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人--乡村留守妇女生存境遇(一)
- 来源:江南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留守妇女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4-02-16 13:34
第一章 我们是女人
钱绒:心比土地更荒芜
钱绒,1981年出生在平江县乡村,嫁到这个村子七年,女儿六岁,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恋爱时期,丈夫就在外面,“结婚时回来过”,前后花了二十多天。这个年轻人在东莞某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回家来的时候,“身上穿得很干净”,就是那一点“干净”,让钱绒在乡村幽暗的日子里,见到清新的一面,具有时代气息的一面。见面的时候是夏天,钱绒穿着长袖格子衬衫,闷热的雨季,丈夫一身运动短装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运动七分裤,一双蓝白相间的拖鞋,整个是青春的象征。钱绒就那样一眼喜欢上这个小伙子,小伙子也喜欢这个挽着马尾辫的女孩,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带我出去”。
钱绒没有上医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给安排的传统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蜡烛火上烧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墙上看到政府用红漆刷起来的标语:远离传统接生,倡导健康分娩。政府希望产妇去医院接受正规的分娩护理。“消费不起。”钱绒说。
接下来便是艰难的生产过程,钱绒生下孩子当天,公公去世--“他回来是因为公公死了”。钱绒对丈夫的不归有怨气,“可是没有办法,要赚钱。”钱绒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在里间疼痛难忍,新生命要来到这个世界,隔着一扇门,门破了,公公早年用黄泥夹杂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长日久,黄泥斑驳。一间屋子里,两个房间两个不一样的生命即将完成他们的仪式。钱绒说那一刻,我疼得忘记一切,抽空怨恨,或者她也疑惑,到底为什么?为节约钱,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轻妈妈的待遇,在干净整洁的房间迎来新的生命;为节约钱,公公停止血透;为节约钱,丈夫不在妻子身边陪伴,宁愿一个人在他乡独自想念。
“我哭不是为了痛。”顿一顿,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感觉,就觉得活着苦”。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从外乡嫁过来的女子怕疼,假装娇气,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儿的屁股说,你娘生你可是流干泪了--谁也不知道她落泪的真正原因。
谁也不知道钱绒内心的想法,“我想到公公在外间那么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六年之后,她才在我面前说出这个秘密,或许也不是秘密,只是她孤单的根本。她当时才26岁,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却及时侵袭了这个家庭,钱绒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孩子时,外间的婆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终于尝尽人间最后一点苦,归去。
“老年人说我家孩子把公公的命夺来了。”乡村总有一些神秘之事叫人敬畏,钱绒对此说法一直耿耿于怀,她甚至一度认同了村里人的说法,要不是这个孩子急着来到世界,公公不会那么快就死--可是,活着时候的公公有意义吗?他病痛缠身,早就被亲人从内心剔除--婆婆服侍一年,耗尽她暮年心血,家徒四壁的日子似乎从未有亮光。钱绒曾经听到公公跟婆婆的对话。
公公:我去了你怎么办?
婆婆:别说这个。
公公:不放心你。
婆婆:有什么不放心的。
公公:钱都花在我这烂身子上了,不如我早点走,可是……
婆婆沉默。
公公:……就不放心你……
婆婆压低了声音吼:早晚都要走的。
钱绒坐在空荡荡的堂前跟我描述公婆的对话,忽然具有悲怆的力量,我宁愿相信她懂得,比如,婆婆不再试图挽留丈夫的生命,那是因为婆婆自己的灯油也将耗尽,她没有气力再顾及丈夫,他们不能再相伴到老,她宁愿后半辈子孤零零一个人,也经不起折磨。公公走后不久,婆婆也急速离开人世,她是喝药离去的。活着是不是煎熬?
