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与你不同”

  “不快的记忆我也欣然接受,因为那是我遥远的青春。”这是法国剧作家乔治·库特林的话,被梅尔维尔在电影《影子部队》中引为开篇词,那部电影里的青春哟--战争,逃狱,背叛,自杀……可是那又怎么样?不快的记忆仍旧欣然接受,毕竟是遥远的青春哟!

  我的关于电影的记忆,要比地下反抗运动快乐得多。

  初中时,下午第三节自习课一下课--呃,有时还没下课--我们就往附近的投影厅跑,大舞台,矿务局影院,工人文化宫--有时一气跑三个地方,哪儿的片名刺激、醒目,哪儿的演员够酷、养眼,哪儿的检票马虎、松懈,就去哪儿看。那时最想拥有的就是一件黑色的风衣,当然必须是到处打孔的,用来挂手雷。看《喋血双雄》的那个下午,剧院里坐满了人,我和许多人一起站在走道上看,看到杀手周润发被暴徒成奎安爆了双眼,在地下艰难地爬行,摸索着要握住歌女叶倩文的手,同样盲目的叶倩文也在地下匍匐前行,两只手,两个人,在巨大的银幕上交相错过,旁边似乎还有女孩在哭……这大概就是我在银幕上看的第一出悲剧吧,有一种奇怪的恐惧,留存到了今天:我是不是也是一个到头来什么都抓不住的人呢?直到不久前,还在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笔下看到了相似的恐惧:

  我会不会是唯一的除了一把灰烬以外什么也没有带回来的人呢?像神话中的印第安人那样,我走到地球允许我走到的最远处,当我抵达大地的尽头时,我询问那里的人,看见那里的动物和其他东西,所得到的却是同样的失望:“他笔直站立着,痛苦的哭泣、祈祷、号叫,但还是听不到什么神秘的声音。他睡觉的时候,也并没有被带往有各种神秘动物的庙堂里去。他已完全明白确定,没有任何人会赋予他任何力量、权力……”

  高中时看的一部电影,对这种恐惧给予了回应。有一次,我看到海报上写着“美国周润发主演”,立刻买票去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罗伯特·德尼罗(多年以后才知道他的名字),电影是《美国往事》。看完之后的第一感觉是上了美国人的当,三个多小时的片子,却没有看到快意恩仇的江湖,德尼罗最后找到了坏蛋迈克,迈克出卖了朋友们,陷害了德尼罗,抢走了德尼罗心爱的女人,可是德尼罗居然没有代表人民枪毙他,这真是深深打击了我的正义感。不过许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那个奇怪的结局:当事业失败失去生存欲望的迈克在德尼罗面前揭开往事之谜,把背叛、阴谋、死亡、诡计一一摆在德尼罗面前时,面对残酷的青春岁月,面对失去价值的爱情和友谊,面对十多年的冤狱生涯,面对生活的毫无意义,德尼罗却说:不,我的故事与你不同,那是关于伟大的友谊。我是慢慢才理解如下事实的--面对铁板一块的黑暗现实,面对一生两手空空的恐惧,能够说出“不,我的故事与你不同……”,需要一颗多么强大的心。之后漫长的观影日子里,在《堂吉诃德》、《陆上行舟》、《霸王别姬》、《小武》、《黄金时代》中,我不断看到这样的心。

  俄罗斯导演塔尔可夫斯基小时候,妈妈给他读《战争与和平》,从此他一生再也无法阅读垃圾读物。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塔可夫斯基的童年--爸爸是诗人而妈妈阅读托尔斯泰,昆丁塔伦蒂诺就没有,他整天泡在警匪、凶杀、恐怖、色情等垃圾电影之中,但他仍然讲出了“与你不同”的故事--《低俗小说》。

  说真的,好片也罢,烂片也罢,真的看过,爱过,活过,观影的记忆都应欣然接受,因为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遥远的青春呵,而每个人的青春故事都是对死亡恐惧的回应,都已然、正在、将要“与你不同”。

  文/常立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