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人--乡村留守妇女生存境遇(四)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留守妇女
  • 发布时间:2014-02-16 13:44

  刘群英说她嫁过来的时候,有一套家具,两门橱,矮柜,可是后来就没了。

  “怎么会没了?”

  “就是没了。”刘群英拉灭电灯,房间迅速陷入黑暗,顿时觉得房间更加狭小,赶紧出来。刘群英又带我们参观了厨房,是旧屋子,抬头便见得到瓦片,一张明瓦被烟熏火燎,已经模糊,天光照不进来。柴灶两口大锅镶嵌着,锅子上了锈。刘群英说,这两口锅原来用来煮猪食,“现在不养猪了,养猪太累,没钱赚。”厨房的地面是早期的泥地,用木头榔头拍结实,因为年代久远,被踩得严密又光亮。

  走出门外,是刘群英家正门,对着青山,苍翠之间,白云缭绕,煞是好看。门前道地上,全都是草,“没人走,草就长,到冬天就死了,第二年又长。”刘群英表示花费时间去拔掉这些草,“没有意思,不关我事。”两条长长的彩带,从屋檐下吊下来,一直延伸到道地边沿的大树上,在细雨中轻微晃动着。水滴往下掉,彩带的颜色已经变旧,“前年……是前年,老公回来过年时带回来挂上去的。”彩带从浙江带过来,刘群英丈夫在一个广场边沿捡到,这里刚刚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开幕式,彩带彩球彩旗都被收拾当作垃圾丢到一侧,刘群英丈夫收拾起两条,路远迢迢带回家来,为难得团聚的春节增添喜气。只是,过去两年,这些彩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能挂衣服,也不能晒辣椒,挂着有什么用,过年他要是回来,就给拆了。”

  走出窄窄的木门,穿过宽阔的厅堂,重新走在苔痕累累的小弄堂,我回身跟刘群英说,想老公的时候还得给他打打电话。

  没想到刘群英显得有些惊讶,说,“我不想他,有什么好想的。”

  我停下,看着她,“你骗人。”

  她眼神坚定,说,“家里没事,想他干吗?”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脚步加快了些,“人家替我代着。”她急急地超过我们出了小弄堂,我紧追几步,喊住了她,我想知道这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女子的年龄。

  “属羊的。”

  “67年?”

  “小羊,79年。”刘群英想了想才告诉我。

  一时间,我说不出话来。

  等我们出了小弄堂,村长从屋子出来,他正在整理钱,掏出皮夹子,把零钱塞进去。

  “赢好多?”有人问村长。

  “没花头,打太小了。”村长说,看来,村长嫌弃这里底价太低没有兴趣,要不是为了送我们过来,他断然不会坐下来跟他们打麻将--在我们跟刘群英坐着聊天的两个多小时里,村长也没闲着。

  我忽然想到,这是怎样一种生活情状呢?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打牌,打麻将,这样的娱乐成为这个村子最坚实的依靠。

  我们跟村长说起刘群英的事,十年前起了房子,还是半间,没有粉刷,家里除了三四把破旧的椅子和几个公公名下的柜子,真的是家徒四壁。村长打着方向盘,娴熟地拐过一个路口,“原来有家具,打麻将没钱,卖了。”我们惊愕,“这个刘群英,明知道家里这么困难,怎么还天天打麻将呢。”

  “不打麻将还能去做什么?去死?”刚才漫不经心的村长,忽然重重地说了句,我们便不敢多嘴。

  后话:

  中午在书记家吃饭,书记很热情,饭后,我们打算去学校看看,书记让我们等等,从楼上拿下来一个塑料袋子,窸窸窣窣从袋子里拿出几本书,还有几份资料。

  “两位记者……两位大记者,我老汉有件事要拜托你们。”书记中午喝了点酒,大约就是这一口烈酒,才让他有了说话的欲望和胆量。

  我们重新坐下,我赶紧更正:“书记,我们不是记者,我们不是记者。”