丧礼如期,刚生完孩子的钱绒被迫参与到特殊的仪式中来,有挟持的味道--临时搭建起来的道场,这个被称为“北乡夜歌”的丧礼即将开始,在北乡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后便会有一场缅怀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会。对仗工整的四句歌词飘摇进来,夹杂着锣鼓的铿锵,钱绒抱着孩子,默默地坐在里间,眼眶生涩,“公公的一辈子很苦,闭眼前都见不到儿子。”钱绒说,“为了节省,他买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时,公公已经合眼了。”
这之后,丈夫很少回家。曾经看到过一个文章,“老人作为故乡存在,他们一旦离去,故乡便断了根,游子们再也无法真正从心底惦念那个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怀乡,大部分都因为需要怀念而怀念,似有应景之感。”
这之后,钱绒不太待在家里,她走过长长的田埂,去寻找一个去处,以打发漫长的时间。“靠的是手气。”钱绒的手指灵巧、白皙,养尊处优的表象。如果在城里,音乐老师会好心肠地劝慰钱绒母亲--让她学钢琴吧,你看她的手指,又长又细。这白皙的又长又细的手指现在用来打麻将,大拇指熟稔地捻一下牌面,七饼。
出嫁之前的钱绒,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弱小而受到父母的格外疼惜,相反,“我爸不喜欢我,喜欢哥哥”,这种单方面的结论致使她对周遭世界抱有足够的戒备,对父亲的爱荡然无存,母亲带她来相亲看男方家庭,被当地人好奇地打量,拘谨和排斥伴随她这次跨县旅程。
她即将安家落户的这户陈姓人家,在远离村中心的山坡上,黄泥瓦房,在南方雨季来临时,米黄色的菌菇齐攒攒地排列在房梁木柱子上。钱绒第一次踏进这个屋子,便感到一种阴冷之气--对陌生生活的向往替代了血肉情分,钱绒几乎没有多想就同意了,她对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她只是想离开,离开这个不喜欢她的地方。
回平江的车上,母亲让钱绒想明白,男方家里一贫如洗,“连一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借了两把椅子来,连把椅子放放平的地方都没有”。母亲担忧女儿以后的生活,却被女儿一句话剪断,“总比在家受白眼好”。钱绒曾经可以嫁得好一点,父亲的远房亲戚,家底殷实,只要钱绒答应这门亲事,哥哥小龙便可到远房亲戚的厂里上班。
我问,“你不喜欢他?”
“就不想让家里这么安排”,钱绒的嘴一撇。青春时光,反叛是最有力的武器,保护自己也伤害自己。
泥墙糊起来的柴灶间,灶台冷清,看不到人间烟火。女儿在门口捡树上掉下来的桑葚吃。一只鸡在门口泥地上找食。钱绒对目前的情况很不满意,“你看看这旧房子,脏脏的。”事实上除了柴灶间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披屋,紧贴老屋的这间房子不算旧,九十年代末期建造。
“你是干什么的?”“写这个有钱吗?”语气利落,露出对外部世界的不信赖。她时不时看墙上的壁钟,看一次,再看一次,有些急躁。
“你要去打麻将吗?”我也看一下壁钟,中午12:35。
这个问题措手不及,“我不是天天打麻将的”,为自己辩解。到钱绒家之前,已经有人告诉我她的近况,概括起来大致有几条:不上进,不顾家,沉迷麻将,乱花钱。
电视机上落满灰尘,两三把椅子,一张空旷的台子上搁了一些物品,一只碗,两双筷子。对话无法进行,我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起身跟钱绒说打扰,钱绒忽然没了表情,萍水相逢带给她的只是短暂的新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一个世界是一个国家,国家有边界,再弱小的国家也是戒备森严。敞开心扉何其难,所以隔膜。
钱绒没等我走出去,先去关柴灶间的门,等我走出门外两三步,她已经顺手带上屋门走出来了。
