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月,青海花儿会。
热贡艺术家每到这一日子,纷纷放下手中的画笔、刻刀、刺綉、泥塑,掸掸灰尘,舒展腰肢,换上藏族传统服饰,兴高采烈聚集乡村神庙,煨桑、击鼓、敬酒……在神面前展开双臂,扭动身子,踏着热情奔放的舞步,自己乐一乐,也让神乐一乐,因为每年农历六月举行,故称「六月会」。
四合吉是热贡隆务镇最大的村子,六月会的激情率先从这里点燃,随之年都乎、郭麻日、尕赛日、吾屯四庄、保安下庄等村子,如奥运圣火般传递。法师是这场狂欢节的灵魂人物,藏语「拉哇」,即通神者,每个村子至少一位,多者二三位,但无论多少都非专业性,平时与村民一样,埋头田间劳作,农闲在家画唐卡、堆绣、雕塑,有的外出打工,只有六月会傩祭时出场,尽法师职责而已,不收任何报酬。
一般法师给人的印象,仙风道骨,高深莫测。丹增.本,眉清目秀,笑容恬淡,后脑留一束马尾似的长发,倒像是一位艺术家。他与朋友藏语聊天,语速飞快,笑声朗朗;切换汉话跟我说话,轻声细语,眼神忧伤,少了藏族汉子的粗放豪迈,文弱中却透出一丝儒雅。父亲法师,十多年前去世,他十兄妹中排行老七。我问:子承父业?「不!」他立刻纠正:挑选法师有严格规定,全村15至45岁男子都可以参加,几百人围坐神庙前,请喇嘛念经,念到第7天,3人出现神附身迹象—作为新拉哇候选人,须掌握经文、咒语、法术,但关键要活佛认定才行,不然就是假拉哇,老百姓不买帐,最终活佛选中了我……他娓娓道来。我问:你对自己头皮开红山吗?「开,割了十几刀,鲜血直喷,但一点也不觉得疼。」他说着把头伸过来给我看,头发密密的,一点伤痕也没有。说实话,我当时半信半疑,后来他又头皮开红山,满脸鲜血,事后不留疤痕,才算信服。
六月会那天早晨,法师沐浴、更衣、焚香,母亲替他梳头。村委会人员如同保镖门口守候。他出门像明星,围了一群人,前呼后拥,热热闹闹地去夏琼庙。夏琼藏语大鹏,是地方保护神。他进庙换了法衣、靴子,腰系红绸,趴在神像下打盹。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声声,村民托着糕点、糖果、鲜花供盘,提着白酒、青稞赶来,虔诚地放上供桌,很快堆积如山。忽然,咚咚咚……急促的羊皮鼓响起,村民亢奋了,拉开嗓门不停喝采。丹增.本猛地从櫈子上跳起,喉咙像是堵塞了,喊不出声,呼吸急促,目光呆滞,浑身颤抖,暴躁不安—神附体了。他拿起龙鼓(龙蛇图案的羊皮鼓),咚咚、咚……边敲边跳,飞身跃出神庙,身后跟了十多名小伙子,手持宝伞、经轮、宝瓶、神兽图案的羊皮鼓,动作迟缓,舞步顿挫有致,以雄健粗犷的跳跃击鼓,绕神庙广场为村民祈祷祝福。
一个法师只能一个固定神灵附体。丹增.本作法时夏琼神附体,身后跟着两人,不说话,手势领会。村里的事瞒不过他,一名染黄发的时尚青年,无端端被他连闪几个耳光,驯服羞愧低头站着一动不动。被法师打,虽不光彩,但也不是坏事,村民认为法师能打掉悔气替他消灾。
下午,隔壁铁窝村法师带了七八人敲锣打鼓赶来祝贺。丹增.本率领十多人敲着龙鼓去迎接,在神庙前,蹦蹦跳跳,互敬哈达。傍晚,神庙前闪出七八名奇装异服、化妆怪异的男子,有的披婚纱,涂脂抹粉化妆成新娘;有的穿燕尾服,手握洋酒瓶,走路风摆荷叶似醉汉;有的头戴圆顶硬礼帽手执拐杖扮卓别灵……一帮子人大摇大摆,相互调侃,表情夸张、幽默、滑稽,一个个喜剧表演天才,逗了村民捧腹大笑,喜剧落幕;穿盛装的藏族姑娘登场,她们佩戴各种珠宝,鸡油黄的蜜腊项链,从鬃发两侧沈甸甸的坠下,大如土豆,肌理细腻,质地脂润。蜜腊,藏传佛教七宝之一。眼前每人一串蜜腊不是本人的,而是各家各户徵集串起来的。
六月会结束。我问丹增.本:神附体甚么感觉?他说:没感觉,只知道跳,不停地跳,五天跳下来也不觉得累,反而浑身舒服。
—那是神的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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