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回首話張震

　　二〇一五年九月三日上午，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行「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盛大閱兵剛結束，傳來中央軍委原副主席張震將軍去世的消息，使我驚訝。我雖非行伍中人，因從小讀過他的戰鬥故事，在一九八九年四月胡耀邦同志的追悼大會，與他同行，難以忘懷，前往送別。

　　張震一九三〇年參加紅軍，歷經長征、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等；一九五二年起，歷任解放軍總參謀部作戰部部長、志願軍二十四軍軍長、南京軍事學院院長、總後勤部部長、副總參謀長、國防大學校長；一九九二年起，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積極推進我軍的現代化建設。一九八八年被授予上將軍銜，他是一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將軍銜的最後仙逝者，享年一百零一歲。

　　千人惜別老元戎

　　九月九日上午九時，張震的遺體送別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和政治局常委李克強等，前總書記江澤民和胡錦濤，中央國家機關有關部門負責人，他的戰友及其後代、社會各界兩千人前往送別。

　　送別大廳兩旁輓聯：「無私無畏戰功鑄就開國將，無求無失盛典壯行老元戎。」大廳裡莊嚴肅穆，哀樂低迴。身著將軍禮服，面目慈祥的張震遺體安臥在鮮花翠柏叢中。張震的老戰友後代，向我談起往事，大家都念他的好。

　　蘭州軍區原政委、九十三歲的李宣化中將說：「一九三八年我參加新四軍四師，在師參謀長張震和騎兵團長周純麟屬下任營教導員，受益匪淺。在戰爭年代，許多戰友和無數戰士英勇犧牲了；在和平年代，許多人又去世了；我卻活到了今天，很幸運。日前我在天安門城樓參加『抗日七十周年閱兵』，獲獎章，如此殊榮，感慨萬千。」

　　革命軍事博物館原副館長吳皖湘大校說：「一九二八年家父吳信泉（已故一九五五年中將）和張叔叔在湖南省平江縣參加『平江撲城』暴動，一九三〇年一起參加彭德懷領導的紅五軍。一九四一年，張叔叔任新四軍四師參謀長，家父是新四軍三師八旅政委，一起抗日作戰。九十年代，家父重病，他常來探望，家父去世，他來送別，還去掃墓，深情厚誼啊！張叔叔工作認真，樂於助人，有學問，又幽默。」

　　北京衛戍區預備役師原政委周善平大校把當年抗日作戰的相片送給我。他說：「一九四一年，家父周純麟（已故一九五五年少將）任新四軍四師騎兵團長，張叔叔是師參謀長。一九四四年八月，為打擊日偽軍，師長彭雪楓、參謀長張震、騎兵團長周純麟、三十二團團長張永遠，在豫皖蘇邊區小朱莊戰鬥的前沿陣地研究戰情，相片中的彭雪楓和張永遠，隨後在戰鬥中英勇犧牲了。」他說：「幾十年來，每逢節假日的一半時間，張叔叔都探望烈士遺孀和老戰友。他長期關愛教育三位烈士遺孤：新四軍政治部主任袁國平之子袁振威、新四軍偵察科科長羅會廉之子羅承廉、三十二團團長張永遠之子。對他們要求很嚴。」

　　周善平感慨道：「家父曾長期擔任上海警備區司令，一九八六年病危，住在北京三〇一醫院，時任副總參謀長的張叔叔多次探望。家父執意要回上海，張叔叔派專機，在西苑機場起飛了，張叔叔獨自站在寒風中，依依不捨，目送著我們遠去。二〇一三年家父百年冥誕，張叔叔致信，高度評價家父的戎馬生涯。」

　　河南省太康縣委書記王國璽說：「一九三八年，二十四歲的張震隨彭雪楓率部挺進豫東敵後，在淮陽東北竇樓與日軍作戰，首戰告捷。他身先士卒，腿部負傷。一九四〇年十一月，在板橋集挫敗日偽軍的進攻，斃傷敵一千餘人，擊毀敵坦克和汽車十餘輛，擊落日機一架；一九四二年冬，師長彭雪楓、政委鄧子恢、參謀長張震率部挫敗日偽軍的兵分五路『大掃蕩』。張震參與創建豫皖蘇邊區抗日根據地，堅持抗日三年，他英勇善戰的事跡在老區廣為流傳。他一直關心和幫助我們老區的建設。」

