大约是新生代的时髦。

  罗红梅显得很开心,说有了这些照片,她一个人在家也不孤单了,“想他们的时候拿出来看看,看着看着就想跟他们打电话,我手机费每个月要七十多块钱。”

  “我不喜欢路上的感觉,要不在家,要不在别的地方,在路上,总是不安心。”她看了看那个大包裹。

  我问她是否想过结束两地分居生活,跟着丈夫去外地打工,不再留守在家。罗红梅的眉头皱一下,疑惑地重复,“留守?”在听完我对于字面意思的解释之后,她有些释然,但是不认同,她有自己的人生逻辑,每一个人其实都想到外面看看,她也想。“我们村很多人家整年锁着门,我不喜欢这样,花这么多钱造了房子,不住人多可惜。再说了,我也没有白在家待着,地里有干不完的活。”遗憾的是跟丈夫见面时间太少,她甚至说了一些很有意味的话,说世界上人这么多,为什么偏偏嫁给这个男人,嫁给他就要多跟他在一起。所以,她总是趁空到丈夫那里去,比如这一次,趁棉花还没开摘,她就到丈夫打工的温州去看看。“出去打工嘛,第一个当然是为了钱,不过,在外面吃的苦太多,我老公也这么说,要是在家里愿意跟在外面一样吃苦,也能赚到钱的。”

  这个说法我在好多地方都听到过,选择外出都有理由,除了可以大声说出的“赚钱”似乎还有秘而不宣的说法。关键是,外出跟留守之间,需要牺牲,牺牲亲人在一起机会,牺牲夫妻短短几十年的厮守时光……想念、思念、厮守这些字眼,在罗红梅闪烁其词中逐渐显露出来。在她跟我闲聊的五个多小时里,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她在掩饰--亮起了灯,我指指车顶上白白的亮光,问她在家时一个人怕不怕?

  她瞥了一眼车厢顶,忽然站起来朝窗外看看,“女人嘛,最怕的就是晚上,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有时菜籽还在地里,肚子又饿了……都能看到家门了,可家里黑漆漆的,就觉得没劲了。”

  卖盒饭的又用“热乎乎的盒饭”打断了我们的交谈,我决定请罗红梅吃晚餐,在百般推让之后,连带着我也没能吃上。因为罗红梅坚决不允许我买盒饭,她又拿出一个鸡蛋塞给我,我把最后一个苹果给了她。

  话题转入一个隐秘的领域,比如丈夫在外面这么多年,罗红梅在家是否放心;丈夫出去那么多年,你是否接受了村里别的男人的帮助;丈夫一年到头不在家,夫妻生活怎么办?又比如,你这次去温州,住在丈夫的工地还是另外租房子,等等。罗红梅不说话,专注地吃苹果,在吃完苹果芯子之后,擦了擦嘴,才接上我的话头。

  “不瞒你说,你问的这些事,村里也有人问过,反正你说很放心吧,也不是。要说不放心嘛,也不应该,我家老公很老实的,也不跟别的女人多说话。我们那村子男人出去赚钱的多,有时候我们女人之间也会问起,不过,只跟最要好的小姐妹说,反正说得不多,每天那么多事情要做,哪还有心思想那事。我们农民嘛,就种种地,在地里刨点食,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大家都这么过的,不像你们城里,听说还有为了这事太少去看医生的……你说这些人,都是吃饱了没事干……你让他们到地里去干活试试,晚上回到家腰酸背疼的,恨不得不吃不喝就睡觉,谁还惦记那事……别的男人帮我干活?那我可不敢这么做。再说了,村里稍微像样点的,还不都出去找钱了,留下来的那几个……要不有活计,要不就是谁也看不上眼的那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又不是干不了活,干吗还要别的男人来帮,我看那些在村里惹事的男人,说什么去找留在家的女人怎么怎么的,理亏的还是女人,为什么?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男人怎么会招惹你?不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他一个男人在外面,有时候想那事……反正我家男人不会去找女人……凭什么相信他?我也说不上来,你信他还是不信他?我老公在工地跟他弟弟一起住,有个大棚子,老板出钱搭起来的,房间很大,嗯,我看看,有半节车厢这么长,还比这宽一点……当然有两个床了,他弟弟一张,我老公一张。弟媳早就跟着弟弟过来了,他们跟我们不一样,打架打得厉害,弟媳她不相信弟弟,偏要跟过来,这一走都七年……八年头了,孩子?三个孩子,留了俩在家里,我公公婆婆带着,每年回去一趟,给点钱。那俩孩子都不亲他们……两户人家怎么住?就这么住,中间拉了一块布……”

  我问起工资能否按时拿到,罗红梅显得有些激动,又带了愤懑,说老公曾经在一个工地做了半年,结果只吃饱了肚子,没有拿到一分钱,那个包工头跑掉了。我老公在电话里一句也不说,回家之后,发脾气,我婆婆说他掉眼泪,我不敢问。后来便不想去工地做了,可是跑来跑去都要技术,老公没有技术,只能干粗活,换了个工地,那个工地还好的,工资不会拖很久,虽然总要扣这个扣那个的,“那饭菜也差,没有肉。”但到了工程结束后,还是能拿到钱,“有些人很黑心的,说在工地不团结也要扣钱,拉帮结派也要扣钱,反正很多规定的,扣了钱就都归他们小包工头了……听说这个事情,老板也不知道的。”