  书记固执地认为,下来采访写东西的就是记者,我们也不想就职业问题多解释。

  “我们这个村哪,四百八十多户人家,两千三百多口人。可是,你们也看到了,这村里,哪还有几个人呢?老的老,小的小,留下几个妇女,整天打麻将,没事做。我们村没有其他经济,靠的都是水稻,可是你们知道,水稻这不长钱,就填饱肚子。这事,我想了十多年,我在这村里,十五年了,以前是村委的,最近五年才当了书记,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留住我们村的人,不用去外面找钱。外面打工苦,留在家的也苦,你看我们这村里,家家户户的,有几户人家是齐全的,七零八落,一家人,东南西北的都有……唉,这事,我想了这么些年,也跟很多人说过,我们村红军来过,就凭这点,也配做个什么红色旅游景点,这样,老百姓不就可以留在家里工作了么……”

  满脸胡茬的书记那双期盼的眼睛,我不敢正视,也不敢答应,我只是一个文字工作者,我能做的太有限。也许可以写一个关于本村红色故事的散文,这满目的青山,也能成就一段抒情类的文字,来讴歌这边的风景、空气、民风……可是,这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书记拿过一本书,递给我,说着他们村红色的历史,他25岁的儿子也凑过来,他刚从外地打工回来,已经谈了对象,打算结婚,这次回来是装修新房。他也帮父亲说话,除了父亲说的这些,还有很多可以挖的,“要是政府肯投资到这里,开发一下,以后我们年轻人都可以不用出去打工了。”离家意味着寄人篱下,意味着颠沛流离,谁都渴望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在今生有限的日子里,跟家人在一起。

  铜版纸印刷的书,掂着有些分量,似乎是一本民刊,翻着翻着,眼睛模糊起来,嗓子口堵着,万千酸楚涌上来。我暗暗深呼吸,压下去,又涌上来。书记村长以及刚回乡的二代打工者,我无法帮到他们任何事,我只是远道而来,以为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其实不是,我只是为了完成我的乡村访谈,这样的努力于事无补。

  我抬眼往窗外看,清丽的景致,朴素的人儿,宽阔的溪流--只是他们的房子都空着。

  回县城的路上,满眼的绿,雨已经停了,香甜的空气扑鼻而来。看到竖立在路边的警示栏里,刷白了的墙面上,用红油漆写着:谁失火,谁坐牢。再往前走,便是乡镇,悬挂在两根电线杆上的红绸横幅,印着标语:欢迎外出务工人员回乡创业。

  离开修水之后,我回到浙江,偶尔遇见从江西过来的打工者,总有莫名的亲切,也乐意跟他们交谈。从杭州回家,路过龙井村,一厢情愿地认为刘群英的丈夫就在这里上班,下着雨,从雨刮器停顿的间隙看出去,满目的茶山,似乎跟模具不对应。

  半路上,车出了故障,车胎有异,我们找了个修车铺停下,希望暂时能够整修一下,跟修车人闲聊时,知道这个人从江西修水来--居然很欣喜,问他是哪个镇哪个村的。“漫江。”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再聊,便知他的家人都在老家。

  “出来打工真有这么忙,连回家的时间也挤不出?”

  “时间?我们有的是时间,可是没钱。”

  “一年回家两次都办不到么?”