　　六十八歲的李彤妍說：「家父李達（已故一九五五年上將）一九四八年是華東野戰軍參謀長，張震和劉瑞龍是副參謀長，當時物資匱乏，參謀長要抓後勤，成立聯合後勤組，家父是組長，他倆是副組長，一起完成任務。張叔叔和藹可親，樂於助人，一九九二年起他擔任中央軍委副主席，在人民大會堂參加活動，許多戰士圍著他簽名，他都簽了，我因與他太熟了，就沒有請他簽名。想來很遺憾。」

　　劉蒨說：「家父劉忠（已故一九五五年中將）年長張叔叔八歲，長征途中同在紅一方面軍，一九五四年在南京軍事學院為同班同學，畢業後張叔叔留校而後任院長，家父被劉伯承元帥調到北京籌建高等軍事學院任副院長、軍政大學副校長。

　　一九八五年張叔叔到國防大學任校長，家父已離休，他很關心家父，每逢過年來看望。家父已走十三年，但張叔叔的深情使我銘記。」

　　北京大學物理學院在校學生彭飛說：「我陪九十四歲的爺爺彭勃少將（八一電影製片廠原廠長、南京長江大橋原建設總指揮）前來送別張爺爺，他們在戰爭年代是戰友，又是軍事學院同學，畢業後都在南京工作，兩家常來往。張爺爺調北京後，每到南京出差，都來看我爺爺。張爺爺喜歡我，和藹可親，我從小就把他看作自家的親人了。」

　　總參通信部文職軍官李小懷說：「家父李化民（已故一九五五年少將）曾與張伯伯在軍事學院同學。『文革』時張伯伯在南京挨整，有人到廣州找到時任軍區副參謀長的家父說：『張震是彭德懷的人，是三反分子，要揭發檢舉。』家父說：『張震曾是我的學習小組長，他工作認真，學習好，沒問題。』一九七〇年，張伯伯復出後任武漢軍區副司令，感謝家父當年的仗義執言。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家父被貶，門可羅雀，只有張震副司令常來看望。」

　　李小懷又說：「張伯伯愛兵如子，曾向家父談起邊防的自然環境惡劣，官兵的工作和生活艱苦，要解決，要改變。在他的努力下，撥出經費，專項建設，極大地改善了邊防部隊的環境和待遇。」

　　國防大學一位第五期學員說：「在八十年代末，張校長率我們四百餘名將校軍官學員和六十輛車的野外教學活動，參觀了中共洛川會議遺址，就地盒飯野餐後，登車繼續行進在山區崎嶇的公路上，突然傳來命令，立即原路返回！只見張校長那滿頭白髮飄迎著夾雜黃土的寒風，生氣地站在剛才的野餐之地。原來是不少人把餐後的垃圾扔滿地，有麵包，有雞蛋，各種垃圾在空曠的黃土高原的峁上，格外刺眼。張校長大聲說：『陝北是養育了中國革命的聖地，老百姓的生活至今很艱難，你們就這樣來告訴百姓，你們將是軍隊的柱石嗎？你們就這樣來感恩這些曾經支持過中國革命勝利的人民嗎？』他命令：『全體學員，打掃衛生，掩埋垃圾，就和當年的紅軍和八路離開駐地那樣！』沒有更多的闊論和道理，卻深深觸動軍官學員齷齪的心靈。」

　　十一時，張震的靈柩被儀仗兵抬上靈車，緩緩遠去，蕭湘女士淚流滿面。我問：「你為何如此傷心？」她說：「家父蕭文玖（已故一九五五年少將）和張伯伯是軍事學院同學，我小時候病危，是張伯伯及時把我送到醫院搶救，救了我的命。」