我让到一边,对她笑一笑,钱绒也笑了笑,我惊叹于这个美丽的1981年出生的女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咀嚼过多少难以言说的悲凉。深绿色外套,淡黄薄线衫,深紫长裤,粉色拖鞋,粉色厚袜子,高高扬起的马尾辫,钱绒给了我一个不明身份的背影,这个最好年华里的女子,穿不到最美丽的衣裳,“一年下来买衣服的钱……有两三百,女儿的算在一起”。她从我身边走过,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地上了田埂,我小跑几步,喊她的名字,钱绒。钱绒回头,看着我,定定的,忽然说,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
我站住,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田埂慢慢延伸,弯弯曲曲,田野,青绿的烤烟,烟农在除草,太阳猛烈,一头牛低头吃草,偶尔抬头,无聊地哞了起来,声音洪亮,穿越田野蜿蜒过来,把钱绒身后的路拉长。
同行的晓玲和丽丽坐在钱绒家隔壁,那是钱绒丈夫的堂嫂,堂嫂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三层楼房,女儿从楼上下来跟我们打招呼,倒茶,有礼有节,堂哥去镇上买菜秧,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自然谈到钱绒,堂嫂的惋惜溢于言表。
“刚嫁过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据堂嫂介绍,23岁那年,钱绒从平江县城打工回家,同乡人介绍这里的一户人家,后在大人陪同下走完传统程序,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犯冲,再由同乡介绍双方家庭情况,房屋、田产、家庭成员,也顺带介绍文化程度,钱绒初中毕业。性格脾气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断定婚姻只是身体跟身体的结合,生个一男半女,人生便完成大半。
“那时她总是羞答答地对着我笑。”在这个村庄,堂嫂是钱绒唯一的精神依靠,她曾悄悄告诉堂嫂,从她有记忆开始,很少看到家人的笑容,落入心底的都是漠然。“那天来看陈家,别人的眼神也都是冷的,只有你,堂嫂,只有你对我笑。”钱绒由此而跟陈家结了缘,冲着一份微笑而来,用一桩婚姻相抵。堂嫂也不负她,嘘寒问暖,以邻家大姐的和善对钱绒,钱绒有过的那一段幸福时光,是堂嫂额外给她的。她心存感激。因为嫁过来之后,钱绒并不如意,丈夫远没有同乡介绍的有能力,他在外地打的是粗工,工种跟工资一样不稳。
老公出去打工后,钱绒的心事只跟堂嫂说,两个女子姐妹般窝在被窝里说私密的话,也不可避免地谈到房事,钱绒说她唯一安慰的便是老公身体很好,夫妻生活合心合意,虽然现在不能在一起,终究有太多甜蜜的回忆。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一年。堂哥带着堂嫂出去打工,钱绒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后来我们结束打工的日子,回来造房子,钱绒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堂嫂觉得自己的外出,似乎是对钱绒的背叛。“后来钱绒慢慢地变了,变得不爱做事”,“钱绒没有搞过一次卫生,你看她家里的灰尘”。
年迈的婶子裤管上粘着黄泥,坐下来便数落钱绒,“烧的柴火都从我家屋檐下拿的。”婶子跟堂叔疼钱绒,但也恨铁不成钢,“一块地替她平好了,让她下点菜籽都不懂。”去钱绒的菜地看过,几乎看不出是熟地,春天万物生长,青草成片蔓延在钱绒的地里。
万物生长,钱绒却死了。她说,平江来的钱绒死了。决绝的语气似乎不是这个满脸稚气的年轻妈妈所言。
我们坐在堂嫂家里,看着钱绒的身影渐渐变小,一直到单反相机都无法捕捉到她,我看见一个身影慢慢出现,拎着一只袋子,晃悠着从田埂蜿蜒过来。堂嫂站起来,笑一笑,“他回来了。”堂哥一路从那边过来。我出神地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相对苍翠之中钱绒的背影,忽地生出汹涌的怜惜来,钱绒何曾有过那样的好时光,坐在家里看着老公从田埂那边一步步走回家。
“前几年她老爱哭,半夜里瘆得人心发慌。”邻居说。到后来,钱绒开始学麻将。钱绒从不跟牌桌上的男子拉家常,也有嘴骚的男人挑起话头,谈些男女间的事,有意要撩拨她,钱绒先不搭腔,男人若再开口,她便抓起一把麻将砸到男人脸上,走出麻将场。回家之后双手握紧拳头往墙上砸,后悔夹杂在那些人群里,虚度光阴,抱着女儿哭。
墙上看得到隐约的血迹,我问了好几次她才跟我说了这事,我拿过她的手,没有自残的痕迹,手心手背闪着无从说起的亮光。