  “你们有钱人说话怎么这样,一年两次,来回要多少钱啊,反正家里人都好,回去也没事干。”

  我很快闭嘴。是的,我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他们对于家的眷念?但是,我真不敢说,这样无望等待的日子一定最适合刘群英,很多个刘群英她们,比亲情更重要的还有什么?钱是首位的,或者说他们觉得该完成的家庭模式已经完成,有儿有女,剩下的就是如何打发时间,从漫长的时间中汲取生存所需的钱财,如此而已。

  记录刘群英生活图景时,我脑海里不断回想起那次,参加省作代会期间,从贵州支教回来的一位老师姓马,充满关切和善意,对社会发展有着深刻的理解。她得知我在关注留守妇女,担忧地劝慰我,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她们的日子有多么苦多么苦,“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在镇里村里待了两个月,觉得她们的生活还是蛮幸福的,有活干就去干活,没活干就打打牌,跳跳舞,不是很好的吗?”我坦言自己不只是关注物质层面,我想探究的是她们的内心世界。马老师很诚恳地说,“我们没有任何资格去评说她们的生活,谁说她们这样是错的呢。”

  当然没错,这便是活着。过去很久,刘群英那头灰白的头发一直在我脑海闪现。诗人白连春写过一首诗,《农民四十岁,已经是老年了》,借用这首诗来结束本文。

  农民四十岁,已经是老年了

  脸上的皱纹满了,头发全白了

  背也驼了,十六岁的女儿

  去城里打工,已经多年没有消息了

  十三岁的儿子也偷偷跑了

  农民四十岁,已经是老年了

  比他身上的衣服更老

  他的心打满了补丁,但是谁能够看见

  他想去城里,即使扫大街和厕所

  他也愿意。妻子昨天,走了

  去找女儿和儿子了

  妻子要和孩子在一起

  而他必须留下,留在乡下

  这个人越来越少的村庄

  这块贫穷的土地。这土地埋着他的

  父亲和母亲,还埋着他童年的梦

  天在天上,地在地上

  一把锄头把农民扎在天地中

  时间痛着,不知道怎么消化这根老骨头

  张春梅:我信主,只有他懂我的苦

  这次到夏邑乡村,我借住在孙大叔家,跟孙大叔的母亲住一个屋,我喊她奶奶,奶奶八十五岁了。三角形屋顶,木头椽子,黑瓦,红砖,一杆天线从屋顶伸向天空,蛛网状的铁杆上,停着一只小鸟,看不清面目。我长久地跟它对视,似乎是有感应的,它一直没有飞走,似乎就为了等到我这个江南过来的女子。

  下午,大叔用电瓶三轮车载着我去了村子转转,不期然地,我看到一个教堂,确切地说,是另一间中原特色的房子,一样三角形屋顶,长方形屋子里,摆满了长条靠背椅子,椅子的空隙间,另外加了一些长凳子。

  两扇院门敞开,院门两侧是一副对联,“为要拯救罪人,基督耶稣降世。”右边墙上,挂着一大幅宣传招贴,“反邪教宣传警示墙”,左右两侧分别是两行字,左侧是:依靠科学身康体健,远离邪教幸福永远;右侧是:根除邪教刻不容缓,人人参与净我家园。入内,宽阔的院子里,坐满了信徒,高矮不一的凳子上,全都是人。一眼看过去,大都是妇女,我用心数了数,大约坐着五十来个妇女,七八个男子。男子看上去年龄上参差一些,有五十来岁的,有三十来岁的,还有七十来岁的。右边厢房里,四五个孩子坐在桌上玩游戏。院子左边是厨房,两口大锅已经搬到院子里,十几个妇女在忙碌着,准备中饭。地上放着四五个冬瓜,绿葱,两篮子豆腐,据说,这些都是信徒自愿奉送的。

  院子里搭了一个台子,电视机里直播着讲道的场景,一个年轻的讲道者生动地讲述着什么,有浓重的河南口音。我能听清楚她在说:把你的悲伤全部说出来,说给主,不隐瞒……

  院子里的信徒默默无语,他们大都低着头,这会儿已经在祷告了。穿过院子,我从边门进到里间,才发现,有那么多的信徒在虔诚地祷告,大约两百多。他们已经站立,真诚地祷告。我退出来,却见两个女孩在嬉闹,其中有个女孩穿着连衣裙,胖嘟嘟的,额头的刘海用一个粉色的夹子往头顶夹起来,浑身透着洋气。另一个女孩看起来明显地消瘦,脸上有零星雀斑,白色的上衣,衣襟处有小片淡黄的污渍。