　　河北省張家口市利民小學教師馬曉芸說：「一九九〇年，我校少先隊『長城中隊』給國防大學校長張震寫信。他回信題詞：『刻苦磨練，勇攀世界科學高峰，長大立志做個無產階級事業接班人。』張爺爺還贈送《國防呼喚人才》一百本。」

　　張家口市南菜園小學教師張慧說：「一九九四年，中央軍委副主席張震，為我校少先隊『張思德中隊』題寫隊名。」今天淩晨三時半，兩所小學的十多位少先隊員出發，乘火車因沒有座位而站到北京，前來送別張爺爺，舉著圖文並茂的大橫幅：「有勇有謀經百戰非凡膽略，無私無畏率三軍卓越兵家。」

　　前後相隨送別耀邦

　　一九六六年「文革」運動席卷全國，許多書成了禁書。當時我在上海長寧區江蘇路四八〇弄七十六號祖母家，樓下長輩的書存在我家，因學校停課，我在家通讀《紅旗飄飄》叢書，有朱德、彭德懷、林彪、陳毅等率部浴血奮戰的故事，有張震、周純麟等親歷者回首崢嶸歲月，增長了我的軍事知識，啟蒙了革命理想主義。

　　一九六六年秋，十三歲的我乘火車從上海到北京串聯，十一月二十五日在長安街西單見到毛主席、林副主席、周總理乘吉普車檢閱紅衛兵。後來社會上批判朱德、彭德懷、林彪、陳毅等老帥，我就重讀他們的戰鬥故事，疑惑不解而悲憤不平。

　　八、九十年代，我從事立法工作，擔任顧明同志（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副主任）的秘書。一九三九年顧明在延安八路軍總政治部組織部與耀邦同事。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中共中央前總書記胡耀邦去世。二十二日早上，我隨顧明前往參加追悼大會。

　　數萬大學生聚集在人民大會堂東大門外的廣場，要求送別耀邦。參加追悼大會的中央國家機關數千人原定從東大門進入，臨時改在數百米外，面向長安街的北門進入。在擁擠和混亂中，我與顧明走散了，按照工作人員的要求，排成單人一行的隊伍前行。我回頭望見身後的高個子竟是國防大學校長張震，他一身便服，神情悲痛。我欲禮讓，他沒有理會，默默地跟著隊伍快速前行，穿過的長長通道，輾轉來到東大廳會場，按順序站定下來。我倆站在會場中央前二、三排位置。

　　半小時後，趙總書記等五位政治局常委和鄧小平、楊尚昆、彭真、聶榮臻等走到我們跟前，面對著眾人站成一排。

　　十時，追悼大會開始，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家主席楊尚昆主持，趙總書記悲痛地致悼詞，大家向耀邦遺體三鞠躬，追悼會歷時三十分鐘，奏《國際歌》後，排隊瞻仰耀邦遺容，向耀邦家人致哀，直至走出人民大會堂。全程兩個小時，張震始終默默地跟著我，站在我身後。他神情矍鑠，樸實無華，在我心中定格！

　　張震戎馬一生，馳騁疆場，出生入死，可歌可泣；一九五七年起，執掌軍校，培養軍事棟梁之材，言傳身教，可圈可點；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七年主持中央軍委工作，統帥三軍，努力推進全軍的現代化建設，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本文讀者江輝賦詩云：「戎馬倥傯馳疆場，抗倭捨身勇武揚。凜然正氣驅頑寇，雄傲真情育棟梁。鐵骨赤膽驚奸佞，忠肝俠心慮國殤。縱使華夏多禍患，魂牽大千愈鏗鏘！」

　　在送別過程中，人們熱議著他的故事，細小而生動。他的溫良敦厚，俠肝義膽，古道熱腸，在威嚴的軍紀下，閃爍著人性之光。

　　歷經一個世紀的風雲激蕩，百歲老人張震走了，帶著那一代人的風骨與情懷，品格與印記，離我們這個時代遠去了，一如遠去的鄉愁……

　　俞梅蓀

　　一九五三年生於北京，一九八四年北京大學法律系畢業，中國政法大學法制新聞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員。

　　文、圖/俞梅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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