在村部看到一张宣传单,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宣传资料,家庭防盗篇:1. 提防盗贼撬门窗。2. 两分钟防范法。3. 家庭防范重细节。4. 警惕顺手牵羊。5. 警惕“敲错门”。6. 防偷狗。7. 保护现场最重要--粉红色的单子分发到各户张贴,堂前正上方,门背后,屋门外个个不同,也有贴在猪圈门口的。问钱绒怎么不贴一张,钱绒觉得这个问题很滑稽,“你看看我家里,有什么能偷的么?人都不值钱了,还有什么要提防的”。
离开钱绒家,路遇一个壮实的女子,我们互相一笑,问她:刚从地里回来?答:去烟草地里。看着年龄,应该是1970年代出生的,陪同的人说,你看,她也是留守的,她多勤快,种烟草都是男人干的活,她却不怕苦。她们向我介绍这些热爱生活的人,我回头看钱绒的家,紧闭的门窗在桑葚树的阴影之中更显落寞,隐约有风,我看到钱绒晒在屋门口的衣服随风飘荡,翻飞着如失群的孤雁。
从最初的欣欣向荣到如今在常人眼里的落魄,钱绒的经历没有人关心,她貌似认命、妥协、不在意,恰恰是对世界的不妥协不认命,她在意生命中某些一闪而过的良善,比如公公的孤绝离世。但是,常年独自生活,她学会了拒绝,拒绝表达,拒绝接受貌似的关切、平等、互爱。她不再试图取悦某个人,钱绒用她特有的方式迷惑了世人。
离开村庄,拐出一条小道到马路,马路一侧的空地上,坐着几个白发老人,衣着灰暗,我看到那件深绿色的外套,马尾辫垂落在后背,钱绒就坐在她们中间,她的眼神黯淡,跟刚才在家时的警惕和排斥判若两人,看不到焦灼--在这些年长的老人中间,钱绒显得安定、安全、祥和。我一厢情愿地判断,钱绒急于离开屋子是因为她不愿或不敢一个人在那空房子坐着,因为那里有个敌人,她斗不过--她当然斗不过时间,在那间屋子里,时间像洪水,蓄得满满的,要将她淹没,她只有逃离。
北乡人的勤劳有目共睹,而钱绒是个例外……她的心已经荒芜。
历来,浏阳便有以方位划分的片区,东乡,南乡,西乡,北乡。流传在民间的四句顺口溜(乡间俗语)概括了这四个片区的大致境况:东乡出懒汉,南乡出煤炭,西乡出小旦,北乡出布担--地处山区的东乡,钱不凑手时,上山砍树换得生活用品。政府偶有标语:靠山吃山,傍水吃水,大意是山水都是资源,不知到了东乡,又怎么沦落到懒汉一说。西乡出小旦,戏台上小旦青衣无不风姿绰约,水袖飘逸,浏阳的美女大都出自西乡。南乡有丰富的煤矿资源,当地住民凭借此种经济安居乐业。
七上八下,上山七里下山八里,十五里山路盘旋在这个被称作蕉溪岭的地方,往下便是丘陵,很多外出打工的北乡人就是从这山岭出去的。北乡人的外出历史可以追溯到解放前,妇女在家织布,男人挑担外出叫卖,一走十天半月,“北乡出布担”由此而来。相比其他几个片区,北乡人被公认为最勤劳,除此之外,他们重视教育,即便揭不开锅也会筹钱让子女上学,北乡出了不少人才,天南地北都有出色的北乡人,北京某著名大学的校长也是北乡人。另有说法是,“无北乡人不成单位”,在浏阳,许多担任领导职务的都来自北乡。四个片区中,北乡人最早出去打工,有上一代人的脚印作底,北乡人走南闯北,从容,笃定。
北乡的经济除了外出务工获取财富,种植油茶树和烤烟也是经济来源之一。“种烤烟比培育水稻更辛苦”,高强度劳作却只换来微薄的收入,别的片区少有种植,而越来越多的北乡人也选择背井离乡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一直是个发展中、建设中的工地,挥汗如雨的农民,远离家园,躬身于这个庞大的工地,常常找不到自己--而钱绒却在家乡迷失了自己。
小记
2013年5月3日 晴好 浏阳北乡某村
就在钱绒的村里,不一样的生活场景热闹着,呈现出热情、积极、向上的气息。为了让村民闲暇有个去处,尤其为了丰富留守妇女的精神生活,村里分管妇女工作的丽丽动足脑筋,请镇妇联主席担纲教练,引进广场舞。开始并不被看好,在山乡,对于唱歌跳舞这样的字眼,总会跟作风不正、好吃懒做挂钩,在丽丽的努力下,这个由小学改建的村部操场上,迎来首批羞羞答答的舞者。
于冬兰和刘茜亮便是广场舞的拥趸。吃罢晚饭,冬兰骑摩托车带上外孙去三四里外的村部操场,在暮色苍茫之下挥洒思念,嘭嚓嚓,在中国大地上,到处看到成群的女子,整齐划一在时代的广场上欢欣鼓舞。
下雨天不能跳舞,时间被无限拉长,那些淅淅沥沥的日子,冬兰多半待在家里,情感复杂地看着装扮一新的自己,照镜子成了下雨天她特有的功课,“女人要美”,涂唇膏,不画唇线,手法拙扑又何妨,只要能亮出唇彩。可是雨一直下,到黄昏才逐渐小了,广场积水未曾消退,穿戴整齐的冬兰混杂在女子中间,站在走廊下看天,等待雨歇月亮升起,明月千里寄相思,他乡的男人如果浪漫,或者会来一个短信,问的是家常,吃饭了么?外孙乖不乖?