  我们蹲在地上闲聊,胖女孩叫孙娇燕,说着当地方言,也接近普通话,可是听着有些费力。她上三年级,喜欢语文,不喜欢数学,喜欢语文是因为可以写作文,写过的作文很多,得分最高的是一篇赞美家乡的作文《故乡美》。在我的要求之下,她凭着记忆背了两句给我:我的家乡在桥楼,那是一个美丽富饶、土地肥沃的地方。秋天的时候,大豆成熟了,一片金黄……最后一句是这么写的:我爱我的故乡。

  我笑着问她,你觉得家乡真有你写的这么美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爸爸妈妈不在家,她要跟着奶奶去地里抗旱--她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我喜欢守礼拜。”她说,因为一到礼拜天,奶奶便放下农活,来到教会,她也可以到这里来玩。

  孙娇燕因为说不准普通话,常常被妹妹耻笑,妹妹跟着父母去了外地,“我妹妹从小就在外地生活,她会说普通话,在外地不说普通话,人家笑话。”孙娇燕说。

  消瘦的女孩名叫罗茜茜,她出生在天津,五岁时,妈妈又生下一个弟弟,便把她送回家来,跟姥姥姥爷住。说到天津,茜茜有着无限的向往,说那边有海--可是她没有过去海边。爸爸妈妈一直答应带她去看海,一直到送她回来,也没有看到。“海底有珊瑚。”茜茜说。

  我想给她们拍照,她们显得很羞涩,又好奇,欲迎还拒的状态,躲到玻璃门后面,对着相机打手势。

  “我们信主。”茜茜说。

  我们聊得很投机,从课文聊到小麦,聊到大米,两个女孩心怀好奇,当我告诉她们杭州这个地名时,孙娇燕抢先说话,“杭州有个西湖。”问到她们是否看课外书,两人都摇头,说家里没有书。教堂内已经开始唱诗歌,整齐的声音传出来,我们开始沉默,忽然院子一侧一个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便有声音喊,茜茜赶紧起身过去,我看到她牵过一个小男孩的手,走到院子外面去。孙娇燕告诉我,那是茜茜的弟弟,“她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就把她大弟送回来了。”

  没多久,茜茜带着她弟弟进了院子,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小罐子,拇指一般大小,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小颗粒,细微的海洋球,我问这东西多少钱,茜茜说五毛。弟弟熟练地咬开皮罐子,仰头倒了几粒颗粒,咂吧咂吧地吃起来--简直在吃颜料,乡村零食总是叫人担忧。

  这个叫不出名堂的零食,在这里很受欢迎,地上,角落,散落着吃空了的小塑料罐子。没有商标,没有说明,只有一个被掏空了的浅白灰色的塑料壳子。孙娇燕拿脚在踩一个壳子。

  唱诗结束,开始讲道,我试图找个空位坐下,无果。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人,他们专注,一门心思。院子里,一个白铁皮大桶边上,我找到半张空着的木头凳子。一个妇女低着头,一本圣经摊开在腿上,身边一个五岁的女孩,窝在妇女的胳膊底下。我悄悄坐下,试图对着妇女笑一笑,表示友好。她太专心了,一直没有抬头,身边的女孩早就按捺不住,开始闹情绪,先是嘤嘤嗡嗡的声音,后来便焦躁起来。这时妇女才惊醒过来的样子,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女孩的头,女孩顺势便要哭闹,妇女也不责怪,只是附在女孩耳边说了什么,女孩显然不愿听--她已经等得太久了。这个聚会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一直到眼前的十点半,三个小时,她一直跟着妈妈身边,她听着完全陌生的圣经,她想挣脱,却又不知去哪里。

