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堂雜記——陶罐蒸飯一世香

　　歲月不經流，尋常生詩幽。生命裡的舊事，往往不經意間會來探一下頭，打個招呼。笑笑，不理它，便也就又沉了下去，不知何時再會冒頭。笑笑，理它了，便活潑潑地躍身上岸，與你親近不肯離去。如此，總要說些來者的身世方休。

　　那天午後，在朋友處遇到了她的一位朋友，說起各自行當。不覺說起以前種種，竟都是當年機械行裡人，只不過我早已離開了，成了一介散漫江湖的文人，而他依舊機械，並成了行業裡某家機械製造公司的老闆。

　　說起陳年往事，說著當時各自掌握的車鉗鉋銑工活，難免勾起不少舊憶。

　　近晚飯時候了。當年在南京出差的舊事，便自然而然浮了上來。

　　臘月裡的南京，雪後很冷。暮色籠罩著三十多年前的南京城，那時還沒有今天的這般燈紅酒綠，高樓雲集，整個南京也就是新街口的金陵飯店最突出，新造不久，頂樓有旋轉餐廳，用外匯券出入。

　　那時，我正在一家後來有三千多人的非機械製造業國企中干機修鉗工。地處城北郊外的工廠，佔地約二百多畝之廣，還在不斷基建中。

　　那時年輕好勝，設備動力科辦公室的菸抽得無味，茶喝得無聊，報紙也沒甚麼好看，渾身沒勁，便自說自話，直接去了下面和一同分配來的同學承包了生產流水綫的製造安裝項目。承包組裡還有一位技術顧問指導的海泉師傅，他早年的徒弟是公司的副總。海泉師傅技術好，人亦厚道，我們都很尊敬他。

　　同行內，南京一家工廠的某項技術比較成熟，海泉師傅決定帶著我去南京走一趟。他和那家工廠的技術部門曾有過合作，比較熟。臘暮之時，天很冷，我們離滬前還下了一場大雪呢。

　　坐在隆隆北行的列車上，窗外一路白雪皚皚。過了長江大橋，近南京站時，更清晰看到道旁松樹被雪壓折了的景象。那年的雪下得眞大。

　　中午出站，我們直接去了那家工廠附近的招待所。呵呵，那時國企的出差幾乎都是住宿招待所，而不是星級的賓館，沒什麼錢呢。在這家規模不大的招待所，登記后入房，放下旅行包，便去招待所食堂裡，買了些飯票幷迅速喫好午飯，就直接去了工廠。在那家工廠的流水綫上，參觀學習，研究記錄，與陪同的技術人員交流。

　　結束了工廠之行，看看才午後三點，還有時間。海泉師傅知道我是第一次到南京，便說道，我們到中山陵去轉轉吧。我很是興奮，好啊，趕快吧。

　　乘車，換車，一路趕往中山陵。登上中山陵，順便又遊了雞鳴寺、靈骨塔。當我們從明帝陵的四方城出來，已經暮雲四合，路邊的林子祗有積雪在閃著微光，萬籟俱寂，我們倆行走在空無人車的山道上，往南京城裡而去。

　　隆冬夜色下的江北野外，其實是很冷的，零下二、三度很正常。可我們回城路上，倒也不覺冷，身體還微微出了汗。等到了離招待所不遠的市中心，腳步漸漸慢了下來，這才發覺肚子還空空如也，饑而寒的體會，深刻得一下竄上了全身。

　　走在前面的海泉師傅回頭看著我，笑著問道，今天怎麼樣，又餓又累吧？

　　我仗著年輕氣盛，回道，還好，還好。卻又看了一下手錶，已是晚上九點多了，便忍不住問道，我們這麼晚回去，招待所裡還有飯喫嗎？

　　海泉師傅笑道，應該有的吧。我們踏著冰雪道路的硬冷，總算走進了招待所的門裡。

　　馬上往食堂跑去。不大的食堂裡，沒有一個食客影子，大師傅也準備下班走人了。海泉師傅上前問他，還有喫的供應嗎？大師傅倒也爽快，現成的米飯還有，菜沒有了。你們要喫的話，就只能炒個青菜了，葷的沒有。好吧，就炒青菜吧。海泉師傅也爽氣道。

　　我們倆在食堂的木板桌椅上，悄然候著今夜的晚餐。身上已不感到冬臘的寒意侵襲，漸漸回暖過來。不一會，大師傅說青菜炒好了，遞上中午買的飯票，送出了兩客飯菜。

　　飯是封裝在黃釉陶罐裡的白米蒸飯，菜是盛在青花瓷碗裡的大青菜。揭開陶罐口上的封紙，一陣飯熱馥香撲鼻而來，幾乎醉倒——此刻確如酒徒聞佳釀不喝亦醉般，竟有點癡了——什麼樣的米飯有這等迷人？！趕緊拿起筷子扒拉，一罐之中，飯粒晶瑩，整個飯面上隱隱耀著一層光芒，都是米油呢。送進嘴裡的飯越喫越香，越喫越欲罷不能，連一邊的熱炒青菜也顧不了了。饕餮之間，對海泉師傅說，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好喫的米飯，太好喫了，有沒有菜佐都不要緊了。

　　海泉師傅也連連說，這飯眞好喫。大師傅見我們這般稱讚，便答道，這是今年新收的金壇大米蒸的。

　　噢，怪不得這麼香呢。海泉師傅沉吟道。當初的社會形態，樣樣東西都計劃供應，生活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年年喫的都是陳米，根本聞不到新米之赤裸本色而生發的馥香，看不到她滿是晶瑩的嬌容。也許，我是第一次吃到這江南新米蒸的飯，印象深刻極了，以為此生最至味的飯香，莫過於這一罐了，至今猶是。

　　其實，冬夜裡的青菜，經過了霜打，它的菜葉菜幫都沒了苦澀，有點甜絲絲的味道，有一襲襲清香透過菜油香而來，這才是冬青菜咀嚼的好處呢。當然，那夜的青菜味道，以後再也沒有喫到過——在滿地毒菜的今時，怎麼還會有那時飯菜的純樸之味呢？

　　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海泉師傅已退休多年，曾經「雄極一時」的國企早已不知何處去了，江湖浮沉，人間諸多幻事，也只留下了那夜的那罐子白米飯，還時不時會冒出馥郁的米香氣來。

　　朱來扣

　　又名令野，号潛堂。资深艺术评论家，诗人，擅中国书画篆刻。现为上海书画院签约画师、《海上印社》责任编辑。著有《谁在谈艺术—令野艺术评论集》（上海书店出版社二〇一五年八月第一版）、先锋诗集《蕪弦詩稿》（华语文学二〇一五年二月）。