这便是冬兰的矛盾,下雨可以不去山场田地,尽情装扮自己--女为悦己者容,妆容多彩,却无人喝彩,无人疼惜。“下雨就不能跳舞”,多余的体力要尽快消耗掉,积聚在胸腔随时都有危险,或者抑郁成病,或者莫名其妙打个电话给丈夫,夹枪带棒地痛斥一番,来不及等到夜晚,想想他在外受的苦痛,便又发个短信过去,老公,你要多吃点,多吃点身体才会好。
“身体好有什么用,你又不在身边。”乡村情话,直白,也隐晦。
于冬兰养了12头猪,年底出栏可挣得两万多块,“这些钱补给家用,也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后院的空地,围了12只鸡,舍不得吃,要等老公回来杀了给他补身子,每天都煮鸡蛋给外孙。
老公在浙江打工,她从来没有去过,也不知道浙江在哪里,用我的手机拨打冬兰丈夫的手机,通了没有接,再拨打小姑子的手机,响了很久才接电话。冬兰用家乡话跟小姑子聊了几句,这是
冬兰第一次知道浙江有个叫金华的地方,她老公在金华做木头扶手。一年回家一次,“他心疼我。”也有担忧,如今花花世界,怕老公在外面受不了诱惑,“他人本质是不坏的,如果有一天他犯错了”--犯错是指跟别的女人发生关系,那也是因为他在外面“时间长了没女人,没有办法”。
藏起的担忧终于爬到脸上,有些出神,门外清澈的水库,碧蓝的水面倒映着蓝天。“都当外公了,他总不好意思带个女人回家来,他也不好意思见我。”--老年人才有的笃定,背后透出鞭长莫及的悲凉。
忽略自己的存在逐渐成为习惯,深刻同情丈夫在外的孤单,却闭口不谈自己的落寞。比如,那些无眠的夜晚,于冬兰是如何独自度过;比如,上山砍柴,柴火背到半途,暴雨成灾,迈不动脚步时,是如何呼天抢地希望老公快步前来把她拢在怀里;当然,夜半时分,门被突然敲响时,她又是怎样故作镇定地不答应,表示家里没人。十多年的留守生涯,冬兰自有一套办法对付骚扰,门边竖起一根木棍,“不想养狗,晚上狗叫起来会以为他回来了。”
眼前是明媚的春天,忘却很容易。索性断了念想,也就罢了。
冬兰的体格健壮,体积比较庞大,她懒散地落在木头椅子里,我总担心椅子会垮掉。外孙在里间吹一个器皿,表达6岁孩子的忧伤--他的父母外出几年,这是两代人,住在同一间屋子。他们有共同之处:不知道家人什么时候回来。
曾经有工业项目意图落户村子,被村支书顶回去,他的理论很简单:他们到村里,无非看中土地,解决部分劳力,可我们的村子就完了--那些试图被引进的大都是污染企业。
相对于劳动力输出极其密集的地区,北乡留守家庭不算多,80多户人家占了全村住户的百分之十左右。住户散落在各处,由田埂通向邻居和亲戚。
丽丽丈夫曹医生在村医疗服务站。据悉,村里定期进行妇女身体检查,目前为止妇女的身体都无大碍,但器械检查不了情绪、内心。曹医生二哥家在起房子,砖墙,混凝土结构,“百年大计,质量为本”,不远处的两棵树上,突兀地挂着一条横幅,建筑公司总是这样承诺。医生二哥在外打工几年,媳妇从安徽来,广东相识相恋喜结良缘。他们把外面世界的缤纷带进村子,已经想好的室内装修借鉴城里流行的简欧--城里已经追求返璞归真,红木原木成为装修新宠--流行元素千山万水抵达乡村,总是慢了半拍,等他们兴致勃勃向亲友炫耀时,发现跟不上城市快进的脚步。
北乡的热情出了名,端茶递水尤其能说明这一点,你刚端起杯子喝完一杯茴香茶,还来不及放下茶杯,新的一杯又端过来了,喝了一杯又来一杯,都是新鲜冲泡的,家里备了许多口杯。