  罗红梅还想继续往下说,“热乎乎的盒饭”又过来了,只是推车的女子已经换了一个胖胖的男人,一问,才知道女的下班了。我们因为说话投入,忘了火车刚才停靠过了,“没事,我盯着你那箱子呢。”罗红梅经验丰富地交代我,“出门在外,东西第一条,要保管好,特别是坐火车,半路睡着了,东西被人拿走都不知道。”我才知道罗红梅买站票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很舒适地坐着,她要看着行李。“那软乎乎的椅子,坐着晃动晃动就要睡着,你睡着了,人家拿你东西你就倒霉了。”我不敢想象谁会不怕麻烦在火车停靠三分钟的间隙,把她那庞大的包裹扛着拖出去。

  又过了四十多分钟的样子,火车停靠在浙江境内衢州站。我们都有些疲惫,好在下了几个乘客,我跟罗红梅可以舒坦地入座了,我们俩并排坐着,一齐把头转向窗外,漆黑一片。我已经没有说话的欲望了,只想安耽地在到达杭州之前睡一觉。我闭上眼睛,开始酝酿入睡情绪,罗红梅用胳膊碰碰我,“你叫什么名字?”是忽然之间的事,我眨眨眼清醒过来,赶紧说出来,她说这个姓氏不多。我说,我们是外来的,祖上好像从河南那边过来。“也许更远,新疆也说不准。”我随口说了一句。罗红梅听到新疆这个词,却来了精神,说她在家其实也赚钱,八月底,她种下的七亩多棉花就可以采摘,等把家里的收拾好了,她便跟着村里其他人一起,到别处去摘棉花。“我去过新疆摘棉花,那家伙,他们那边地那个宽,没有边际的,看着心里发慌,人一到那地里,就找不见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罗红梅告诉我,她种的是400棉花,是棉花里最好的品种之一,“我两个女儿出嫁的时候,都用最好的棉花,加工之后给她们做了新棉被,收棉花很苦的。”她还告诉我,在他们乡间,嫁女儿负担很重,男方给的定亲钱不多。她两个女儿定亲时,男方给的定亲钱大女儿是五千,二女儿是四千。而她们却要给女儿准备嫁妆,酒席的钱也要女方拿出来,“嫁女儿负担很重的,不过,自己生的,都心疼,都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她们咯。”

  因为我们坐在靠近车厢连接处,前面是一堵铁板分隔墙,这为我们聊天提供了比较隐秘的条件,我附在她耳边说,快见到老公了,很高兴吧?

  她忽然笑起来,点点头,“四个月零十一天没见到他了。”然后她才愿意告诉我,“你说两夫妻,哪有不想的,人家说不想,都是骗你的。我们有时吵架也是为这个,因为跟他弟弟弟媳在一个房间,中间一块布顶什么用?跟做贼差不多,都憋着气,一点点声音他就要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他觉得弟弟在难为情嘛,他是哥哥嘛。”这会儿她很坦率,说现在还没到农忙,赶紧过去跟老公住一段时间,等要收割了就回去。

  “要是不想他怎么会赶去温州,温州那边都在造高房子,他们有钱……那个地方条件不错。可是我也不喜欢,那边很多人家的房子也都空着的,跟我们老家一样,好像也都在外面不回家的。”她忽然替别人担忧起来,“你说这么多高级的房子都空着,多可惜,老公做活那个工地边上,有个村子,见不到壮年男的,都是老人跟妇女多一点,也有很小的小孩……你说这些年纪轻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村里有点什么事,都喊不到人帮忙。”罗红梅替温州乡村人的日常担心。

  我跟小凤从潜山坐火车到合肥时,经历了一次突袭查票,乘务员大声招呼着同伴,“你去九号,我在这里,小陈你去厕所,厕所!”乘务员口气强硬,他们界定这列火车上必定有逃票的不法之徒。这一刻,我忽然想起查票的事,那些吆喝着的乘务员如何从一张面孔变成另外一张面孔。我问罗红梅之前有过被查票的经历没有。罗红梅说,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也是站票,当时听到他们在喊查票查票,心里发慌,“手里捏着票呢,却还在裤袋里找,差点被罚款。”罗红梅心有余悸的样子。“主要是他们高高在上,总觉得车上很多逃票的人,我不喜欢他们的样子……现在我不怕了。”她说只要自己买了票,就不管他们怎么说了。对于周遭世界,谁都有足够的理由漠不关心,我自觉这个问题很无趣,罗红梅问我是不是被查到了要补票,我摇摇头。心里有一种感觉,无法说出来,只觉得有些悲凉,赶紧闭了嘴。

  “唱不唱黄梅戏?”她一听笑了,丈夫在家空的时候,两夫妻也会唱唱,“他不在家,我一个人唱着人家以为我想他想疯掉了。”罗红梅最后总结:一家人再也不能像陌生人一样各归各,尽量在一起,可是说说容易,真要在一起,难啊。

  确实如此,罗红梅一家七口人,公婆在村里,丈夫在温州,大女儿夫妻在萧山,二女儿刚生完孩子在安庆,二女婿在南京,小儿子在上海,罗红梅在路上……“我也想过让老公不要出去了,可是,他不肯,不怪他,我跑多了,心里也总惦记着去外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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