  我记起带了两个乒乓球,掏出一个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住了,妇女才发现我在身边,笑笑说,感谢主。便把圣经往我这边送,好让我看得到上面的字,我用眼神搜索,不知已经讲到何处,妇女拿手指在一处指了指,我们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笑。

  好吧,我承认,我是带着目的去的教会,我试图了解什么。比如,在这个小自然村,作为行政级别上来说,最小的村落,何以会有这么多的人,聚集到这里,听从一个声音,把内心的荒僻说出来。趁着她对我有些许好感,我开始跟她搭讪,问她是不是全家都信主,她看看我,似乎有些惊讶,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从浙江来,她一听到浙江,便多了一份热情,说到过浙江的富阳,曾经在富阳建设村打工--话题便这么打开,我拿出身份证递给她,她欣喜地指指身份证上“富阳”两个字,笑说,就是富阳。

  她叫张春梅,今年40岁,丈夫在山东建筑工地打工,三个孩子,大儿子14岁,在镇上读初一,二女儿12岁,跟她姥姥住,带着的这个女儿五岁,一直跟着自己,在村里住。

  张春梅第一次进教堂是在春天,那时,她还没有生下最小的女儿,丈夫在富阳建筑工地做杂工,她被思念逼迫着,无处诉说。白天忙碌着时间过得很快,一到晚上,便觉得“过不去了。”中原难得下雨,干旱严重,即便如此,张春梅依旧喜欢晴朗。因为“一到下雨天,坐在屋子里,看着院子里的积水,不知道要去哪里,就觉得活着没意思。”张春梅说,丈夫在家的时候,一到雨天,也就看看电视,其实也很无聊的。但是,他是在家的,家里是有人气的。有个晚上,张春梅憋得慌,二女儿从姥姥家回来,不听话--二女儿出生六个月,张春梅急急地给断了奶,送到六里路外的姥姥家。“这孩子跟我不亲,就亲她姥姥。”孩子难得被接回来住,到了晚上,却还要回到姥姥身边去,二女儿已经完全疏离了父母。张春梅有些气恼,抓了一把高粱做的扫把横腰打过去,不料打到了背脊骨上,孩子哭得厉害。张春梅说,“真想死了算了。”

  母女俩都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哭,我后来想想,一定是主,主让我哭,因为他来了,他眷顾我了。”邻居妇女进来,这个叫罗乔英的女子是个基督信徒,在这个雨天之前,罗乔英从来没有得到过张春梅的认同,那些年,罗乔英无论在庄稼地里,还是在饭桌上,说得最多的是三个字,“感谢主。”

  “以前我不明白,我软弱,没有遇见主,所以我不喜欢罗乔英。”罗乔英进来,拿起扫把清扫院子里的积水,张春梅冷冷地坐着,不搭理她。罗乔英井井有条地扫干净院子,把晾在绳子上的湿衣服收下来,重新洗了一遍,再把衣服晾晒在屋檐下,做完这一切,罗乔英默默地离开了院子。

  “她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可是,我的心却像是得到了安慰,真的,我像看到了主,罗乔英一定是主派来救我的。”第二天,天蒙蒙亮,张春梅先去了地里,拔草,清理沟渠。中午回来的时候,孩子在院子里坐着,很安静,“我放下担子,拉起孩子,一路赶着去了罗乔英家。”罗乔英似乎早已预见了这一切,她正捧着圣经在读,“罗姊妹她不识字,可是她在读圣经。”张春梅拉着女儿,跪在罗乔英跟前,罗乔英收起圣经,看了看天色,说,走吧,去教会,那里有很多兄弟姊妹,“以后你就不会哭了,就算你哭,也是因为见着了主,因为主的恩典。”

  那是张春梅第一次到教会,她胆怯,“如果软弱,就遇不到主,也得不到主的恩典。”张春梅欣喜地发现,一本厚厚的圣经,居然就是她的依靠,她的安慰。没过多久,丈夫在工地受伤,不能坐车,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张春梅,坐了两天汽车,到达这个江畔小城富阳。一切都很新鲜,整洁的街道,时尚的服装。她在医院服侍丈夫,她心存感激,她成心喜欢上了这里,“因为那里也有一个教堂,不过,我没有走进去,我软弱。”