丽丽带我上“先进的典型的模范妇女”家,事实上,我不想看到典型,她们事先已经被急速培训,换衣服,吹头发,买点心,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们对于典型的认定表现为自强不息,夫妻和睦,孝顺公婆,邻里相亲,女子对丈夫忠贞不二。
比如茜亮--她在村里深得人心,大家都喜欢她,因为她“安心在家待着”。是村里公认的好女人,贤惠,对家庭负责--她的漫长日子在十字绣中度过,“空了就绣十字绣,绣累了看电视”,“看电视累了绣十字绣”,活着就是为了绣十字绣,看电视,等待丈夫在外赚钱回来,建造起一栋房子,让房子空着,细究起来,真是要出冷汗。
茜亮拿出一幅毛泽东像,绣了两个多月才完工,“毛主席是我们的神,他是我们湖南人”。1974年出生的茜亮,犹如干旱良久的田野,过早出现干枯迹象。她的幸福不在表象,在丈夫一日一次的电话问候里。相对于钱绒的荒芜,冬兰、茜亮,她们是被公认的先进,是热爱生活的典型--活着没有对错。
小梅:他说我不旺夫
在文成县一些乡镇,你总能看到散落在山间溪边浙南风格的楼房,成色新,三层,红瓷砖,银色铝合金大门,雕空镂花,繁复之中透出些富足。陪同我一起去的王先生告诉我,文成县是侨乡,全县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家庭都有成员在国外,大都集中在西欧。
文成县境内山峦起伏,山地面积占全县总面积的82.5%。经纬天地为文,安民立政为成,合言之为“文成”,位于浙江省的南面、温州市的西部。我走访的这个镇有许多少数民族,我们所到之处已经少见民族特色,建筑、衣着、行为举止跟汉人无二。
整齐划一的建筑,隔着一条宽阔的共同道地,两边的住户成为新的邻居。这些住户大都从半山腰的岭后村迁徙而来--各地政府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为老百姓布局新生活,散发着水泥气息的生活环境、陌生的邻居、新建的马路,这些都成为新移民需要重新熟悉的日常场景。
屋檐下,三两妇女正在手缝鞋帮,温州是中国最大的制鞋产业基地之一,此种经济蔓延各个乡镇农家,是特殊的流水线,妇女们从中间商手中拿来鞋帮鞋底,手工缝制,按件计算,一双鞋缝起来,得报酬9块,“听说这种手工鞋卖出去很贵,要五六百块”,其中一个女子说。
“我是被骗到这里来的。”小梅说。
小梅,1983年出生于江西农村,2001年,“好像是春节过后”,18岁的小梅出门远行,“主要是不想读书”。小梅的路途并非一帆风顺,跟很多南下打工者一样,老乡介绍、人才中心、街头招工广告--她夹杂在人流之中,终于落脚在一家便利店。三个货架,生活用品跟文具并肩挨着,除了老板,小梅是这家私营便利店的唯一营业员。过去大半年,老板便把收银的事交给小梅打理,老板五十多岁,慈眉善目,偶尔会从家里带点吃的给小梅,带她去吃夜宵。小梅跟同乡见面时,总是被羡慕,觉得她认识了一个好人,在广东,小梅这样的礼遇可以被称为传奇。小梅那时有余钱寄回家里,家中父母耕田刨地,哥哥在村里帮点零工。这一天,小梅跟着老板娘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公寓,干净整洁,有一整套沙发。
“我现在还记得那沙发的软,坐上去便要窝在里面,不想起来。”小梅说。
老板娘跟小梅谈心,要是小梅愿意,这套房子就归她了,“你在广东可以有个家了”。老板娘拿出一份协议,小梅看清楚条款,才恍然。老板娘跟老板结婚多年,没有一男半女,膝下荒凉,见小梅肉嘟嘟胖乎乎,肤色健康,很喜欢。他们希望小梅为他们家生个孩子。
“我唰唰地撕了那协议。”小梅此刻说起来,似乎带了愤怒的情绪。有关资料说:“我国明令禁止以任何形式买卖精子、卵子、受精卵及胚胎。
代为他人生育的女性通常称为代理孕母,雇用他人生育子女的人被称为委托方。虽然我国对此领域的法制控制监督严格,但也出现了许多违法、不合格的代孕机构。代孕问题成为一个
世界性的难题。”市场经济已经到了相当自由阶段,代孕成为致富的又一途径,不借助任何机构,陌生男人女人合力生下孩子,相应的报酬可观。
在广东,拥有一套公寓是白领的愿望,对于打工者来说,更像是天方夜谭。老板娘不能生育,小有家产,不忍心让丈夫流给外人田,小梅是老板娘物色已久的对象,包括给她一份较为轻松的便利店工作,也是老板娘事先就已安排好的。
时过境迁,小梅如今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试图还原此事,已经掺杂了别的情绪,是不是那时那刻的心绪已经不重要,她现在已经可以运用正确的人生态度来重温那件事。
我问小梅不同意是不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广东老板,小梅说,这出乎她的想象。
他人不坏……小梅若有所思,“可能他们也没办法。”小梅有设身处地的同情心。从广东回到江西老家,已经无法适应故乡,不喜欢广东,却又无法摒弃热火朝天的生活,挫折和机遇同样深刻吸引人,城市伤害她的内心,却吸引她的身体。待在家里半年,“简直像被软禁”,看不到希望。虽然离开家乡依旧会失望。
20岁那年,家中哥哥已可谈婚论嫁,只是家境贫寒,拿不出定亲礼金。母亲看着小梅,父亲看着屋顶。为了哥哥的婚事,小梅接受了传统的相亲方式,小伙子是邻村的,也在广东打工,“上学时听到过这个人的名字,会写诗。”说到这里,小梅沉浸在回忆之中。
一万块定亲礼金,一枚黄金戒指,小梅没有戴戒指,用手帕包起来放到箱子底下,有时也拿出来看看。定亲礼金来不及捂热,就交给张姨--在乡村,张姨王姨孙姨这样的角色存在于各村落,号称“说媒的”,诸多婚姻都通过她们一张巧嘴撮合,乡村不相信前世姻缘,只问定金彩礼这些触手可及之物。张姨把定亲礼金送去给哥哥相亲的女方,两桩亲事尘埃落定。为此,母亲“又高兴又难过”。
小梅跟未婚夫在江西老家分手,各奔东西,未婚夫依然去广东,小梅去了温州,在一家运动品商店上班,私底下,小梅希望未婚夫跟自己一同到温州,他却没有这个意思。“他嘴里说不喜欢广东,可还是要去那里。”小梅对此宽容并原谅他。
一日下班,接到未婚夫短信,提出分手,小梅问缘由。男友坦承身边有个女孩一直很照顾他--“我们算是相依为命”,他在短信里告诉小梅。
小梅哭过几次,醉过几次,才彻底丢开写诗的男子,想到他在广东的寂寞,便觉得不能私吞了礼金。“等我赚到钱了就把礼金还你。”按乡村礼俗,男方提出分手,女方不用退回礼金,小梅不,她开始学会存钱,半年之后,小梅又向同事借了一点,还是不够。他出场了,这个面容俊朗的温州男孩出手相帮--他的侠义相助,才让小梅渡过难关。
年底回家,小梅把礼金和戒指还给了未婚夫,结束一门亲事。小梅没有告诉父母是男友提出分手,她想在亲友面前保持足够的尊严。父母不解,“他有什么不好?”又一次离家远行,临走,曾经的未婚夫追到车站,欲言又止,小梅嘴角牵了牵,挥挥手,就此别过。