  丈夫的身体恢复之后,张春梅在建设村一个小厂找了一份工,一直到再一次怀了孩子。孩子出生后,丈夫打工的工程也已经结束,他即将奔赴另外一个工地,在上海。张春梅带着两个月大的孩子,回到了村里。这之后,张春梅的生活完全变了样。她每天的农活都干得“得劲”。农活之余,她就读圣经,“我上到中学,心里想考大学,可是,读着读着就没劲了。”跟张春梅的同龄人相比,她算是读到高年级了。“同学听到我要读大学,有人笑话我,也有人支持我,可惜我没有坚持。”

  “那么,你还是后悔了,要不然,你就是一个大学生了嘛。”我莫名其妙说了这一句,谁知张春梅很快反驳,“我不后悔,我有主。”

  张春梅一边跟我说着这些,时不时还会抬头看电视机,电视机里换了一个年轻的讲道者,正在说着圣经。因为我们一直在聊天,跟圣经无关,张春梅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打个手势让我不再说话。她的思绪很快又进入了情景之中,合着教会的节奏,听道,祷告,唱诗。

  这中间,两个女孩走到我身边,把我拉起来,说去看一个地方。我跟着她们出了院子,院子外面一侧地上,无数的蚂蚁正在搬运东西,这些蚂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只为了一小片白面馒头,它们齐心协力地往一边搬运,顺着它们的足迹,一条黑色的蚂蚁线延伸到草丛深处,又从草丛另一边出来,进了墙缝。我们蹲下来,孙娇燕问我这些蚂蚁到底要搬到哪里去,墙缝是它们的家吗?我没有办法回答,想了想,说,它们也许住在主的屋子里。罗茜茜看了看我,似乎有些疑惑,她忽然就认同了,说了一句叫我震动的话,“姥姥说,在上帝的眼里,我们就是蚂蚁。”

  我顺着茜茜手指的方向往院子里看,茜茜的姥姥席地而坐,“姥姥为什么不坐在凳子上?”我有些好奇。

  茜茜摇摇头,对此,她似乎已经习惯,孙娇燕给补充一句,“她姥姥每次到教堂,都坐在地上。”

  “姥姥说,那是马槽。”茜茜忽然说。

  孙娇燕问我是否知道马槽的故事,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不想扯得太远。我把话题引开来,问她们是否会唱诗,她们点点头,我站起来说,听,开始唱诗了,走吧。

  再一次进入院子,张春梅却不在凳子上坐着,我想她大约进到屋子里去了吧,我打算离开。整个教会沉浸在诗歌之中,“每当我软弱疲乏,对未来充满惧怕,你对我慈声呼唤,来到你宝座前,你是如此温柔,深知我心里感受,你赐下化瘀,你光照显明……”,唱诗完毕,又恢复讲道。

  我拿眼在院子里寻找,才发现张春梅站在一个白铁皮桶前面,嘴里念念有词,她在祷告,不知在说些什么。在她的身边,一个男信徒,也闭着眼在念叨,他们神情安详,似乎完全不在这俗世。铁皮大桶旁边,女孩疲乏地要求妈妈抱她,她抓住妈妈的手,拉她拽她。张春梅腾出手来,轻轻抚摸女孩的头,女孩没有片刻的安宁,只是要求妈妈离开。

  我站在院子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妈妈的专注,女孩的纠缠,看着看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张春梅结束祷告,她神情落寞,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安静,她抬眼看到我跟她挥手,抱起女儿走出来。我问她刚才在干什么,“祷告,跟主告解。”那个引她入门的姊妹罗乔英在医院服侍婆婆,不能前来听道,她委托张春梅替她祷告。

  我问,祷告有些什么内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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