工作不顺,钱包被偷,家中催着回家相亲,温州男孩适时安慰,于是又开始新一轮恋爱。漂泊在外,需要一份接一份情感来充实,哪怕千疮百孔,有时候需要用痛感来证实自己活着的意义。
新一份恋情迅速抹平不甚彻底的伤痛,小梅跟温州男孩同居,江西娘家不同意,舍不得女儿翻山越岭远嫁他乡,又问男方家庭条件怎么样?有房子没?男友送给小梅一对耳环,一枚戒指,外加两万块钱礼金。崇尚爱情,纯洁的心灵容不得瑕疵,一旦落实到情感,物质依旧起着决定性作用。
不久怀了孩子,按乡村习俗,得回乡补办酒席,小梅抱着出生半年的儿子,第一次跟丈夫回到夫家,看到黄泥糊起来的墙壁,旧瓦片遮住屋顶,简陋到无法想象的新房,跟她追求的新生活南辕北辙,偷着哭。结婚酒热热闹闹办起来,暗藏的潜流谁也没有发觉,没过多久,丈夫便离家回到温州城里做事,家有妻儿,谋生显得尤为重要。
小梅独自在乡村生活六年,没有紧迫的时间需要抓住,荒疏,慵懒。“他会打我。”第一次被丈夫打耳光,羞愧让她彻夜难眠,曾经渴求的体面尊严全然不见。
小梅站起来替我倒水,我看到她手腕上的疤痕。小心问及,又给我看脖颈,手腕,一刀,两刀,每一刀都似要割断牵挂,思念,恩情。“邻居都会问我”,小梅最怕别人问起,在乡村,隐私成为奢侈品,东家长西家短,别企图隐瞒什么,隐瞒即孤立。
“他在外面有女人。”小梅带着儿子去城里找丈夫,“温州好像变大了许多,以前我在那边上班的时候很小。”原来一个人要找到另外一个人,世界会自动扩大,海洋一样。小梅在温州的打工生涯,去的地方很有限,门市部,瓯江边上,偶尔跟同事出去吃夜宵,也去KTV,量贩式的,逼仄,狭小--对温州城里的了解不及一个外来观光客。她脚步匆忙,无暇顾及风景,风景不能提供给你吃穿用度。
“家公家婆不喜欢她。”出来时邻居妇女一边缝鞋帮,一边抽空跟我搭讪。顺势向我打探小梅的情况,即便住在左邻右舍,她们心存隔阂,相似的留守经历没有使她们建立起足够的友情。“她这个人怪怪的,跟我们不一样。”这个缝鞋帮的女子留守在家十多年,她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我们有目标,老公在外面赚钱,回来装修房子。可是她没有目标。”
为了买耳环买戒指,婆婆牵出家里的耕牛上集镇换了钱,公公婆婆不喜欢这个媳妇,觉得她贪图钱财。之后小梅都没好意思拿出耳环戒指来戴,像是在喝老人家的血。小梅原谅他的信口雌黄,水泥结构的房子,敞开的阳台--为了赢得人心,善意的欺骗成为必须的手段。
窗台积满灰尘,一双破损的鞋垫孤零零地搁着,仿佛是窗台生长出来的一部分。窗外青山翠绿,早醒的虫子浅吟低唱,春风无法破窗而入,屋内温度降到冰点,白皑皑的天花板,四面白墙,看不到生活的痕迹,只散发着水泥涂料灰扑扑的味道。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夫妻俩共同生活时间不超过90天,真是叫人惊惧的数字,被忽略的不仅是情感,还有身体。小梅给我看那些性感的内衣,黑色蕾丝底裤,黑色文胸,衬上小梅的白净,是可以穿出气息的。只是都用不着了,有时也穿起来装作他在家,在镜子前左顾右盼。
用手,我用手代替男人--小梅说。用热水把手烫热了,烫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